潛伏的餘震
2024-10-06 01:28:10
作者: 張躲躲
沈闊終究沒能兌現承諾,陪郭楠過一個「更好的」生日。他走得異常平靜,沒有留下一句話、一個字。郭楠卻識破他的眼神,亮晶晶的,帶著兩人單獨相處時才流露出來的孩子般的小狡黠。郭楠點著他的下巴問:「小破孩,你又瞞了我什麼?」他用盡最後力氣笑了笑,閉了眼睛。
送走了沈闊,又陪沈山河住了幾天,郭楠就和沈寬、常達、Moon一起回北京,到沈闊的律師那裡處理遺囑和其他相關的事。
沈闊工作、經商多年,有一定的積蓄,一部分早已注資到了「亦江設計」,他讓律師按照「贈予」處理,其他的也預先做了安排。他的名下有兩處房產,一處是他和郭楠合住的房子,還有一處在麗江。沈闊在遺囑中交代,這些是留給郭楠的。其他的存款、股票等等,他悉數分給爸爸、兩個弟弟以及姬午陽和熙夫婦。料理完這些,常達、Moon、沈寬辭行離開。
那段時間,郭楠平靜得不可思議,不哭,不鬧,按部就班做完每一件善後事宜。她只是覺得心中生出一個黑洞,那黑洞從沈闊閉上眼睛的一刻就已形成,然後就似硫酸腐蝕金屬一般慢慢蠶食她的心智。那洞越來越大,呼呼的風聲不絕於耳,從里往外一片冰涼。她很想感受一下眼淚的溫暖流動,卻沒有。
只是,她不敢回家,那裡沒有沈闊的香菸味道,也沒有沈闊的體溫。她自己拎了簡單的行李住在辦公室,沒日沒夜加班加點地做事。
忙碌是最好的療傷藥,她堅信。
回麗江的三個多月里,都是裴勇軍、於賽鷗和趙驍在操持公司的大小事宜,郭楠回來之後,他們把各種帳目、合同交給她看,她說:「不看了,交給你們我放心。我想專心做些設計作品,我們有訂單嗎?」
裴勇軍嘩啦就推給她一堆A4紙,上面滿滿是點名找她做設計的客戶名單。郭楠愣住,問:「為什麼這麼多人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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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上次參加的比賽影響很大,對公司是個很好的推廣機會,很多客戶輕而易舉就拉來了。外聯的事交給我,你專心做設計。」
「老裴,你真厲害!」郭楠抓著那些訂單,深信不疑。她本想像以前那樣拍裴勇軍的肩膀,忽然就想到了沈闊說的那封信,沒有伸出手去。
郭楠開始了「忙碌療法」,每天守在電腦前,一門心思按照客戶的要求做東西。除了跟設計相關的事,她都不問,全部推給於賽鷗和趙驍。她聽趙驍說裴勇軍和董帥在鬧彆扭,董帥要去日本留學一定要裴勇軍和她一起走,而裴勇軍堅決不同意。她擔心是自己的緣故,所以有意與裴勇軍保持了距離。
忙碌了一個多月,效果不錯。她沒有想念沈闊,心中的黑洞似乎漸漸閉合,不再有銳利的冷風撕扯肝肺的疼痛。她想,原來自己比預想的要堅強。
然而,她沒想到,心痛是有潛伏期的,並有間歇性的重複和反彈,就像很多堅固的建築不是在強烈的地震中倒塌,而是在後來接連不斷的餘震搖擺中徹底摧毀。
某天半夜,做完了一個圖稿,她站起來滿足地伸了個懶腰,揉揉酸痛的頸椎,骨節咔地響了一下,她就觸電一般想到了沈闊半夜翻身時的情形,頹然倒地。
她仿佛才意識到,這世上再沒有沈闊這樣一個人,再沒有人睡在她身邊抱著她親吻她的頭髮,再沒有人纏著她做好吃的飯菜,再沒有人霸道又溫柔地咬著她的耳朵說「郭楠你是我的」……她一個人在燈火通明的辦公室里放肆大哭出來。她抱緊自己縮在地板上,抓過辦公桌上的美工刀就往手腕上戳,含混不清地喊著:「老公,你要等我……你要等我……我現在去找你。」
辦公室的門就被猛地推開,裴勇軍衝進來拉起她喊:「郭楠,不許做傻事,你不是答應沈闊了,會好好活著。」
「可是……老裴……沈闊不在了……沈闊不在了……我再也見不到他了……都是我不好,我把孩子弄掉了……」
「不會的,郭楠,他在,永遠都在。」
「老裴……他不、不在了……」
「郭楠,別怕,有我在,什麼都不用怕。」
那是郭楠在沈闊去世之後第一次情緒大爆發,之後還有反反覆覆幾次。最嚴重的時候她神經幾近錯亂。她剪掉了一頭秀髮,剃成男孩一樣的寸頭——準確說,是沈闊那樣的寸頭。她的個子高,偏瘦,五官也清秀,剪出那樣一個髮型後,公司有人說「郭總真帥」。
漸漸地,她開始穿沈闊的衣服,他的襯衣、毛衣、外套,她都拿來穿。因為衣服大,套在她身上就成了休閒裝。她就那樣一副嬉皮的樣子去見客戶,客戶說「郭總真箇性!」
她把自己弄得頹廢不像樣子,窩辦公室做設計,喝濃茶,抽菸,熬夜到很晚。她喝酒論瓶論打,不醉不歸,回到辦公室就躲在衛生間劇烈嘔吐。
旁人只覺得那是「設計師」的正常狀態,只有裴勇軍明白,她太想念沈闊。一個女人太過想念心愛的男人而不得,就會不知不覺變成他的樣子。他不知該怎樣安慰她,他恨自己在客戶面前口吐蓮花卻在她面前拙嘴笨舌。他終於不忍看她繼續折磨自己,抱住她痛哭了一場:「郭楠,我們一起回麗江吧,我們結婚生孩子,我對你好。」
她被他抱著,感覺是那樣熟悉,他的身上也有那種辛辣嗆人的香菸味道,他臂膀有力胸膛結實,就跟逝去的人一模一樣。他的淚滴到她的頭頂,她感覺他在親吻自己的頭髮。他嘴唇上滾燙的溫度隔著她短短的頭髮傳遞到她的頭皮上,進而傳遞到心裡胃裡。那一刻她很想放任自己就那麼沉墮下去,恣意享用他無私奉獻出來的真情。
可是,他提到「麗江」。她猛地就清醒了。她從他的懷裡掙出來推他出門:「老裴你在胡亂說什麼。我們是在北京,不是在麗江。我會好好活著。」
那次之後,郭楠的情緒終於開始慢慢平復下去。她和裴勇軍都沒有再提回麗江的話,保持著郭總與裴副、拍檔與哥們兒的適當距離,中間剛好放下一個董帥。但是,裴勇軍每天晚上都睡在辦公室外面,無論郭楠怎麼趕他罵他,他都不走。
沒過多久,董帥就正式辭了職,去日本留學。裴勇軍每個月月初就多了一項任務,去中國銀行給董帥寄生活費,風雨無阻,再忙都不會忘記。他倔強地守著「她」,但是他以另一種方式對另一個「她」負責。
「亦江設計」成立兩周年的時候,公司搬進了新的辦公室,是望京附近一處中檔寫字樓,員工隊伍擴大到十五個人。郭楠依舊睡辦公室,裴勇軍依舊睡辦公室門外。郭楠發工資,裴勇軍養董帥。郭楠問他什麼時候請喝喜酒,他淡淡笑說:「再說吧。」他不告訴她,董帥的父母哥嫂都已經移民到了日本,董帥催著他過去結婚。
沈闊當初戲言的「鐵三角」,一直很鐵。郭楠主抓設計,裴勇軍主抓業務,趙驍主抓市場。三個臭皮匠合成一個諸葛亮,共同琢磨人事財務方面的問題。在這「鐵三角」之外還有「第四角」,自然就是於賽鷗。
郭楠沒有食言,用兩年時間連本帶利還了於賽鷗那一百萬「風投」,並且把她兩成股權收回到手裡。但是於賽鷗不願意退出,一定要給她做財務總監。
「郭楠,你是願意信任我,還是願意相信招聘進來的人?」
「當然是相信你,可是,賽鷗,你有那麼好的前程,我怕委屈你。」
郭楠誠心實意,實在是覺得於賽鷗大材小用。可是她不得不承認,有於賽鷗的幫助和指點,稅務、貸款等大塊的財務問題她基本可以不操心。
公司走到這一步,完全用自己的錢是不夠了,規模在壯大,利潤在增加,成本也是在成倍增長的。有些公司擔心接不到活兒,而郭楠的「亦江」總發愁活兒太多。最初的網頁、包裝等基本的平面設計服務已經遠遠不能滿足客戶的需要了。不知道裴勇軍這位「大神」怎樣跑的業務,不斷有客戶主動來問:「你們能不能做電視GG?」「你們能不能做移動電視GG?」「你們能不能做動漫設計?」
郭楠躊躇著跟裴勇軍、趙驍商量:「攤子鋪得太大,我們怕是心有餘力不足吧?貪多嚼不爛,萬一做不來怎麼辦?」
趙驍勸她:「豈有送上門的買賣往外推的道理?先接下來再說,大不了我們外包出去給有能力的公司做,掙個差價!」
裴勇軍說:「我們貸款,找風險投資。」
郭楠丟下繪圖的筆,嘆氣:「終於到了被欲望牽著鼻子走的時候了。」
沈闊叮囑過,三年是一道坎。
郭楠覺得這道坎不到三年就已經絆在腳下。
開公司說白了就是借錢、花錢、掙錢、還錢、再借錢,循環下去。公司最初的一百萬啟動資金、先前於賽鷗和沈闊的「風投」幾乎是白給她的,可是現在不再有這樣一筆錢送上門,那麼,就只能向銀行貸款,或者去找風險投資了。有於賽鷗這樣的人幫著自己,豈不是天大的福氣?
於賽鷗看出她的心意,大方說:「我不說降低薪金標準的話,只要能夠達到沈闊以前給我的標準,我就給你打工,怎麼樣?」
「好!」郭楠一口答應下來。高薪誠聘英才。「賽鷗,我把我的經濟命脈交給你,這個公司是我和沈闊的孩子,你要幫我照顧好。」
一貫清醒而理智的於賽鷗忽然就鼻子一酸,暗暗對自己說:「冷靜,冷靜,不能心軟。」她看看身邊的裴勇軍,他面沉似水,就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他接著郭楠的話說:「於賽鷗,既然郭楠這麼信任你,就好好干吧。」
「鐵三角」,變成「鐵四角」。只是,郭楠忘記了,在幾何學裡,三角形才是最穩固的形狀,四角則不是。
財務總監於賽鷗頭腦精明、人脈資源頗豐,她一出手,公司擴大規模所需的大筆資金很快到位。她沒有向銀行貸款,而是在一個投資公司找到一筆錢。
她說:「郭楠,這筆錢對於我們來說是推動公司發展的救命錢,而對於那個投資公司來說,不過是『投著玩』的小錢,他們要的利息比銀行商業貸款低,而且資金可以一步到位,但是他們要的股權份額可能比較大。」
郭楠想了想,覺得可以,但是沒有直接表態,轉問裴勇軍。裴勇軍與於賽鷗交換一下眼神,說:「這是一個隸屬於上市集團公司的投資公司,我們去跟他們談,拿下他們儘可能多的GG和設計訂單。最好,跟他們的企宣建立長期合作關係,拿下他們一年的企宣費用,夠我們吃好幾年的。」
「老裴,你真是學精了啊!」於賽鷗一拳打在他肩上。
於賽鷗什麼時候跟裴勇軍這麼鐵了呢?郭楠想。
計劃就這樣實施下來。
於賽鷗和裴勇軍都說到做到,錢來了,生意也來了。原以為十五個人的公司足夠大了,面對接踵而至的訂單、任務,郭楠才發現人手遠遠不夠用。加班加點,一個人當兩個人用。每個人都像上了發條的機器人一樣,除了睡覺上廁所,都在自己的崗位上忙忙忙。
郭楠自己就是設計師,太了解專業性質特有的懶散習氣,大多數人受不了長時間高強度的加班。特別是沒有「靈感」的時候,你就是把人用釘子釘在電腦前,也是做不出東西的。那怎麼辦?大棒不行,就用胡蘿蔔。發錢!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誰做事又快又好,誰就拿得多。設計師又怎樣,腦力勞動還不是勞動?想多掙錢,就多做事,這個正比關係在「亦江設計」得到了最實在的落實。那些怠工的、叫苦的、熬不住的,自動就離職了。相反,很多吃苦耐勞的、禁得住摔打的、願意被「體制化」的就留下。甚至有很多其他公司的設計師慕名而來,一心要到傳說中的「血汗亦江」拿那大筆的「血汗錢」。設計師的頭銜聽起來光鮮,實際上卻不體面。能夠成為人中龍鳳盛名在外的總是少數,大多數都淪為按照客戶要求「加工」的腦力民工。
很多剛剛入職的「菜鳥」找到郭楠訴苦:「郭總,我們不是在做設計,我們是在製作。」郭楠只答:「客戶是上帝。」
有時,郭楠捧著水杯在格子間巡視一圈,看到自己的「設計師」們愁眉苦臉對著一份份「慘不忍睹」的設計稿敢怒不敢言的樣子,就想到自己在鐘聲GG做的第一件作品——皇家錢包、皇家名片夾、皇家環保袋。她苦笑,媳婦熬成婆,自己咒罵過老闆之後,也成了這樣無厘頭的老闆。客戶是上帝。就算他們毫無審美觀,也是上帝。設計師們的「藝術細胞」都被殘害成「藝術細菌」,可是,沒有辦法,為了利潤。
實在苦悶的時候,她就到辦公室的大落地窗前看天,心中想:「沈闊,這就是你說的『身不由己』吧?為什麼我的公司越來越大,我越來越不快樂?我多麼想念你,想念和熙,想念麗江。我很想自由自在地畫畫。」
「郭楠,來一下。」裴勇軍叫她。
又有大客戶來了。又有大買賣來了。又有大量的訂單,來了。
沒有時間感慨。
公司利潤大幅翻番,再次搬遷,到了大北窯附近一處高檔寫字樓,員工隊伍擴大到三十個人。
郭楠的「亦江設計」不再是簡簡單單的「平面設計」小作坊,而是涵蓋平面、網絡、影視等多種媒介設計的大型設計公司,甚至搶了很多GG公司的生意,身價從最初的一百萬直逼千萬。這在國內民營的設計公司中已是屈指可數的業績。
艱辛自不必說。卻也順利得不可思議。
餘震尚未平息。
另一場地震還在醞釀。
轉眼,十一月下旬,「亦江設計」四周歲生日快到了。於賽鷗和裴勇軍把郭楠從辦公室拉到了樓下的星巴克,把一堆文件攤在她面前。
郭楠那幾天比較邋遢,正忙著以個人名義參加一個亞洲範圍內的平面設計大賽。她計劃著,逐漸從公司的管理層退出,做一個純粹的設計
師,甚至自由畫家。她實在厭倦商業氣息過重的高密度設計作業了,想依照自己的喜好做些事。
天已經很冷,她裹了件披肩在身上。曾經被她剪短的頭髮已經留長了,隨意拿根鉛筆在腦後綰著。她的思緒還停留在剛才做的設計作品上,點了支煙定定神。這是沈闊去世之後,不,應該說,是陪伴他走向死亡時,她逐漸養成的習慣。
她剛要低頭看文件,又有一個人加入他們中間。他四十歲上下的年紀,白襯衣加菸灰色雞心領毛衫的老套搭配反倒襯得他文質彬彬,頗有些「如玉君子」的味道。他五官清秀,戴一副無框平光眼鏡,臉上掛著
外交官一般中立的笑容。
「郭總你好,我是賽鷗的未婚夫,邱志鵬。」
「你好!」
郭楠按滅手中的煙,禮貌地跟他握手。時間過得真快,上一次見到邱志鵬還是四年前鍾慧珊的婚禮上,而且只是遠遠看了一眼,招呼都沒打一個。四年了,沈闊沒了,「憶江」沒了,「亦江」壯大了,她才正式見到於賽鷗的神秘男友。
寒暄了幾句,郭楠開始低頭看文件。只翻到第三頁,郭楠的手就停住,慢慢抬起頭,先看於賽鷗,又看邱志鵬,最後把眼光盯在裴勇軍的臉上。「老裴,根據這份文件的內容,到今年年底,『亦江設計』就不再是我的了,對嗎?它會變成於賽鷗的,對嗎?」
「準確來說,是我的。」眼鏡男語氣平和,卻有力度。
原來,當年郭楠陪沈闊回麗江的時候,於賽鷗和裴勇軍拿著郭楠親筆寫的全權代理授權書跟邱志鵬簽訂了一份協議,待到今年年底公司達到預期規模,公司就轉到他未婚妻於賽鷗名下。在此期間,公司發展所需要的風險投資、客戶關係都是邱志鵬提供的。
郭楠滿心以為天道酬勤,於賽鷗、裴勇軍工作用心才幫著自己把公司做得這麼風生水起,敢情他們聯手跟她玩了一次「無間道」,讓郭楠為他人作嫁衣。她的世界像是發生了八級以上的大地震,腦子裡千百個聲音轟隆隆響作一團:「我的『亦江』沒有了,我被於賽鷗和裴勇軍出賣了。」
於賽鷗一向是理智而清醒的,她能在深愛沈闊的同時又跟邱志鵬保持長達七年的穩定的戀人關係,就是因為利害得失權衡得太好,從不感情用事。那麼,裴勇軍呢?
郭楠把凜冽的目光投向那個相熟八年的哥們兒。他嘴巴比以前抿得更緊,乾脆垂下眼帘不跟她對視。她生平第一次用鼻孔冷笑了一聲。人家是有女朋友的人,董帥在國外留學開銷巨大,老裴一直掏錢養著她,兩人早晚要買房結婚。一個錢字,是可以把這個「負責」的人逼上另一條路的。
理解萬歲。理解萬歲。只怪自己找錯了「親信」。
「郭楠,我喜歡你的設計,雖然你不懂投資和管理,但是我相信你是聰明人。」邱志鵬從始至終都是恰到好處的官方微笑。他見郭楠沉思不語,又追加了一句:「換作沈闊,也會這樣從利益最大化的角度理智選擇,對不對?」
於賽鷗拽了一下邱志鵬。很少有人在郭楠面前提及沈闊,怕她傷心。
一縷碎發從耳邊滑下來。郭楠散開發髻,用手理了理,又用鉛筆重新把頭髮盤好,輕聲笑:「我懂,這叫『身不由己』。」她把面前的文件都理在一起,推回到於賽鷗面前,「我沒有必要再看了,有什麼需要我簽字的,直接拿來給我,我簽。」
邱志鵬的手機就在桌子上,此刻嗡嗡振動起來。他看看設置好的「日程提醒」,然後對郭楠微微一笑,說:「郭總,很快就是『亦江設計』四周年慶典了,還請你賞光參加吧?畢竟,年底之前,你還是公司的老闆。」
「我已經同意簽字了,早一天晚一天效果是一樣的。周年慶典我就不去給大伙兒添堵了。我還要準備一個參賽作品,剛好閉關修行去。」
她起身要走,邱志鵬卻攔住她,豐腴厚實的「官員手」在她胳膊上拉了一下,力度恰到好處:「當作老友重逢的聚會未嘗不可。其實,我妹妹一直很欣賞你,希望你繼續給公司幫忙,做個藝術指導也是好的。」「妹妹?」郭楠再看對面這張中庸又中性的君子臉。
「忘了說,我是鍾慧珊的哥哥。」
郭楠總算明白,邱志鵬的父親、鍾慧珊的母親是各自帶著孩子的半路夫妻,前者是中年喪偶的商人,後者是離婚再嫁的女官員。這對兄妹的緣分,亦是某種「經濟聯姻」的需要,這也是邱志鵬個人事業風生水起卻不太願意幫著妹妹創業的原因。
邱志鵬是以兄長的身份出席鍾慧珊婚禮的,所以帶上「女朋友」於賽鷗,而不是「沈闊的助手」於賽鷗。沈闊和鍾慧珊有過「過去」,幫她建立了「鐘聲」,可是最終沈闊的「憶江」被人買走了,買主正是邱志鵬所在的企業,邱志鵬是最主要的經手人。於賽鷗從中斡旋,「憶江」又賣出了最好的價格。現在,郭楠也成了邱志鵬棋盤上的一粒棋子,被放到對他最有利的位置上。他讓於賽鷗「潛伏」在郭楠的身邊,就是在一步一步給她設局。
這才是沈闊所說的「身不由己」,這才是沈闊所說的「交換」。
「邱總,」郭楠把紛亂的思路迅速整理好,「藝術指導我恐怕做不了。坦白說,我早就有退意,想去做個純粹的設計師或者自由畫家。現在看來,你倒是成全了我。周年慶典我會準時參加,『亦江』的員工跟我受了不少累,我得正式向他們表示感謝。另外,希望你的新公司成立之後,善待我的老員工。」
「一定。一定。」操盤手始終是微笑的。
邱志鵬把「四周年慶典」和「新老闆上任」安排在一起,不知道是有心,還是無意。不過郭楠已經無心追究了。她大方地出席了慶典,向員工宣布了公司易主的消息,誠心感謝大家的支持與合作。然後,就收到了邱志鵬遞過來的豐滿的支票。
郭楠離開慶典之後,裴勇軍目送她的背影,緊緊抿住嘴,喉結動了動。助理孫啟航從一旁過來,遞給他一個快遞信封,說:「我剛才回公司辦事,正巧有人給你送來,我幫你簽收了,怕你著急用就直接帶過來。」這個元老四年來一直在亦江設計做事,沒有跳槽,月薪已經過萬,依舊手腳勤快。「謝了!」裴勇軍接過信封,那是他在網上訂的機票。北京到東京。從明天開始,他就離開這個城市,開始新的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