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野苑的冥想
2024-10-09 01:38:31
作者: 西嶺雪
距離瓦拉納西以北約十公里處的Sarnath,是釋迦牟尼第一次講經的地方,亦可以說是佛教的發源地。
兩千五百年前,古迦毗羅衛國的王子喬達摩悉達多誕生在藍毗尼花園裡,自幼聰慧過人,錦衣玉食。他本應該是幸福的,滿足的,然而當他看到世間的生老病死之苦時,卻心生悲憫,深深沉思,遂為了尋找滅苦之道,削髮出家,帶領五隨從遍尋聖人,卻終不能得到答案。遂入深山苦修,長達六年。這六年中,他每天只吃一粒麥子,苦思冥想,直到暈倒在尼連禪河邊。
甦醒後,王子接受了牧羊女的乳糜供養,並與五侍者分手,獨自去到二百里外的菩提迦耶冥思苦想,終於一日在菩提樹下悟道。於是西行還至鹿野苑,找到自己的五位夥伴,向他們宣講了自己的心得,使他們得到頓悟,這就是著名的「五比丘」。
於是,佛、法、僧,三寶俱全,佛教正式產生,並日漸發揚光大。
而佛祖誕生的藍毗尼花園,坐悟成佛的菩提迦耶,初轉法輪的鹿野苑,和涅槃圓寂的拘屍那耶,便從此成為佛教的四大聖地。接受著來自世界各地的佛教徒的朝拜。
公元七世紀玄奘西行,便曾來到鹿野苑朝聖。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里曾有這樣的記載:「至鹿野伽藍。台觀連雲長廊四合。僧徒一千五百人。學小乘正量部。大院內有精舍。高百餘尺。石階磚龕層級百數。皆隱起黃金佛像。室中有鋀石佛像。量等如來身作轉法輪狀。精舍東南有石翠堵波。無憂王所建。高百餘尺。前有石柱。高七十餘尺。是佛初轉法輪處。」
彼時,玄奘的所見已與佛陀的宣講,相距了一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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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當我今天來到此地時,則又隔了一千五百年。
「台觀連雲、長廊四合」的壯觀景象已經不復存在,荒野上只剩斷壁頹垣,零星地基,看去一片蒼涼。「高百餘尺」的石壇尤在,呈圓椎狀拔地而起,據說這就是釋迦牟尼第一次講經的地方。我非常疑惑他是怎麼上去的。而五位徒眾又坐在什麼地方聽講。難道他們五個一起上去了?還是佛祖講著講著就升了空?
我的猜測是,這石壇並非是兩千五百年前就存在的,而同阿育王柱一樣,都是阿育王修建的,並為了宣揚佛法,而加強了神話色彩,修建起這樣一個絕高的聖壇。
在佛教創立之初,比丘們的修行方式是日則袈裟芒鞋,托缽弘法,夜則林棲谷隱,禪修精進。
後來,因為越來越多的巨商富賈加入了佛教徒的隊伍,希望捐贈房舍容比丘們遮風擋雨。釋迦牟尼在幾度拒絕而不能之後,答應接受捐贈修建精舍,但只能公用。漸漸的,比丘住所分為兩種形式:一是「僧伽藍摩」,簡稱「伽藍」,意思是眾僧共住的園林,便是鹿野苑這樣規模浩大的精舍群;二是「阿蘭若」,簡稱「蘭若」,意思是在山林間和村鎮外的空閒處建造的小屋子,或獨自一人、或兩三人共住的清修之所;石窟,則是「阿蘭若」的一種發展形式,其建造目的是為了方便僧侶遠離塵囂,在深山靜修。阿旃陀即是其代表建築,而中國的包括敦煌莫高窟在內的四大佛窟,則是向原始佛教致敬的一種形式。
如今,玄奘見過的「前有石柱」也就是阿育王柱,已經不復存在了。而佛陀生活過的精舍,也被破壞得只剩下台基,但仍被信徒們塗滿金水,說明如今仍然常常有信徒來此朝聖。
這都要拜霸道的穆斯林所賜。十二世紀,伊斯蘭教襲入印度,鹿野苑的佛跡被毀壞殆盡,房舍被推坍,佛像被砸爛,最輕微的破壞也是砸掉了佛像的鼻子——大概他們毀壞不了那麼多的佛像,於是便以佛的鼻子為象徵吧。
從十二世紀至十八世紀的長達六百年前,整個印度大地上不見一座佛寺,不存一位僧伽,佛教也湮沒一時。到後來佛教重新興起時,據說各聖地包括鹿野苑的發現,還是根據我國玄奘大師的記錄才確定遺址重新開掘的呢。
至於此地所以叫作鹿野苑(Sarnath,源自Saranganath,意思就是鹿王),則源自古印度傳說。說是很多年前,有個國王喜歡獵鹿,於是鹿王指揮眾鹿抽籤排隊,每天要有一頭鹿把自己獻出去給國王射殺,以此保護其他的鹿群。這樣,國王每天射到一頭鹿,便心滿意足地回宮。
有一天,國王獰獵中,正想彎弓搭箭時,忽然看到那姍姍行來的公鹿兩眼含淚,氣度高華,非同一般。國王很驚訝,不由收起了弓箭向那頭鹿仔細打量。那鹿忽然口吐人言,自稱是鹿王,因為今天輪到一頭母鹿要被國王射殺,而那頭母鹿懷了孕。由於國王的每日圍獵,鹿群的數量已經越來越少,鹿王不忍心一屍兩命,於是決定由自己代替母鹿獻身給國王。國王聽了,十分感動,從此下令這一帶永不許人獵鹿,這樣子,Sarnath便成了鹿的天堂。中文名字便譯作鹿野苑。
如今,當地政府因詞生義,在佛堂後面用鐵絲網圍起一塊空地充作鹿苑,養著為數不多的幾頭鹿,倒有七八個孩子在賣鹿糧。
十盧比一小袋,我討價還價,五盧比買了一小捧,體會一下飼鹿之樂隨便拍了幾張照便離開了。想必那些鹿也不缺吃的,開始還肯高高昂起頭來配合一下,後來就懶洋洋的,餵到嘴邊就吃一口,不餵到嘴邊,連頭都懶得抬。我一邊餵鹿一邊想,當年玄奘有沒有在我站的這塊地方站過呢?
唐太宗貞觀元年(627年),唐僧玄奘從長安出發,經甘肅、新疆、烏茲別克、阿富汗、巴基斯坦,到達印度,歷時十七年。取得657部佛經,又一路跋涉,經兩年時間方回到長安。
而我現在也是從西安出發,卻是做了飛天使,一天之內,從西安飛北京、從北京飛上海、又從上海飛德里,如今來到了這佛教的聖地。今非昔比啊,時間的最大差距終究取決於空間的偶然飛越。兩千五百年,也只是一個彈指瞬間吧。
相對於2500年,佛祖的一生也只是個瞬間;然而那個瞬間,照耀了千古大道與萬眾心靈。這也便是佛家說的「一花一世界,一沙一菩提,手中握無限,片刻成永恆。」
形象,時間,意念,都是瞬間萬變不可停歇的。就好比此刻我們看著這高塔、這台基、這樹木,巋然不動,豈知它們的內心仍在不停地走向老邁。
不變的,唯有大道。
《僧祗》中說:「二十念為一瞬,二十瞬名一彈指,二十彈指名一羅預,二十羅預名一須臾,一日一夜有三千須臾。」
古印度人算出,一日一夜共計23.99999小時,和現在人們說的24小時完全一致。那麼一天有三千須臾,一須臾就是不到30稍,又分為二十羅預,四百彈指,八千瞬間,一萬六千念頭……於是,一個念頭就僅有0.00018秒。一日一夜中,人們可以生起八億四千萬念,而一念之差,足以滅頂,人的一生要經歷多少滅頂之災?
這還不足,還有比「念」更小的時間單位,那就是我們常說的「剎那」。經云:「九十剎那為一念。」也就是說,一剎那僅僅等於0.000001999秒。
即便如此之短至不可計,佛經又云:「一彈指六十剎那,一剎那九百生滅。」
那麼不足0.000002秒的時間裡,還有九百次生滅,一生何其漫長,何其苦哉?
想來,唯有萬念俱灰,四大皆空,「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聲香色味觸法,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無苦集滅道,無智亦無得。」方能得大解脫。
這便是兩千五百年前,佛祖於此地高壇向五比丘法輪初轉講解的正道吧?
彼時,天墜花蔓,地涌金蓮,林中的小鹿都跑出來傾聽,五比丘立時頓悟,連飛禽走獸、花草草也都受益。
於是,我也按照佛祖在經典中教導的止觀心法,在草坪上盤膝而坐,將心安住於人中一帶,觀呼吸,靜神思,希望體會那殊勝的明心見性的境界。
可惜的是,終無慧根,不能了悟。但信徒們常說便是誦讀一遍《心經》,也是大功德,便讓我每日默誦三遍吧: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僧揭諦,菩提薩婆訶。
PS:
多年之後,當我終於去到西雙版納勐罕曼聽法樂園禪修時,不禁再次想起荒涼而神聖的「鹿野伽藍」。
南傳上座部佛教的所有行止規矩,都遵循最原始的印度佛教,禪修園的格局作用,也正相當於印度的伽藍了。我們住在孤邸中,斷除一切外緣,穿最簡單的衣裳,行最謙卑的禮儀,每日六坐,修習內觀禪法,早晚誦經,過午不食,只專心研讀佛教經典,過著完全與世隔絕的清淨生活。
雖然我終究還是要回到塵世。然而,能在今時今世有緣來到一座像佛陀時代「祗園精舍」那樣的伽藍修行,體驗兩千多年前原始佛教的禪林生活,是多麼殊勝的緣法。這使我終於相信,自己縱無夙慧,卻有佛緣,也許一切的緣分,都在鹿野苑漫步時早已註定。或者更早,緣訂於兩千五百年前,佛陀的法輪初轉。
薩度!薩度!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