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教堂與墓地
2024-10-09 01:41:11
作者: 西嶺雪
在西歐行走時,常覺得教堂總是與墓地分不開。然而俄羅斯似乎不是這樣,至少克里姆林宮裡的教堂群落不是這樣,雖然其中也有的停放著主教的棺槨。
俄羅斯的歷史與戰爭是分不開的,幾乎是愈戰愈強,而教堂的建立也往往與戰爭有關,比如為紀念戰勝喀山汗國勝利而建的聖瓦西里大教堂,幾次顯靈幫助俄羅斯人打敗異族侵略的喀山聖母大教堂等。
了解每一座教堂的故事,也就側面了解了俄羅斯的歷史與性格。
最富盛名甚至成為俄羅斯標誌的,自然是聖瓦西里升天大教堂,設計師為了這座美侖美奐的教堂失去了雙眼;而聖瓦西里的山寨版——聖彼德堡的滴血大教堂,則是另一個悲傷的故事,與亞歷山大二世有關。
這位大帝一生為俄羅斯農奴解放而戰,生平遭遇刺殺九十餘次,卻每次都有驚無險。在最後的這一次,1881年3月1日,他的馬車經過涅瓦大街不遠的格里鮑耶陀夫運河堤時,一枚炸彈投到了馬車下。亞歷山大二世本來是安全的,中槍的只是他的衛兵與馬車夫。然而他不顧危險,親自下車慰問車夫的傷勢,結果被刺殺者再次偷襲,炸斷了雙腿,不治身亡。他的血從街口一直流到了格里鮑耶陀夫運河裡,後來,他的兒子便在二世流血的地方建起了這座滴血大教堂,其中三分之二在陸地,三分之一凌駕於河上。
在我參觀過的俄羅斯教堂中,這是惟一一座允許攝影攝像的教堂。於是,為了不虧待250盧布的門票,我便用相機拍完了用手機拍,然後再錄下一段視頻,以後日後反反覆覆地看。而每一次重看,都一如初見般驚艷。
教堂里最大的看點是壁畫,取材於聖經故事,以聖母誕子與耶酥受難為主題的居多,數量如此之多,想必出自各大家之手,難得的是風格如此統一,筆觸一般溫柔,而且全部由義大利馬賽克鑲拼而成,色彩明艷,歷久如新。教堂正前方有兩扇雕琢精緻的金門,門前是香燭,我站了一會兒,因為佛教弟子的身份,不能參拜也不便祈禱,便只有靜默。
走出教堂,再一次對著教堂的屋頂仰視,這是哥德式建築與穹頂的最完美結合,彩色的洋蔥頭不知用什麼材質造成,在陽光下泛著光彩,讓人心生歡喜。事實上,教堂內外的每一個細部都如此精美,以至於眼睛簡直要被刺傷,而鏡頭完全不能記錄那種極致的感動。
看得久了,會覺得教堂在動,要恍惚一下才明白是雲在動。天是多麼藍,雲是多麼白,仿佛是還沒來得及下凡的雪堆在了天上,排著隊向另一個方向涌去。
最美麗最尊貴的教堂似乎總是與死亡分不開。而莫斯科最令我感動的教堂建築,正是因為曾囚禁索菲亞公主而聞名的修道院。公主死後便安葬在這裡,之後陸陸續續有很多在政權鬥爭中失勢的皇室成員也都埋葬於此,近代更開始迎入對莫斯科做出過卓越貢獻的各界名人,包括文學家、藝術家、軍政要員、二戰英雄等等,遂成為排名世界第三的公墓文化的標的性建築,其最大特色就是墓碑的設計與墓主的生平緊密相關,換言之,這是一座墓碑雕塑的大型展覽館。
這是此次俄羅斯之旅中我最想拜訪的一個景點,卻放在了臨走的最後一天進行。前夜剛下過雪,天氣微涼,走入公墓,第一感覺是:如此整齊,如此擁擠!
正對大門筆直的一條寬路,兩旁密密排布著五百年間的兩萬多個靈魂。他們生前享有盛名,死後仍受朝拜,這使得公墓群沒有絲毫陰森感,倒更像是一場穿越時空的大咖派對。
對我來說,其中最可敬拜的是果戈理與契訶夫。而這兩座墓的設計都談不上太奪人眼球,放在整個墓群里,若不是導遊指引,根本認不出來。
據說果戈理的墓里埋葬的是一具無頭屍。因為有個超級粉絲太迷戀果戈理,以至於買通守墓人,偷走了他的頭在家中供奉。後來俄政府要求追回,這個人卻就此失蹤,果戈理的頭當然也失去了下落。
有趣的是,墓碑上還放了一本小說,是中文,不知是哪位先到的同胞放在這裡的。我看不清內容,也不好意思伸手過去翻一下封面,不知道是《死魂靈》還是《欽差大臣》。
契訶夫的墓則在一個子彈頭樣的小尖頂屋子下,攔著雕花柵欄,像座袖珍花園。我想起小時候第一次在課本中讀到他的《凡卡的信》,曾悲傷地問媽媽:凡卡的爺爺會收到那封信嗎?媽媽肯定地回答:不會,因為沒有地址。那天下午,我哭了很久很久,只覺心裡的委屈流也流不盡,那是我印象中第一次接觸到的短篇悲劇小說,直指人心。
那時候我就曾暗暗地想:有一天,我也要寫出這樣能讓人流淚的好文章——這願望,如今實現了麼?
墓地里還有一位沉睡的大作家是《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的作者奧斯特洛夫斯基,墓碑是作家側望的坐像,因為到死時他已經雙腿癱瘓雙目失明。
還有我小時候看過的《卓婭與舒拉的故事》的主人公與作者——姐姐卓婭生前在嚴刑拷打中被弄瞎了雙眼,剜去了左乳,所以她的雕像是一個扭曲的女體,仰首望天,半裸左胸,極其痛楚而堅毅的姿態;弟弟舒拉的墓與姐姐對面而立,他死在了二戰勝利的前夕;他們的母親也就是這本書的作者,默默站在一旁,守著自己的兒子,望著慘死的女兒。
世間之痛莫過於白髮人送黑髮人,無法想像這位堅強的母親面對兒女的死亡,是怎樣一字一淚錐心泣血地完成這本薄薄的小書的。
藝術家的墓碑也是藝術的。比如芭蕾舞蹈家烏蘭諾娃的雕像,便正是一個跳舞的女郎。有趣的是她身旁的墓碑,屬於一位並不是特別著名的歌唱家,我記不住名字,但聽說她現在也是赫赫有名了,比生前更加有威望,原因正是因為葬在了烏蘭諾娃的墓旁——傍角兒傍到墓園來了,真是一個黑色幽默。
再如俄羅斯馬戲創始人的雕像,是一個抽菸的老頭,身前橫臥著他最忠實的伴侶——狗,旁邊則是自己的兄弟。真是其樂融融,無比和諧。看到他們,就覺得天堂是真的存在了。
政治人物的墓自然也不可錯過,他們生前風雲變幻,死後也迷團重重。
最大的謎莫過於史達林之墓,到底去了哪裡誰也說不清。倒是他妻子的墓非常明確地挺立在墓園裡,這位高加索第一美女的頭像被嚴密地保護在一個玻璃罩子中,原因是害怕史達林的仇家破壞。意味深長的是,這位第一夫人的自殺一直是個謎,而扼在雕像脖子上的手粗大有力,分明是一隻男人的手——莫非,這就是設計師向世人揭露的猝死真相?
赫魯雪夫的墓碑是黑白相間的,象徵著他一生功過各半,更有寓意的是他的頭像嵌在黑白石碑間,微微笑著,仿佛在傾聽後人對他的褒貶。
墓碑的設計者是他生前數次詆毀的人,而邀請此人設計自己的墓碑則出自赫魯雪夫的遺命——不知是他真心欣賞這位藝術家,還是覺得只有「敵人」才可以給出最客觀的評價?
葉爾欽的墓占地最廣,在入園處不遠一個非常顯眼的小廣場上,用國旗的紅白藍三色組成,有人說:這意味著葉爾欽是俄國走向富強的絆腳石。
戈巴契夫的妻子賴莎的墓碑是一尊美麗的青銅像,下面堆著鮮花。旁邊空著一塊地,是戈巴契夫為自己預留的——我把這看成是一個承諾——在她之後,他不會再看重另一個女人如她這般,當他死後,惟一要去投奔的愛,就是她!
走過這些大名鼎鼎的俄國政要的身邊,我來到園中惟一的中國人的墓前——王明和他的妻子。
早在中國歷史課本里,我們就已經熟悉了這個名詞:王明路線。這是一個天才型的少年,21歲時去莫斯科中山大學學習,並加入中國共產黨;能說一口流利俄語,並在史達林訪問中國時任翻譯;1931年中國共產黨六屆四中全會上,在共產國際代表米夫的支持下,選入中央政治局,並取得了中央領導權;之後因為「左傾」而犯了一系列的錯誤,但直到新中國建立,也仍然任職任政務院政法委員會副主任,還負責主持制定了新中國第一部婚姻法;其後以養病為由申請前往蘇聯,長期客居;1966年「文革」爆發後,被戴上「機會主義頭子、蘇修代理人、大叛徒」的帽子,成了反面典型,也再沒有回來過;1974年3月27日病逝於莫斯科,葬入新聖女公墓。
很多人為了他的客死異鄉而唏噓,我倒覺得這是一種莫大的幸運——且不說留在國內的話,「文革」他會怎樣的在劫難逃,甚至死無葬身之地;就算安然入土,也不可能得到這樣的殊榮,接受世人長久的膜拜。
同他對面而立的,是他的妻子和女兒。兩夫妻沒有合葬,是王明死後,妻子改嫁了。但這位神秘的夫人也並不寂寞,雖然沒有同丈夫合冢,卻與女兒共碑,倒不知她改嫁的丈夫葬在了哪裡。
漫步園中,雖然積雪未融,倒並不覺得冷。與其說這是墓地,倒勿寧說更像一座公園。想像春暖花開時,會有很多學生和粉絲前來朝拜,那是生者與死者最親密的交流。
在歐洲人眼中,墓園不是陰宅,而是最接近天堂的地方,也是陶治心靈之地——如果說此前這些概念我只是聽說而已,那麼此時走在新聖女公墓,則對這一點有了最真切的認識。
隱隱有鐘聲,是索菲亞修道院的玄音嗎?願死者在天堂安息,願生者在塵間安樂,願世上永無戰爭,人間永無爭競。我知道這是一種奢望,但仍然忍不住祈禱,只有走過生死的人,才會知道你死我活的爭鬥有多麼無聊。
教堂也好,墓地也罷,都是為了撫慰人們的心靈,而只有和平,才能帶給所有人真正的安寧。當鐘聲再次敲響,我只希望,每個人都可以平靜地來,快活地去,不留遺憾,不懷怨懟,就這樣從容地走過人間,奔赴最平和的寂滅或永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