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時間
2024-10-09 01:38:28
作者: 西嶺雪
在印度學會了兩個詞是天天要說的,一就是捻著手指說「One dollor」,再一個就是「印度時間」。
來了才知道,「印度時間」其實是很著名的形容詞,其直白的解釋就是「不準時」。如果印度人跟你說需要兩個半小時做一件事,那麼至少便需要三小時,而你最好做出四小時的打算。
印度人沒有時間觀念,這從街道上大把的閒人就可以看得出來。他們穿著過膝的寬鬆上衫,其中很多是年輕人,這個時間應該正在工廠上班或在家裡勞作的,但他們什麼也不做,就那麼胳膊抱著自己的肩膀站在街道上,張望,聊天,或者就只是站著,可以這麼站上大半天,直到肚子餓了才蹣跚地走去家裡或某個小店弄點吃的,也總是一臉的懶洋洋——急什麼呢,反正時間有得是。
記住全網最快小説站𝗯𝗮𝗻𝘅𝗶𝗮𝗯𝗮.𝗰𝗼𝗺
印度人大多是相信輪迴的,相信有前世,前前世,前前前世,而今世不過是無限延長的時間線上的一個點,所以不足為意。既然過完今天還有明天,過完今生還有來生,那又何必匆匆忙忙爭分奪秒呢?這便是他們悠閒的根源。
從瓦拉納西到德里,我坐的是特快列車,也要十個小時。夜裡一點發車,進站時,看到愁眉苦臉的香港人,說他們本來定的是夜裡十點的火車,但通知晚點三小時,還不知道什麼時候發車呢。我不禁兔死狐悲起來,不知道自己要在這裡等多久,弄不好要在車站過夜也說不定,但很幸運地,居然沒等多久,火車便進站了。
一夜無話。然而開到天亮,車突然停了下來,倒著又開回站里了,一問,說是壞了,要維修。
天哪,火車壞了這事兒我還是頭一次聽說呢。有修自行車的,有修三輪車的,也有修汽車的,還沒聽說過火車拋錨呢。修了大約兩個小時,修好了,接著開。開沒多久,又停下,接著修。又修了一個多小時。
事情不合理到了這地步,我反而慶幸起來:車壞了算什麼,反正總能修好,也總能到達終點站。遲到好過不到,至少是等我上車後才壞的,沒把我扔在車站裡露宿一夜,算是很幸運了呢。
在整個印度游期間,吃盡了「印度時間」的苦頭,但總算萬事有個結局,我回國的日子到了。
印度國際機場要求提前三小時入關,大概是因為他們自己也知道自己的工作效率差吧,不得不把準備時間拖得富裕點。然而即使如此,關檢的時間還是大大延遲,而我那麼濫的英文,也顧不上藏拙,硬是忍不住與關檢人員吵起來。原因是每件過關行李發一張標籤,而我CHINK IN時,女警看我背一個包提一個包,說一個標籤就行了;安檢時給每個行李簽上蓋章,也沒有什麼問題;然而到了登機時,卻非說我的隨身手提包上沒有標籤,必須重新過關,把完整過程再來一遍。我憤怒地說:「這是你們的錯,不應該讓我承擔。」但是他們理也不理,只是好脾氣地往關檢口指了又指,好像怕我迷路似的。
儘管我明明是提前整整半天就到了機場,但是拖拖拉拉到這時候,離飛機起飛卻已經不到半小時,居然又弄出這樣的插曲來,真讓我又急又氣,據理力爭了半天,無效,最終還是忍著氣又從頭走了一遍。隊伍中像我這樣被各種稀奇古怪的問題刁難的遊客還不少,都一臉苦笑,從善如流。
這樣子拖泥帶水的,總算趕在起飛時間前安穩就坐——其實也沒必要那麼著急的,因為起飛時又順理成章地晚點了幾十分鐘,但飛機上沒有一個人抱怨——已經都習慣印度時間啦。
消失的是種族制度,消不去的是階級。而導致弱肉強食的根本原因,是怯弱。
印度的人種、種姓、與階級
2007年2月22日的晚上,我坐在恆河的船上,目睹了一次祭祀的過程。著名的恆河石階上搭起一座座高台,僧侶們立於其上,手執燈盞,一邊念誦經文一邊做出不同的姿勢,如瑜珈,如舞蹈,每換一段經文就換一種燈火,仿佛一場盛大的演出。
這是中國的大年初五,然而印度教聖地瓦拉納西的慶祝當然與中國的春節無關。據說這樣的儀式在恆河岸邊每天都要舉行,用以朝拜他們的母親河。
不過這些虔誠的印度教徒也許並不能算是恆河真正的子孫。印度真正的主人應該是原先住在德干高原上的達羅毗荼人。他們矮小、黑瘦,耕地為生,靠天吃飯,過著原始而自給自足的生活。然而雅利安人的到來,擾亂了他們的平靜,打碎了他們的自信。一種新的文明以野蠻的方式強行侵入,並迅速征服了印度大陸,成為它新的主人。這種恃強凌弱絕非緣於力量和人數,因為遠行而來的雅利安人在數量上絕不可能占優勢,但他們武器精良,擅於進攻,這便不是懦弱安分的達羅毗荼人所能抵抗的了。
勝利的雅利安人因此鄙視達羅毗荼人種的怯弱、愚昧,嘲笑他們的膚色,掠奪他們的土地,霸占他們的女人,奴役他們的自尊。於是,種姓制度誕生了,社會被分成了高低不同的四種姓:婆羅門(僧侶或知識分子),剎帝利(武士),吠舍(商人),與首陀羅(農民與手工業者)。
他們將這種人為的劃分歸結於天意,上升到宗教,並使它一直追溯至人種起源的高度:傳說造物主梵天在水上醒來,看到自己孤身一人,不禁傷心地哭泣起來,空氣、土地、植物從他的眼淚中產生,混沌為開,天地始生。梵天因為寂寞而開始創造人類,從他頭腦中產生的就是婆羅門,從他肩膀上產生的是剎帝利,用他雙手創造的是吠舍,而他腳下產生的便是首陀羅,註定要為另外三種較為高貴的人種踐踏。
婆羅門是所有種姓中最高的,從事著僧侶的世襲事業,是服侍神的人。他們從小接受良好的教育,並學習有關宗教的一切禮儀、經文和念誦。《吠陀》是印度教的聖經,婆羅門子弟要從小習念,連一個字母一個音調都不可以錯誤。而這種學習是口口相傳、世代相襲的,因此在兩千年後,我們今天聽到的《吠陀經》仍然同兩千年前毫無二致,並出自婆羅門純正血統的後裔口中。
當今的印度,種姓制度早已名存實亡,四種姓之間已經沒有了高低貴賤的區分,並且通婚自由,魚龍混雜。然而當你問起一個印度人的出身時,他仍然會很驕傲地告訴你,他是婆羅門或者剎帝利,同時故作平淡地說:「其實也都一樣啦,現在已經不論這些啦。」
我從沒見過一個吠舍或首陀羅,當然我能接觸到的都是些受過教育、英語流利的「上等人」。這並不是說受過教育的人一定都是婆羅門或剎帝利,因為他們自己一再強調「現在所有的人都可以受教育,沒有種姓的區分啦」,不過我懷疑即使是一個首陀羅,他也不會願意承認的吧,因為既然已經允許通婚,那麼他總可以從自己的血統里找到一點更高貴的遺傳的。
不過,即使種姓制度已經消逝,而且彼此通婚,但是舉行恆河祭禮的人仍然一定要是婆羅門而不是其他別的什麼種姓。廟長的兒子必須是廟長,《吠陀》的學習也仍然是童子功,這說明世襲與種姓在印度仍然是存在的,至少在印度教徒中,服侍神的人仍然需要血統純粹,根紅苗正。他們的一切俸享,也仍然來自信徒們的捐贈,這就和他們口中念誦的經文一樣,沿襲了整整兩千年而一成不變,是種姓制度留給當今印度的深深烙印。
同時,沒有了種姓制度,並不代表沒有了階級。在印度,階級觀念是相當嚴重的,只不過如今的劃分標準已經不再是婆羅門或剎帝利,而是有錢人與窮人。
而印度的有錢人又往往出身自高貴家庭,財富出於歷代的積累與承遞,因此那種安祥富足就全是寫在臉上的,氣定神閒,一目了然。暴發戶也許是有的,但不會很多,這就使得印度的階級劃分與種姓制度間仍有一種水乳交融的禪遞關係,不大分得清楚。在某種意義上,甚至可以說如今的「階級」只是從前的「種姓」的一個變身,雖然內里肯定是有了某些改變的,至少通婚自由、享用平等受教育權給了首陀羅甚至賤民們以鯉魚躍龍門的機會,但其基本構成的改變,絕非一日之功,至少還要等到五十年以後,兩代、三代人的努力方能乾坤大挪移吧。
我曾經參加過一個顯然是印度上等人的婚禮,因為他們居然雇得起持槍警察做保鏢(要知道,在印度可並不是所有警察都有資格帶槍的,大多警察的武器只是一根棍子)。婚禮在四星級酒店的後花園舉行,採用英式下午茶的自助形式,到場賓客非富則貴,男人西裝革履,頤指氣使,各個都像國務卿;女的則人人都是黛安娜王妃或希茜公主,穿著鮮艷的紗麗在草地上挽臂而行,或喁喁交談,或隨興起舞,舉止從容,神情清朗,是一種顯然不知貧窮為何物的發自內心的單純與恬淡,那種理直氣壯、理所當然的優越感是有根基有家底的,是用世世代代的財富累積出來、年年歲歲的安樂供養出來的。
最有代表性和說服力的是一個披頭巾的老人,她看到我在婚禮台下對著新郎和伴娘們拍照,就慈愛地向我做出邀請的姿勢,讓我上台與他們合影。她那種安祥開朗的態度,優雅溫柔的舉止給了我很深的印象,她看起來至少有六十歲了,滿臉皺紋,然而眼神明亮,笑容燦爛,絕無尋常街頭老人臉上常見的那種抑鬱侷促,顯見她對自己的一生很滿意,更顯然是一個虔誠的教徒,終生沐浴在宗教的祥光下——羅馬真不是一天堆成的。
與富人相比,滿街的力車、乞丐,那貫徹性情的貪婪和狡黠也司樣都是寫在臉上的,無論他們做出多麼真誠偽善的笑容,閃爍的眼光底下還是壓著藏不住的窺視,仿佛在掂量這個新踏入印度的異鄉人到底是不是一頭肥羊,而自己可以從他手中得到多少好處或施捨。
我這樣說絕沒有輕視窮人的意思。但一個人如果做慣了乞丐或力夫,並且對自己的人生已經沒有更高的追求的時候,他就會變得鼠目寸光,心胸狹隘。
有一次我在街上看到一輛汽車與一輛人力三輪互相擋了路,於是汽車的主人下來,揪住三輪車夫一頓胖揍,而三輪車夫抱著頭,連反抗或者分辯也不敢。那一刻我對三輪車夫充滿了同情,然而沒多久這同情便煙消雲散了,這是因為我在恆河邊的街道上又經歷了另外一件事:只要沒有警察,小街上的三輪車夫總是習慣於橫衝直撞的,撞到行人是經常發生的事——當然是跟他們一樣的窮人。那天我乘坐的三輪車撞倒了一個騎單車的小孩,那小孩扶起車來,我正想說聲對不起看看他摔傷了沒有,三輪車夫卻已經先發作起來,劈頭蓋臉把孩子一頓大罵——那麼囂張無禮的恃強凌弱,也就難怪他們會被更強的勢力欺壓了。這真是一個惡性的循環!
而所以會將印度的車夫與乞丐相提並論,是因為他們都是一樣的不知足與不感恩。
在印度所有的旅遊點,只要一有巴士停下,就會擁來大量的乞丐拍著車門喊「Hello, One dollor!」而當你送出一袋餅乾或一塊錢,他絕不會因此表現出感激,而相反會認定你是一個可以榨汁的豐厚甘蔗,遂鎖定目標向你索取更多的施捨,他會像表演啞語一樣摸著自己的頭,指著自己的嘴,拍著自己的胸,抱著自己的胳膊,跺著自己的腳,以此來告訴你,他沒帽子、沒衣裳、沒鞋、沒吃的,總之四大皆空,需要你的拯救。這還不要緊,更可怕的是你或他的暗示會招來更多的成群的乞丐,同時向你做出舞蹈般的求乞姿勢,並且彼此撕咬,強調你應該是他的戰利品。如果這些乞丐里有年齡較大或體力較強的,就會打倒先前那個已經有所斬獲的乞丐,搶走你的施捨,讓你因為自己的大方而引起的一場戰爭感到悔恨和無奈。
這時候,我終於有些理解,為什麼佛教會首先誕生在印度這樣一個國度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