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普希金

2024-10-09 01:41:14 作者: 西嶺雪

  出發去俄羅斯之前,我就給自己定了一個任務:要去普希金決鬥前最後停留的咖啡館喝一杯咖啡——也許太形式化了,但這是我祭奠詩人的方式,勝於到他的墓前獻花或者向雕像致敬。

  可航班是飛往莫斯科的,所以尋訪之旅不免還是從膜拜故居和雕像開始。此前做熟功課,知道普希金的故居就在莫斯科最繁華的步行街——阿爾巴特大街上,連門牌都記熟了,53號。

  車子在街口停下,我安心要在這條不長的大街上尋幽探秘,卻沒想到只走了幾步遠,就迎面撞上一排整體髹成藍色的二層俄式小樓,藍得清透,就像天空一樣。再看看門牌,果然,阿爾巴特街53號,原來普希金故居已經到了。這樣明顯而輕易地相遇,倒讓我愕然了半晌,忍不住左顧右盼,一再確認。

  

  房子對面是一座雕像,詩人伴著他美麗的妻子,高高地站立在紅色大理石的台基上——不會錯了,這就是他們——俄國文學之父亞歷山大·謝爾蓋耶維奇·普希金,與俄國第一美人娜塔莉婭·岡察洛娃。

  我拿出相機對著雕像拍了又拍,停下來凝望片刻,忍不住又拍幾張,再次凝望。是我的錯覺嗎?總覺得詩人的眼神憂鬱,仿佛有著不足為外人道的隱痛與無奈。雕像里,他比他的妻子略矮,兩個人一徑望向天空,一樣的驕傲。不過,詩人的驕傲里充滿孤寂,而美人的驕傲則是睥昵紅塵的。

  據說雕像造型選取的是詩人攜得美人歸走向婚姻殿堂的瞬間,故而兩人都衣冠楚楚,男的西裝領結,女的曳地長裙——那一年,詩人31歲,剛剛結束了長達十年的流放和幽禁生涯回到京城,完成了長篇詩體小說《葉甫蓋尼·奧涅金》,戰勝無數對手贏得了俄羅斯社交圈最著名的交際花娜塔莉婭·岡察洛娃的芳心。這座小樓,就是詩人買給自己結婚的新房。

  他們在這裡度過了新婚的第一年,甜蜜而困窘的一年。詩人微薄的收入完全供不起美人的揮豁,生活漸漸捉襟見肘。起先他不得不將樓下賃出去收取房租,後來則乾脆賣掉,自己和妻子搬到聖彼得堡借住在朋友的皇村別墅里。

  當詩人遇到美人,註定是傳奇,也註定是悲劇。

  因了這樣的開頭,接下來我去到聖彼得堡的行程,便頗有點追隨詩人行蹤的意味,仿佛亦步亦趨,一直跟隨到聖彼得堡的皇村。

  從莫斯科乘火車前往聖彼得堡需七小時,而皇村位於古都南郊25公里,其最大的看點是葉卡捷琳娜宮,宮殿對面的花園裡,便是普希金就學的貴族學校。在他12到18歲的六年間,他在這裡學習並開始寫作詩歌,曾在《皇村回憶》里寫道:「這不是皇村花園,她是美麗的北國天堂。俄國的雄鷹戰勝獅子,就長眠在這和平安樂的地方。那些輝煌的時代一去不復返了,當年仰賴偉大女人的權杖,幸福的俄羅斯威名赫赫,繁榮興旺!」

  詩中的「偉大女人」,指的是葉卡捷琳娜二世。當年,16歲的少年普希金在皇村學校的升學考試中當眾朗讀了這首詩作,震驚四座,一舉成名。皇村既是他的靈感泉源,也是當他的心受傷時尋求撫慰的地方。在1937年詩人逝世百年之祭,當時的蘇聯政府將這裡更名為普希金城,一直延用至今。

  聖彼德堡舊稱「列寧格勒」,是一座保存完好的文化古城,所有的建築年齡都在百歲以上。它被稱為「博物館城」,不僅是因為擁有五十多座博物館,更是因為整個聖彼德堡,就是一座巨大的時間博物館。走在聖彼得堡,也就是走在了真真切切的歷史中。

  我去到這北國天堂時,正值四月冬殘,冰天雪地。下車時,天上又飄起了雪花,並且越下越大,我深一腳淺一腳地掙扎在雪地里,兜上帽子連頭都抬不起來,風裹著雪直向鏡頭撲來,想對著普希金雕像多拍兩張照片都不行。倉促中僅僅看清那是一尊坐像,詩人手撐額頭坐在長椅上沉思,不知在掂掇新詩,還是為了美貌風流的妻子頭疼。

  旅遊攻略上說,平時這裡總是遊人如鯽,凡是來到彼得堡朝聖的客人都一定會到葉宮觀光,而凡是來葉宮的人也都不會錯過普希金花園。可是我來的這一天,因為風雪的緣故,漫天地白茫茫一片罕見人蹤,難得有幾輛大巴在村口卸下客人,也都匆忙地直奔了葉宮而去,連我也差點錯過了普希金的雕像。

  好在中午回到市區的時候雪停了,車子沿途經過許多洋蔥頂的教堂,文藝復興風格的老房子,風格完全西歐化,而比巴黎更加完整。因為巴黎也是新舊建築相間的,為了追求時尚而不免商業氣息太濃。聖彼得堡則完全是個矜持的貴族,摒棄所有浮誇輕佻的高樓大廈,極其嚴謹地固守著禮儀的分寸。

  走在這樣的城市裡,感動是隨時隨地而充盈踏實的。我不禁想到西安的古城牆,歷史之深厚積澱遠比聖彼德堡要深沉百倍,可是卻因為城牆上插著的艷麗GG旗,捆著的連綿霓彩燈,而把那種古老氣質破壞殆盡了。嘆息……

  且行且看且問路,我終於來到了著名的涅瓦大街,開始尋找傳說中的「死亡咖啡館」(這名字是我偷偷取的,紀念詩人生前最後一杯咖啡,但是咖啡館的老闆若是聽見了只怕不大樂意吧)。

  雖然早在行前已經確認了「要去普希金咖啡館喝一杯咖啡」的願望,但是查了許多資料都沒有找到關於咖啡館的準確地址,只知道在涅瓦大街上。甚至,連咖啡館的名字都不清楚。當我結結巴巴地向路人打聽「普希金咖啡館」時,根據他們熱心的指點,一路來到的目的地卻是普希金廣場。

  又是青銅雕像。這一回,詩人昂首挺立,眼望蒼穹,有鴿子在頭上盤旋,還有的就停在他伸直的肩臂上。詩人的頭臉落滿了鴿屎,讓人不忍心把鏡頭拉得太近,拍得太清楚。

  想起王爾德的童話《快樂王子》。快樂王子是一尊華美的雕像,他的眼睛是藍寶石做的,寶劍是瑪瑙鑲嵌的,渾身上下還鑲滿了薄薄的金葉子。他樂於助人,慷慨奉贈。乞丐,流浪漢,酒鬼,窮人,無論誰向他求助,他都會快樂地回答:拿去吧,盡我所有,只要能幫到你,我就是快樂的。於是,人們拿走了他劍柄上的珠寶,挖掉了他的眼睛,剝去了他的金片,使他變得如此醜陋。以至每個人經過,都鄙夷地掩著鼻子說:這麼丑的東西,怎麼配留在廣場上?只有燕子看到了一切,它深深地愛慕著王子的風範與善良,秋天來了也不肯離開,直到凍死在漫天冰雪裡。有兩滴淚從王子空洞的眼窩流下,人們更加厭惡,於是眾議之下,推倒了王子的雕像。

  憂鬱的詩人挺立在冰雪的廣場上,也正如一個尊貴的王子,吸引著他的鴿子朋友。我的聯想力再次天馬行空,又飛向了張愛玲的名句,稍作修改會變成:榮譽是一尊驕傲的雕像,上面落滿了鴿糞。

  對著雕像駐足良久,我重新走回涅瓦大街,再次開始執著的尋找。這是聖彼得堡最繁華的一條街道,兩邊臨立的歐式老建築全部被改建成各種商店,馬路寬闊,久不久就有一座教堂或是音樂廳之類的公眾建築。在一家不知名的民用教堂前,有一塊稍大的空地,幾個街頭畫家在擺攤,我剛舉起相機,就被其中一位很不樂意地阻止了。版權意識?

  馬路對面的建築頗像壓縮版的梵蒂岡聖彼得大教堂,也是從主體建築的兩側伸出兩排半圓型的羅馬廊柱,宛如張開雙臂——就因為太像聖彼得大教堂了,反而讓我忽略了教堂的對面也是教堂的可能性,把它當成某個表演廳或劇院,就此失之交臂。後來才知道,那就是大名鼎鼎的喀山聖母大教堂,俄羅斯最靈驗的戰爭庇護神,曾多次顯聖,幫助俄羅斯人民打敗外族進攻。

  也許,正是因為她的靈驗,才拒絕了我的到訪?

  拍下了普希金的雕像,問路就更明確了。因為俄羅斯人極少講英語,所以我總是翻出照片,儘量用最簡單的單詞形容:普希金咖啡館!同時做出一飲而盡的手勢。要命的是,每個人指的方向都不一樣,真讓我越來越糊塗。走到橋頭時,看到一位街頭畫家支起了畫架,我想地頭蛇一定會知道咖啡館的地點吧?於是向他請教。他不大熱衷地指著對岸說:一直走到頭向左拐就是了。

  我聽話地沿著河一直往前走,走了十幾分鐘也沒到頭,心裡覺得不可能有這麼遠,而且往左拐的話也不像再有咖啡館的樣子。於是東張西望地猶豫著,正看到一位絕色的俄羅斯美女經過,連忙再次問路。美女的英語比我流利,非常熱心地告訴我繼續往前走一小段路,右拐到了12號便會看到一座建築,後院還有座美麗的花園。

  我恍惚記起在哪本書中是見過12號這個門牌的,料想這次一定對了。不過,這明明是右拐而非左拐,老畫家為什麼南轅北轍呢?

  與美女同行了一小段路,一直走到12號建築,正看見幾位俄羅斯大媽在鎖門。美女用俄語同她們交談了幾句,轉而對我說:這裡就是普希金紀念館了,但是現在已經下班,改天再來吧。

  普希金紀念館?我忙跟她說:我要去的是咖啡館啊,就是普希金喝最後一杯咖啡的地方。

  女孩恍然大悟:最後一杯咖啡?那你走錯了,沿著涅瓦河往回走,一直回到涅瓦大街,過了橋就是。

  這麼說,在我向街頭畫家問路的時候,其實已經站在了咖啡館門前?他不但指錯路,而且哪怕他把咖啡館誤解成博物館,也指了相反的方向。難道是存心?

  這可真把我氣壞了。但是想想又覺得釋然:無意中來到了普希金紀念館,他在聖彼得堡生活過的又一處遺蹟,雖然沒能進去,也是一種意外的緣分吧。雖然他只在這裡居住了四個月,但卻是臨終之所,意義非凡。而且遇到了那麼優雅絕色又熱情的一位俄羅斯美女,真讓人難以忘懷。我甚至想,當年普希金娶到的俄國第一美女岡察洛娃,其美艷也不過如此吧?

  淡黃色的三層小樓,老式的木質拱門,1837年1月29日,普希金於此辭世,年僅38歲。

  我在門前默立片刻,又按原路沿著涅瓦河一路走了回去,果然發現老畫家身後的建築櫥窗邊,就畫著普希金的速描頭像。我不急進去,卻先找他質問:普希金咖啡館明明就在這裡,你怎麼指給我那麼遠的地方?

  老畫家聳聳肩,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我氣得牙癢也無技可施,只好在心裡惡狠狠詛咒:祝你一幅畫也賣不出去!

  咖啡館的規模比想像中大,占了好幾個櫥窗,但門頭很不起眼,而且我雖然不識俄語,也知道店名絕不叫「普希金咖啡館」。

  進去點了杯卡布淇諾,只要95盧布,不到二十元人民幣,驚人的便宜!選了個靠窗的位子坐下,窗台上蹲著一尊普希金的石膏頭像。我一邊慢慢享用著這杯不辭勞苦的咖啡,一邊細細打量著店中的陳設。據說這些裝飾都是一百多年前的老古董,而且儘量保持著當年的原貌。不知道當年普希金是坐在哪個座位上喝掉自己生命中最後一杯咖啡的?當他一邊喝咖啡一邊想著即將到來的決鬥時,心裡在想些什麼?

  那些關於愛情與死亡的臆想,在幾分鐘後的一聲槍響下從此定格,留給世人多少不解之謎。

  愛他的人,堅定地相信詩人之死是為了捍衛愛情與尊嚴。而我卻悲哀地覺得,那不是決鬥,是自殺。

  詩人的天性是自由與浪漫。他愛上了岡察洛娃,那麼絕望而無助地愛著,傾家蕩產,痛徹肺腑。他微薄的薪水根本不足以供養這位俄國第一美女對於美衣華服的追逐,他害羞的個性更無法配合艷名遠播的交際花旋轉的舞步,他的情敵從沙皇尼古拉一世到法國貴族丹特士,綠帽王的名頭舉國盡知,人們甚至公然致信給他,極盡侮辱之詞。

  他曾經因為受到十二月黨人的牽連而被沙皇脅制,所寫的每一行字都必須交由沙皇過目後才可以面世。

  當詩人的筆尖戴上了鐐銬,詩人的靈魂也便從此囚禁。尤其愛情非但不能給他帶來撫慰,反而引致了更為致命的禁錮:尼古拉一世為了能夠經常見到岡察洛娃,讓她有理由自由出入皇宮,特命普希金當上了超齡的皇家侍衛。這雞肋頭銜無異於一種公開的侮辱,讓全國人民都知道詩人的妻子是沙皇的新寵。

  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死亡。既然普希金不可能向沙皇宣戰,就只有尋找另一位情敵決鬥。

  決鬥是必須的。要麼殺死情敵向全世界的男人大聲警告:離我妻子遠點!要麼就被情敵殺死,永遠結束這無盡的彷徨與痛苦。

  顯然,詩人選擇了後者。

  說普希金主動選擇死亡而並非死於意外,還因為當他發出決鬥聲明後,卻並不曾為即將到來的決鬥做過任何準備。直到丹特士的公證人找到他確定決鬥的時間地點時,他才臨時走上街頭,隨便抓了一個路過的熟人,邀請對方做自己的公證人,並拜託他為自己買一把槍——他甚至都沒有親自去檢查過那把槍。

  決鬥來臨,他在我此時身在的這間咖啡館裡喝完了人生最後一杯咖啡,起身走向涅瓦河對岸的小樹林,與情敵對面而立。然後,他們按照約定背對背轉身各走八步,回身開槍——八步走完,他沒有回身,背部中槍,倒在了涅瓦河畔。

  他被朋友抬回莫伊卡街12號的家中,流血至夜方死,死前遺言:不要責聖丹特士,不要報仇,不要怨恨。

  一代文豪,自此煙消。

  因此,我要再次說,這不是決鬥,是自殺。只不過,詩人選擇了更決絕更淒婉更悲劇性也更有尊嚴的一種方式,來主動結束自己不自由的生命,和不自已的愛情。

  慢慢喝完了杯中的咖啡,我起身離開,一邊向詩人決鬥的涅瓦河對岸走去,一邊在心中默默背誦那首膾炙人口的詩作:

  我曾經愛過你,愛情,也許在我的心裡還沒有完全消亡,但願它不會再打擾你,我也不想再使你難過悲傷;

  我曾經默默無語、毫無指望地愛過你,我既忍受著羞怯,又忍受著嫉妒的折磨;

  我曾經那樣真誠、那樣溫柔地愛過你,但願上帝保佑你,另一個人也會像我愛你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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