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即使在夢裡,自欺欺人也很難

2024-10-06 01:28:48 作者: 張躲躲

  周止諾睡得不好,夜裡一直做夢,好像這幾年欠下的關於陸坤的夢在這一個晚上集中爆發了,一股腦兒跳出來跟她算總帳。她夢見和陸坤一起逛王府井,兩個人在熱鬧的步行街穿行,甜蜜地手挽手像連體嬰兒。陸坤問她:「今年生日想要什麼禮物?」周止諾答:「大鑽戒!」說完了自己先被逗得哈哈笑,一副等著看他求饒的樣子。陸坤卻臨危不懼,拉著她進了一家工藝品店,在賣紀念品的櫃檯前轉悠了半天,選了一枚景泰藍的小戒指。戒指是藍色的,點綴著金色的花朵,做工很精緻。他把戒指舉到周止諾的鼻子底下說:「我發誓以後一定給你買大鑽戒,你信嗎?信的話就把這個戴上,以後換成鑲鑽石的。」那天好像是個雪天,陸坤穿著黑色的棉服,圍著菸灰色的圍巾,站在工藝品店的落地大窗前。窗外的陽光被尚未融化的積雪反射得更加強烈,穿過明淨的大玻璃灑在陸坤乾淨的短髮上面。那枚小小的廉價的指環也在陽光下閃著耀眼的光芒。周止諾看看陸坤,又看看指環,都忘記要點頭說好,只顧著急吼吼地說:「快給我戴上呀你個笨蛋!」

  那不是夢。一定不是。只要她睜開眼,陸坤一定還在眼前,舉著指環等她說好。可是周止諾不敢睜眼。即使在夢裡,自欺欺人也很難。

  身體得不到徹底休息,頸椎和腰椎的疼痛都開始發作,周止諾朝左躺一會兒,朝右躺一會兒,疼痛絲毫沒有減輕,反倒加重了,後來竟然偏頭疼也發作了,腸胃還一陣陣痙攣。周止諾在夢裡覺得呼吸困難,像是有一隻手捂住了她的口鼻讓她無法呼吸,又像有重物壓在她的胸口讓她不能自由移動。漸漸地,她分不清是夢境還是現實,陸坤的臉不斷在她眼前出現,一轉身,他笑容溫柔,語調寵溺,喊她「一一」,再一轉身,他神情疲憊,聲音蒼白無力,萬念俱灰地說:「一一,我們分手吧。趁著還沒有把彼此折磨死,分手也許是件好事。」

  往事來,如山倒,往事去,如抽絲,周止諾就像一隻被放在滾燙的開水中抽絲剝繭的蠶寶寶,忍受著精神和肉體的雙重折磨,在床上輾轉反側到黎明。

  仿佛是在生死線邊緣走了一遭,周止諾徹底醒過來的時候,發現前胸後背都是汗。不知道怎麼搞的,距離平時起床的時間已經晚了整整一個小時。反正已經是遲到了,周止諾反倒不著急了。她重新倒在枕頭上回味昨晚的夢,真想拉住什麼人狠狠大哭一場。

  說好一生一世不分開的人,怎麼就分了手。究竟是他把她弄丟了,還是她把他弄丟了?周止諾遲疑了好半天,伸出手拉開床頭小桌的抽屜,拿出一隻紫色的小紙盒,打開,景泰藍的指環掉了出來。動人的光澤已經沒有了,只剩金屬氧化之後的污垢。戀舊的人就是這麼可悲,別人早就不記得的陳芝麻爛穀子的東西,自己還會珍藏起來做紀念。

  手機突然響起來。周止諾看看來電顯示,居然是雷電電。

  「大明星,平時約你約不到,今天終於捨得臨幸我啦?」周止諾把指環攥在手心裡,在被窩裡有氣無力地說。

  「老同學,我們今天見個面吧,我有話要對你說。」雷電電的聲音還是嗲嗲的,但是並沒有像平時那樣親親熱熱地喊她諾諾。

  周止諾遲疑了一秒鐘,很快說:「好啊,我們就約上次那家『等你』吧。雷老師,不要再放我鴿子啦,我今年工作業績實在慘澹,全指望你這本書給我爭口氣呢。」

  本章節來源於ʙᴀɴxɪᴀʙᴀ.ᴄᴏᴍ

  「好,兩個小時後見!」

  雷電電前所未有地爽利,這倒是讓周止諾見識了她公關界女強人的一面。

  顧不上身上各種不適,周止諾迅速梳洗打扮出門,趕往馬天越的那家「等你」咖啡館。昨天她在那裡丟了稿件,打電話去問,服務生說沒看到,所以她覺得那地方真「晦氣」。可是,她昨天在那裡遇到了陸坤,她不得不承認她的心裡藏著一份小小的僥倖:今天陸坤會不會還去那裡見客戶,他會不會再次遇到她?

  雷電電先一步到了咖啡館,坐在靠窗的位置,點了杯拿鐵。周止諾到的時候,看到她穿了整整齊齊的寶姿職業女裝,長發梳理得一絲不亂,正埋頭看一疊厚厚的英文資料。以前見面,雷電電都是風情萬種地披散著慵懶的捲髮,穿著修身的長裙子,今天突然穿戴整齊,周止諾差一點兒沒認出她來。

  「雷老師,簽合同有必要搞得這么正式嗎?倒顯得我這小編輯太不尊重暢銷書作家了。」周止諾笑著拉開她對面的椅子,點了杯什麼都不加的黑咖啡。

  「我過會兒要去見一位重要客戶,就在這附近,所以順便見你一面。」雷電電臉上掛著職業微笑,收起剛剛在看的文件,從包里拿出一張紙。那張紙是摺疊起來的,她並沒有打開,而是被她翻來覆去拿在手裡擺弄。

  周止諾也從包里掏出早就蓋好公章的合同,連同水筆一起推到雷電電面前說:「我就不跟你繞圈子了啊,今天無論如何你都得把合同給我簽了。還老同學呢,辦事這麼不爽利!」

  「我的同學呀!」雷電電的手並沒有碰觸合同,只是斜著眼睛掃了一眼,然後輕微地嘆了口氣。她手上還把玩著那張摺疊過的紙,微微嘟了下嘴,然後才開口,「諾諾,咱們認識有多少年了?十年?十五年?」

  周止諾愣了一下。她想了想,說:「從高中算起,十三年了吧。只多不少。你怎麼想起問這個?」

  「差不多,十三年了。」雷電電手裡的紙輕輕在桌面敲,慢悠悠地說,「諾諾,我認識你這麼多年了,知道你的脾氣。高中那時候,因為和宋春宇那些有的沒的,咱倆就吵過架。那時候小,不懂事。後來上大學,你又因為宋春宇和女朋友分手的事兒,闖到男生宿舍去找宋春宇算帳,我就知道你真是火爆脾氣……」

  「雷老師,咱直話直說行嗎?」周止諾突然就有些沉不住氣。她是一根筋,只想著過來跟雷電電簽出版合同,沒想到她扯出這麼一個奇怪的話題。不過年不過節又不是同學聚會,說那麼遙遠的事情幹嗎?

  「你看你,又沉不住氣了。」雷電電無可奈何地笑了笑,慢慢把手中的紙打開,平鋪著遞到周止諾的眼前。那是一張A4紙,準確地說,是一本書的扉頁的列印稿,上面用鉛字印著「前任教我學會愛」。那幾個字被紅色水筆勾了起來,旁邊寫著幾個漂亮的楷體字:「前任算個屁,不過是場空歡喜。」紅色的字剛好壓住「雷電電著」四個字。

  那紅色的字像一道紅色的閃電,好懸沒戳瞎周止諾的雙眼,緊接著,她的腦袋裡嗡的一聲,完全反應不過來發生了什麼。這張紙怎麼會在雷電電的手上?這是她半夜失眠的時候胡亂畫的呀,她不是丟在了辦公室的垃圾桶里嗎?雷電電是怎麼拿到的?

  縱使周止諾看過無數懸疑小說、推理小說、偵探小說,她也很難在這短短的瞬間弄清楚事情的前因後果。目前她只能看到一個不爭的事實:她把作者的書稿貶得一文不值,顯出極大的不尊重,即使對方是自己的老同學,這也是行業大忌。周止諾不喜歡雷電電,這是真心話,但是她實在不情願因為自己的任性而把工作搞砸。公事公辦,私事私了,她希望分清楚。於是,她藏起個人的喜好,硬著頭皮說:「我就是這種脾氣,有一說一,你肯定也是知道的。從心裡講,我就是不相信前任這個東西。但是,雷電電,請你相信我的職業素養,我用人格擔保,我會盡心竭力把你的書做好,賣好。」

  「諾諾,小小一件事,你已經暴露了好幾處不成熟,你讓我怎麼相信你的職業素養?」

  「就算我有錯在先,你又是怎麼進到我辦公室去翻垃圾桶,拿走這張紙的呢?」周止諾再壓不住性子。她實在受不住別人質疑她的工作能力和工作態度。

  雷電電無奈地笑了一下,說:「我可是忙得很,連自己腳邊的垃圾桶都沒工夫看一眼,怎麼會去翻你的?只能說,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這張紙以一種很意外的方式到了我手裡。雖然我不太高興,但是我慶幸知道你的真實想法。我說過,我不指望靠寫書發財,但是我很希望我的責任編輯能夠用心來對待我的勞動成果。既然你不喜歡這本書,既然你看不上我的觀點,我沒有必要把它交給你。雖然我算不上大紅大紫,但是找上門的出版商絕不在少數。這個合同,」雷電電像是很嫌棄似的,用自己的小手指把合同往周止諾的方向推了推,「你還是自己留著吧。」說完,又補充了一句,「記著,以後,作廢的文件,用碎紙機銷毀,更機密的,連碎紙機都不可靠,要燒掉。真正的商業諜戰沒參加過,諜戰劇總看過幾部吧?」

  說完這一席話,雷電電臉上的嚴肅表情很快變化,換上一副閨蜜聊八卦的樣子,說:「說起諜戰劇,我好愛看吳秀波演的那一部喲,叫什麼來著?」

  周止諾沒心思跟她玩變臉,她完全跟不上雷電電的節奏。她抓過那張作廢的扉頁,狠狠揉作一團,問:「雷電電,你要是還認我這個老同學,就明白告訴我,這張紙是怎麼回事。多大的事兒啊,都玩起諜戰了,也太誇張了吧?」

  「諾諾,你這個脾氣呀。」雷電電就像個知心姐姐似的,「書我是不打算交給你做了,說實話,有另外一家出版社的編輯聯繫了我,給出的出版條件好很多,他們的牌子也過硬,我同意跟他們合作了。花無百日紅,暢銷書作者能寫幾本、寫多久呢,說不定過個一兩年就沒人看我這些了,趁著有人愛看,我幹嗎不給自己一個更好的平台?最初答應給你做,我真的單純是因為咱倆是老同學。既然你不看好這個稿子,我自然追求利益最大化。」

  周止諾被噎得無話可說,又實在拉不下臉來用「老同學」這個稱呼再去討好什麼。她現在全部的注意力都在那張紙上面,到底是誰在背後搗鬼玩「諜戰」,用這種下三濫的手段討好雷電電,給她周止諾拆台?不可能是戴安,難道是徐嫣?這蔫兒了吧唧的小姑娘難道會做這麼吃裡爬外沒底線的事?

  雷電電充分顯示出公關的天分,剛才連珠炮似的說了那一大堆,公事公辦的樣子,這一碼事說完了,立刻變成老同學的樣子,身子也往周止諾跟前湊了湊,說:「諾諾,周末宋春宇的婚禮,你要去的吧?」

  「當然去啊,我要給雪晴當伴娘。」周止諾勉強繼續著談話。

  「真想不到他們能走到這一步。」雷電電的眼中閃過一次失落,「很多人都說小時候的愛情不靠譜,可我覺得,只有小時候的愛情最純真。高中那會兒我多喜歡宋春宇啊,聽說你是他的緋聞女友,還把你喊到操場上當眾決戰。」她自嘲地笑了下,「我追了宋春宇那麼多年,努力讓自己變得更優秀、更漂亮、更性感,他終究是不愛我。」

  他終究是不愛我。

  這幾個字,讓周止諾不由得多看了雷電電幾眼。她平日裡那風情萬種、胸有成竹的風範完全不再,倒生出幾分梨花帶雨的柔弱感,讓人不免心生憐惜。如果不是有先前的「諜戰」和「毀約」兩件事,周止諾會對她有更多的同情,說不定會上前給她一個擁抱。愛情這種事果然沒有辦法像數理化那樣算得清清楚楚,縱使你是暢銷書作家,縱使你在書里妙筆生花分析出各式各樣的戀愛技法,到了自己實際操作的時候,半種都不靈。想到這裡,周止諾再次握緊了手心那張紙。前任算個屁,不過是場空歡喜。你以為播種真心就能收穫愛情?目前為止還沒有那樣純簡而幸運的愛人。

  周止諾正想著要怎樣安慰一下雷電電,不料,她早已經自我治癒了。她恢復了氣定神閒的樣子,再次為毀約的事道歉,然後說:「我去見客戶了,我們以後再約吧!」說罷雷電電轉身離開,留下周止諾一個人捧著一大杯涼掉的黑咖啡,和一份作廢的合同。

  這個冬天,真是夠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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