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及篇 高不可仰的卡爾納克神廟
2024-10-09 01:38:34
作者: 西嶺雪
從印度回來,我就一直嚷著要去埃及。三月份就已經開始忙著辦手續了,但因為一些變故,沒有去成。接著天氣便熱起來,只得等待。終於成行時,已經是2007年11月份了。
十年前的此時,也就是1997年11月,埃及盧克索西岸哈特謝普蘇特(HATSHEPSUT)女王神殿前曾發生了一起極為血腥的槍殺案——十幾名身穿白色阿拉伯長袍的恐怖分子突然從山坡上衝下來對著遊客掃射,槍殺了各國遊客共計64名。剎時間碧血灑黃沙,全世界為之色變。
如今剛好是這起恐怖襲擊的十周年。碰巧選擇了這樣的時間游埃及,不禁為這次旅行點染了一點點冒險色彩。
搭乘北京時間11:50的卡達航班,九個多小時後抵達多哈。在場苦捱了三個多小時,重新登機,又飛了三個小時,埃及時間11:10分降落在盧克索機場,中間睡了醒,醒了睡,好像過了無數個黑天白夜,可是調一下手錶,卻又回到了起飛前的時間。感覺十分弔詭,就像穿越在時間的空隙里,做了回時間偷渡客。
事實上,整個埃及之旅也就像一場穿越,不僅從中國來到了埃及,且還從現代回到公元前,中間隔了亞非兩洲以及四千年的時光。
盧克索是一座地地道道的古城,原名底比斯(Thebes),意思是「被祝福和被詛咒的城」,在公元前2134年已經是古埃及的首都。
2134年!再加上2007年就是4141年!怎能不覺得恍惚!
公元前2134年,比中國的夏朝建立還早。堯舜禹的賢君時代剛剛結束,世襲制代替了禪讓制,甲骨文和青銅器成為歷史的兩大遺存。由於沒有文字記載,每一處遺址的開掘都會掀起一陣新的考古熱浪,卻始終無法破譯夏時的文化。
相比之下,今天的埃及考古學家要幸福太多了,因為四千年前的埃及人,為他們留下了一整座城。
荷馬史詩用了極盡華美的文字來盛讚底比斯的輝煌強大,形容它是一座「百門之城」,然而如今看起來卻只是一個沒落的小鎮。從空中俯瞰,則更像是巨大的廢墟。但是這裡有全埃及最大的神廟卡爾納克神廟,還有神秘幽深的帝王谷,這已經足使它傲視全世界的文化古城。
直貫全城的尼羅河將盧克索分成東西兩岸。由於太陽從東方升起,西方沉落,因而埃及人以東方代表生,西方代表死亡或者再生。神廟建在東岸供人參拜,陵墓則建在西岸由死去的帝王們獨享,幾百里荒無人煙。
這樣的傳統,一直流傳至今天猶未改變,盧克索的居民全部集居在東岸,西岸的惟一意義便是供遊客參觀的景點,以及各國考古學家與盜墓人的天堂。
在酒店放下行李,第一站就直奔了尼羅河東岸的卡爾納克神廟。
這真是絕妙的當頭一擊,那偉岸的塔門,林立的石柱,聳天的方尖碑,凌厲的壁畫,將我瞬間秒殺,用句套話形容就是「連大氣也不敢出」。無法想像,古時候要動用怎樣的人力物力以及時間才智才能建成如此浩瀚的神廟。
稱之為「神廟」,自然是為了奉神。然而在今天,神廟卻有了另一層含義:神跡。只有真正的天神才具有如此的神力吧?
卡爾納克神廟位於古都底比斯的中心,又稱阿蒙拉神廟,即太陽神廟。在埃及,太陽神有許多個名字,阿蒙,阿吞,拉。
入口的兩堵高牆被稱作「塔門」,但更像是中國禪寺的「山門」。其實我並不知道山門究竟是怎麼樣的,然而見到塔門,便覺得應該是這種樣子——高大,偉岸,像是兩扇門拉開,更像是兩座山對峙,無言地佇立已經是一種威嚴,何況門前還有兩排敦實的獅身羊頭的巨大石像呢。
兩排石羊夾擁的路就叫作「公羊路」,也有人稱作「斯芬克斯大道」,從前是直通向盧克索神廟的,後來只剩下了這一小段,盧克索神廟前的一段路被歷史的風沙湮沒了。
進了塔門向回望,會看見門裡有一堆黃沙,不規則地堆擁作階梯狀。考古學家由此判斷塔門的建築方式,原是壘一段山牆,堆一截黃土,好供工匠們攀上去繼續向上壘建——有點像現在的腳手架,不過方法要笨得多。
回過頭來,便看見無數的石像,石柱,石碑,石壁。這是一座石頭的森林,高壯深茂得讓人辭窮,除了不住地驚嘆「好高,好大,太大了,太高了」之外,便別無言語。
那些巨大的石柱很容易讓人想起「一柱擎天」這樣的詞,然而這裡是很多的柱子擎著天,竟不知該怎樣形容。況且每一根柱子都極粗極壯,需要十幾個人聯手才能合抱,而且高,簡直高山仰止。不明白古埃及人為什麼要建築那麼崎高的石柱,難道埃及的神明都是巨人?
更可畏的是那些柱子頂端還依稀斷連著幾段橫樑,朝下的陰面甚至看得見彩繪的雕刻,供人揣想五千年前這裡並不是一片露天地的灰白廢墟,而是有屋頂,有天花,有色彩,有回聲的。
想深了不禁震撼,而且驚心——從石柱與石壁上的雕刻斷層接面上不難判斷出,是先建成石殿而後才雕刻花紋的。那麼天花頂呢?難道也是先建好了,再由工匠爬到柱頂倒懸著身體來刻繪?還有方尖碑,是刻好了再立起來的,還是一段段連接豎立起來後再爬上去雕刻?
不能想像。
據說方尖碑的作用是記錄法老的生平政績,以及向上蒼陳述誠意的。所以一定要立得很高很高,恨不能直入雲霄。可是再高,離天也還是有一段距離。
人的力量究竟是有限的,法老對待不能再高的方尖碑,會有無奈的嘆息嗎?
我把頭高高地仰起,對著天,對著那些柱頂的蓮花,對著直聳入雲的方尖碑,想像法老站在石柱下與上蒼對話。他一定有很多話要說,所以石柱與碑壁上到處都刻滿了象形文字與神話人物。最常見的就是太陽船,法老向神明的敬獻,以及戰爭的畫面。
中國人形容高山喜歡用「高不可攀」,然而方尖碑的高豈止是不可攀,幾乎是「不可仰」的,因為我仰著脖子祈望著,望著望著便感到絕望,覺得暈旋。但是法老是神之子,再高的天對他來說也是親近的吧。
在古埃及教中,只有神的兒子才有資格成為法老。因此每個法老都爭相證明自己「血統」的純正,製造一些關於神祗降旨的神話。法老王是古埃及的最高統治者,然而太陽神卻是他們的父親,是太陽神賦予了他們神性與王權的合法性。比如法老拉美西斯二世名字的象形意義就是:太陽神生了他。
這大概是因為太陽的朝升暮落給了他們啟示,向古老的埃及人民揭演了造物主周而復始的神力,信奉太陽神,即是信奉復活與重生。
史學家把從公元前3100年美尼斯建立第一王朝,到公元前332年馬其頓亞歷山大征服埃及這期間的三千年稱為「法老時代」,而卡爾納克神廟便是這時代所建築的最大神廟,據說始建於公元前兩千年的十三王朝,興盛於拉美西斯二世,其後每一任法老都要到此參拜,然後不斷擴建,如此衣缽相傳地建築了上千年,方給我們留下這樣一座巨大的歷史迷宮。
這讓我想起印度的阿格拉堡。它由莫臥爾王朝的三任皇帝接連建造:阿克巴大帝是主張宗教統一的,因此由他主持建造的紅堡部分便非常堅定地表現出這種志向——整座堡壘主要以紅砂岩建成,大門上有三顆星,這是伊斯蘭教的標誌;有蓮花裝飾,這是印度教象徵;而門頂的拱形則是基督教的格式。以此表示三教合一。其後,他的兒子罕傑爾和孫子沙賈汗不斷將城堡拓建得愈發壯觀宏偉。與阿克巴截然不同的是,痴情皇帝沙賈汗一生摯愛白色大理石,拓建阿格拉堡時也不例外,那是真正的「白宮」。
從阿克巴到罕傑爾再到沙賈汗,甚至沙賈汗的不孝子奧倫澤布,也不過只有一百年的光景,然而阿格拉堡卻呈現出截然不同的三張面孔,有著鮮明的個人風格與王朝特色;
卡爾納克神廟卻恰恰相反,它的建築過程綿延了至少一千年,然而單從建築風格及刻繪手法來看,竟覺不出有什麼差距,就像是一個朝代一個工頭監督完成的。這不由讓人感嘆時間的奇妙與藝術的統一。
想想看,整整兩千年呀,卡爾納克神廟一直不動聲色地接納著歷任法老的朝拜與奉獻,卻不許時光在刀尖上刻下年輪;然而再過兩千多年後,它卻忽然就成了一個謎——今天的我們,對著那些明明白白的象形文字與花鳥圖案,竟然一頭霧水,完全不知道它們在講什麼。
專家們一再強調碑上的象形文字是我們解讀古埃及之謎的密碼。然而事實上我們可以解讀的卻實在太少,並且那些解釋連我們自己也不能相信。
神廟的廊柱之間,時有穿長袍的埃及人踽踽行走,望著他們的背影時,會不由地發思古之幽情,然而一當他們轉過身對你說「哈羅」,打著手勢招呼你到某處留照合影並索取小費時,所有的意境就都被破壞了,留下的只是商業時代赤裸裸的浮躁與現實。
幸好我早有準備,背包里一早放了三十幾盒清涼油。在埃及,清涼油在很多地方都是通行證,可以當作小費使用。然而他們仍不滿意,不住做手勢說家中的小孩子很餓,沒食物吃,沒衣裳穿,總之是需要更多的錢或者禮物,於是我又拿出兩支簽字筆來。正沒開交,又來了一群「法老」,都是聞風而至的,一路捻著手指幾乎小跑地擁過來,嚇得我捂住背包落荒而逃,也一路小跑地去了。
埃及因為太多次被異族征服,如今以阿拉伯人種為主,真正的埃及後裔早已絕跡。不僅會讀寫象形文字的古代巫師早已滅絕,就連純正的埃及後裔也已經所剩無幾,連年戰火使得今日埃及已經成了穆斯林的天下,只知有安拉,不知有法老。
古埃及歷史對於現代的埃及人來說,只是刻在石頭上埋在墓穴里的景點,招徠世界遊客的生財之道,無論在宗教信仰還是血統傳承上,都沒有多少親近感。
盧克索東岸的居民已經是最古老的埃及人種,俗稱「法老的後代」。因為這是一座古城,早在兩千多年前廢棄了的舊都,所以人種和血統才得以相對純正地保存下來。「法老人」的樣貌特徵是身材高大,面部輪廓鮮明——從這一點來說,同我合影的法老倒是很符合的。
但即使是他們,也只是鬼祟而諂媚地只管拉著遊客往碑林深處去,指點你去拍攝那些刻繪最完整的角落,然後伸手捻動拇指與食指來討小費。若你想往深里攀談幾句,問他關於古埃及的歷史,他們便無言了。
這讓我極其悲哀,綿延三千年的古埃及文化,曾經何其昌盛文明,竟然就這樣風化在歷史的長廊中。神明於此真真正正變成了石刻,歷史在這裡戛然而止,當文字沉默時,文化便成了啞巴。人種被改變,宗教被傾覆,語言被遺忘,故事被湮沒,卡爾納克的石頭森林,仿佛一個巨人的冷笑,在無言地嘲弄著今天的我們——所謂科技時代自以為無所不知的我們。
我們甚至讀不懂刻在石頭上的文字,我們又能明白多少沒有形成文字的法老歷史呢?
不過,這也使我終於找回了一些平衡:雖然中國四千年前的文明留給今天的遺存已不多見,不及埃及盧克索這般實在明確;但是,今日埃及的主居民已經不是純種的古埃及人,而中華大地上的主人仍然是炎黃子孫!
圖註:
1、卡爾納克神廟進入塔門後看到的第一座神像就是拉美西斯二世和他的妻子,但也有說法那是他的女兒,而妻子和女兒在這裡是合二為一的,這真讓中國遊客咋舌不已;另一扇門前面同樣也立著一個對稱的拉美西斯像,但像前沒有女兒,也沒有了一條腿,所以無法判斷是本來就只有他本人呢,還是和那邊一樣其實是有女兒,和他的腿一起被時間大神收沒了。
在《聖經》故事裡,女人是男人的一根肋骨;而底比斯廟的這座神像則告訴我們,女人是男人的一條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