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隱瞞

2024-10-06 01:28:14 作者: 張躲躲

  公司易主半年後,郭楠接到常達和Moon的電子郵件:「大嫂,八號到麗江參加婚禮。」一句話,附帶一個大大的笑臉符號,就是婚柬了。幾年來,常達堅持叫她大嫂,他說,她一天不嫁別人,她就是他大嫂。郭楠對著郵件笑,這個大自己好幾歲的小叔子總是有一股孩子氣,真不知道他是怎麼混跡華爾街的。那麼多股票經紀人都在全球金融危機中失業、破產,他還能笑嘻嘻地準備迎娶新娘,還要回老家辦中國婚禮。他知道她每年六月肯定會去麗江給沈闊過生日,所以連「六月」都省了,只說「八號」。

  

  「沖你這句稱呼,我一定去,還要給你個大紅包!」郭楠運指如飛,輕快地把郵件發了出去。事實上,看到婚柬時,郭楠正在昆明參加一個國際性的平面設計協會年會,邀請函是王梓健發給她的。他的「遠山設計」也在邱志鵬那次「鯨吞」中高價賣出,和「亦江設計」一樣成為「鵬展傳媒」的一個組成部分。不過王梓健並不在意,他對經營公司根本就沒有興趣,買進賣出對他來說都是虛假繁榮的泡沫而已。

  過去的幾年裡,由於都在設計圈子裡面轉,郭楠和王梓健見過幾次面,多少也做到了冰釋前嫌。他依舊喊她「蟈蟈」,她大方地喊他「師兄」。她忙著經營公司,他做的更多的是設計界溝通交流的事,這更接近他的興趣。他認為好的聚會、大賽、年會,都會邀請她前往,她倒也熱衷此道。

  有一個小插曲是郭楠萬萬沒有想到的。王梓健小手指上的尾戒換成了無名指上的婚戒,他結婚了。新娘亦是她的舊相識——周錦若。

  王梓健在設計界的名氣越來越大,以前罩著他的富婆就再也挾持不住他。特別是遠山設計賣出之後,王梓健乾脆就一個人跑到香港去開了自己的設計工作室,一邊搞些設計創作,一邊在大學裡教書,碰巧就認識了過去做在職培訓的周錦若。

  周錦若離開「鐘聲GG」之後進了北京的一家4A公司,表現非常突出,雖然頂著「大齡剩女」的壓力內心苦澀,卻不在專業方面輸給任何人。她去香港深造本是公幹,遇到王梓健之後被他牢牢吸引住,而一向散淡的王梓健居然也從這位御姐身上體驗到前所未有的激情。兩人一拍即合,竟然「閃婚」了。

  婚後,周錦若干脆辭了職,和王梓健一起留在香港做工作室,更多時候是與國際上很多專業性的協會機構交流、切磋。亦江設計賣給邱志鵬之後,郭楠回老家陪父母住了一段時間,就接到周錦若的電子郵件,問她有沒有興趣參加一個香港設計圈子的聚會。

  後面的時間裡,郭楠就常常香港內地兩頭跑,也會不定期做些國內旅行——看美景、吃美食、畫美圖。王梓健問她願不願意到香港去定居,周錦若甚至張羅給她介紹男朋友,她都笑著婉拒了。

  回復了常達的郵件,郭楠刷新一下郵箱,就看到有新的郵件進來。

  這次是沈寬。

  三年多的時間裡,身在加拿大的沈寬一直和郭楠保持著聯繫。他們之間有時差問題,所以很少聊天。而且沈寬身為建築師,多半時間都泡在建築工地,經常不定期出差。他們就電郵來往,聊一些美術、設計、建築方面的東西。話並不多,每次都是簡單幾句,卻有默契。時間一長,彼此都把打開郵箱看對方的郵件當成一種精神寄託。郭楠想,自己能夠從沈闊的悲痛中走出來,跟沈寬的陪伴有很大關係。

  沈寬問:「回麗江嗎?」

  郭楠答:「回。給沈闊過生日。參加婚禮。」

  三天後,他們在麗江見面。

  「沈闊,你回來了,真好。」

  見到沈寬,郭楠有了這樣的想法。不過她很快笑自己傻,他是他的二弟,外貌相似而已,他們是不同的。她笑著跟他打招呼:「很久沒回家了吧?」

  「是啊,真想家。」他買了兩杯木瓜水,自己喝一杯,遞給郭楠一杯。

  兩個人一起去看石牌坊。這幾年,不管多忙,郭楠都會在六月抽出時間去那裡拍照,看著「忠義」兩個字,想沈闊,想常守芳,想很多事。繁華背後有太多悽然的往事,是那些燦爛地微笑、高喊「茄子」的遊客所不了解的。

  「大哥跟我說過,你還是小學生的時候就跟他在大學門口見過面,隔了十年又跟他在這裡重逢,這樣的緣分真難得。」

  「對。」

  「大哥的名字是從我媽神志不清時說的兩個字來的,門,活,放在一起就是『闊』了。後來我的名字、老三的名字就順著『闊』字排下來。寬,達,是我媽的心愿。」

  「我明白。」

  「這扇門,一直把大哥的心鎖住,所以他活得很累。郭楠,謝謝你,讓大哥在最後一年活得很快樂。」

  「沈寬,怎麼忽然說這些?」

  「沒什麼。」他歪頭看她,「郭楠,這幾年過得好麼?」

  「馬馬虎虎吧。起初,不是太好……」她要如何向人描述那些反反覆覆發作的疼痛和歇斯底里的瘋狂,「好在,熬過來了,可是又把公司丟了。現在有種空蕩蕩的感覺,不知道下一步要做什麼。」

  「還是不想出國?你願意去加拿大的話,我很快幫你辦好。」

  「謝謝你,沈寬。我不想出國。」她仿佛清晰地看到沈闊醉醺醺地靠在她身上問她為什麼不想出國,是不是捨不得他。

  「你捨不得大哥,對吧?」

  「沈寬,我們走吧。」

  郭楠被一種奇怪的感覺籠罩著,她強烈感知沈闊要回來了。可是,面前這個人分明是沈寬,他文靜、秀氣、內斂,說話聲音輕輕柔柔,即使在冰天雪地的加拿大從事與鋼筋水泥打交道的工作,也沒有沈闊那種硬朗的英氣。她不想被他繼續迷惑了,轉身離開石牌坊。

  「郭楠,」沈寬跟上她,「你聽我說件事。」

  「什麼事?」

  他卻沒回答,拉著郭楠回家,開了輛牧馬人吉普說要帶她去個地方。車子是常達為了婚禮需要臨時租來的,看沈寬和郭楠開車還以為他們要去什麼好玩的地方,就也攜著Moon要同去。沈寬說「我們有要緊事」,就帶了郭楠出發。

  雖然時隔三年,郭楠卻記得清楚,那條路,那個方向,是去白沙的。

  一路都是沈闊的影子。滿眼都是往日的畫面。畢業旅行已經是四年前的事了,一幕一幕就像放電影似的在心頭匆匆掠過,掀起波瀾無數。郭楠從包里摸出煙,給自己點了一支。沈寬不說話,只伸過手來兩隻手指擺出要煙的姿勢,郭楠就把煙給他,自己又點一支。

  「你的心情,我很理解。」他說。

  她看他。氤氳中,他更像沈闊了。

  「我高中畢業就去加拿大念書了,學建築設計。那會兒大哥大學還沒畢業,在GG公司做兼職掙來辛苦錢,很慷慨地給我做學費,舅舅也贊助了我不少錢。當時我對他們說,等我學成歸來,要做國內最好的建築師,多蓋樓,多掙錢,回來報答他們。但是我食言了,沒有回國,留在了那邊。」

  「這沒什麼。只要你事業做得好,把自己照顧好,他們就放心了。

  沈闊說你是家裡的驕傲,常家第三代跟建築結緣的。」

  「告訴你吧,我不回來,主要是為了一個女孩。」

  「嗯?」郭楠吃驚。她一直都想當然地認為,沈寬是精英外流的典型,習慣了國外的環境就不想回國,而國外像他這樣的年輕中產階級普遍都晚婚或者單身,所以,她從來沒有過多詢問沈寬的個人情況。

  「剛到國外的時候,我年紀小,不適應環境,語言和專業課壓力都很大,所以特別想家。碰巧,那時候我認識了一個華僑女孩,跟我同歲,選了同一門課,經常坐在一起,很自然就走到一起,開始談戀愛。」

  他笑了笑,有點不好意思地說:「不過,我倆還是很用功的,沒有因為談戀愛而荒廢學業。她幫著我,我語言關很快就突破了,專業課成績也越來越好。大四的時候,我的一項設計作品贏了一個大獎,我倆很高興,就拿了獎金一起去滑雪慶祝。」

  沈寬把菸頭扔出車窗,那隻手順便在臉上抹了一把。郭楠看到,他的鼻子有一點點變紅,眼睛似乎變得濕潤。

  「她偏偏就出事故了,摔壞了頸椎,除了躺著眨眼睛,什麼都做不了。我答應她會一直陪她,而且要在全世界各個城市都儘可能多地做建築,讓她躺在床上看電視的時候,總能看到我的作品。」

  「沈寬……」勸慰的話滑到嘴邊,郭楠卻沉默了。她想對他說的,一定是他想對她說的。若不是為了陪她、勸她、安慰她,他沒有必要撕開自己這道傷疤。

  她遞給他一個理解的眼神。他讀懂了她的理解,笑說:「我想得特別清楚。加拿大不是我的家,但是為了她,我願意留下。郭楠,你說,是不是愛一個人就會心甘情願陪著他,就像我媽媽常守芳,願意放棄人們都趨之若鶩的回北京的機會,留在這裡陪我爸爸沈山河。」

  「有愛的地方就是家。」郭楠在心裡撫摸著沈闊的名字。

  「其實,當年大哥發現身體不好,有意離開北京回麗江定居的。但是他遇到一個女孩一心要在北京做事業,他願意陪著她。他曾經反對我留在加拿大,說我不理智,後來他給我打越洋電話,笑說自己也做了個不理智的決定。」

  車子行在野外,交通電台的信號不太好,時有時無,剛才一直沉默的廣播斷斷續續冒出幾句歌詞,是張信哲的《白月光》。郭楠又點了支煙,先遞給沈寬,然後自己點上一支,順著時斷時續的旋律輕輕哼唱:「擦不干回憶里的淚光,路太長,怎麼孤唱……」

  「郭楠,我要向你道歉。」

  「嗯?什麼意思?」

  「我也要向大哥道歉。」他深深吸了一口,慢慢吐出煙,這個動作和沈闊極其相似,「按照他的交代,我應該在九月份你過生日的時候再帶你去那裡。可是我的日程實在安排不開,那時我會非常忙,所以我得提前把這份禮物交給你。」

  郭楠在心裡苦笑,這個沈闊,又瞞了她什麼?

  「大哥說,咱倆審美觀差不多。我跟你通信三年多,覺得他說得沒錯。希望你能喜歡我和他一起準備的這份禮物。」

  然後,郭楠就看到了玉龍雪山腳下玉湖村的那個小院子。

  四年前畢業旅行時,沈闊帶郭楠及她的同學一起參觀洛克故居,郭楠提過一句,她喜歡洛克那個院子和木閣樓,要讓沈寬幫她建一座。沈闊當真就記下這話。他委託姬午陽在這一帶留心房產信息和土地租賃信息,要買上這樣一個小院子送給郭楠。實在買不到的話,就長租

  一塊地,讓沈寬設計建造一幢。

  在律師宣讀沈闊遺囑的時候,提到了沈闊名下在麗江的第二處房產,就是這一處。沈寬曾提出帶郭楠去看。當時郭楠處於過分悲痛階段,沒有勇氣去,後來就淡忘了這件事。沈寬也就有了更加充裕的時間,好好把這院子、房子設計裝修一番,讓這份禮物儘量完美。大哥對他說過:「你這個嫂子,天生的藝術家,愛美,寧缺毋濫。」

  房子在進行最後的裝修,但是大體輪廓已經看得清清楚楚。它基本是綜合了洛克故居和沈家老宅的特色,原汁原味的麗江土著木製閣樓風格,而且細心地做出了仿古效果。院子裡的草皮、方磚都匠心獨具,甚至院裡的石桌石凳魚缸都準備齊全。

  站在院子中央,郭楠想不出用什麼話表達自己的心情,只是張大嘴巴左看右看,最後看著沈寬。他隨意地穿著牛仔褲、白襯衣,站在她身後,慢慢吸著煙,眯著眼睛端詳情人一般欣賞自己在國內的第一件建築作品。他寬額朗目,劍眉斜飛,眼神裡帶著淡淡的惆悵。

  她忽然就想起沈闊跟她開的玩笑:「郭楠,我和沈寬換一換,你願不願意?」她就又一次犯了幻想症,走到他面前痴問:「告訴我,你究竟是沈寬,還是沈闊?」

  「呵呵,傻瓜,大哥說得一點沒錯,你聰明起來真聰明,發起傻來真夠傻的。」他眼中帶笑,盯著她的眼睛。

  她也盯著他,試圖從他臉上找到他是沈闊的證據。然而,她只能失望。他是沈寬,不是沈闊。沈闊已經不在了,不在了。他不會回來了。可是她看到他靠近自己,湊到她耳邊輕聲說:「郭楠,你回頭看。」

  她就轉回身去。

  堂屋正門口,一個人正指揮裝修工人把一塊匾往門樑上掛。那個人個子高高的,穿著紅色POLO衫,卡其色軍裝褲,身姿挺拔,手臂粗壯,就像一株傲然怒放的木棉。他手托著那塊匾,生怕工人不小心摔壞它。與閣樓同樣醬紅色的匾額上用金色寫了四個字:肚裡乾坤。這是她一生最大的夢想,也是她認定的最後的歸屬。依山傍水的小城,一個私家菜館。她只對一個人講過。沈闊。你真的回來了。

  紅衣人轉過身,帶著一貫的倔強的表情走到她跟前。他嘴巴還是緊緊閉著,喉結動了幾下,把周年慶典上被她生生截斷的話說完。「郭楠,我把公司的工作辭了,回麗江生活。我說過,你走,我不送你;你來,我必定接你。我說到做到。」他遞過一個大紅緞子的戒指盒。

  「老裴,你開什麼玩笑?!董帥呢?」

  「她去年已經在日本結婚了。我去東京參加了她的婚禮,然後就回到麗江幫沈寬做這個房子的監工。」

  「老裴,你這個倔驢。」

  「郭楠,這是大哥送你的生日禮物,對不起,到得早了些。」沈寬解釋著,「我九月份必須在溫哥華趕一個工程,不能回來。」

  「沈寬,老裴,你們怎麼都跟沈闊一樣,太能保守秘密了。」

  郭楠無奈地笑笑,接過老裴遞過來的沈闊的「生日禮物」。那是一枚鑽戒,他親自選的。他叮囑沈寬在郭楠生日的時候,連同院子的鑰匙一同交給她,算是「更好的」生日禮物。他許諾過的,必須兌現。鑽戒盒子裡面有一張沈闊親手寫的字條:「老婆,我給『曖昧』重

  新下了定義:有愛有未來,一起過日子。此生未果,來世我們重新曖昧。」

  當年,於賽鷗拿著郭楠親筆寫的授權書,拉著裴勇軍跟邱志鵬簽訂

  意向書,要讓「亦江設計」易主,裴勇軍是死活都不肯簽字的。他答應

  過沈闊會守好這個公司,守好郭楠。可是,邱志鵬掏出自己的手機調出一條簡訊給他看,使他改變了主意。

  那是沈闊發給邱志鵬的,日期是他跟郭楠回麗江的前一天。簡訊寫:「在商言商,邱志鵬,我信得過你和賽鷗的經營頭腦,也信得過你們的為人。你們替我送郭楠一程,確保她順利把公司做大,掙一筆嫁妝。最後公司是你們的,算我提前送你和賽鷗一份結婚賀禮。」

  邱志鵬是提倡雙贏的人,一向欣賞沈闊的理智,所以願意跟他唱好這齣雙簧。他問目瞪口呆的裴勇軍:「我幫你們滾一個大雪球,最後郭楠可以分一大塊。要是保持現在這個小雪球,最終郭楠只能剩下一攤冷水。裴勇軍,你真正在乎的是公司,還是郭楠?」

  這還用問嗎?他向沈闊發過誓:「我會守著郭楠,一輩子都是。」

  這便是沈闊瞞著郭楠的最後一件事。

  郭楠把戒指戴到左手的無名指上,大小剛好。他為什麼會買得這麼合適?誰知道,他總是有很多秘密。她仰起頭,把戴了戒指的手舉向藍天。鑽粒折射出耀眼的光芒,麗江六月乾爽熱辣的陽光就親吻到她的皮膚上。那樣熟悉的滾燙的溫度。

  「郭楠,以後想我了,就抬頭看看天。我就在那兒守著你。」

  「沈闊,我是你的,一輩子都是。我在麗江陪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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