窺視皇宮
2024-10-09 01:42:01
作者: 西嶺雪
我有一個以旅行為職業的背包客朋友,因為走的國家太多,所以從不看皇宮和博物館,因為門票不菲,還因為大同小異。但我則剛好相反,每到一個國家,只要條件允許,一定會去看皇宮。說我虛榮也好,勢利也好,總之我對皇權始終有種崇敬心理,遊覽宮殿時總是懷抱著一種朝聖般的心態,比參拜神廟更加肅然——畢竟,每個景點都有大量的寺廟,而每個國家大多只有一座皇宮。
記得當初為寫「大清三部曲」幾度去北京和瀋陽故宮遊覽,我貪婪得捨不得離開,甚至動念躲在哪個山洞樹蔭後避開巡邏,好在皇宮裡過夜,哪怕獨自聽烏鴉哀鳴也在所不惜——當然計劃沒有得逞,我被趕出園時,是光腳著絲襪再套著塑膠袋,高跟鞋提在手裡走出去的——故宮實在太大,我已經累得儀態全無了。
我喜歡走在宮廷的甬道上對著每一道屋檐每一扇窗格發呆,想像發生在那些迴廊曲徑間的隱秘故事。
儘管在每次出行前我都會做足功課,但往往更喜歡按照自己的心思去猜測古人,撿拾起散落於歷史長河中的遺珠貝葉穿成一道想像的珠簾,只欣賞那珠簾的閃爍之美,而並不細究哪一顆是「真珠」,哪一顆是「魚目」。
而皇宮,就是最稀有的珍珠。
在我去過的所有國家中,最喜歡的皇宮建築要屬印度,那些象頭神守護的石頭古堡是最幽艷的神話禁苑。妃子們掩身在一道道鏤空的窗欞後,一座座小小的閣樓里,摺疊著一件件鮮艷的紗麗,調弄著一瓶瓶催情的香粉,宛如陳逸飛筆下濃墨重彩的後宮鬥豔圖。
夏天時,妃子們會塗滿香料,芙蓉面百花衣,秉燭坐在天井的亭子裡,或端坐,或談笑,或半遮芳容,或嫣然弄發,而皇上就站在高處的廊台里遠望,選擇當晚與自己共度良宵的寵兒——這可比中國古代的「撂牌子」來得香艷得多了。
對於中國來說,北京皇宮只能叫作「故宮」了,頤和園也好,圓明園也好,都只好算作「古蹟」。
一水之隔的日本卻不一樣,東京皇宮仍在使用中,是真正意義上的皇居。現任的明仁天皇生於1933年,也就是說今年有88歲高齡了。
日本作家妹尾河童是我最為推崇的遊記作家。第一次看他是因為要去印度,所以買了他的《窺視印度》,從此一發不可收拾,買全了他所有的「窺視」系列。其中《窺視日本》一書中,他在《皇居探秘》文中寫道:「窺視『皇居』,那可是不妥之詞。我心裡掠過一絲不安。因為我們這代人誰都知道,早年這麼說,那就是對天皇犯下了『不敬罪』……」
我雖然不覺得游皇宮至於「不敬」,但卻也的確有種「窺視」的感覺,尤其對於正在使用中的皇居,多少會有些期待,盼望可以一「窺」天皇真目。
雖然明知那是奢望,但是走在御苑的心情還是會有不同,因為不是在瞻仰古蹟,而仿佛在窺探國家機密,於是每個守衛的侍兵,乃至侍衛衣領上的軍銜,都帶有不同的意味,足以挑起遊客「偷窺」的興味。
然而到了皇居才知道,豈止天顏難見,就連宮殿也看不到,只能在宮外隔著深深的護城河遠遠地看一眼深深的高高的城 與宮門口的二重橋而已。
遊人們隔著河水拍攝二重橋,耳邊儘是快門頻按的聲音。
之前久聞二重橋盛名,心想一定是這座橋美麗非凡。然而真來到才明白,它之所以著名,不過是因為這是來到皇居的遊人們所能看到的惟一皇家建築而已。
皇居的城牆如此之高,而大門卻小小的並不起眼,城頭望去有座白色的房子,以為是某個宮殿,卻又覺得簡陋。問了人才知道,不過是崗樓。於是,二重橋就成了皇居的代表標誌了。為了證明這裡是皇居,遊客們便只好同橋合個影,以志到此一遊了。
妹尾河童在《窺視皇居》里寫過,每年一月二日新年和天皇生日那天,民眾們會經過二重橋,進到宮中,遠遠看到天皇在窗戶後面向大家擺手,恭賀新年,普天同慶。
然而我們是沒有那樣的幸運了,別說進入皇居內城,就連二重橋也不可以踏上,外面攔著繩索呢。
難怪妹尾在書中提到他有多麼渴望進入皇居窺視一番,又說新年前夜,城外廣場上會擠滿露宿的人等待皇居開門——人們對于禁苑總是充滿好奇的,越看不到的就越想看。
其實想也可以想得出來,以日本建築的平鋪簡設,就算進入其中,也不會有多麼輝煌華麗,遠遠不能與我們的紫禁城相比。但是望門而嘆時,還是忍不住對於不能進入耿耿於懷,恨不能變身飛鴿,進去鳥瞰一番。
相比之下,泰國的曼谷皇宮要比東京大方得多了,除了極少數的幾幢建築,幾乎全面對民眾開放。當然皇帝現在也並不住在那裡了,只在舉行加冕典禮、宮廷慶祝等活動時,才會再度徵用。宮內的玉佛寺本是皇家寺廟,現在也已經「普渡眾生」,接受萬眾膜拜。
去皇宮時要衣冠整齊,衣裳必須有領有袖,男士長褲,女人如果穿裙子,必須過膝,不許穿拖鞋。記得我第一次去曼谷皇宮時,因為是順路過去的,沒有特地換裝,T恤拖鞋就跟著排隊,結果被侍衛請了出來。於是第二天一早正裝斂容,再次特地前往拜訪,這才進去了。
整個皇宮幾乎就是金子堆砌的,滿眼金碧輝煌,映著中午的日光簡直令人眼暈。那麼精美細密的建築幾乎不像是給人住的,似乎只適合禮佛。玉佛寺的大殿,連每一道台階上的琉璃鑲嵌都是極其精緻的,更遑論建築底座上的修羅浮雕了。
宮內除了諸多宮殿佛寺,著名的尚有長廊壁畫,似乎所有的故事都是圍繞《羅摩衍那》,神猴哈努曼幫助羅摩王子奪回王妃的故事。這本是印度教的史詩傳說,雖然佛教亦本源於印度教,然而在一個佛國里見到這樣多的純粹印度風的壁畫,還是令我感到意外,和一種言之不清的親切感。
中國也尚佛,然而中國的佛教徒大多是連「印度教」或「婆羅門教」這個詞也不清楚的,多少有些數典忘祖的味道。
我沿著長廊慢慢地走著,走在那些神佛修羅間。廊下寂無一人,熙攘的遊客都去竟相參拜王宮與玉佛了,沒有人對這些看上去千篇一律的壁畫感興趣,倒反而容我可以靜靜回味。有畫師騎坐在高臨摩或修補壁畫,旁邊架一支日光燈管,全神貫注,仿佛人也是畫的一部分。絲毫不覺突兀。
泰國雖然也是總理與國王並存,但是因為國王手握軍權,影響力就大得多了。而且在泰國大街上,觸目到處都是國王肖像,幾乎每走幾步就會在街邊看到一個花台,上面擺著國王像,燈台,鮮花什麼的,讓人禁不住有不吉想像……
中國的皇帝再自大,也只敢自稱天子;除了慈禧把自己當成老佛爺之外,尚不見有哪位皇上敢把自己與神佛並論。泰國被稱為黃袍佛國,舉國信佛。然而乍看上去,他們對國王的崇拜猶在佛之上。最典型的一個表現就是在電影院裡,所有的電影放映前必會播放《國王之歌》,而播放的時候每個人都要起立向國王致敬,以至於有些中國留學生在泰國住久了,回國後一看電影就有起立的衝動。
目前世界上仍在推行君主立憲制的國家中,英國要算是歐洲的一個代表國。不過倫敦塔已經不再使用,所以也只能算是景點,真正的皇宮應該要屬溫莎堡。運氣好的民眾,如果時常守在堡外走來走去,或者可以看到女王乘坐著她的金馬車,出堡來迎接某位貴客。所以很多倫敦居民都熱衷於學習宮廷禮儀,為的就是能在女王經過時,有機會向她鞠個躬,握個手。
——如此看來,君主制國家的國王倒比我們這些民主國家的首長們更加平易近人,因為作為普通民眾,我們要想靠近中南海,窺視一下總理們接待外賓的情形可是不太可能的。
而且最牛的是,溫莎堡是開放參觀的,雖然女王的寢宮不可入內,但女王的行蹤卻很透明——如果堡上插著旗子,就說明女王今天在家啦。
但是英國的女王與日本的天皇一樣,都只是一種傳統禮儀上的「君權神授」,真正的執政權則掌握在議會手中。
這有點像我國民國初年,雖然總統已經上任,但是宣統小皇帝溥儀還是舒服地住在他的皇宮裡——想像一下,如果那種情況一直維持到今天,總理與皇帝作為執政黨和傳統並存,會是怎麼樣呢?
原諒我總是忍不住把每樣東西都跟中國對比。
生活在國內時,我並不是一個關心時局喜歡思考的人,但是一出國,腦子就會風火輪一樣地亂轉,古往今來地穿越不休,每當一道風景或是一種情形特別觸動我時,我總是會忍不住想:這和我國的……有些相似嘛。
這是一種改不掉的心理定式,就像我每次無論花美金還是歐元或者英鎊、日元、泰銖……總是忍不住在心裡換算成人民幣一樣,畢竟我只是遊客,不是主人,沒辦法不時刻記起我只是一個過路人。所以說到國外的歷史我會對應到中國的朝代,看到國外的文化我會尋找中國的圖騰,而感受國外的政治時,我也忍不住會思考中國的現狀……真是疲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