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9 01:39:10 作者: 西嶺雪

  尼羅河被稱為「埃及之魂」。沒有尼羅河,便不會有埃及。許多許多年前,伊茜絲駕著她的紙莎草小船,在尼羅河上尋找被害的丈夫歐西里斯,她的眼淚使得尼羅河從此定時泛濫,淤積了大量肥沃土地,從而孕育了人類最早的文明——埃及法老文明。

  古埃及以盧克索以南為上埃及,以北為下埃及。這和今天地圖上的「上北下南」逆道而行,然而在埃及卻毫不奇怪——因為尼羅河的水正是從南向北流的。因此,上流所在之地便為上,下流所在便為下。

  離開埃及的前夜,我訂了一個奢侈的節目——夜遊尼羅河。45美元乘坐豪華郵輪遊河的確讓人肉疼,然而總覺得既然來了埃及,不去船上看看肚皮舞好像有些說不過去。

  看了,卻只覺得失望。

  

  舞娘的身材很差,腰間高高聳起,據說只有胖女人才適合跳這種所謂「古老東方的神秘艷舞」,然而我看不出任何美感。倒是一個男人的轉裙舞看起來還更有特色些,身體旋轉到最快疾時,腰間的五彩長裙會整個旋成一個巨大的陀螺將他自首至踵包裹起來,宛如煙花盛開,而他是陀螺的軸。

  鄰桌有人大聲碰杯,因為太大聲了,反而聽不清說什麼;因為聽不清說什麼,也因為他們的表現刻意誇張,就被我當成了另外一個語種。當節目表演開始時,半裸的肚皮舞娘一上場,那桌人就起來十幾個一擁而上,嚴嚴實實地堵住了前排所有的過道,爭著攝影攝像。我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視角被擋得死死的,連舞娘的裙角兒也看不見,只得看著舞娘投在玻璃窗上的影兒聊以為樂。

  船上附有自助餐,但也沒感受到多少當地風味,左不過還是沙拉與麵包。我本來是有過「說什麼都得把45美元吃回來」的心理的,然而人群太過擁擠熱鬧,把胃口也擠小了,結果就只從人縫裡伸過手去拿了一盤椰棗算數,一邊在激越的手鼓樂聲中慢慢地吃著,一邊等待攝像愛好者們的熱情退潮,強忍了兩支舞,不見他們讓位,只得向船上的服務人員求助,那位穿著船員服的VITOR走上前交涉一番,轉過身向我聳聳肩攤攤手,意思是遊客太強橫,他無可奈何。

  又等了一支舞的功夫,那些人仍然絲毫沒有退讓的意思。我終於忍不住大喝了一聲:「Janpanese, sit dowm!(日本人,坐下!)」不料其中一個男人忽然回頭說:「我是中國人!」仿佛被誰照臉打了一拳似的,無名火湧起,我又羞又恨,比方才更加怒不可忍,換了中文喊:「是中國人的就好好坐下,別給中國人丟臉!」

  那領頭的一個索性不拍照了,特地走過來跟我叫勁:「都是中國人,你那麼凶幹嘛?」我更加生氣:「中國是禮儀之邦,別大老遠地跑到國外來丟臉。」他說:「禮儀之邦你還對我這麼凶?」我回敬:「來而不往非禮也,中國話,懂不懂?」

  跑到異國的土地上跟同胞慪氣,真是氣上加氣,不是為自己,是為了黃皮膚黑眼睛的同文同種。

  有了這個插曲,頗為敗興。反正看不見表演,也就索性不看,來到二樓甲板上,坐在竹椅里觀水。風從河對岸襲來,吹在胳膊上涼涼的,但很舒暢。不禁想起在香港坐遊船夜遊維多利亞港的情形,除了那艘船開得比這個快一點之外,好像也沒什麼不同。在船上望岸上,同樣是萬家燈火,濤聲浪影,疑真疑幻的感覺。

  這樣的節目太都市化,也太程式化了。我想如果可以乘坐單桅帆船游弋在尼羅河上,一定會感覺更好。要是再能從兩岸蓮花和紙莎草間穿過,那就是仙境了,必然會有種沿著歷史長河溯流而上的夢幻之感吧?

  美國國家地理資料片裡介紹埃及時說:在尼羅河畔的某個村落里,埃及人民過著和「最早可考的記載」並無多大出入的生活,耕種,撐船,制陶,脫磚,自給自足,頭頂陶罐怡然地行走在阡陌間,

  然而那資料片沒有說明那「某個村落」在哪裡。我行走在埃及的城市間,看到的是與歷史埃及毫不相干的人群與生活。雖然金字塔和斯芬克司告訴我這裡確實是埃及,可是我甚至沒能看到尼羅河畔象徵著上埃及的蓮花,以及三角洲沼地象徵著下埃及的紙莎草,而尼羅河上的遊輪燈影又顯然是太嘈雜了一些。

  某些中國人已經漸漸忘記自己來自古老的禮儀之邦,埃及人豈不更加過分?

  現在的埃及人已經很少能將埃及神話說得明白,除了歐西里斯和伊茜絲之外,其餘的諸神便都潦草;他們也並不了解法老的歷史,雖然認得出圖坦卡蒙的面具,可是他的雕像與拉美西斯二世究竟有什麼不同,便有些說不上來;提及埃及豔后,他們會用夷然的口吻道:「她害死了安東尼奧,很妖魅的。」

  記得在印度時,最感動的就是在恆河上,聽著兩千年前的《吠陀經》吟詠之聲,看點點燈火飛揚。

  有位婆羅門告訴我:婆羅門是世襲的,雖然今天種姓制度已經沒有兩千年前那麼嚴格,但是主持祭祀的廟長的兒子仍然是廟長,這個永遠不能變。學習梵經是童子功,由廟長世世代代口口相傳,非但一個字都不可以錯,而且連音調都完全一致。因此今天的唱經,是穿越了兩千年的時光,完整地再現二十個多世紀以前的印度教盛世。

  印度教是印度的古老宗教,至今仍植根於印度人民心中;種姓制度是種古老的「不合理制度」,它被時間日漸顛覆,然而依然有所傳承;濕婆神,《吠陀經》,愛神廟,這些古老的文化至今仍對印度人民的精神生活起著極為重要的作用,衣缽相傳,生生不息。

  但是埃及呢?在這裡我看不到任何對歷史的尊重和對宗教文化的敬畏。對於古埃及人來說,如今的埃及人既是異族人,又是異教徒,他們之間沒有任何淵源與傳承,各不相干。

  我曾試圖就盧克索神廟廊柱上的壁畫與當地導遊探討《亡靈書》,然而他不以為然地說:「那些是刻在石頭上的宗教,不是我們心裡的。」他們心裡,就只有穆罕默德與《古蘭經》。

  我又想起在亞歷山大尋找最負盛名的古燈塔與圖書館遺址的遭遇——燈塔早已不見了,美麗的地中海邊,仍然矗立著一座相當豪華甚至看起來很新的城堡。當地人叫它卡特巴城堡,說是亞歷山大燈塔的遺址,城堡兩邊散落的巨石就是倒塌燈塔的石料。然而我至今沒弄明白的是,除了燈塔的部分石料做了卡特巴的城堡基石之外,兩者之間到底還有什麼關係?

  而托勒密王朝最偉大的建築——亞歷山大圖書館也幾被劫難而壯志未酬身先死了,現在的圖書館是1995年重建的,總面積有9萬平方米,據說內部設施非常先進。我沒有進去,因為那早已不是當年的亞歷山大圖書館,連遺址都不是。

  從現在的法羅斯燈柱遺址和亞歷山大圖書館建築中,我感覺不到任何羅馬帝國的氣息。失去了就是失去了,重建的只是建築,不是歷史。

  而在埃及土地上憾然消失的,又豈止是法羅斯燈柱與亞歷山大圖書館呢?

  此刻,在開羅的最後一夜,坐在遊輪上遠望尼羅河兩岸,慢慢回想著這幾天的埃及遊歷,我不禁再次感慨:埃及不見了。

  在埃及有生命的事物里,如今最具有古埃及特色的,大概就只是岸邊依舊參天的椰子樹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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