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阪城的傷

2024-10-09 01:40:52 作者: 西嶺雪

  我在前面寫過:古都的最大意義是它的存在,保護破碎傷痕如同珍藏最炫美水晶那般,小心翼翼維持著那份遺世之美,以空間形式固執地存在於時間長度中,渾忘紅塵。

  然而日本是這樣一個追求完美的民族,不允許任何的瘡痍存在。他們的紀念方式是在傷口上築一座和平塔或者建一間神社,之後便把記憶封存,撫平所有的褶皺,過著最光鮮亮麗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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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也可以理解——它不像羅馬那樣滿是石頭建築,經得起歲月的沉澱。日本的歷史原本就短,彈丸之地上又經歷了太多的戰爭、地震、天災人禍,可謂滿地狼藉,不肯自暴自棄,就只有選擇遺忘。

  作為日本三大名城之一的大阪,儘管是個古城,卻已經看不到多少真正古蹟。就連明治時期的標誌建築大阪城,也只能算是一座重建的公園而已。

  大阪城由豐臣秀吉建造於1586年,是當時大阪的最高建築,當年的豐臣秀吉站在天守閣上可以俯瞰整個大阪轄下。那是他的極盛時期。

  但是好景不長,豐臣家與德川家戰爭不斷,大阪也於1615年與豐臣一族同毀於戰火。之後德川家康成為大阪新的主人,將豐臣家所建的大阪城石牆和水堀全部破壞,並在其上覆以厚土,興建高牆,將豐臣的遺蹟埋於地下,以此彰明德川幕府更勝於豐臣統治。

  但是這也未能給大阪帶來好運,之後,大阪又幾次遭遇雷擊、戰火,天守閣被焚,而整個大阪城,亦在舊幕府軍反抗維新政府的鳥羽伏見之戰後,幾近全毀。

  大阪原作「大坂」,但是在日本古語中,「土」代表「武士」,「坂」字拆開就是「武士造反」。其實,豐臣秀吉的得勢,已經可以算得上是武士叛亂了,而鳥羽之戰更應了這個不祥之讖,因此在1870年,明治政府下令將「大坂」改為「大阪」。

  不過這時候的大阪城,已經是一座沒有天守的城池,直到1931年昭和天皇即位大禮,日本民眾集資重建大阪城,才參照豐臣時期的舊建築重修了天守閣。

  可惜的是,即便如此,仍然未能改變大阪城的命運多舛。二戰期間,大阪成為美軍空襲的目標再次遭焚,天守閣雖然倖免於難,卻也傷痕累累,我們現在看到的大阪城及天守閣面貌,是1997年重新翻修的。

  每年三月的時候,大阪城裡開滿櫻花,道路兩旁鋪滿一塊一塊的帆布,是不同的人家在劃疆別域,舉家賞櫻、飲酒、野餐。那時候,男男女女會嚴妝盛抹,穿上珍貴的和服,彈起三味弦,在櫻花樹下共享天倫之樂。

  然而此時正值初秋,大阪城外是冷清的,鮮有人跡。小徑上鋪滿落葉,空氣里有青草的芬芳。護城河上水波粼粼,映著一帶城牆。進了城,經過下馬石,便是內城——這一帶叫作櫻牆,是城中僅存的豐臣時代惟一古蹟。

  我的古城牆癖發作,於是背倚斷壁拍了一張照片,可是撫摸那石牆,卻聽不到任何來自古代的信息——或許,是這段城牆太短小單薄了,又或許,豐臣秀吉畢竟不是天皇,建的城也沒有帝王風範?

  進了內城,就可以直望天守閣的巍峨了,說是仿唐建築,但未免太輝煌了些,免不了暴發戶的張揚和浮躁——不知道是豐臣的原意,還是後人的心思?

  當年,豐臣秀吉就是站在這天守閣上俯瞰自己的轄下域土,彼時一定是躊躇滿志的。天皇被他軟禁了,天下的權力是掌握在他手中的,正如同我國曹操的挾天子以令諸侯,那時候他是志得意滿,還是心有不足?

  畢竟,他在天守閣對面的院子蓋了座豐國神社——是神社,不是神宮,這就是區別。

  神社裡立著豐臣秀吉的雕像,一手按劍,一手握扇,肩略躬,頭微俯,似乎在檢閱他的武士。

  社外立著塊牌子,上面寫著「結婚式場 豐國神社」,更加令我莞爾——日本很多神社是可以租借給新人舉行婚禮的,那麼年輕人來到豐臣秀吉的塑像下舉辦儀式時,祈求的是怎樣的祝福呢?豐臣大將軍俯視著一對對新人結為連理,英靈有知,又會有什麼樣的感受?

  秋天的大阪公園裡看不到櫻花,卻到處是黃色或白色菊花。其實,這才是真正傳統的日本國花,是皇家的標誌,有本研究日本文化的書,便叫作《菊與刀》。舉起刀殺人或剖腹,放下刀賞菊或遊冶——這便是日本性格的兩面。

  好萊塢電影《最後的武士》,是我看過的表現日本武士精神的最好的影片。其背景說的是維治維新初期,1876年秋天,由布拉德皮特飾演的美國中尉,被派到日本去幫助訓練新軍,平定所謂的武士叛亂。第一次交鋒中,皮特便失手就擒,被武士首領帶回了群山環抱里的武士村。這古老的村莊一直沿襲著傳統的生活方式,冬天大雪封山,春天櫻花遍野,男人習武,女人勞作,所有的人每天一起床,就在盡心盡力地追求著細節的精緻,無論是寫字,練劍,對弈,或者擦洗,煮茶,都有條不紊,一絲不苟,把每件事做到盡善盡美。

  皮特在山裡過掉了整個冬天,同武士首領成為摯友,並愛上了被他親手殺死的紅甲武士的遺孀高子。當敵軍再次集結了新式武器與更多的兵力來圍剿武士村時,皮特決意倒戈,與眾武士並肩作戰,以死上諫。

  臨行前,高子請他換上自己丈夫的紅色盔甲,以此表示他正式成為武士村的一員。她服侍他更衣,動作溫柔而嚴謹,仿佛在進行某種儀式。她輕輕撫平那絲綢衣裳的每一道皺褶,輕輕為他系上腰帶,輕輕整理那衣袖。他看著她,看著,終於低下頭溫柔地吻了她的唇,如同蝴蝶親吻一朵花。這是全片中他們惟一的一次親熱,一觸即分,然而已經比任何一種周公之禮都更加性感,也更加莊嚴……

  片名叫《最後的武士》,可知武士傳統早已從日本消亡。然而來到日本,卻時時刻刻會想起這部片子,此時在這「結婚式場」的豐臣神社裡,仰望著豐臣秀吉的雕像,我又莫名地想起了這部片子,仿佛藉助豐臣之眼在俯視那對男女的纏綿,同時,也審視著武士精神的消亡。

  武士道推崇的是忠誠,隨時隨地準備為了保護主君而死,而且是「毫不留念的死,毫不顧忌的死,毫不猶豫的死」。甚至,即使「君不君」,武士也絕不可「臣不臣」,仍要心無怨恨地甘心赴死。

  但是一代名將、武士之首的豐臣秀吉,卻恰恰是囚禁了天皇,才換得自己的無限榮光。他領治的武士必須忠於他這位主公,但是他自己呢,可曾忠於他的天皇?

  我站在雕像下仰望,由於逆光,也由於雕像實在太高了,仰酸了脖子也看不清豐臣的臉。但是這一刻的對望是真實的,已經在時間裡打下烙印。黃色或白色的菊花在我身後靜靜開放,沒有香氣。

  大阪城公園裡,於1970年日本世博會上埋下了一個內徑一米的圓球形時間艙,將於5000年後打開。

  五千年,到那時,大阪城的櫻牆亦將不存,而這個時間艙卻會安然無恙,成為大阪真正的古蹟。

  然而日本是個島國,五千年滄海桑田,誰能知道整個大阪甚至日本,屆時還會不會繼續存在呢?

  如果是那樣,也許時間艙就不只沉埋五千年,而是永遠湮沒在歷史的汪洋里了。那些傷痕也罷,榮耀也罷,也將一同消逝於流光浮影之中,如同沒有存在過一樣。

  現在的日本,已經沒有多少人說得清豐臣秀吉與德川家康的恩怨了,五千年後呢?即使日本還在,大阪還在,這些往事也都不值一哂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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