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其他類型> 西嶺雪紅學作品系列(5本)> 第六十四回 幽淑女悲題五美吟 浪蕩子情遺九龍佩

第六十四回 幽淑女悲題五美吟 浪蕩子情遺九龍佩

2024-10-06 00:48:46 作者: 西嶺雪

  《五美吟》解析

  黛玉說:「我曾見古史中有才色的女子,終身遭際令人可欣可羨可悲可嘆者甚多。今日飯後無事,因欲擇出數人,胡亂湊幾首詩以寄感慨。」分別是西施、虞姬、明妃、綠珠、紅拂,寶玉題之曰「五美吟」。

  歷史上的紅顏傳說不知凡幾,而黛玉獨獨選了這五位,意義必定非凡。

  有紅學家認為西施是黛玉自己,其餘四首則分指四人,比如昭君是探春,因為都是遠嫁,虞姬是尤三姐,因為都是自刎而死。但是黛玉和尤三姐沒半點交集,而且三姐也不是十二釵正冊中人,由黛玉寫詩預示其結局似乎荒誕,更何況根據文中種種分析,我們可以認定二尤故事本為《風月寶鑑》移花接木,除了王熙鳳這個人物做連線外,與釵《金陵十二釵》正文其實無涉。所以我認為,五位美人的吟詠,寫的都是黛玉自己的心態。

  正如戚序本在這一回末有總評詩云:

  「五首新詩何所居?顰兒應自日欷噓。

  柔腸一段千般結,豈是尋常望雁魚?」

  可見早在清朝時,已經有人斷定這五首詩都是黛玉自嘆身世,而且這位評詩人很可能看過紅樓全稿,知道黛玉柔腸百結的真正原因不僅僅是因為相思。我們且一首首來分析。

  記住全網最快小説站𝗯𝗮𝗻𝘅𝗶𝗮𝗯𝗮.𝗰𝗼𝗺

  (一)

  第一首詠西施:

  「一代傾城逐浪花,吳宮空自憶兒家。

  效顰莫笑東鄰女,頭白溪邊尚浣紗。」

  說西施指黛玉,大概沒有人反對。在第三回里林黛玉第一次出場,書中就借寶玉眼光評價其「心較比干多一竅,病比西子勝三分」;三十回中寶玉見齡官畫薔時,誤認作在葬花,暗想其「東施效顰」,用的正是黛玉詠西施的典;後文中興兒對二尤說起黛玉時,形容是「一肚子文章,只是一身多病,這樣的天,還穿夾的,出來風兒一吹就倒了。我們這起沒王法的嘴都悄悄的叫他『多病西施』。」王夫人罵黛玉的替身晴雯時,也說是「好個美人!真像病西施了。」

  也正因為西施的典故,使一些紅學家認為找到了黛玉沉湖的理據。但是第一,這五首詩里的美人命運各不相同,西施雖或投水而死,虞姬卻是飲劍身亡,綠珠的跳樓更是聞名,若件件都隱黛玉之死,豈非黛玉要死上三次或更多?

  其次,西施的終局向來有爭議,越王勾踐滅楚之後,西施究竟是投水自沉,還是跟范蠡泛舟西湖去了,兩種結局大相逕庭,卻各擅勝場。「一代傾城逐浪花」,兩種解釋都說得通,那到底該以何種為本呢?或者說,作者信服和選擇的是哪一種呢?

  本文中,我們只舉梁辰魚的《浣紗記》為例。梁辰魚,江蘇崑山人,那時候崑曲還被叫作崑腔,又叫水磨調,有曲無劇。是崑山梁辰魚把明傳奇《吳越春秋》改編成了《浣紗記》,第一次把崑腔搬上舞台,成為崑劇。所以這本講述西施傳奇的《浣紗記》,可以說是崑劇的祖宗,在明清時流傳甚廣。

  今天的讀者,多半藉助電視劇來了解歷史;清朝時也一樣,流傳最廣的故事版本永遠不是書籍中記載的那一個,而是戲劇中演繹的傳奇。《紅樓夢》中關於賈府人看戲、說戲的情節甚多,其中所有的戲,都指的是崑劇。所以我們有理由相信,黛玉詩中的西施故事,不妨按照《浣紗記》中記載為準。

  《浣紗記》中,越大夫范蠡往諸暨山中遊春,在苧蘿溪邊偶遇浣紗女施夷光,驚其美艷,當即許下婚約,並索取西施手中之紗為訂。西施亦對范蠡一見鍾情,信誓旦旦地表示會等他提親,絕不另嫁。然後一等三年,思念成疾,所以常常捧著胸口說心痛,這便是西施捧心的緣由。

  那范蠡因為吳越戰發,勤勞王事,三年來一直顧不上再找西施。然而因為越王勾踐想了個美人無間道的計劃,使他又重新想起苧蘿溪邊的絕世美女來,遂重訪故地,找到西施,勸她為國捐軀——這真是天大的悲劇。正如西施所嘆:「懸望三年,今得一見,意謂終身可了,豈料又起風波,好苦楚人也!」

  接下來就是人們熟悉的越王勾踐臥薪嘗膽、終於復國的故事了。至於西施,梁辰魚給了個光明的結尾,讓范蠡在復國後功成身退,掛冠歸隱,帶著西施泛舟江湖去了。然而理由卻不是因為愛:「功成不受上將軍,一艇歸來笠澤雲。載去西施豈無意,恐留傾國更迷君。」說他知道紅顏是禍水,怕勾踐迷戀西施的美貌也會像夫差一樣色令智昏,連他自己也不安全,「若少留滯,焉知今日之范蠡,不為昔日是之伍胥也?」所以為了忠君把西施帶走了。

  但不管怎樣,這總是個團圓的結局。雖然在別的版本中,西施沒有這麼幸運,然而也沒有這個流傳得廣,這就是崑曲的魅力了——不知道是西施選擇了崑曲,還是崑曲選擇了西施。但崑腔是屬於江蘇人的,西施也是來自蘇州,也許這是一段宿命,註定崑曲會自姑蘇起源,流傳千古。

  而西施的同鄉、姑蘇林黛玉的《五美吟》中,第一首即詠西施,使得傳奇益發傳發,香艷更加香艷。

  西施與黛玉的相同點,我們一目了然,乃在於形容面貌,美而且弱;在命運上有什麼共同點呢?排除「投水自沉」這個前文中一再論述的偽命題外,西施的命運與黛玉有何相似之處呢?西施這個人物的最大特點是被當成救國良計嫁到楚國,而且是情人范蠡親自將她獻了出去,黛玉會不會也這樣呢?

  寶玉是肯定不會主動獻出黛玉的,但會不會是無心之失? 且往後看。

  (二)

  第二首虞姬詩:

  「腸斷烏騅夜嘯風,虞兮幽恨對重瞳。

  黥彭甘受他年醢,飲劍何如楚帳中?」

  要明白這首詩的意思,就得先了解虞姬的故事以及與這故事相關的幾首更著名的詩句。

  楚漢相爭之際,西楚霸王項羽兵敗,被漢王劉邦圍於垓下。那劉邦為亂楚軍之心,便讓自己的手下唱起楚地的哀歌,所謂「四面楚歌」,就是從這裡來的。項羽部下聽了,都以為楚地皆降,民不聊生,故而哀歌,以致軍心渙散。項羽心煩意亂之餘,對著自己的愛妾虞姬做歌曰:

  「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

  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這首詩史稱《垓下歌》,全詩大意是:我空有拔山之力,無奈時不我與。如今大勢已去,只可憐了我的烏騅馬和虞美人。烏騅馬也還好說,虞姬啊虞姬,我該拿你怎麼辦?

  虞姬聽了,便向楚王說:請大王再進一杯酒,讓愛妾為您舞劍。遂一邊舞劍一邊歌曰:

  「漢兵已略地,四方楚歌聲。

  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

  這歌的意思是說:漢兵已經搶了我們的地方,如今四面楚歌,大王兵敗。既然大王已經窮途末路,我又怎能苟且偷生?唱罷,虞姬橫劍自亡,死於帳中。

  後世關於《霸王別姬》的詩作與劇作都很多,最著名的莫過於李清照的五言絕句:「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歌頌了楚霸王寧死不屈的精神。

  而黛玉這首詠虞姬,堪與易安詩媲美,第一句「腸過烏騅夜嘯風」,引用的是項羽的絕命詞「騅不逝兮可奈何」,而「虞兮幽恨對重瞳」則是虞姬的絕命詞「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傳說里項羽的眼仁是雙瞳,所以「重瞳」指項羽。

  「黥彭」是指項羽手下的兩位名將黥布、彭越,他們在烏江 戰敗,投降了劉邦,後來還立下累累戰功,但最後還是被劉邦處以醢刑,斬成肉醬。黛玉在這裡嘲笑他們兩位降漢苟活,卻仍難逃一死,還不如虞美人的飲劍楚帳,以全清名。

  這首詩寫得傲骨崢嶸,劍氣縱橫,直逼後文寶玉的《姽嫿詞》,非常剛烈冷冽。乍看上去,虞姬的氣質似乎與黛玉的柔弱婉轉頗不相類,因此很多人都以虞姬自刎這一點,簡單地將這首詩認定是尤三姐的寫照。但是尤三姐乃死於柳湘蓮毀婚,她又曾經失腳不能自辯,因此以死明志——這與虞美人為項王而死,沒半點相似之處。

  可是黛玉呢?黛玉同虞姬又能有什麼共同點呢?

  我認為,這首詩表達的是一種困境中的選擇:賈府勢敗,正如項羽對著四面楚歌,黛玉本來有機會嫁給北靜王自保,但是她卻恥於黥布、彭越的降敵自保,而寧可像忠於楚王的虞姬一樣,以死明志,完成了「質本潔來還潔去」的心愿志向。

  (三)

  第三首詠明妃:

  「絕艷驚人出漢宮,紅顏命薄古今同。

  君王縱使輕顏色,予奪權何畀畫工?」

  黛玉共寫了五位「終身遭際令人可欣可羨可悲可嘆」的才情女子,而寶釵獨獨拿出這首作評:「做詩不論何題,只要善翻古人之意。若要隨人腳蹤走去,縱使字句精工,已落第二義,究竟算不得好詩,即如前人所詠昭君之詩甚多,有悲挽昭君的,有怨恨延壽的,又有譏漢帝不能使畫工圖貌賢臣而畫美人的,紛紛不一。後來王荊公復有『意態由來畫不成,當時枉殺毛延壽』;永叔有『耳目所見尚如此,萬里安能制夷狄』。二詩俱能各出己見,不與人同。今日林妹妹這五首詩,亦可謂命意新奇,別開生面了。」

  海棠詩起社時,寶玉曾說稻香老農不擅做詩卻擅評,然而寶釵這番話,卻壓過前文所有評語了,確是廣識之見。同時,五美之中,寶釵單以昭君為評,可見這一首才是本回的關鍵,點睛之題。

  因了昭君遠嫁,所以紅學家以往例行認為這首詩暗喻探春,然而詩中既說「紅顏薄命古今同」,可見以古寓今,這首詩正是黛玉自己形容。

  有個旁證:前回開夜宴、占花名,黛玉抽到的乃是芙蓉,詩為「莫怨東風當自嗟」。這句詩出自歐陽修的《明妃曲》,前一句乃是「紅顏勝人多薄命」。

  毫無異議的是,這一回占花名中每人抽的簽都是自己的命運讖語,絕不會指別人。兩回緊密相連,前曰「紅顏勝人多薄命,莫怨東風當自嗟。」後曰「絕艷驚人出漢宮,紅顏薄命古今同。」很明顯這「紅顏」指的是黛玉自己。

  另外,薛寶釵評詩時提到的「耳目所見尚如此,萬里安能制夷敵」,也是來自《明妃曲》中,且看原詩:

  漢宮有佳人,天子初未識,一朝隨漢使,遠嫁單于國。

  絕色天下無,一失難再得,雖能殺畫工,於事竟何益?

  耳目所及尚如此,萬里安能制夷狄!

  漢計誠已拙,女色難自誇。明妃去時淚,灑向枝上花。

  狂風日暮起,飄泊落誰家。紅顏勝人多薄命,莫怨東風當自嗟。

  全詩內容明確,就是將明妃王昭君的故事講了一遍:西漢宣帝時,匈奴中有呼韓邪單于向朝廷求婚,願娶一位漢室公主為妻。皇上當然捨不得自己的親生女兒遠去僻疆,於是就想從宮女中挑一個認作義女。而王昭君便站出來說,願意成為和親之選。遠嫁之日,漢宣帝為之餞行,見其容貌美麗,有勇有謀,十分心儀,很後悔之前竟然沒有留意這個美人兒,回宮後遂翻出宮女畫像來看。

  原來,那時候皇帝選妃不是當面挑選,而是憑畫像來定奪的。王昭君因為不肯賄賂畫工毛延壽,就被他故意在臉上點了一顆痣,遂落選。皇上看到自己當面錯失美人,龍顏大怒,遂下旨重辦毛延壽;然而皇令如山,悔之晚矣,王昭君到底還是遠嫁了。

  昭君死後,葬於今呼和浩特市郊,背青山,傍黃河,其墓曰「青冢」——青與黛,豈非同為三生石畔舊精魂乎?

  詩中說昭君「紅顏勝人多薄命,莫怨東風當自嗟。」因明妃生得太美麗,註定了紅顏薄命,只能自嘆無運。

  而黛玉自稱「紅顏薄命古今同」,與明妃同命,那該是什麼樣的命運呢?

  六十三回到六十九回中間插入了「紅樓二尤」的故事,把時間拉得很遠;但是筆觸一回到榮府事後,就立刻又以詩詞開篇,黛玉詠絮詞中更有「嫁與東風春不管,憑爾去,忍淹留。」——再提「東風」,朔氣凜然。顯然因為君權而使命運發生逆轉,謎底呼之欲出。

  (四)

  第四首詠綠珠:

  瓦礫明珠一例拋,何曾石尉重嬌嬈?

  都緣頑福前生造,更有同歸慰寂寥。

  綠珠的故事見於《樂史*綠珠傳》,西晉洛陽巨富石崇,以十斛真珠購得歌妓綠珠為妾,藏於金谷園中,日則艷舞,夜則笙歌,還曾合作歌舞劇,堪稱我國最早的詞曲製作夫妻檔。而兩人最著名的作品,就是《昭君曲》, 正和黛玉《五美吟》中的王昭君相應。

  且說綠珠艷名遠播,石崇富可敵國,這兩條理由都足以讓別的男人嫉恨,尤其是比石崇更有勢力卻沒有艷福的男人。趙王司馬倫多次使人向石崇索要綠珠,石崇不允,且勃然說:「綠珠吾所愛者,不可得也!」後來趙王之親信孫秀羅織罪名,兵圍金谷園,石崇遂哭著對綠珠道:「我為你成了罪人了。」

  這時候,綠珠原本有三種選擇:一是把自己獻給趙王,解了石崇燃眉之急;二是與石崇並肩頑抗到底,效法梁山伯祝英台做一對亡命蛺蝶;第三,就是乾脆裝聾作啞,守著弱女子本份,坐山觀虎鬥好了。然而,這也就正應了石崇的那句話:我為你而獲罪。

  結果,綠珠做了第四種選擇:「落花猶似墜樓人」(杜甫句),以此來免石崇之禍。

  可嘆的是,綠珠跳樓了,石崇也仍未能逃脫被捕斬首的命運,臨終之際,他說了真話:不是綠珠害我,是財富招禍——即使沒有綠珠,趙王也會找其他的藉口對石崇圖財害命的,不是石崇為綠珠所牽累,恰恰相反,倒應該是綠珠為石崇而殉葬了。

  明義《綠煙瑣窗集》中收錄《題紅樓夢絕句二十首》,是後世紅迷探佚結局的重要依據之一。比如其中有一首詩借金谷園典故云:

  饌玉炊金未幾春,王孫瘦損骨嶙峋。

  青蛾紅粉歸何處?慚愧當年石季倫。

  同樣是用金谷園故事來照應紅樓人物,絕非偶然。那麼,這兩首詩中的綠珠與石崇,又到底指的是書中的哪一對苦命鴛鴦呢?

  想弄清綠珠身份,不妨先弄清石崇是誰——且看《痴公子杜撰芙蓉誄》一回,寶玉做了一篇長長的《芙蓉女誄》,其中有一段很重要的文字:

  「自為紅綃帳里,公子情深;始信黃土隴中,女兒命薄。

  汝南淚血,斑斑灑向西風;梓澤余衷,默默訴憑冷月。」

  誄文很長且深奧難懂,但是我說這幾句是全文最重要的一段,應該沒人反對。因為後文寫了黛玉從花叢中走出,拋開長長悼文,單挑出「紅綃帳里」、「黃土隴中」一聯評點;因此脂評特筆標註:「觀此知雖誄晴雯,實乃誄黛玉也。」由此可見這一段話有多麼重要。

  但是作者這樣鄭重提醒讀者注意的,真的只是「紅綃帳」或者「茜紗窗」的區別嗎?當然不會。所以這段描寫的真正用意,是要大家注意後面這一句「汝南淚血」、「梓澤余衷」。

  歷史上不同朝代有過很多位「汝南王」,我懷疑這裡指的應該是為自己的寵妾碧玉寫過《碧玉歌》的西晉汝南王司馬義,也是「小家碧玉」典故的由來,傳誦最盛。「碧玉」正可指「黛玉」,而歌中「芙蓉凌霜榮,秋容故尚好」又與「芙蓉女兒」相映。

  而「梓澤」是金谷園的別名,所以這裡是代指石崇。寶玉在這句誄文中,自比保不住綠珠的石崇,余恨難言。

  既然石崇是寶玉,綠珠自然呼之欲出。書中晴雯被王夫人羞辱而死,但是並不存在有強權向寶玉爭奪晴雯一說,脂評既然說「實誄黛玉」,可見寶玉要借這篇誄文表達的,其實是失去黛玉的悲感。黛玉,才是真正的綠珠。

  「都緣頑福前生造,更有同歸慰寂寥。」黛玉在詩中借綠珠典故,寫出綠珠為石崇而死,都只為前生因果,如今同赴黃泉,也不算寂寞了。這正是脂批說的「萬苦不怨」,黛玉對於自己和寶玉的感情,是至死不悔的。兩人本是來自太虛幻境,為還淚而來,淚盡而逝,終究還要同歸幻境,這不正是「前生緣造」麼?

  而明義的詩則反過來說,那寶玉當年跟石崇一樣,為了黛玉而得罪權貴,如今黛玉香消玉殞,寶玉卻沒有同歸,理當慚愧,還不如當年的石崇呢。其中「王孫瘦損骨嶙峋」句,可與甄士隱所注《好了歌》中的「金滿箱,銀滿箱,轉眼乞丐人皆謗」之語對看,脂硯在這句後面原有「甄玉、賈玉一干人」的批語,可見寶玉此後曾經一度淪為乞丐;而「青蛾紅粉歸何處?」指的當然是黛玉,也就是說寶玉瘦骨嶙峋之際,黛玉已死;「慚愧當年石季倫」,則暗示了黛玉之死正與石崇禍累綠珠一樣,或為寶玉所累——當然,也可以反過來說是綠珠的美名替石崇招禍,寶玉是被黛玉所累。

  將綠珠詩與明妃詩同看,再聯繫此前《都是扇子惹的禍》一文,黛玉的結局越來越清晰了:寶玉可能將黛玉之詩題寫在扇子上流傳出去,被強權看見,最終陰差陽錯迫使黛玉離開寶玉,逼得黛玉以死明志,而寶玉卻也因此招禍,未能倖免於難。

  (五)

  第五首詠紅拂:

  「長揖雄談態自殊,美人巨眼識窮途。

  尸居餘氣楊公幕,豈得羈縻女丈夫。」

  紅拂堪稱是五美中最幸運的一個,是一出完美的喜劇。黛玉自稱選這五位的原因是其「終身遭際令人可欣可羨可悲可嘆」,而紅拂作為壓軸之作,顯然是「可羨」的那位。

  第一句「長揖雄談態自殊」,說的是李靖拜訪楊司空,只長揖不下跪,不卑不亢,談吐不俗。「美人巨眼識窮途」,是說紅拂獨具慧眼,識英雄於末路,並不以李靖的身微運蹇為意,卻一眼認定他是可以託付終身的真知己。後兩句則引用的是紅拂的原話,說屍居餘氣的棺材板兒楊素怎麼可以困得住巾幗英雄張出塵呢?

  為了「女丈夫」三個字,很多紅學家認定這首詩指史湘雲。但是就像我們前幾篇所分析的,如果西施、虞姬、昭君、綠珠都指的是黛玉自己,那麼沒道理最後一首紅拂卻寫別人。可是林黛玉,或者說曹雪芹為什麼要選擇紅拂來壓軸呢?難道只是為了照應「怡紅快綠」四個字,所以就要寫一位綠珠,再寫一位紅拂麼?

  我最早看到這回覺得很驚訝,西施投水而死,虞姬是自刎而死,綠珠呢跳樓而死,昭君呢出塞之後抑鬱而死,只有紅拂成了一品夫人。而且是一個私奔的侍妾,非常勇敢,最早的自由戀愛主義者,追求個性解放,似乎和黛玉沒半分相像,即便與紅樓其他諸釵也格格不入。為何林黛玉會選擇紅拂入詩呢?

  但是後來因為機緣巧合做了崑曲編劇,通過對崑曲資料的學習,無意中發現曹寅原來也是一位劇作家,著有崑劇角本《北紅拂記》,真是豁然開朗,有如他鄉遇故知一般的驚喜。

  我們在看《紅樓夢》的時候,因為人物實在太逼真太生動,以至於讓我們常常忘記寶黛釵是虛構的人物,而當她們是真實的歷史存在;然而紅拂的出現讓我們清楚地知道,小說就是小說,無論如何都會打下作者的烙印。曹雪芹飽讀詩書又喜愛崑曲,祖父曹寅的劇作不可能不熟讀,於是在撰寫《五美吟》的時候,就會本能地選擇了紅拂壓軸,也正符合了作者「為閨閣昭傳」的初衷。

  曹寅《柳山自識》云:

  「壬申九月入越,偶得凌初成填詞三本。三人各為一出,文義雖屬重複,而所論甚快。筆仿元人,但不可演戲耳。舟中無事,公之梅谷同好。因為之添減,得十齣,命王景文雜以蘇白,故非此無調侃也。庶幾一洗積垢,為小說家生色,亦卒成初成苦心也。」

  凌初成,指的是明代才子凌濛初(1580年-1644年),字玄房,號初成,亦名凌波,別號空觀主人。明朝浙江湖州人,著名文學家、小說家、劇作家和雕版印書家。一生著述極豐,有雜劇《虬髯翁》、《顛倒姻緣》、《北紅拂》等13種;傳奇《衫襟記》、《合劍記》、《雪荷記》3種;經學和史學著作《聖門傳詩嫡冢》、《詩經人物考》、《左傳合鯖》、《倪思史漢異同補評》、《戰國策概》等;文藝評論著作有《西廂記五本解證》、《南音之籟》、《燕築謳》等;其它還有《贏騰三札》、《盪櫛後錄》、《國門集》、《國門乙集》、《雞講齋詩文》、《已編蠹涏》、《東坡禪喜集》、《合評選詩》、《陶韋合集》、《惑溺供》等。而影響最大的文學作品,是他的擬話本小說《初刻拍案驚奇》與《二刻拍案驚奇》兩書,與馮夢龍所著《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恆言》合稱「三言二拍」。

  曹寅在康熙三十一年秋天進入浙江時,於途中船上深讀凌濛初所作《北紅拂記》、《虬髯翁》等,遂做了一番編輯刪減功夫,將三人各傳合成一本,並請王景文加上蘇白科諢的部分,使其完整,脫離案頭劇本而成為舞台作品。

  崑曲講究「無丑不成戲」,一定要有科諢的成分,曹寅或是不諳蘇白,或是不擅俚語,於是命王景文做了這部分工作,追求演出效果。可見曹家也是養了家班的,「命王景文雜以蘇白」,用了個「命」字,可能這王景文是他家中的伶工,或是班頭之類。

  黛玉《五美吟》以紅拂壓軸,顯然就是曹雪芹向先人致敬的一種方式了。

  紅拂的故事發生在隋朝末年,她本是權臣楊素家中的一名歌妓,原名叫作張出塵,因為常常手執一柄紅色拂塵而得名紅拂女。楊素權傾天下,人人都要投奔他,爭做他的門生。有一個叫李靖的人呢,有一天就來投奔他,對著他只作揖但是沒有下跪,誇誇其談,滔滔不絕,談了很多天下形勢和應變之法,希望能夠得到重用或引薦,但是楊素本身是一個無能的人,他是瞧不起這種有志之士的,他在乎的是阿諛奉承,所以就對李靖很冷淡。

  當晚,紅拂女私下找到李靖借宿的客棧,說:「楊素是不可能欣賞你的,不如你帶我走吧。我覺得你將來一定會成大器,我願意扶持你,你帶我私奔吧。」李靖嚇壞了,他覺得這位楊大人的侍妾三更半夜投奔我,瓜田李下說不清啊,就問:「那大人知道了怎麼辦?」

  紅拂說:「彼尸居餘氣,不足畏。」意思就是說:「他比死人就多了一口氣了,不用擔心他。而且我帶了很多錢來,很多珠寶,可以幫助你。」李靖一想,有財有色啊,而且不走也說不清,那還不如走呢,就連夜帶著紅拂私奔了。

  後來,他們又得到了虬髯客的資助,人稱「風塵三俠」;再後來,李靖投奔李世民,屢建戰功,助其完成大業,做了大唐的開國功臣,得封衛國公,紅拂女張出塵也做了一品夫人。

  通過後來的一些資料輔證,曹寅對自己改編的這部《北紅拂記》是很得意的,每當有朋友來府坐宴,就會請伶人出而歌之,博得一個滿堂彩。——這樣的家史美事,曹雪芹怎麼可能不知道、不熟悉呢?而當評選五位美人入詩時,又怎麼會忘了這個祖父極為讚賞的紅拂女呢?

  更何況,她最能表達林黛玉柔弱的外表下堅強叛逆的一面,表現了她對自由的追求,她個性解放的一種追求。她對當時的整個世界的一種抗爭,對尸居餘氣的管理層的一種叛逆,這是林黛玉的另外一個層面。「一年三百六十天,風刀霜劍嚴相逼」之下,她是有她的追求和渴望的,只是做不到,所以最後只能以死相抗。

  所以,五美吟的故事,其實講述的是一個關於選擇的話題:西施選擇了殉國,林黛玉卻認為她不如「頭白溪邊尚浣紗」的鄰村東施,可以過自己的生活;虞姬選擇了自刎,黛玉盛讚她的剛烈,以為比苟且偷生的黥布、彭越要強;明妃選擇了遠嫁,黛玉嘆息是君王的疏忽誤了她;綠珠選擇了跳樓,黛玉感慨她能與至愛同生共死,也就不算寂寞了;而紅拂選擇了與李靖遠走高飛,黛玉盛讚她不僅 「美人巨眼識窮途」,而且是「女丈夫」,給予了最高的褒獎。

  《五美吟》充分表現了林黛玉在傷春悲秋之外的另一個側面——對於自由選擇的渴望,可以說是她叛逆性格的集中反映。黛玉的挑剔、易感、犀利、不甘平庸,在這五首詩中得到了最淋漓的抒發,也將她的反抗精神提到了一個更高的層面,並真正表達了其「質本潔來還潔去」、「隨花飛到天盡頭」的終極願望。

  所以說,《五美吟》的出現對於黛玉來說,不論是其性格的分析還是命運的暗示,都起著極為重要的作用,不可忽視。

  戚序本在此處有一條批語說:「《五美吟》與後《十獨吟》對照。」想來遺失的後文中,有人從史上選擇了十位孤獨寂寥的才色女子入詩。這十人固不可妄擬,即便是做詩人亦不知是誰。紅學家們多有猜測寶釵或湘雲的。而我則以為是妙玉。

  妙玉之才,在黛玉和湘雲仲秋聯句時已經嶄露頭角,卻只是續詩,未能展才。而妙玉又正是書中最孤傲,最冷潔的一個女子,她自稱「畸零之人」,豈非正適合做《十獨吟》麼?

  我在《寶玉傳》里寫了妙玉的《十獨吟》,雖然寫得不好,卻不妨與紅迷朋友們共同切磋,破悶解頤。

  賈璉亦有真情愛

  寧府二尤之「尤」,有兩解:一是寶玉對柳湘蓮說的:「真真一對尤物,他又姓尤。」喻其嬌艷風流;二是尤三姐託夢給二姐時說的:「你我生前淫奔不才,使人家喪倫敗行,故有此報。……你雖悔過自新,然已將人父子兄弟致於麀聚之亂,天怎容你安生。」

  既說「淫奔不才」,可見尤家姐妹在擇夫前都非貞女。麀,古書上指母鹿。「麀聚」,也有版本做「聚麀」,意思都一樣,就是一群公鹿和母鹿交歡。「父子兄弟」,指的是賈珍、賈蓉父子,和賈珍、賈璉兄弟,此三人俱與尤氏姐妹有染,致使內幃混亂,喪德敗行,可謂淫亂之至。

  然而魚目之中,亦有真珠,若純是濫情縱慾,也不值得這樣大書特書了。尤三姐之於柳湘蓮一段貞烈之情固然可憫可嘆,既便賈璉之於尤二姐,也未嘗沒有真情。

  賈璉雖然一生風流,艷事無數,然而難得見他動真心。鳳姐自是不消說了,平兒也只是鳳姐安排與他的通房丫頭,好的時候固然也曾叫過幾聲「心肝兒」,脾氣來了便拳打腳踢,沒有一絲憐惜;鮑二家的、多姑娘之流,更是露水姻緣,皮肉之歡,當不得真的;秋桐是賈赦賞與他的,雖然新鮮,畢竟不是自己爭取來的。

  ——通算下來,竟然只有尤二姐,算是自由戀愛,私訂終身的。

  他對尤二姐的動心,並不只限於勾引到手便罷,而是從一開始就動了婚姻之念。

  第六十四回《浪蕩子情遺九龍佩》中說:「賈璉素日既聞尤氏姐妹之名,恨無緣得見。」可見賈璉早知道尤二不潔,卻仍願意娶進來做二房。

  在路叔侄閒話。賈璉有心,便提到尤二姐,因誇說如何標緻,如何做人好,舉止大方,言語溫柔,無一處不令人可敬可愛,「人人都說你嬸子好,據我看那裡及你二姨一零兒呢。」賈蓉揣知其意,便笑道:「叔叔既這麼愛他,我給叔叔作媒,說了做二房,何如?」賈璉笑道:「你這是頑話還是正經話?」賈蓉道:「我說的是當真的話。」賈璉又笑道:「敢自好呢。只是怕你嬸子不依,再也怕你老娘不願意。」

  所謂愛情,不過是在一個人眼中,看得另一個人與天下人都不同,比千萬人都好。而賈璉看尤二,正是這樣,相貌性情舉止言語,「無一處不令人可敬可愛」,連鳳姐也不及一零兒,可見是真心愛慕。

  雖說舊時男人三妻四妾是平常事,然而娶二房畢竟也是大事,從後文中賈璉的一番周章與鳳姐的滿嘴客套便可以看出。這裡賈璉八字尚無一撇,卻已在籌劃買房婚嫁等事,是動了真格兒的,絕不同於一般的偷情通姦,與賈珍、賈蓉父子的「聚麀之亂」更不能同日而語。

  賈璉之前和多姑娘兒,鮑二家的,都是明碼實價的皮肉交易,命小丫頭送點賞錢就召了進來胡天胡地的,完全談不上什麼感情,連賈母都罵他品味惡俗,「成日家偷雞戲狗,髒的臭的都拉了你屋裡去。」

  但是對於尤二姐,他卻是有意在先,追求在後,而且從一開始就打了長久主意的。俗話說:不以結婚為目的的談戀愛是耍流氓。那麼賈璉這一開始就打定了要娶進門來的獵艷計劃是否算得上認真的愛情了呢?

  賈璉喜歡尤二姐,首先自是因為好色。但正如後文二姐所說:「我雖標緻,卻無品行。」

  「淫」是二尤的致命傷,「已經失了腳,有了一個『淫』字,憑他有甚好處也不算了。」

  但賈璉偏偏不以為意,一則是因為他本人的道德底線低,二則是因為尤二姐「舉止大方,言語溫柔,無一處不令人可敬可愛」。

  溫柔大方四個字,壓倒鳳平二人,正是賈璉生平最稀缺的日常恩愛。因此看待尤二至善至美,鳳姐不及其一零兒。

  他借著討檳榔向二姐調情,又擲九龍佩當作情訂。二姐只是不理,裝看不見,等尤老娘進來,她沒事人兒一樣起身招呼,卻神不知鬼不覺已經將信物收了。這一番高手過招,完全是年輕男女欲迎還拒的戀愛把戲,很是吊人胃口,怎不讓賈璉神魂顛倒?

  後文尤三姐的老辣無恥是明刀明槍,還不及尤二姐這番暗度陳倉呢。

  後文直書「無奈二姐倒是個多情人,以為賈璉是終身之主了,凡事倒還知疼著癢。若論起溫柔和順,凡事必商必議,不敢恃才自專,實較鳳姐高十倍;若論標緻,言談行事,也勝五分。」這便是尤二最吸引賈璉的地方了。

  俗話說缺什麼想什麼。賈璉長期活在鳳姐的強勢和威力之下,最渴望的就是溫柔的調情,嬌羞的迎合,還有男性根深蒂固的求崇拜心理——而這一切,尤二姐都百倍地滿足了他,這真是最理想的夢中情人。

  愛她美貌,更愛她言語性情,還需要多少相愛的理由呢?

  而尤二姐自然更是一片痴情,「二姐又是水性的人,在先已和姐夫不妥,又常怨恨當時錯許張華,致使後來終身失所,今見賈璉有情,況是姐夫將他聘嫁,有何不肯?」

  自此一心一意過起日子來,自嫁了賈璉後,雖然金屋藏嬌,卻也以禮自持。文中說:

  那賈璉越看越愛,越瞧越喜,不知怎生奉承這二姐,乃命鮑二等人不許提三說二的,直以奶奶稱之,自己也稱奶奶,竟將鳳姐一筆勾倒。……賈璉一月出五兩銀子做天天的供給。若不來時,他母女三人一處吃飯;若賈璉來了,他夫妻二人一處吃,他母女便回房自吃。賈璉又將自己積年所有的梯己,一併搬了與二姐收著,又將鳳姐素日之為人行事,枕邊衾內盡情告訴了他,只等一死,便接他進去。二姐聽了,自是願意。當下十來個人,倒也過起日子來,十分豐足。

  這大概是尤二姐人生中的極樂時期了,是一心一計要同賈璉做長久夫妻的。雖是獨門另居,行事舉止反比從前做姑娘時端莊持重了許多,賈璉不在時便是母女三人一同吃飯,賈璉來時,則夫妻同桌,而母親與妹妹卻迴避開來——比起寧國府的漫無規矩,倒更講究些體面,是認真做起正經門戶的管家奶奶來。

  人們總是肯相信那些自己願意相信的話。尤二姐的輕信在於心有願望:賈璉對她說盡甜言蜜語,說等鳳姐死了會接她進府扶正,她信了;鳳姐卻提前說要接她進賈府,視她如姐妹,她信了——因為名正言順嫁進賈府,一直都是她的理想。

  在小花枝巷的日子,本來應該是她生命中最甜美的日子。她也心心念念地想著和賈璉白頭偕老,無奈花容難棄,枝柯動搖,樹欲靜而風不止——每當賈璉不在家,賈珍就來鬼混廝纏,尤二姐因為心虛理虧在先,不能推拒,卻也不肯盲從,只得迴避了。這大概也是尤二姐急於進賈府的原因之一。

  且看書中這段文字——

  眼見已是兩個月光景。這日賈珍在鐵檻寺作完佛事,晚間回家時,因與他姨妹久別,竟要去探望探望。先命小廝去打聽賈璉在與不在,小廝回來說不在。賈珍歡喜,將左右一概先遣回去,只留兩個心腹小童牽馬。一時,到了新房,已是掌燈時分,悄悄入去。兩個小廝將馬拴在圈內,自往下房去聽候。

  賈珍進來,屋內才點燈,先看過了尤氏母女,然後二姐出見,賈珍仍喚二姨。大家吃茶,說了一回閒話。賈珍因笑說:「我作的這保山如何?若錯過了,打著燈籠還沒處尋,過日你姐姐還備了禮來瞧你們呢。」說話之間,尤二姐已命人預備下酒饌,關起門來,都是一家人,原無避諱。……當下四人一處吃酒。尤二姐知局,便邀他母親說:「我怪怕的,媽同我到那邊走走來。」尤老也會意,便真箇同他出來,只剩小丫頭們。

  其後賈璉回來,尤二姐亦發不安,先還只管用言語混亂,後來因賈璉摟著她贊標緻,羞噁心發,反而滴下淚來,剖白道:「我如今和你作了兩個月夫妻,日子雖淺,我也知你不是愚人。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如今既作了夫妻,我終身靠你,豈敢瞞藏一字。」自己承認從前沒有品行,毫無隱瞞。

  然而賈璉說:「誰人無錯,知過必改就好。」不提以往之淫,只取今日之善,兩口兒遂「如膠授漆,似水如魚,一心一計,誓同生死」,倒似乎是賈璉一生情史中最真情的一段了。

  事實上,尤二姐雖非賈璉惟一的女人,卻的確算得上是他最心愛的女人。

  他娶進尤二後,也曾有過真心恩愛的日子。尤二病重,他是真著急,也陪著她流淚,還特地請了胡君榮來診病,奈何庸醫誤人,竟將懷孕當成鬱結,因此錯害了未出世的嬰兒。那賈璉氣得「大罵胡君榮。一面再遣人去請醫調治,一面命人去打告胡君榮。」及至聽說胡庸醫已卷包逃了,便將請醫生的小廝打個半死。

  至此,賈璉雖然花心,並無對尤二姐負心之處。他的缺陷,只在於貪多嚼不爛。尤二姐進了榮國府後,他已經失於照應了,後來更因賈赦賞了個秋桐,益發疏於照料,遂致尤二被眾人的唇槍舌劍折磨而死。

  而這時,他也是真的傷心,不僅摟屍大哭,且自愧說:「奶奶,你死的不明,都是我坑了你!」又說,「終久對出來,我替你報仇。」又向王夫人求了梨香院做停靈之所——

  天文生回說:「奶奶卒於今日正卯時,五日出不得,或是三日,或是七日方可。明日寅時入殮大吉。」賈璉道:「三日斷乎使不得,竟是七日。因家叔家兄皆在外,小喪不敢多停,等到外頭,還放五七,做大道場才掩靈。明年往南去下葬。」天文生應諾,寫了殃榜而去。寶玉已早過來陪哭一場。眾族中人也都來了。賈璉忙進去找鳳姐,要銀子治辦棺槨喪禮。鳳姐見抬了出去,推有病,回:「老太太、太太說我病著,忌三房,不許我去。」……

  恨的賈璉沒話可說,只得開了尤氏箱櫃,去拿自己的梯己。及開了箱櫃,一滴無存,只有些拆簪爛花並幾件半新不舊的綢絹衣裳,都是尤二姐素習所穿的,不禁又傷心哭了起來。自己用個包袱一齊包了,也不命小廝丫鬟來拿,便自己提著來燒。平兒又是傷心,又是好笑,忙將二百兩一包的碎銀子偷了出來,到廂房拉住賈璉,悄遞與他說:「你只別作聲才好,你要哭,外頭多少哭不得,又跑了這裡來點眼。」賈璉聽說,便說:「你說的是。」接了銀子,又將一條裙子遞與平兒,說:「這是他家常穿的,你好生替我收著,作個念心兒。」平兒只得掩了,自己收去。賈璉拿了銀子與眾人,走來命人先去買板。好的又貴,中的又不要。賈璉騎馬自去要瞧,至晚間果抬了一副好板進來,價銀五百兩賒著,連夜趕造。一面分派了人口穿孝守靈,晚來也不進去,只在這裡伴宿。

  這一段可與《秦可卿死封龍禁尉》對看,賈璉為尤二姐治喪雖與賈珍出殯秦可卿的排場沒法比,心思並無二致,是盡了自己能力的。在整個賈府無人幫忙的前提下,賈璉獨力支持,盡哀全禮,且在梨香院伴宿七日夜,天天僧道不斷做佛事。又因賈母吩咐不許送往家廟中,只得在尤三姐之上點了一個穴,破土埋葬。其情其景,實有一種淒涼的境界。

  前文原說過那賈璉「只離了鳳姐便要尋事」的,因大姐出花兒,他搬出外書房獨寢了兩夜,寂寞難熬,便又是拿小廝「出火」,又是勾搭多姑娘兒,還惹出一場青絲案來。然而此次,他竟然心甘情願自在梨香院伴宿七日夜,恨苦居喪,也可謂難得了。

  然而尤二姐曾說過「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誰承望身後卻終究歸不得賈家祖墳,亦如未出閣的親妹子三姐一般,只落得孤墳野冢,無主遊魂,豈非可憐可嘆?

  更可憐的是,尤三姐曾說過「咱們金玉一般的人」,可憐如今金玉同歸,竟落得了一樣的下場,孤墳無主,也著實令人扼腕了。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