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回 壽怡紅群芳開夜宴 死金丹獨艷理親喪
2024-10-06 00:48:42
作者: 西嶺雪
女兒茶
《紅樓夢》第六十三回群芳夜宴,林之孝家的帶著人來查夜,囑咐寶玉早睡早起,寶玉笑道:「今兒因吃了面怕停住食,所以多頑一會子。」林之孝家的便向襲人等說:「該沏些個普洱茶吃。」襲人晴雯二人忙笑說:「沏了一盄子女兒茶,已經吃過兩碗了。」
寶玉生平最喜女兒,所以院裡種的花是女兒棠,日常喝的茶也是「女兒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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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什麼是女兒茶呢?
《滇南新語》載:「女兒茶亦芽茶之類。」「旨夷女采治,貨銀以積為簪資,故名。」
說女兒茶是滇南未婚少女於雨前三四月份採摘,採茶時將茶青放入懷中,積到一定數量才取出放到竹簍里,賣得的錢作為自己的簪環嫁妝之用。
清代阮福在《普洱茶記》中說:「二月采蕊極細而白,謂之毛尖,以作貢茶,采而蒸之揉為茶餅;其葉少放而猶嫩者名芽茶……大而圓者,名緊團茶,小而圓者,名女兒茶。」寫明普洱茶因採摘時間不同而分類,女兒茶是「婦女采於雨前得之」的「四兩重圓茶也」。
明清時期,雲南茶區的普洱茶主要工藝為:大葉種茶樹鮮葉採摘、鍋炒殺青、手工揉捻、曬乾、曬青毛茶、蒸軟、揉(壓)製成形、涼干。其產品主要有團茶和餅茶兩種。
公元1659年(清順治16年),滿清平定雲南,推行「歲進上用茶芽制」,普洱茶開始作為雲南特產上貢皇室,所進貢的普洱茶有八色茶品,包括:五斤重團茶、一斤重團茶、三斤重團茶、四兩重團茶、一兩五錢重團茶、瓶裝芽茶散茶、蕊茶散茶和匣裝茶膏。
到了公元1729年(清雍正7年),清朝廷正在雲南設立普洱府,管轄今天的西雙版納、思茅等地區,以西雙版納納六大茶山的原料精製普洱貢茶,並在攸樂山也就是今天的景洪基諾山鄉設立同知,負責監製普洱茶的生產及進項運銷事宜。
既然雲南普洱和其他貢茶不同,來自深山老林的古樹茶青,茶湯特別醇厚,且有去油膩助消化的功效,在清朝被視為罕見的名茶。「夏喝龍井,冬飲普洱」已經成為清宮飲茶的規範,是當時滿清貴族生活的一種標誌。
因此,賈府中人能夠喝到這種貢茶並深知有消食健脾的作用,就是非常正常的事了。所以林之孝家的在寶玉吃得過飽時囑咐要喝普洱消食,免得消化不良,這也側面顯示了賈府管家見多識廣。
也有紅迷認為此處女兒茶應指泰山女兒茶,理由是明代嘉靖年間所修《泰山志》記載:「茶:薄產岩谷間,山僧間有之,而城市則無也。山人采青桐芽,曰女兒茶。」明萬曆年間文士李日華也在《紫桃軒雜綴》有載:「泰山無茶茗,山中人摘青桐芽點飲,號女兒茶。」
但是這裡寫得很明白,泰山女兒茶雖然也叫女兒茶,但其實不是茶,更不是普洱茶,而是一種青桐芽。這和林之孝家的所囑「該沏些普洱茶來喝」讓寶玉消食是背道而馳的。
所以可以斷定,書中所寫的普洱女兒茶,只能是雲南西雙版納的普洱茶,滿清皇室貢茶之一。而且由少女采於三四月份,小而圓的四兩重圓茶,也很符合寶玉的審美情趣,所以此時提之最妙。
芳官與《邯鄲記》
紅樓十二官中著墨最多的,無疑是芳官。
她是小戲子中的正旦,難怪可以分入怡紅院。剛分院不久,就因和乾娘口角,讓麝月等說出「把一個鶯鶯小姐反弄成拷打紅娘」的巧話兒來了,隔不久更是和趙姨娘大打群架,堪稱大觀園中奴才造反最轟動的一次。
因為她的天真,伶俐,敢做敢言,深合了寶玉性情,因此對芳官越來越寵愛,與其說拿她當丫鬟,勿寧說視她為妹妹,百般縱著她。
芳官洗頭時,穿著海棠紅的小棉襖,底下絲綢撒花袷褲,敞著褲腿,一頭烏油似的頭髮披在腦後,哭得淚人一般,真正我見猶憐。麝月笑說:「這會子又不妝扮了,還是這麼松松怠怠的。」可見打扮得出格。然而寶玉偏說:「他這本來面目極好,倒弄緊襯了。」不要人管束她。
久之,芳官也就越發任性,有些恃寵而驕起來,不但什麼活都不干倒會到處擺弄東西弄壞了鐘擺,還敢拿著房裡珍貴的玫瑰露隨便就私自送人,在廚房掰著糕點和小蟬鬥嘴一場,更是「有風駛盡帆」的典型傲慢,也就難怪結怨甚多了。
書中對小戲子們曾有一番總論:「文官等一干人,或心性高傲,或倚勢凌下,或揀衣揀食,或口角鋒芒,大概不安分守理者多。因此眾婆子無不含怨。」
這幾條罪名,芳官幾乎都占全了,和乾娘鬥嘴是心性高傲,對小蟬使氣是倚勢凌下,和趙姨娘大戰是口角鋒芒,而六十三回的描寫則充分體現了她的揀衣挑食。
寶玉生日宴,芳官不夠資格,上不了酒席。寶玉一會兒不見便到處找,看她睡在床上,便哄她起來去外面頑。芳官鬧性子說:「你們吃酒不理我,教我悶了半日,可不來睡覺罷了。」寶玉便許諾說:「咱們晚上家裡再吃,回來我叫襲人姐姐帶了你桌上吃飯,何如?」芳官倒也知道情理,說:「藕官蕊官都不上去,單我在那裡也不好。」又道:「若是晚上吃酒,不許教人管著我,我要盡力吃夠了才罷。我先在家裡,吃二三斤好惠泉酒呢。」
一時柳家的送了食盒來,小燕接著揭開,裡面是一碗蝦丸雞皮湯,一碗酒釀清蒸鴨子,一碟醃的胭脂鵝脯,一碟四個奶油松瓤卷酥,並一大碗熱騰騰碧熒熒蒸的綠畦香稻粳米飯。小燕去拿了小菜並碗箸過來,撥了一碗飯。芳官還說「油膩膩的,誰吃這些東西。」
這段描寫,讓我看了真恨不得跳進書里說:你不吃我吃!才見了幾天油星,就鬧起這些妖蛾子來了。
從怡紅夜宴眾丫鬟隨份子給寶玉治酒看來,襲人、晴雯、麝月、秋紋四大丫鬟每人五錢,芳官、碧痕、小燕、四兒每人三錢,他們以下的不算。
很顯然,芳官名列二等丫頭,和曾與寶玉洗過鴛鴦浴的碧痕、專門賜名的四兒、世代陳人的家生子兒小燕都是比肩的。可是這裡的描寫,分明是小燕在服侍芳官吃飯,還要吃芳官的剩飯,為什麼呢?就仗著寶玉寵她,半是仗勢欺人,半是倚小賣小。
因此寶玉過意不去,安慰小燕說:「以後芳官全要你照看他,他或有不到的去處,你提他,襲人照顧不來這些人。」這是寶玉的厚道處,體貼處。
晚上眾人喝酒,襲人還在忙著安席斟酒,寶玉和芳官已經先划起拳來。
寶玉只穿著大紅棉紗小襖子,下面綠綾彈墨袷褲,散著褲腳,倚著一個各色玫瑰芍藥花瓣裝的玉色夾紗新枕頭,和芳官兩個先划拳。當時芳官滿口嚷熱,只穿著一件玉色紅青酡絨三色緞子斗的水田小夾襖,束著一條柳綠汗巾,底下是水紅撒花夾褲,也散著褲腿。頭上眉額編著一圈小辮,總歸至頂心,結一根鵝卵粗細的總辮,拖在腦後。右耳眼內只塞著米粒大小的一個小玉塞子,左耳上單帶著一個白果大小的硬紅鑲金大墜子,越顯的面如滿月猶白,眼如秋水還清。引的眾人笑說:「他兩個倒象是雙生的弟兄兩個。」襲人等一一的斟了酒來,說:「且等等再划拳,雖不安席,每人在手裡吃我們一口罷了。」於是襲人為先,端在唇上吃了一口,余依次下去,一一吃過,大家方團圓坐定。
這裡,芳官是多麼任性、嬌縱,不過是個新進園的二等小丫頭,卻和寶玉平起平坐地划拳,由著襲人等在底下侍候。而且打扮得又是這樣出格,連耳飾都是一大一小故意不對襯,這風格就是放在今天會被贊一聲有性格夠時尚。
寶玉是紅襖綠褲,一貫的「怡紅快綠」的審美癖好;芳官也投其所好,紅青黃三色水田衣,紅褲子綠汗巾。一則兩人服飾風格色調相仿,二則面目眉眼也相似。寶黛初見時書中有段對寶玉形象的描寫:「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鬢若刀裁,眉如墨畫,面如桃瓣,目若秋波。」
而此時的芳官則是「面如滿月猶白,眼如秋水還清。」
兩段話中對於臉形,眼神的描寫是一模一樣的,可見兩人確實長得像。而且寶玉面容俊美本就有點女兒像,芳官卻天真率然偏有些男孩子氣的,更是如花照水兩相映了。
襲人聽了這話是肯定不爽的。難怪眾人說「他兩個倒象是雙生的弟兄兩個」,這話聽在襲人耳中能不嗔怒?雖不好發作,但是率領眾人趕著上來排隊敬酒之舉,焉知不是顧意岔開二人,提醒位次呢?
襲人為先,余次下去一一吃過,大家方團圓坐定——此時重新入座,自然是要講究一番先後上下的。
然而芳官尚無知無覺,不但在席上唱曲兒出盡風頭,讓寶玉痴痴看著她點頭不語,還一味貪酒,連襲人占花名,說「同姓者陪一杯」,她也趕緊地說聲「我也姓花」,蹭一杯酒喝。當時的襲人,大概頗有點視芳官如阿Q的怒意吧,恨不得罵一句:「你也配姓花?」
然而襲人是有城府的,她仍然隱忍不發作,卻在酒闌人散之後,藉機就勢,狠狠地誣陷了芳官一回——因芳官醉酒,一邊說「好姐姐,心跳的很。」一邊便倒在襲人身上。襲人遂將她扶在寶玉之側,自己卻在對面榻上倒下。
這一段,作者用一慣白描手法,表面上替襲人遮掩是「見芳官醉的很,恐鬧他唾酒」,似乎完全出自一片誠心;然而次日起來,卻當著眾人說:「不害羞,你吃醉了,怎麼也不揀地方兒亂挺下了。」生怕眾人不留心似的。
襲人慣於人際,非常明白煽風點火、借刀殺人的道理:小丫頭芳官竟與寶玉同榻而眠,這樣的奇事,她自己不說,也自會有人當新聞添油加醋地傳出去,還怕上頭將來不替她報仇?
後來王夫人攆芳官時,理由便是:「唱戲的女孩子,自然是狐狸精了!上次放你們,你們又懶怠出去,可就該安分守己才是。你就成精鼓搗起來,調唆著寶玉無所不為。」
這「無所不為」指的可不就是這次夜宴中事麼?
又說:「你還強嘴!我且問你,前年我們往皇陵上去,是誰調唆寶玉要柳家的丫頭五兒了?幸而那丫頭短命死了,不然進來了,你們又連伙聚黨遭害這園子呢。你連你乾娘都欺倒了。豈止別人!」
所謂「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可見王夫人對房中事瞭若指掌,是打定主意要替眾婆子與襲人出氣來了。
(二)
占花名行酒令,寶釵拈了一枝牡丹簽,因命芳官唱曲助興,芳官唱了支《賞花時》,乃是《邯鄲記》中開篇第一折的曲子;而元妃點戲時,曾有一出《仙緣》,正是《邯鄲記》最後一出。這部戲在兩次重要的場合出現,首尾相映,喻意重大,幾可與《牡丹亭》、《西廂記》相媲美。
元妃省親一回中已經註明,《邯鄲記》中伏的乃是「甄寶玉送玉」的大關目。
「假作真時真亦假」,書中所有的「甄」其實就是在寫「賈」,兩者的故事是可以互代的, 所有「甄家」的故事,都喻示著「真實」的曹家故事,同時也為書中的「賈家」背面傅粉,是互為映照的關係,甚至某些時候,甄家的故事比賈家故事更具有現實意義。
比如書中寫甄家是「欽差金陵省體仁院總裁」,「獨他家接駕四次」等,都是「真事」。而元妃省親,暗示的正是江寧接駕事。因此,「甄寶玉送玉」,暗示的乃是關係人物命運的一件大事,也就是「寶玉出家」這個大結局。
且說回《邯鄲記》,乃是關於呂洞賓度化盧生來天門做掃花使者的故事。洞下凡時,盧生正在橋頭小店歇腳,兩人一番暢談後,呂洞賓送了他一隻仙枕,盧生就此入夢,並在夢中娶得嬌妻,考中狀元,風光一時。
卻因權臣宇文融所陷,轉瞬被貶,先是開通河道,後又上戰場征伐,歷盡艱辛卻也創下赫赫戰功,升為定西侯,加太子太保兵部尚書同平章軍國大事。正在位極人臣之際,又被宇文融再次陷害,蒙冤不白,被綁至雲陽斬首,幸而妻子攜八個兒子去午門喊冤,皇上免他不死,發配廣南鬼門關;
之後又經歷了種種磨難,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皇上查明真相,將宇文融問斬,取盧生回京,加封趙國公,崔氏封為夫人,四個兒子也都封了高官。
盧生又做了二十年丞相,八十有餘,縱慾無度,雖榮顯已極,還是命數已盡……
盧生自夢中醒來,自覺已經完整走過了春秋八十載,一回頭,卻見黃粱米飯尚未煮熟,原來不悲歡離合繁華寥落不過是瞬間一夢,頓悟世事皆空,不過黃粱一夢,遂隨呂洞賓去了。
這番經歷,和賈寶玉本為神瑛侍者,特地來到凡間造緣歷劫,最終還要回到警幻座前銷號,是一樣的輪迴。難怪寶玉會聽了曲子點頭不語了。
值得一提的是《仙緣》結尾時,八仙點化盧生,每人一段,連唱了一套《浪淘沙》:
漢鍾離:甚麼大姻親。太歲花神,粉骷髏門戶一時新。那崔氏的人兒何處也。你個痴人!
曹國舅:甚麼大關津。使著錢神,插宮花御酒笑生春。奪取的狀元何處也。你個痴人!
李鐵拐:甚麼大功臣。掘斷河津,為開疆展土害了人民。勒石的功名何處也。你個痴人!
藍采和:甚麼大冤親。竄貶在煙塵,雲陽市斬首潑鮮新。受過的悽惶何處也。你個痴人!
韓湘子:甚麼大階勛。賓客填門,猛金釵十二醉樓春。受用過家園何處也。你個痴人!
何仙姑:甚麼大恩親。才到八旬,還乞恩忍死護兒孫。鬧喳喳孝堂何處也。你個痴人!
這幾段歌,不正與《好了歌》的四難忘如出一轍麼:世人都曉神仙好,唯有功名、金銀、嬌妻、兒孫忘不了。
巧的是,寶釵生日宴上,曾向寶玉推薦了一支《寄生草》,說的是魯智深出家。彼時寶玉懵懂未開,只覺得曲美詞好,喜得手舞足蹈;這次,又是寶釵命芳官唱曲,再次點明寶玉出家的大結局,而此時的寶玉年紀漸長,悟性漸開,再聽到這些曲子時已經不像從前那般漠無所感,而是若有所悟,點頭不語了。
更可嘆的是,芳官自己,不久之後也將面臨出家為尼的命運,到底像她唱的曲兒那般:「翠鳳毛翎扎帚叉,閒踏天門掃落花。」禮佛求仙去了。
(三)
壽宴之後,作者有段濃墨重彩的「改名」大戲,再次突出了寶玉對芳官的重視——
(寶玉)因又見芳官梳了頭,挽起攥來,帶了些花翠,忙命他改妝,又命將周圍的短髮剃了去,露出碧青頭皮來,當中分大頂,又說:「冬天作大貂鼠臥兔兒帶,腳上穿虎頭盤雲五彩小戰靴,或散著褲腿,只用淨襪厚底鑲鞋。」又說:「芳官之名不好,竟改了男名才別致。」因又改作「雄奴」。芳官十分稱心,又說:「既如此,你出門也帶我出去。有人問,只說我和茗煙一樣的小廝就是了。」寶玉笑道:「到底人看的出來。」芳官笑道:「我說你是無才的。咱家現有幾家土番,你就說我是個小土番兒。況且人人說我打聯垂好看,你想這話可妙?」寶玉聽了,喜出意外,忙笑道:「這卻很好。我亦常見官員人等多有跟從外國獻俘之種,圖其不畏風霜,鞍馬便捷。既這等,再起個番名,叫作『耶律雄奴』。『雄奴』二音,又與匈奴相通,都是犬戎名姓。況且這兩種人自堯舜時便為中華之患,晉唐諸朝,深受其害。幸得咱們有福,生在當今之世,大舜之正裔,聖虞之功德仁孝,赫赫格天,同天地日月億兆不朽,所以凡歷朝中跳梁猖獗之小丑,到了如今竟不用一干一戈,皆天使其拱手俛頭緣遠來降。我們正該作踐他們,為君父生色。」……大家也學著叫這名字,又叫錯了音韻,或忘了字眼,甚至於叫出「野驢子」來,引的合園中人凡聽見無不笑倒。寶玉又見人人取笑,恐作踐了他,忙又說:「海西福朗思牙,聞有金星玻璃寶石,他本國番語以金星玻璃名為『溫都里納』。如今將你比作他,就改名喚叫『溫都里納』可好?」芳官聽了更喜,說:「就是這樣罷。」因此又喚了這名。眾人嫌拗口,仍翻漢名,就喚「玻璃」。
因了這一出寶玉的心血來潮,此後芳官便在諸版本中多了許多個不同稱謂,有時是耶律雄奴,有時是金星玻璃,而多半是仍稱作芳官。看得讀者好不眼花繚亂。而「金星玻璃」的名字一出,便替芳官坐定了「金派」女兒的身份,與黛玉替身兒的「玉派」齡官遙遙一對了。
不過這一段的文字頗為奇怪,先是時間上不接榫:
寶玉生日在四月春暖花開時節,卻對芳官說:「冬天作大貂鼠臥兔兒帶,腳上穿虎頭盤雲五彩小戰靴。」提前大半年就惦記冬天穿什麼了?寶玉是不是有點慮得太長遠了?而且這是生日第二天,寶玉先改名為雄奴,又改為耶律雄奴,因為大家學著叫,竟至於叫出「野驢子」來,寶玉又覺作踐了芳官,遂改名「溫都里納」,但眾人嫌拗口,只呼作「玻璃」。
連改了四次名字,從眾人學著叫到叫錯了韻,再到寶玉重改名眾人再改,總得有個時間過度,有個熟悉和拗口的過程吧?
然而當天下午就寫道寶玉要推送佩鳳偕鸞打鞦韆,兩人笑謔:「罷了,別替我們鬧亂子,倒是叫野驢子來送送使得。」
——這名兒是不是改得太快也傳得太快了?
再則意思也自相矛盾。
寶玉說給芳官起番名是為了作踐他們,那芳官成什麼了?寶玉又如何肯這樣對待芳官?事實上果然眾人叫成了野驢子,芳官果然被作踐了,這是寶玉的為人嗎?
再說滿清對於中原來說就是匈奴,這段破口大罵邊界異族對於晉唐諸朝的侵害,豈不犯忌?然後又欲蓋彌彰地說「當今之世,大舜之正裔」,豈不違心?
而且寶玉無端議起朝廷大事來,還是跟一個小丫頭在聊,說得冠冕堂皇,豈不可笑?給個小丫頭取個賤名兒就叫作「替君父生色」了?寶玉有沒有這樣淺薄無聊?
這段話自相矛盾,語病甚多,且與曹氏文風頗不相符,很可能是補寫者想表達自己的一些隱喻又怕太明顯故作遮掩,卻因水平不足而生湊強辭,弄得顧此失彼,難以自圓。
占花名
群芳夜宴占花名,每句詩都含意深刻,與元宵燈謎一樣,是對《金陵十二釵》命運預言的補充。
首先來看寶釵所拈詩句,「任是無情也動人」,出自唐代羅隱《牡丹花》:
似共東風別有因,絳羅高卷不勝春。
若教解語應傾國,任是無情也動人。
芍藥與君為近侍,芙蓉何處避芳塵?
可憐韓令功成後,辜負穠華過此身。
這首詩,每一句都有所指,形容寶釵真是再合適不過了。
首聯「東風」,向來代指權威勢力,顯然寶釵的成功是藉助強權比如元春才成功的;頷聯是寶釵的性格,沉默寡言,冷淡無情,同時解語花的典故是關於楊貴妃的,而楊妃正同時代表了元春與寶釵;頸聯是未來的命運,芍藥是麝月,寶釵又名蘅蕪君,將來寶玉身邊只剩下這兩個人了,而芙蓉化身的黛玉和晴雯卻都已香消玉殞,魂歸離恨;尾聯「韓令功成」又是一個典故,說的是唐朝時國人盛賞牡丹,追逐成風,京城令尹韓弘上任後,看到居第植有牡丹花,就令人砍去,表示不慕風尚的決心,喻示了婚後不久寶玉出家,斬斷紅塵,寶釵縱然嫁得好郎君,卻辜負綺年玉貌,一生蹉跎,終究是辜負光陰了。
接著,探春拈了「瑤池仙品」,詩句出自唐高蟾《下第後上永崇高侍郎》:
天上碧桃和露種,日邊紅杏倚雲栽。
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東風怨未開。
又是芙蓉,又是東風,而襲人很快就要抽到桃花簽。詩中三種花仍然樣樣不落空,可見作者選這首詩的用心良苦。
此前,探春判詞裡寫:
才自精明志自高,生於末世運偏消。
清明涕送江邊望,千里東風一夢遙。
正是「東風」送走了探春!
而探春在元宵節所作的風箏燈謎是第二次暗示:
階下兒童仰面時,清明妝點最堪宜。
遊絲一斷渾無力,莫向東風怨別離。
竟然處處都關「東風」的事!正是「東風」使得探春骨肉別離,而且是在清明節的時候遠走他鄉的,如此證而又證,可以無疑。
此回占花名,是探春第三次和「東風」過不去,而這「東風」的來歷和遠行的理由也點得更清楚了:「得此簽者必得貴婿」。所以眾人都說,探春將來是要做王妃的,暗示其遠嫁蕃王的命運。
書外讀者與座中諸釵,看到這句「日邊紅杏倚雲栽」,大抵都是會當成句吉祥話兒一笑而過的。然而人們往往忽略了,詩人高蟾做這首詩的初衷可不是為了頌聖,而是自嘆身世,懷才不遇。
詩題寫得很清楚,這是在他屢試不第後所作,投給高侍郎自抒胸臆。意思是說京城自有無數貴戚,考進士近水樓台,得傍皇恩,而我好比秋江上的芙蓉花,遠離權貴之地,沒有什麼背景,自然名落孫山,但是我也不會抱怨,只投下這篇詩稿,等待垂青。
這裡的東風,明明白白,指的是皇權的勢力。而這自憐自傲侍機飛升的心態,像足了探春,讓探春拈中此簽最為恰宜——後來可不是飛渡江風做鳳凰了?
李紈抽到的老梅,出自宋代詩人王淇的《梅》:
不受塵埃半點侵,竹籬茅舍自甘心。
只因誤識林和靖,惹得世人說到今。
林和靖,指宋詩人林逋,隱居於孤山梅嶺,放鶴湖中,不婚不宦,以梅為妻,以鶴為子,是位世外高人。
李紈在賈府敗落後仍能不受牽連,獨善其身,正如其把酒所言:「我自吃一杯,不問你們的廢與興。」這既是因其甘於平淡的性格,也是因為未雨綢繆的心機,懂得早做打算,預留了後路。然而結果卻未如所願,「如冰水好空相妒,枉與他人做笑談」。
湘雲的花簽出自蘇軾《棠》:
東風裊裊泛崇光,香霧空濛月轉廊。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
從字面上,只是討巧打趣湘雲日間的「香夢沉酣」,然而聯繫她的將來,想到洞房之夜高燒紅燭,她卻孤獨地睡去,極有可能她是守了「望門寡」,雖然得嫁才貌仙郎衛若蘭,卻連婚禮也未能舉辦就獨守空房了。
而這首詩里,再次提到了「東風」,顯然湘雲的守寡,又是因為朝堂大事,才讓她落得個「香霧空濛月轉廊」。難道是邊疆戰亂,衛若蘭上了戰場一去不歸?
聯繫「因麒麟伏白首雙星」的脂批來看,很可能是衛若蘭音訊渺茫,兩人參商永隔,直到白頭未能相見。
一個「東風」,將寶釵、探春、黛玉、湘雲的命運都綁在一起了,顯然風勢之險,群芳凋零,正可謂覆巢之下,焉得完卵?
東風過後,唯余荼蘼——將來群釵離散之後,只剩下麝月還留在寶玉身邊,終於等到自己獨自開放的時刻。
然而「韶華勝極」又怎樣呢?春天已經過去了。
詩句出自唐朝王琪的《春暮游小園》:
一從梅粉褪殘妝,塗抹新紅上海棠。
開到荼縻花事了,絲絲天棘出莓牆。
梅花和海棠剛剛抽過了,是李紈與湘雲,這兩人一個隱居,一個下嫁,然後才輪到麝月的春天,但是不久,寶玉便遁世出家了,荼縻花,也只有寂寞地凋零。
接著香菱掣了一根並蒂花,這和湘雲抽海棠一樣,也是巧合時事,正應了白天鬥草時的佳話。
原詩出自朱淑真《落花》:
連理枝頭花正開,妒花風雨便相催。
願教青帝常為主,莫遣紛紛點翠苔。
在大觀園的日子,是香菱短短一生中最好的時光,剛開心了沒幾天,夏金桂這個奪命魔星就要來了。
這句詩表面上意思很好,然而緊接下句卻令人唏噓,是暗示風雨將至,香菱命不久矣。而這個「妒」性成災的人,自然便是夏金桂了。
但是夏金桂來頭太小,所以只能是「風雨」,不是「東風」。
作者或是恐怕讀者起誤會,所以趕緊又補了個「東風」出來——林黛玉拈的是枝芙蓉,詩曰「莫怨東風當自嗟」,出自《明妃曲》,在關於黛玉五美吟詠明妃一文中會有詳細介紹。
可見黛玉之死,也與「東風」有關,紅顏薄命,與人無尤。
最後是襲人,拈了枝桃花,題著「武陵別景」,詩句出自宋謝枋得《慶全庵桃花》:
尋得桃源好避秦,桃紅又是一年春。
花飛莫遣隨流水, 怕有漁郎來問津。
雖然襲人也入了薄命司,但是註定她生命里還有另一個春天。比起晴雯來,可是幸福得多了,也遠勝過「開到荼蘼花事了」的麝月。
賈敬之死
第六十三回的生日宴上,忽聞賈敬死訊,正是典型的熱中冷、喜中悲。
而種種轉折,先借岫煙轉述妙玉的話已經預露端倪,點出兩句醒世之文:「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喻意了榮華富貴與生死無常的緊密相依。
賈敬食丹而死,尤氏將其裝殮,「命人先到玄真觀將所有的道士都鎖了起來」,又親自出城處理,「一面看視這裡窄狹,不能停放,橫豎也不能進城的,忙裝裹好了,用軟轎抬至鐵檻寺來停放……壽木已系早年備下寄在此廟的,甚是便宜。三日後便開喪破孝。」
不但屍體可以抬至鐵檻寺停放,連活人的棺木也早早寄放在寺中,可見家廟作用不小。
不知到了太虛幻境,這位太公公見了孫媳婦兒秦可卿,於警幻仙子座前銷號時,會不會反省一番?
只粗略看過一兩遍紅樓原著的人,常常會有個疑問:為什麼秦可卿作為寧國府的一個孫媳婦兒,出身又低微,身後事卻辦得那樣隆重,而賈敬作為寧府之長,喪事卻極簡略?
也正因有此疑問,才使得秦可卿太子女之說輕易盛行,自圓其說。
其實,這都是對原著研讀不細所致。
秦可卿死於全書第十三回,故事剛剛開始,大觀園尚未建成,作者還在極力鋪敘寧榮府的排場,這位寧國府的當家女主人倒已經謝幕了,描寫筆墨自然繁細備至,濃墨重彩,而且借這個機會,正好大書特書寧國府的上下情形,並重點表現賈珍的豪侈無度。
但那不過是些文字鋪陳,細究起來,其實遠遠比不上其太公公賈敬的喪儀。
《紅樓夢》不涉政治,但在賈敬死後,賈珍等告假奔喪之後,極罕見地正寫了一段朝廷對答——
「且說賈珍聞了此信,即忙告假,並賈蓉是有職之人。禮部見當今隆敦孝弟,不敢自專,具本請旨。原來天子極是仁孝過天的,且更隆重功臣之裔,一見此本,便詔問賈敬何職。禮部代奏:『系進士出身,祖職已蔭其子賈珍。賈敬因年邁多疾,常養靜於都城之外玄真觀。今因疾歿於寺中,其子珍,其孫蓉,現因國喪隨駕在此,故乞假歸殮。』天子聽了,忙下額外恩旨曰:『賈敬雖白衣無功於國,念彼祖父之功,追賜五品之職。令其子孫扶柩由北下之門進都,入彼私第殯殮。任子孫盡喪禮畢扶柩回籍外,著光祿寺按上例賜祭。朝中由王公以下准其祭弔。欽此。』此旨一下,不但賈府中人謝恩,連朝中所有大臣皆嵩呼稱頌不絕。」
可見賈敬之死,上達朝廷,直接得了皇上御旨的,所有的規矩禮數,都是有來歷有御批的,是「過了明路」的。
而可卿的喪禮,則儉也罷,奢也罷,只是賈珍個人的無厘頭。只不過因為是寧府第一件白事,為出脫賈珍之奢靡、鳳姐之威凜、秦鍾之風流,所以作者才會大書特書,詳細描寫;而賈敬之死既有皇旨,便不寫也可知其隆重,便不作二次贅述了,是省筆之法。正如蒙府本六十四回的回前批所云:
「此一回緊接賈敬靈柩進城,原當鋪敘寧府喪儀之盛,然上回秦氏病故鳳姐理喪已描寫殆盡,若仍極力寫去,不過加倍熱鬧而已,故書中於迎靈送殯極忙亂處卻只閒閒數筆帶過。忽插入釵玉評詩、璉尤贈珮一段閒雅文字來,正所謂『急脈緩受』也。」
況且賈敬出殯之筆墨雖儉,卻不代表禮儀簡陋,六十四回開篇寫得明白:賈珍到了都門,先奔入鐵檻寺,從大門外便跪爬進來,至棺前稽顙泣血,直哭到天亮喉嚨都啞了方住,一邊打發賈蓉回府打理停靈事宜。
「是日,喪儀昆耀,賓客如雲,自鐵檻寺至寧府,夾路看的何止數萬人。內中有嗟嘆的,也有羨慕的,又有一等並瓶醋的讀書人,說是『喪禮與其奢易莫若儉戚』的,一路紛紛議論不一。至未申時方到,將靈柩停放在正堂之內。供奠舉哀已畢,親友漸次散回,只剩族中人分理迎賓送客等事……
……供奠舉哀已畢,親友漸次散回,只剩族中人分理迎賓送客等事。近親只有邢大舅相伴未去。賈珍賈蓉此時為禮法所拘,不免在靈旁藉草枕塊,恨苦居喪。人散後,仍乘空尋他小姨子們廝混。寶玉亦每日在寧府穿孝,至晚人散,方回園裡。鳳姐身體未愈,雖不能時常在此,或遇開壇誦經親友上祭之日,亦扎掙過來,相幫尤氏料理。
……又過了數日,乃賈敬送殯之期,賈母猶未大愈,遂留寶玉在家侍奉。鳳姐因未曾甚好,亦未去。其餘賈赦、賈璉、邢夫人、王夫人等率領家人僕婦,都送至鐵檻寺,至晚方回。賈珍尤氏並賈蓉仍在寺中守靈,等過百日後,方扶柩回籍。」
這裡寫出,賈敬喪儀相當麻煩,尤氏先是把屍體裝裹了,用軟轎從玄真觀弄到了鐵檻寺裝殮,等賈珍回來後,又大費周章地把棺材從鐵檻寺弄回寧國府去停放,然後供奠舉哀地折騰了好幾天,再又送回鐵檻寺來,百日後再想辦法弄回原籍。
並且,作者特地通過旁人議論強調了奠儀奢華程度令人乍舌,而且說明鳳姐雖然病體未愈,也仍然前往相幫,單這一條就比之秦可卿喪禮的操辦要鄭重多了——可卿之喪是因尤氏生病,委託鳳姐代為協理;而此時尤氏是健健康康認認真真地操辦著,還要再加上一個鳳姐勉力相幫,可見態度隆重。
很有意思的是,十二回是賈敬的生日,卻暗伏了可卿之死;而六十三回是寶玉生日,則接入了賈敬之死。兩回對看,越發覺得熱鬧得益發熱鬧,慘淒的格外慘淒。
更為可嘆的是,前八十回兩次大喪事俱出於寧國府中,更因了可卿之喪,秦鍾在饅頭庵做下風流案,導致一命嗚呼;而為了賈敬之喪,賈珍接了尤老娘和尤二、尤三姐妹倆來看家,於是越發演出「聚麀」鬧劇來,直射二尤之死。而寧府的情孽,也越積越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