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不上的心門在麗江
2024-10-06 01:28:06
作者: 張躲躲
沈闊習慣說「好」,只是,他的狀態越來越不好。歷史上有刮骨療傷的故事,也有不打麻藥給眼球動手術的故事,可那都是短暫的、一時的。沈闊的疼痛,卻是持續的、長久的,而且越來越嚴重。他撐到學期末,給學生上了最後一堂課,終於同意不再去學校了。以他的身體狀況,監考是不可能了。他卻執意不去醫院。
那時已經臨近沈闊的生日。按照習慣,他要回麗江給母親上墳,去看石牌坊。常守芳去世之後,哥哥常守誠打算把她的骨灰帶回北京,但是常守芳早一步叮囑過沈山河:「我不回北京,我要跟你在一起。」於是,她就永遠留在了麗江。
偏巧那個六月,「亦江設計」事情很多,諸多合同需要郭楠簽字,沈闊說:「你先忙,我們過段時間再去。」郭楠說:「不,我們正式相識一周年,要好好慶祝。」她把公司的事情都交給裴勇軍和於賽鷗全權代理,並且親筆寫了授權書,自己就陪了沈闊回麗江。
郭楠想不到,就是在那段日子,於賽鷗、裴勇軍聯手把「亦江設計」的前程改寫了,給它預先判了死刑。
回到麗江的家,沈闊對家人以及和熙、姬午陽他們說了自己的病情。沈山河聽說自己要白髮人送黑髮人,傷心到極點,頃刻間老淚縱橫。他從來沒有對沈闊另眼相待,從他出生那天起,他就覺得他是自己的親兒子。為了保護常守芳,為了保護這個來路不明的孩子,沈山河受了很多非議,卷進了無妄之災。
他本是英俊的麗江小伙,皮膚黝黑,體格結實,有一頭濃密的頭髮。他心裡總有個旋律是送給常守芳的,就像他曾經對她說過的:「守芳,有你在,我都忘了生活的苦。」
常守芳先一步離去,他沒有太過悲傷,因為還有三個兒子在,他們臉上都依稀因襲她的容貌,他們身上都有她的血脈。兒子們都像媽媽一樣聰明,一個接一個考上高中、大學,甚至出國留學。他稍有閒暇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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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守芳的墳前陪她,告訴她兒子們都很爭氣。他每次都記得提醒她,要保佑沈闊,孩子是無罪的,這娃是我們三個兒子中最有出息的。而現在,這個最有出息的兒子,要隨常守芳去了。沈山河無法做到「樂知天命」,獨自到亡妻的墳前坐到半夜,思緒定格到沈闊出生的那一天。
常守芳原本中午就該生孩子,拖了一個下午卻生不出。她一聲不吭,一滴淚都不掉,像已經死了似的,面色慘白,兩眼圓睜,氣若遊絲。她根本不是難產。她是不想把孩子生下來。她抱定了必死的決心,要跟孩子同歸於盡。活活疼死。
沈山河拉著她冰涼的手,用生硬的普通話說:「守芳。守芳。你不能這樣。你要跟孩子好好活著,我對你們娘兒倆好。」
他一直這樣叫她的名字:守芳,守芳。他試圖用這樣的方式表明她在他心中與眾不同的地位和分量。他喜歡她的名字,習慣用這句呢喃表達一份無法明示的愛意。常守芳是懂得的。只是她身不由己,別無選擇。既然無法自由地活,那就有尊嚴地去死。她決然告別,瀕臨死亡之時竟然有了一種難以名狀的美。
她原本和其他女孩子一樣天真、乖巧,有著姣好的容貌,生活中種種突如其來的變故卻讓她的拳拳赤子心不復存在,她的相貌居然逐漸變得像男孩子般剛毅、硬朗。她兩條細長烏黑的劍眉斜飛著,眉宇間結著揮之不去的愁怨和哀思。她的鼻樑高而挺拔,薄唇線條清晰,此刻已被貝齒咬出青青白白的冰冷色澤。這樣一張高貴驕傲的臉,瘦削,蒼白,像籠著一層清冷孤寂的月光。她穿著最初到雲南時穿的白襯衣,雖然肚皮高高隆起,身材卻更加單薄瘦弱,仿佛整個人的能量和精氣神都注入到肚裡的嬰兒身上。臨盆在即,她卻要親手把他悶死,把自己累死。沈山河急得眼淚掉下來。他想到最後的辦法,勸她說:「守芳,守芳,你想想,你爹媽信里是怎樣交代的,他們都希望你好好活著。你若是這樣,可對得起他們二老,你不想見你哥了嗎?」
常守芳的眼睛忽閃了一下,仿佛有兩顆星星升起。可那光輝很快又黯淡下去。沈山河抓住這一線希望,飛奔到另一間老屋,又捏著一疊信飛奔回來,在她眼前晃一晃,說,你看:「你爹媽和大哥都在這裡,老人想看外孫,舅舅想看外甥啊。」
倔強的女孩把視線隨著那疊信動了動,又恢復平靜。她清晰記得每封信里每一個字。爸爸留下的最後一句話是:「守芳,守誠,不管你們兄妹以後生活在哪裡,都不能忘記『忠義』兩個字,對信仰忠,對親友義,死而無憾。」
她眼前浮現出爸爸媽媽和哥哥的樣子。爸爸總是微笑的,戴一副玳瑁眼鏡,經常把她高高舉過頭頂。他畫得一手好畫,隨便在紙上勾幾筆,就能畫出萬里長城和亭台樓閣,還有各式各樣的西方建築。媽媽廚藝最好,她最愛吃媽媽做的春餅和炸醬麵。哥哥很討厭的,總惹她哭,可是她哭了之後哥哥又會給她買冰棍或者糖果。哥哥聰明伶俐,過目不忘,能夠背出爸爸說過的每一種西洋建築的中英文名字,還說得出好多中外著名建築的歷史典故。
然而,他們都走了。在這個世界上,她再也見不到他們。她怎麼能一個人活在這個無望的人間地獄?她必須死,追去天國跟他們相會。至於肚子裡的孩子,他是常家恥辱的印記,更不應該活下去。
想到這些,她絲毫感覺不到身體的疼痛,反而無比欣慰,無比輕鬆。她仿佛已經看到一個鮮亮光彩的世界敞開了大門,家人正在那裡沖她招手。
她輕輕說了一個字:門。
沈山河追著問:「守芳,你說什麼?」
她輕聲重複了一遍:門。
門忽然被推開,一位老漢衝進來,慌慌張張用雲南話說:「山河,我不拘禮了,趕緊把這藥給姑娘喝下去,先把孩子救出來。」一碗湯藥遞到了沈山河面前。
他是村裡的醫生姬永祥,早年上過洋學堂,懂西醫,又懂很多偏方土方,是這一帶最著名的「神醫」。他知道常守芳這姑娘有心病,指望讓她聽話產子怕是很難了。醫生的理智告訴他「新生命第一」,在這樣的情況下,取捨抉擇並不難作。
「沈山河,若是不能保全母子,就先救孩子吧。」老醫生的建議清醒得近乎殘忍。
沈山河知道,對於孩子來說,那是一碗救命藥,幫他打開來到這個世界的大門,脫離黑暗,睜眼看到光明。而對於常守芳來說,卻可能是送她歸西的餞行藥。他怎麼能,為了一個身上背負著「孽債」的孩子,親手給心愛的人送上這樣一碗藥?
「守芳,守芳,我不能……」他心中默念。
可是不這麼做,兩條命就都沒了,守芳和守芳的孩子都會離開他。
在他祖輩生活的故鄉,延續生命血脈是天大的事。如若不能留住她活生生的血肉,也要細心呵護這屬於她的二分之一的血脈。沈山河顫抖著雙手端著碗,眼淚滴進藥里。
姬永祥是長輩,急得打了他一個耳光:「哭什麼哭,哭能救人嗎?」
他搶回碗,抱住常守芳的頭說:「你這個姑娘啊,莫作孽啊,這是你們母子的緣分,咋個能輕易就尋死。」然後,他把藥強灌進常守芳的嘴裡。
單薄瘦弱的常守芳努力抗拒著,沈山河再也顧不得許多,過來幫著姬永祥給她灌藥。一通手忙腳亂,不像救人,倒像是害人。一個年輕的產婦怎敵得過兩個大男人,湯藥很快被灌進常守芳的嘴裡,雖然她吐了一些嗆著咳嗽又吐出一些,還是喝下了大半碗。
姬永祥的土方催產藥很快發揮出神奇的藥力。常守芳覺得肚子裡的孩子像是自己要往外爬一樣。姬永祥沖一旁接生的老阿媽招招手,老太太輕輕嘆氣,開始給這對母子接生。
似有神助,常守芳生下一個男嬰,母子平安。
大家都稱奇,這個孩子長得太好,又白又胖,哭聲響亮,就算是那些身體健壯好吃好喝的孕婦,也未必能生下這麼漂亮的男娃娃。常守芳身體嬌弱,孕期又經常不吃不喝要尋死,孩子卻長得這樣周正、結實。
姬永祥摸著自己的鬍子舒心地說:「這娃娃命大啊,以後一定長命百歲,逢凶化吉。」
沈山河開心,小心翼翼抱著孩子給常守芳看,說:「孩子像你,你說,給他取個哪樣名字?姓沈,叫哪樣名字好?」
孱弱的常守芳忽然就睜大眼睛看了沈山河一眼。沈山河覺得,那是他這輩子見過的最深情的眼神。他曾以為,所謂「驚鴻一瞥」只有在書里、夢裡才會存在。而今,常守芳卻真真切切給他這樣一個眼神。他的左眼是為了保護她而受傷的,此刻傷口並未痊癒,視力甚至還有些模糊。但是她眼中的光芒讓他忘了這傷痛,他寧願後半生,都為那個眼神而活。
才安靜了一會兒的孩子似乎要對「沈」這個姓氏表達自己的心意,哇哇哭了起來。常守芳剛剛恢復靈氣的眼睛又變得空洞。她不看孩子,也不看沈山河,意識游離到遙遠縹緲的空間,不願回來。她的聲音因為疼痛和疲倦變得沙啞,含糊不清地說了一個字:活。守芳說,門。守芳說,活。孩子的名字就定作「沈闊」。沈山河希望他們一家三口早日迎來海闊天空,更希望心愛的守芳要好好活下去,無論她是留在沈家,還是日後回到北京去,都平平安安的,像姬永祥老爹說的那樣,長命百歲,逢凶化吉……怎奈何,世事總是與心愿相違。沈山河守在妻子的墳前老淚縱橫,不能自已。後來,還是沈闊親自把他勸回來。他說:「爸,我媽想我了,我去陪她。這是一件好事。」
得知真相的人都心情沉重,沈闊卻顯得輕鬆。他像是仗著自己生病就向父母撒嬌耍賴索要更多嬌寵的小孩子,總要做一些出格的事。比如,他吃很多肉。他原本就是個愛吃肉的人,小時候家裡困難,難得吃到葷腥,後來家境慢慢變好,他又正長身體,就瘋狂迷戀紅燒肉、回鍋肉這類菜餚。和熙的爺爺曾經拿拐棍敲打沈闊說:「半大小子,吃死老子!」雖然他後來事業有成吃到各種山珍海味,還是最貪戀傳統的大魚大肉。這樣的飲食習慣,對於他的病情非常不利。他卻明知故犯。郭楠想攔著他,他就說:「遂我心愿吧,遂我心愿吧。」那樣氣人,又那樣讓人憐惜。
他又開始喝酒。沈闊的病跟飲酒過量有相當大的關係,早在癌細胞擴散之前,他的肝臟就出現了問題,體檢時醫生曾經交代過讓他戒酒。在北京那段時間,在郭楠的監督下他一度把菸酒都戒了,可是一回到家,他再也不聽郭楠的勸告,每天拉著姬午陽一醉方休,喝得半醉就借著酒勁跟姬午陽說:「你個渾蛋不厚道,你趁我在外面上學,把我媳婦搶走了。」然後又說,「老弟,我對不起你也對不起和熙,把你們的婚禮砸了。」
他還提出出去玩。沈闊對郭楠說:「我們再按照上次的路線走一遍吧。」他指的是郭楠的畢業旅行。他的意圖很明顯,紀念他們這次命中注定的愛情。郭楠不忍拒絕,卻又不想當他摧殘自己的幫凶。她狠狠打他:「你這個壞蛋,為什麼一定讓我難過呢?為什麼一定要把難題都推給我?」他還是笑,抱著她讓她別生氣。郭楠感覺到,他身體輕輕哆嗦著,那是因為五臟六腑的疼。
姬午陽開車,帶著他們從古城出發,又沿著上次的路線一路走過去。細心的和熙,在車上給沈闊準備了氧氣袋。她說:「到了中甸那邊海拔太高,也許這個會用得著。」
在所有知道消息的人當中,和熙顯得最平靜,平靜得讓人心驚。她臉上帶著慣有的笑容,眼睛彎彎的,披肩長發在陽光下閃著柔和的光。郭楠奇怪,春節前和熙給她講沈闊的身世,哭得一塌糊塗,這個時候她怎麼會如此鎮定自若?幾年之後郭楠才在和熙那裡得到答案:「我當時腦袋是麻木的,意識與行為脫節,完全不清楚自己在做什麼,說什麼。」
那次旅行到達碩都湖就終止了,因為沈闊的體力嚴重透支。他大把吃止疼藥,吸著氧氣,還是被疼痛折磨著縮成一團。但是他很想說話,就拉著郭楠坐在馬場外圍,曬著太陽看別人歡呼著騎馬。他問郭楠:「你還記得我們騎馬的情形麼?」
「怎麼會忘呢。你像『神臂將軍』一樣在背後緊緊抱著我,我覺得特別踏實,特別安全。」郭楠握著他的手,不忍去看他形銷骨立的胳膊。
「嗯,我也很懷念。你的頭髮絲絲縷縷吹到我臉上,帶著椰子果的清香……你還時不時亂動揮舞胳膊,耳朵會碰到我的鼻子尖……那時候我特別想親你,但是怕你罵我是流氓……怕你們同學群毆我。」他吸著氧氣,呼吸困難,說一句喘一口氣,還不忘開玩笑。
天很高,很藍,大片的雲朵被風吹著飄過去,真像電影裡的鏡頭。郭楠舉著數位相機拍了幾張照片給沈闊看,問他拍得好不好。他說:「好。」
「楠楠,以後想我了,就抬頭看看天,我就在那兒守著你。」
「嗯。」
「有句話叫『相濡以沫,不若相忘於江湖』……我覺得,說這句話的人……膽子真小,真絕情。」
郭楠的心猛地動了一下,她曾經很迷信這句話的。她還曾經試圖與王梓健、沈闊都「相忘於江湖」。
沈闊沒有注意到郭楠的表情,繼續說:「那麼多美好的回憶,為什麼要忘掉……老婆,我不想讓你忘掉我……你是我的,一輩子都是。」
「老公,我是你的,一輩子都是。」
「呵呵……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他還想伸出小指頭的,手臂卻沒抬起來。他倚靠著郭楠使勁兒吸了兩下氧氣,終於支撐不住,要求姬午陽開車回去。
身體的虛弱再加上旅途勞累,使沈闊的病情急劇惡化。回到古城之後他就病倒了,一直低燒不退。他先是沒了食慾,漸漸就不能進食,因為無法消化。
姬午陽的爺爺姬永祥已經80多歲,老人還記得當年沈闊出生的樣子,實在想不到這麼快又要送他走。他冥思苦想,開出幾張土方子,親自去抓藥,試著幫沈闊緩解一下病症。
起初,藥是見效的,他退燒了,能喝粥,還能吃水果,他跟郭楠開玩笑說要吃粉蒸肉。可是過了半個月,藥效失靈了。他填鴨一樣強迫自己吃下郭楠給他煮的蔬菜粥,但是很快就會上吐下瀉,加倍消耗出去。
他不但不能吃東西,還因為疼痛無法睡覺。他一貫倔強不肯低頭,卻有一次抱住郭楠喊:「疼。」
那是一個晚上,月光清冷,院落里靜悄悄的,就像初見那天。郭楠躺在他身邊,聽到他沉重的呼吸。他一直都不肯住院,他說他習慣跟郭楠睡在一起,她不在身邊他睡不著。他體力不濟,卻格外想說話。他說,瞞了郭楠很多事,再不說就沒有機會了。
沈闊行李裡帶來那個鐵皮盒子,裡面有母親常守芳的日記,一札信件,以及和熙送給他的地圖。他讓郭楠把捆在一起的信拆開,說裡面藏著一個「天大」的秘密。
郭楠已經知道沈闊母親的經歷,也知道那些舊信是常教授、常守誠早年寄給常守芳的家書,後來就沒再關注。她記得,那些信中夾著一個很不協調的嶄新的信封。
她按照沈闊交代的,拿出那個嶄新的信封,愣住。那是一封去年六月末從她的大學寄給沈闊的信。信封上的字跡是裴勇軍的。郵寄地址只是簡單地寫了「北京C大學經管學院沈闊老師收」。
沈闊非常艱難地對郭楠講了這封信。
那次畢業旅行之後,裴勇軍看出沈闊對郭楠很好,郭楠也是喜歡沈闊的,他就提筆給沈闊寫了一封長長的信。他認認真真告訴沈闊,郭楠是個好女孩,請你不要傷害她,到了北京之後要好好待她珍惜她。他在信上詳細地列了一堆郭楠的「喜歡」和「不喜歡」,愛吃什麼,愛玩什麼,有什麼忌諱。裴勇軍還在萬千好話之後寫了一些「惡毒」的話:「如果你讓郭楠傷心,如果我看到郭楠為你而掉眼淚,我不會放過你的。」
他沒有沈闊的電話、電郵地址或者MSN,只知道沈闊要在C大學教書,就這樣把手寫的信寄到了沈闊的學校。而當時沈闊尚未到學校就職,學院沒有他的信箱,學院收發信件的老師就把這信收了起來,準備日後轉交給他。
開學之後,沈闊除了講課,多半時間在公司,很少去學院。他的郵件也多半是寄到公司里。所以,過了很長時間,他才收到這封信。他當時正處在跟郭楠的熱戀之中,突然發現有這樣一個「重量級」情敵虎視眈眈在盯著郭楠,既緊張又嫉妒,當然還有感動。
他給裴勇軍手寫了一封回信,在信里向裴勇軍保證,自己會一心一意對郭楠好,不讓她傷心,不讓她流眼淚。如果他做不到,裴勇軍可以到北京來打他罵他,他絕不還手。他把自己的手機號碼、住宅電話、家庭住址、電郵以及MSN地址全部留給裴勇軍,方便聯繫。
信寫好之後,他裝作若無其事,拐彎抹角地問了「小奸細」沈叮咚裴勇軍的聯繫方式,把信寄給了他。可是不巧,信稍微到得晚了一些,裴勇軍以為沈闊對他的各種叮囑置之不理,已經辦理了辭職手續,正要動身到北京看望郭楠、找沈闊算帳。他在信里看到沈闊的誠意,沒有驚動郭楠,獨自成為一個住地下室的「北漂」,直到在「鐘聲」GG的樓下巧遇郭楠。
於是,就有了郭楠看到的種種「怪異」現象。沈闊絲毫不介意她和王梓健的關係,卻分外吃裴勇軍的醋。因為他清楚,王梓健不愛郭楠,而裴勇軍是會對她掏心掏肺的。也因了這份信任,他才放心地讓郭楠跟裴勇軍一起做事,甚至有意栽培裴勇軍。他想,即便自己不在人世了,還會有一個人像自己那樣守著郭楠,對她好。這也是好的。郭楠提醒自己不要哭,拼命忍住萬箭穿心般的痛,嗔怪他:「沈闊,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件事呢?你最應該瞞著我的就是這件事。我不想知道。我只想要你,我是你的。」
「傻妞,你聰明起來比誰都聰明……犯起傻來比誰都傻。我怎麼……能放心……」他說了太多話,消耗了很大體力,再也說不下去。
渾身上下的每一個細胞都聯合起來要撕碎他,向他索命。他實在忍不住,抱住郭楠說:「老婆,我疼。」
沈闊抗拒用杜冷丁之類的止疼針藥。他明白,用過一次就想用第二次,然後漸漸上癮,越來越依賴。而且,藥性導致的迷亂讓人神志不清,很可能做出一些不對的事,說出傷人的話。他不想那樣。況且,有一些事,他要繼續保密,守口如瓶。
三弟常達帶著女友Moon先一步從美國趕回來。在加拿大做建築師的二弟沈寬因為在監督一座大廈的工程收尾,晚些才趕來。那時,沈闊必須打止疼針了。
郭楠第一次見到沈寬本人。他的五官、身材都極像沈闊,可能是因為喜歡文藝又是建築設計師的緣故,不似沈闊那般英氣逼人,倒是渾身書卷氣。他沒有像常達那樣喊「大嫂」,只是叫她的名字。他說:「郭楠,大哥給我看過你的設計作品,你很有潛力。」
「謝謝。」
「你有沒有想過出國留學?大哥向我交代過,幫你留意合適的留學機會,出去深造。他說你更適合在專業領域做些事,而不適合開公司。」「我,考慮一下。」郭楠只覺酸楚,沈闊想盡各種辦法照顧她,方方面面都為她考慮得周到。
「跟我保持聯繫。」沈寬把自己的名片遞給她,又回到房間裡守著大哥。
郭楠收好名片,一個人坐到院子角落的涼凳上看天。
天高氣爽,已是九月。
秋天到了,郭楠的生日也快到了。去年的生日是在沈闊的「課堂」上度過的,他們還假裝大學生在校園裡熱吻,沈闊向她許諾過,今年的生日會更好的……
她到現在還存有一絲幻想,像電影畫面那樣,閉上眼時光就能倒轉,回到去年的六月。她和沈闊在石牌坊前認識,一同在四方街的酒吧喝酒吃烤肉,然後一起到這個小院子裡「發呆」,回憶往事。他倆都喝醉了,坐在「溢璨」井台邊睡著了。所有的這一切都是夢境。只要她睜開眼,就能看到穿著紅衫的沈闊,木棉一樣挺拔地站在她身邊,笑著對她說:「郭楠,過來,讓我親親你。」他的懷抱像罌粟田,芬芳,美好,讓人迷亂,他的吻是滾燙的,像烙印落在她的心上……
「楠。」三弟常達的混血女友Moon從屋裡出來,走到郭楠身邊,並肩坐下。她點了一支細細的女士香菸,用手勢詢問郭楠要不要。
郭楠從來沒有抽過煙,此刻卻想體會一下,就接過一支點上。她學著Moon,又回想沈闊吸菸的樣子,輕輕吸了一口。這煙並不像沈闊抽的那個牌子濃烈辛辣,而是比較柔和清淡,郭楠竟覺得感覺不錯。
「楠,」Moon用生硬的中文問,「你相不相信『梁山泊』?」
「什麼?」郭楠沒有聽懂,以為她在說《水滸傳》里的梁山泊。
「那個『梁山伯』。」Moon兩隻手作飛舞狀。「一個愛人死了,另一個,蝴蝶。」
「哦,」郭楠終於明白,「你是在說『梁山伯與祝英台』。」
Moon竟然知道這個典故,看來她在常達的薰陶下,還是了解一些中國文化的。確實,在中國,人們總是把有緣無分的戀人跟那對蝴蝶聯繫在一起,不求同生,但求同死。郭楠何嘗沒有想過?可是,她已經答應沈闊了,她會好好活著,好好做設計。
想到這裡,她試著用英文告訴Moon:「我更喜歡《鐵達尼號》的故事,Jack去世了,Rose卻要好好活下去,生好多孩子,給他們做好吃的,帶他們旅遊、拍照。」
「Great!」Moon興奮地叫著,給了郭楠一個大大的美式擁抱。她用英文說,「Dan怕你太傷心,讓我來安慰你,看來你很堅強。」Dan是常達的英文名字。
郭楠被她「安慰」得哭笑不得,卻很感激她的擁抱。她已經很久沒有感受這樣溫暖而舒適的擁抱了。她一次都沒減少對沈闊的擁抱,但是每一次接觸,她只能感受到他越來越瘦,越來越虛弱,他強忍疼痛的微弱卻急促的呼吸聲像針刺到她的心上。她想,以前沈闊總能把力量傳遞到自己身上,現在自己怎麼就不能把能量傳遞到他身上呢?她多想通過擁抱把自己的三十年陽壽補給他,他們一起活到六十歲……
郭楠緊緊抱住Moon,Moon也很體貼地一直抱著她。
秋風乍起,天越來越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