1、信,或不信

2024-10-06 01:35:13 作者: 張躲躲

  徐末經常會做同一個夢,夢見自己變成一隻肉眼看不見的微生物,沒有重量,沒有質感,飄來盪去,風中凌亂。她有時沖向馬里亞納海溝,有時又飛到珠穆朗瑪峰頂,有時在滿眼黃沙的大漠徘徊,有時又在冰冷黑暗的海底逡巡。她就像《阿甘正傳》開場那隻羽毛,被命運裹挾著浮浮沉沉,身不由己。那隻羽毛被好心的阿甘接管,她這隻微生物會跟誰比翼齊飛?

  飛行進行時。

  早上7點整。鬧鐘響。

  徐末迷迷糊糊伸手按掉鈴聲,嘴裡嘀咕了一句「五一假期了別吵」。不過她在三秒鐘之後迅速清醒,翻身起床,刷牙洗臉梳頭畫妝,穿上小禮服裙挎上超大號手提袋,再背上有點落伍但性能依舊卓越的兩斤重的佳能單反,踩上高跟鞋。

  「叮——」手機傳出微信提示音。是錢穎。「徐老末,能勝利完成任務吧?」

  「上路了,親!」徐末拿起一份大紅婚宴請柬,飛出家門。

  這是徐末第一次以特約攝影記者的身份參加高檔婚宴。這年頭兒,寫字的不如畫畫的,畫畫的不如照相的,照相的不如搞PS的,PS技術再好也不如到電影電視上晃一晃混個臉熟。光靠碼字養活自己越來越難了。認識到這個現實之後,非著名女作家徐末就在努力拓展著自己的生存空間。

  徐末原本是寫言情小說的,浩浩蕩蕩居然出版了五本之多。可是第五本書的封面剛從印刷廠印出來,徐末就遭遇了自己愛情滑鐵盧。從那以後,徐末對愛情本身的信任程度就嚴重打折。現在是「微信」的時代啊,什麼是微信?就是微小的信。對所有人和事,信,也不信,不信那麼多,只信一點點。她頂多在閨蜜錢穎所在的E雜誌寫寫情感專欄,這完全是看在稿費的份兒上,更多時候是在網絡論壇上鏗鏘有力地灌水,或者在虛擬社區漫無邊際地話嘮。朋友圈裡她的文字就更不值錢了,零零散散,毫無章法,只剩下小段子的嬉笑怒罵。寫言情小說?講愛情故事?玩兒去!

  錢穎說徐末你這叫「愛無力」。徐末問這會比「性無能」更嚴重嗎。錢穎說看運氣吧,有的人幾年無能,遇到合適的人一下子就能了,說不定你這兩年無力的,遇到某人就力拔山兮了情蓋世。作為一名資深「愛情恐懼症」患者,徐末並不奢望上演一出驚世不了情,卻希望錢穎說的「病理」是真的。

  這次充當特約攝影記者,還是給錢穎跑龍套。雜誌社要在九月份做一個「小奢婚禮」的專題,特別邀約了三對五月份結婚的新人用他們的婚禮做素材。徐末的任務就是對他們的婚禮進行全程跟進,拍攝一組婚宴照片。現在傳統雜誌也不好做了,用錢穎的話說就是苟延殘喘,專職攝影師跳槽的 跳槽怠工的怠工,雜誌社實在缺人手,這種「小活兒」交給徐老末做兼職正合適。

  

  第一個目標是西式婚禮,第二個是中式婚禮,第三個是草坪婚禮。徐末查過這三個地點,那簡直是拿錢堆出來的,她連連咋舌,如果這算「小奢」,「大奢」就只有大不列顛的威廉王子夠格了。

  沒工夫「仇富」,完成任務要緊。以前參加婚禮都是自己給別人紅包,這次不用送紅包還有稿費掙,何樂不為!徐末一路上都在為這次的美差沾沾自喜。在這座巨大的城市裡,像徐末這樣靠碼字掙錢吃媒體飯的女孩不計其數,她們混跡於網站、報社、雜誌社、出版社、影視以及其他新媒體的圈子,用腦力和手指交換房租和糧食。她們看上去身單力薄、位卑權輕、微不足道、無關緊要,卻有「小強」一般頑強的生命力,對未知的生活充滿黑洞般盲目的樂觀和自信。

  五月是結婚的黃金月,能夠在這樣的檔期搶到國際大飯店的二樓會議大廳,可見新郎新娘是下了功夫的——或者說,是雙方家長下了功夫的。巨幅海報,五層蛋糕,三米長拖地婚紗,五克拉新婚鑽戒,冒著泡泡的高檔香檳香檳,文藝范兒懷舊風格的新郎新娘相識相戀小電影……足夠讓每一個女人心潮澎湃、恨嫁心切。

  徐末還單身,28歲尚未嫁。她舉著相機咔嚓咔嚓拍照片的同時,免不了會有一絲落寞惆悵。就在昨天晚上,跟徐末合租了兩年的室友雷蕾也宣布訂婚,無名指上一枚明晃晃的鑽戒差點兒讓徐末花了眼。

  都說女人最成功的事業是跟一個好男人結婚。可是,「好男人」到底什麼樣、在哪裡?就算看到一個「好男人」,又怎能確信他會一直「好」下去?萬能的朋友圈也無解。所以,徐末的「愛情恐懼症」一直從腠理到肌膚再蔓延到腸胃,最後深入骨髓。

  婚禮流程走完了,徐末掏出手機在朋友圈發了一句張宇的歌詞:「怎樣的情生意動,才讓兩個人拿一生當承諾?」

  錢穎很快評論:「還順利吧?」

  「勝利完成任務!」徐末拎起包包和相機準備離開婚禮現場,就在她要走沒走的時候,刺激的事發生了。有人來攪局砸場子了,有人來搶親了!

  不過,來者搶的不是新娘、不是伴娘,而是伴郎!

  搶人者穿肥大的軍綠七分褲,趿拉著老北京布鞋,上身松松垮垮套了件Jeep圓領T恤,還戴著一副大墨鏡。這個嬉皮揪住帥哥伴郎生拉硬拽往外走,伴郎的身上還穿著標準三件套禮服臉上還帶著殘妝齜牙咧嘴喊:「你丫挨千刀的多等幾分鐘能死啊?」

  誰說這世界上沒有「愛情」了?!腐女徐末想都沒想就舉起手機拍下這個經典鏡頭髮到朋友圈:「猜猜誰『攻』誰『受』?」

  如此宅腐趣味的人遠遠不止徐末一個,這條微信立刻點燃她的朋友圈,惡趣味的閨蜜們呼啦一下子都出來點讚和評論,錢穎、安瀾及蘇銘銘三個人鬧得最凶,還有很多人說「盜圖盜圖」,都忙著轉發去了。

  徐末當然不會想到,從這條微信開始,她就陷入了一個黑暗與光明同在、希望與絕望共存、冰冷與溫暖相伴的漩渦。

  一個默默加了徐末關注她很久卻很少露面的人小心翼翼地收藏了這張圖。

  坐在回家的計程車上,徐末還在朋友圈就「小攻小受」的問題熱烈討論著。她正得意於自己創造的熱點,手機高唱「主人主人來電話了」。來電顯示是個陌生的手機號碼。

  「你好,哪位?」

  「末末,你果然沒換電話號碼。」

  知道徐末不喜歡「換」的人,並不多。

  這個聲音像一記重拳打在徐末的心口上,讓坐在計程車里的她硬是晃了一下。她深吸一口氣小心翼翼地問:「你是,康劍?」

  電話那頭笑起來:「傻瓜,連我的聲音都聽不出了?」

  「是,不太敢相信……」

  「我出國了一段時間,剛回來。你在哪兒?我去看你!」

  這,這也太戲劇了!

  兩年前,這傢伙跟徐末愛得天昏地暗,徐末認定他就是自己情牽一線的真命天子。可是發展到拜見父母商量結婚的時候他忽然就「失蹤」了,人間蒸發了,沒了任何音訊。他就是徐末「愛無力」的罪魁禍首。他怎麼又橫空出世冒出來了?

  徐末一時反應遲鈍不知說什麼,支吾半天憋出一句:「我,我這會兒在外面,有事,回頭再聯繫吧。」

  「末末,你別躲著我,我是真有難處。你給我個解釋的機會。」

  「我沒躲你。我真的在外面。」

  「那好,晚點兒我再打給你!」

  掛了電話,徐末還在風中凌亂。司機師傅見多識廣,一下子就猜出了這齣戲的開頭兒,問:「男朋友?」

  「呃,不是,一個朋友,剛剛回國。」

  「哈哈,你這種表情,明擺著就是撞見初戀情人了嘛!」司機得意地笑。

  徐末恨不得割下他的舌頭,讓你多嘴多舌。

  車窗外,花紅柳綠,鶯歌燕舞,正是一年中最美好的時節,但是徐末心情複雜,完全沒有興致去欣賞。此時此刻,再多良辰美景在她眼中都是一個色調——灰。還是高級灰。

  徐末常常被朋友們稱為「徐老末」,因為她的慢性子,也因為她的晚熟。她生在九月末,錯過了開學日期,於是上學整整晚了一年。她做事慢,常常在考試交卷鈴聲響起的時候題還沒答完。高考的時候她踩著錄取分數線進了大學,至於後來能夠考上研究生,完全是因為她在校期間發表了很多文章又出版了幾本小說,才被本校破格錄取。

  這位Miss Late的初戀,也毫不例外地比同學們晚得多。直到研究生二年級末,徐末才認識了康劍。她被同學生拉硬拽去參加了一個周末舞會,素有「舞場情聖」之稱的康劍為了跟她套磁,整個舞會都坐著陪不會跳舞的徐末聊天。

  他們是常人看來完全「不搭」的兩個人。徐末愛寫字不愛說話,康劍不看書卻是話嘮;徐末愛呆坐,康劍卻開著奔馳到處亂竄;徐末是平民百姓家的草根女,康劍的爸爸則是一家上市公司高管;更重要的是,徐末無限期地推遲自己的戀愛,只想等到真命天子出現,而康劍是出名的「花心少爺」,不少美少女對他因愛生恨……當徐末第一次捧著一大束來自康劍的玫瑰花傻呆呆回到寢室的時候,室友不約而同地說:「徐老末,你完蛋了!」

  徐末不得不承認,當年的自己是被康劍的甜言蜜語和猛烈攻勢給沖昏頭了。康劍讓她享受到一個女孩子所能想像到的一切虛榮和嬌寵,什麼玫瑰花巧克力,什麼宿舍樓下的吉他彈唱,什麼月下泛舟花間小酌,什麼詩詞歌賦雪夜長談看星星看月亮……文藝女青年嚮往的那些愛情招式,康劍一招不落地用在了徐末身上,以至於失戀之後損友安瀾安慰徐末時說:「徐老末你夠本兒啦,這輩子這麼風光地愛一次也值了。」

  好日子過了不到一年,徐末面臨畢業、找工作,徐末的媽媽也一天緊似一天地追問他們的婚事。徐末問康劍以後的打算,康劍左一個藉口右一個藉口推脫了一陣子,然後就像個屁一樣消失在茫茫人海,味兒都沒留一點。

  直到那時徐末才發現,自己跟康劍的交集是那麼少,她找不到他的朋友,她沒見過康劍的家人,她找不到一個人去打聽康劍的下落。

  康劍「失蹤」兩年多突然殺個回馬槍,肯定有他的打算。而徐末此時心裡一團糟,完全亂了方寸。她愣了半晌,在三個好友的微信群里發消息:「各單位部門請注意,花心蘿蔔回坑了。」

  安瀾第一個問:「康劍回來了?」

  蘇銘銘緊隨其後:「他要跟你和好嗎?」

  錢穎發三個字:「坑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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