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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三回 寧國府除夕祭宗祠 榮國府元宵開夜宴

2024-10-06 00:48:09 作者: 西嶺雪

  寧榮二府的近中遠與熱中冷

  《紅樓夢》第五十三、五十四兩回的文字在全書中至關重要,乃是寧榮二府極榮極盛的一場華筵,然而從寧國府領皇賞、收年租、祭宗祠一路寫來,顯赫輝煌,至榮國府慶元宵、吃戲酒、放炮仗,昌盛繁榮,整篇文字花團錦簇,熱鬧非凡,可是華貴中偏又處處暗藏玄機,隱著不吉之讖。所謂熱中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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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一面,五十三回《寧國府除夕祭宗祠 榮國府元宵開夜宴》儘是大場面,不但第一次正面描寫賈府收租等生計大事與祭祀禮儀,有趣的是還清楚地寫出了寧榮二府雖然走動頻繁,但畢竟是兩家人,是親戚,他們之間的關係是有交集也有分別的。所謂近中遠。

  只讀過幾遍紅樓的人,雖然理得清兩府人物關係,卻最容易有種錯覺,覺得這是一家子,以賈母居長,依輩論交,是一條線兒的。但實際上兩家分得很清楚,逢年過節才會發起聚會,平日裡關起門來就只是親戚,鄰居,各為其政。只不過因為《紅樓夢》里寫了太多的聚會,一會兒年節唱戲,一會兒鳳姐過生日,一會兒清虛觀打醮,大小宴會不斷,這才讓人覺得尤氏婆媳成天都呆在榮國府里。

  這也就解釋了為什麼賈珍與可卿亂倫這麼大事,賈母毫無干涉,就因為親戚只是情面,賈母在輩份尊嚴上占有絕高地位,大家聚齊時會說些場面話兒,講個禮數,湊個趣鬧,但畢竟不是寧府的人,無權干涉內政,所以從不插手正事。

  五十三回開篇,寧府中尤氏早起與賈蓉之妻打點送賈母這邊的針線禮物——這正是親戚相處之道,越是禮節周到往來稠密,越是楚河漢界分得清楚;小丫頭捧著各種花式的押歲錁子進來說:「興兒回奶奶,前兒那一包碎金子共是一百五十三兩六錢七分,裡頭成色不等,共總傾了二百二十個錁子。」

  這個細節交代出兩府在過年時要準備賞小孩子的押歲錁子,分金銀兩種,而寧府是交給榮府去一起傾冶的,大概是鳳姐比較精於此道吧。興兒來回稟結果,把金子數和錁子數說得清清楚楚,而且花式也各個不同,便於打賞,可見榮府的辦事效率。

  接著賈珍進來,賈蓉之妻迴避了——這處細節很有趣。寧國府向無規矩,賈珍進來還是這樣不管不顧的,但是賈蓉續弦的妻子卻不再像秦可卿那樣泰然自處,而是守禮迴避,顯然對公公是極為疏離的。這或許是因為敬,或許是因為懼,也或許是因為早聽說了從前寧府的種種閒言吧?

  賈珍向尤氏說了一番冠冕堂皇的頌聖之語後,命賈蓉擬上請吃年酒的單子來,特地叮囑別重了榮府的。這就清楚表明:寧榮兩府請客都是分開的,這是兩家人,各盡各的情,各送各的禮,絕不能混淆互代。

  年節下頭等大事是辦年貨,所以接下來便寫烏進孝送租。賈珍審查貨單時,皺眉道:「我算定了你至少也該有五千兩銀子來,這夠作什麼的?如今你們一共只剩了八九個莊子,今年倒有兩處報了旱澇,你們又打擂台,真真是教別過年了。」

  雖是苛責之言,卻清楚寫出了賈府每況愈下的生計,赫赫揚揚的百年旺族,「一共只剩了八九個莊子」,顯然今非昔比。

  烏進孝再三分辯說早澇夾擊,且拿榮國府來比較說:「爺的這地方還算好呢!我兄弟離我那裡只一百多里,誰知竟大差了。他現管著那府里八處莊地,比爺這邊多著幾倍,今年也只這些東西,不過多二三千兩銀子,也是有饑荒打呢。」

  可見榮寧二府的祖業雖在鄰近,卻是早已分了家的,如今各領各處租產收成,大老遠地送來都是不同路的,分門別戶,另作登造。

  賈珍便也用一種議論鄰家老王的語氣嘆道:「正是呢,我這邊都可,已沒有什麼外項大事,不過是一年的費用費些。我受些委屈就省些。再者年例送人請人,我把臉皮子厚些兒,省下些也就完了。比不得那府里,這幾年添了許多花錢的事,一定不可移,是要花的,卻又不添些銀子產業。這一二年倒賠了許多,不和你們要,找誰去。」

  這裡雖是誇張,卻也不無實話,且借著賈珍父子與烏進孝的對話,側寫了榮國府的捉襟見肘,「這二年那一年不多賠了幾千銀子來!頭一年省親連蓋花園子,你算算那一注共花了多少銀子就知道了,再兩年再一回省親,只怕就淨窮了。」又提起鳳姐借當的話來。

  這正應了從前冷子興說過的話:「如今生齒日繁,事務日盛,主僕上下,安富尊榮者盡多,運籌謀畫者無一,其日用排場費用,又不能將就省儉,如今外面的架子雖未甚倒,內囊卻也盡上來了。」

  華林之下,遍被哀聲,這裡是明顯的一處。

  再之後賈珍吩咐將各物留出供祖的來,又將各樣取了些命賈蓉送過榮府里;接著榮國府也送了許多供祖之物及與賈珍之物來——這裡依然是看著往來稠密,卻恰恰見出疏遠。因為真正的一家人之間是不用這樣客套送禮的,雙方雖然供著同一個祖宗,但畢竟是財物兩清,各過各的日子。

  親兄弟尚且明算帳,何況榮寧兩府從榮寧二公至今已到第四代,只差沒出五服了,其實已經沒有多麼親近。

  但要注意的是,賈珍輩份雖低,位次卻高,因為寧府居長,所以賈珍才是長房長孫,是一族之長,祖宗牌位也都是在寧國府的。

  因此賈珍分派財物份例後,命人堆在月台下,將族中子侄喚來分取。自己披著猞猁猻大裘,坐在石磯大狼皮褥子上,一邊曬太陽一邊看子弟們領取年物,活脫脫一副躊躇滿志的當家人模樣,因為眾人都是要承他鼻息仰求過活的。

  可卿給鳳姐託夢時,曾著重提出:「目今祖塋雖四時祭祀,只是無一定的錢糧;第二,家塾雖立,無一定的供給。依我想來,如今盛時固不缺祭祀供給,但將來敗落之時,此二項有何出處?莫若依我定見,趁今日富貴,將祖塋附近多置田莊房舍地畝,以備祭祀供給之費皆出自此處,將家塾亦設於此。合同族中長幼,大家定了則例,日後按房掌管這一年的地畝、錢糧、祭祀、供給之事。如此周流,又無競爭,亦不有典賣諸弊。便是有了罪,凡物可入官,這祭祀產業連官也不入的。便敗落下來,子孫回家讀書務農,也有個退步,祭祀又可永繼。若目今以為榮華不絕,不思後日,終非長策。」

  這個「祖塋」和「家塾」的位置書中寫得不甚清楚。賈家是金陵人氏,想來祖墳自然在南京老家,與祠堂是兩回事;然而書中明寫寶玉上學,家學就在兩府左近。有一種可能是在修改編輯時的疏漏,也有可能是南京還有許多賈家子侄,因此兩處皆有家塾。而將來賈府敗落之際,合家人便要回到南邊,依附祖塋家塾附近的「田莊房舍地畝」過活;而後文中還會有一次賈府祭祖,就寫的是南邊的零落之態了,與本回形成鮮明對比。

  但此時,賈府還存著表面上的威赫風光。賈府支脈甚多,子侄無數,除了寧榮二府的正脈嫡系外,還有許多宗族兄弟,都是靠著兩府過活。

  舊時旗人貴族除了襲爵封蔭,文武取第,幾乎沒有什麼出路,是不會像平民那樣學點小手藝打零工賺散錢的,除了科舉發跡外,就是指望依附家族貴戚尋些差使賺零花。比如賈薔去蘇州採辦小戲子,賈芹在鐵檻寺管道士和尚,賈芸尋了個種樹的差使,賈菖賈菱負責配藥等等;而沒有差使的人,就只能指望每月定銀和年下封賞過日子了。所以賈芸在發跡前再拮据,家裡也還是用著個小丫頭,不會讓這位爺親自動手倒茶,因為再窮也不會完全沒錢的。

  書中雖然沒有明寫賈府里每月給旁支別系發月例銀子,卻正寫了族長賈珍在年下給族中沒進益的子弟分年貨,是補寫日常生活,所以這一筆特別可貴。

  這裡重點提了一筆賈芹,也是前八十回最後一次寫賈芹。此前鳳姐循私,替他安排了個鐵檻寺管理小和尚道士的肥差,每月白花花淨賺銀子。然而賈芹不爭氣,仍然捉襟見肘的一副寒酸像,遂被賈珍斥責:「我這東西,原是給你那些閒著無事的無進益的小叔叔兄弟們的。那二年你閒著,我也給過你的。你如今在那府里管事,家廟裡管和尚道士們,一月又有你的分例外,這些和尚的分例銀子都從你手裡過,你還來取這個,太也貪了!你自己瞧瞧,你穿的象個手裡使錢辦事的?先前說你沒進益,如今又怎麼了?比先倒不象了。」賈芹道:「我家裡原人口多,費用大。」賈珍冷笑道:「你還支吾我。你在家廟裡幹的事,打諒我不知道呢。你到了那裡自然是爺了,沒人敢違拗你。你手裡又有了錢,離著我們又遠,你就為王稱霸起來,夜夜招聚匪類賭錢,養老婆小子。這會子花的這個形象,你還敢領東西來?領不成東西,領一頓馱水棍去才罷。等過了年,我必和你璉二叔說,換回你來。」

  「窩娼聚賭」容易理解,「養老婆小子」是什麼意思呢?這個「老婆」指的可不是妻子,而是結了婚的女人,也就是別人的老婆;「小子」卻不是說別人的小子,更不是指那女人還帶了個拖油瓶兒子來,而是指「孿童」。賈芹在寺廟裡開賭場不算,還要蓄娼招妓,男女通吃,這是何等穢亂之舉?

  而這樣的彌天之罪,賈珍是完全知情的,卻只是隨意斥責幾句就算了,過後並未見得嚴肅處理。因為上樑不正下樑歪,他自己無法無天,所以看到子侄們胡作非為,明知是錯,卻也並不認真當作一回事。

  然而鐵檻寺是家廟,賈芹是賈家子侄,想來抄家之際,這也會是重罪一條。

  到了正節下,除夕夜,賈母等有誥封者按品大裝,進宮朝賀,領宴回來,不回榮國府,要先在寧國府下轎,入祠祭祖。

  很多人不了解為什麼除夕夜,一家人不去榮國府守著老祖母拜年,倒要勞動賈母巴巴兒地跑到寧府來?這就是因為寧府才是長房,賈珍才是族長,逢到年節,賈母也得俯就前來,這就是規矩。

  中國很多舊小說里,做老爺的另設小公館,長年不回家,原配夫人形同虛設,就等著年三十祭祖這一刻才能揚眉吐氣了。因為你跑得再遠再花心,祖宗牌位總是不能抱離了本家,到了除夕祭祖時還得回來,還得承認正房原配的位次啊。

  天下最無奈的一點指望。

  寧榮二府年年祭祖,原不必從頭細寫,但是此回中寶琴是新人,拜了王夫人做乾媽的賈府小姐,故而竟也列次祭祖隊伍中,得以見識宗祠莊嚴。於是,正如寧榮街與榮國府借著黛玉進京的眼光細寫格局般,此回便借著寶琴眼光詳細敘述了祭祖之所聞所見。正如蒙府本回前評所言:

  「不知措手處,乃作者偏就寶琴眼中款款敘來。首敘院宇匾對,次敘抱廈匾對,後敘正堂匾對,字字古艷。檻以外,檻以內,是男女分界處;儀門以外,儀門以內,是主僕分界處。獻帛獻爵擇其人,應昭應穆從其諱,是一篇絕大典制。文字最高妙是神主看不真切,一句最苦心是用賈蓉為檻邊傳蔬人,用賈芷等為儀門傳蔬人,體貼入微。噫!文心至此,脈絕血枯矣。」

  一句「裡邊香燭輝煌,錦帳繡幕,雖列著神主,卻看不真切」,省卻多少閒筆;而賈府人「分昭穆排班立定」細說位次,又何等清曉有序;「賈蓉系長房長孫,獨他隨女眷在檻內」,剛好聯接了男親和女眷;賈敬為寧府之長,故而主祭;賈蓉為寧府最晚一輩,故而傳遞;再由蓉妻從低往高傳給女長輩,直至賈母。次序井嚴,蔚為大觀。

  行禮畢,賈母略吃兩口茶便要辭去,尤氏苦留不住——其實也是拿喬走過場,因為賈敬、賈赦方才禮畢就已經「忙退出至榮府專候與賈母行禮」了,顯然也都知道賈母不會久坐,急著完成過場的。

  賈母回了榮國府,先是老太太們來行禮,既稱「兩三個老妯娌」,自是與賈母同輩的,所以最先迎候;賈母親送至內儀門方回,歸正坐,賈敬、賈赦等這才率領子弟進來行禮,男一起,女一起,按輩次一一行過了,又按長幼挨次歸坐受禮,兩府僕婢也按上中下行禮畢,散押歲錢、荷包、金銀錁,再次擺上宴來。

  次日五更,賈母等又按品妝飾,擺全副執事進宮朝賀,並祝元春千秋——因為元春正是大年初一生日。

  領宴畢,再至寧府祭祖,而後回來受禮——這裡先是國禮,再是族禮,之後家禮,層次非常清楚,而寧榮二府的關係,也就在這個除夕夜梳理得更明白了。

  鱘鰉魚與胭脂米

  第五十三回《寧國府除夕祭宗祠 榮國府元宵開夜宴》中之排場禮數,足以和元春省親相媲美,蒙府本回前批極稱其為「脈絕血枯」文字,可見其用心之至。

  祭宗祠之前,先寫了黑山村莊頭烏進孝「進貢孝敬」送年禮一段,寫得極為細緻,不但細細列明所進物品,且連來一趟的日子都記得清楚,說是因遇到雪,一暖一化,路上難走,行程需時一月零兩天。

  那麼這個黑山村在什麼地方呢?

  我的猜測是黑龍江、打牲烏拉一帶。黑山村,隱黑龍江;而烏進孝,則隱打牲烏拉。

  清初,皇太極下特旨:「烏拉系發祥之勝地。」順治十四年,設立打牲烏拉總管衙門,專門辦理皇室進貢等事宜,成為與江寧(南京)、蘇州、杭州齊名的四大朝貢基地之一,遂有「南有江寧織造,北有打牲烏拉」之說。

  我們都知道,曹雪芹之祖輩、父輩——曹寅、曹顒、曹頫三人都曾相繼接任江寧織造。曹頫接任時年紀尚小,其職實由舅舅李煦監管。然而雍正繼位後,李煦卻以虧空庫帑被查抄,雍正五年二月被流放,流放之地正是「打牲烏拉」,最終凍餓而死;而曹寅的長婿傅鼐,與文中史湘雲之叔父史鼐同名的,亦於雍正四年五月被革職,抵罪遣往黑龍江極寒之地。

  餘下兩門,曹頫亦被抄家革職,且曾枷號;曹家最顯赫的一門皇親平郡王訥爾蘇亦於雍正四年七月被革爵圈禁,正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四大家族紛紛敗落,落得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文中黑山村、烏進孝,正是將黑龍江與打牲烏拉混為一談,一則影射李煦、傅鼐的下落,二則也寫出曹家繼任江寧織造本職。

  書中「假作真時真亦假」,不寫江寧織造進貢織品材料,卻寫打牲烏拉孝敬山珍野味,是故弄玄筆。

  且看烏進孝所開列的貢品單子,如下:

  「大鹿三十隻,獐子五十隻,狍子五十隻,暹豬二十個,湯豬二十個,龍豬二十個,野豬二十個,家臘豬二十個,野羊二十個,青羊二十個,家湯羊二十個,家風羊二十個,鱘鰉魚二個,各色雜魚二百斤,活雞、鴨、鵝各二百隻,風雞、鴨、鵝二百隻,野雞、兔子各二百對,熊掌二十對,鹿筋二十斤,海參五十斤,鹿舌五十條,牛舌五十條,蟶乾二十斤,榛、松、桃、杏穰各二口袋,大對蝦五十對,干蝦二百斤,銀霜炭上等選用一千斤、中等二千斤,柴炭三萬斤,御田胭脂米二石,碧糯五十斛,白糯五十斛,粉粳五十斛,雜色粱谷各五十斛,下用常米一千石,各色乾菜一車,外賣粱谷、牲口各項之銀共折銀二千五百兩。外門下孝敬哥兒姐兒頑意:活鹿兩對,活白兔四對,黑兔四對,活錦雞兩對,西洋鴨兩對。」

  所寫之獐狍野豬、鹿筋熊掌、榛松桃杏,皆為東北特產山珍,而鱘鰉魚更是打牲烏拉特貢,有「水中熊貓」之名,極為罕有,是白堊紀時期保存下來的古生物群之一,跟恐龍一般年紀,所以又名「活化石」,只產於黑龍江與烏蘇里江撫遠縣境內一段水域。

  而在清朝時,鱘鰉魚原是打牲烏拉進貢朝廷的重要貢品,每年都有定例,進貢得多就褒獎,缺則罰。皇家祭祖敬神時,鱘鰉魚列於獻牲首位,皇帝萬壽節和重大節慶時也都被列為必備佳肴。

  史載康熙皇帝三次東巡祭祖,其中二十一年二月十五日出行那次,三月二十五日到達吉林,曾在松花江上望祭長白山;三月二十七日到達打牲烏拉,四月一日還在松花江上親自捕撈鱘鰉魚。其後,還曾經寫詩記行:「松花江,江水情,浩浩瀚瀚衝波行,雲覆萬里開澄泓。」

  皇上出行,一路要駐蹕停留,遊山玩水,從京城到打牲烏拉也不過用了四十天。書中說烏莊頭來京花費一個月零兩天,是很合理的。

  另外,關於鱘鰉魚還有則趣聞,說是乾隆皇帝有一年在京城市場上看到出售的鱘鰉魚,竟然比進貢的貢品還大,於是就重重處罰了打牲烏拉的總管,並予以免職。

  歷代清帝對於鱘鰉魚如此重視,包衣出身的曹家人不可能不知道,更不會搞錯鱘鰉魚的出產之地,所以單子中既然列有打牲烏拉特貢「鱘鰉魚二個」,則可知烏進孝只能來自此地矣。

  既確定了黑山村在黑龍江、打牲烏拉一帶,那麼貢品中最富盛名的「御田胭脂米」就也有了下落,只能是指卓有盛名的黑龍江大米了。

  再說一則趣聞:毛澤東主席在1954年讀《紅樓夢》時,看到這一回,對於「下用常米一千石」,「御田胭脂米」卻只有兩石的話大感興趣,就想嘗嘗到底是何等好米。這可把專家和官員們難為壞了,首先就得考據這「御田胭脂米」到底產於何地,實為何米啊。結果考證來考證去,就找到了康熙東巡河北時吃過的一種紅色稻米。於是主席就給河北省委寫信說:可否由糧食部門收購一部分御田胭脂米,以供中央招待國際友人。

  但是我認定了黑龍江大米這個前提之後,卻查到《新唐書?渤海傳》中記載,唐代時渤海國每年進貢唐王之物中,必有「盧城之稻」,乃於全世界獨一無二的百里火山熔岩台地,引進大唐灌溉技術所種植,產量稀少,而質量極優,遂有「中華第一貢米」之稱。

  古渤海國位於今黑龍江省寧安市渤海鎮,既為貢米指定之地,可知「御田」二字不謬;而所以稱「胭脂米」,想來是因「火山熔岩」而得名矣。

  建國初的專家們顯然犯了「掛一漏萬」的錯誤,主席要找「御田胭脂米」,專家便只惦記著紅稻米三個字了,引經據典地考證出河北往事來。然而,須知黑山村莊頭進貢不同於親戚送禮或買辦採購,而是相當於佃戶交租一樣,只會孝敬自己莊子上或附近的特產,不可能大老遠地跨省過海去弄了別地產物進奉賈府。

  河北縱有紅稻米,卻上哪裡去弄獐狍暹豬、鹿筋熊掌呢?更不要說鱘鰉魚了。可知單為「御田」二字就將胭脂米牽強附會為河北稻米,實在是斷章取義。主席上當了。

  掰完謊兒,再回到《紅樓夢》中來——書中既然大費周章地寫了黑山村烏進孝一段文字,又暗示了李煦、傅鼐流放黑龍江、打牲烏拉之事,想來下文必有照應。

  值得回味的是,乾隆四年,廢太子胤礽的兒子弘皙於住處私建小朝廷,甚至仿國制設立會計、掌儀等司,並與莊親王等人過從甚密,有謀反之嫌;次年秋天,莊親王之子甚至乘雍正狩獵外出時,侍機謀刺。這就是清朝歷史上的「弘皙逆案」,而這個案子,被雍正交與了傅鼐與福彭共同審理。審著審著,兩個人的名字就從史冊中消失了,顯然審理結果是不合聖意的。接著傅鼐就被流放了。

  《好了歌注釋》中「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扛」一句後,有脂批「賈赦、雨村一干人」,可知狼狽為奸的賈赦、賈雨村後來都獲罪帶枷,且很可能流放邊陲了。而「造釁開端首在寧」的賈珍常於家中夜宴聚賭,招集子弟們「臨潼鬥寶」一般,無所不為。這正是朝廷最恨之事,家敗之時,自然也脫不了干係。

  賈珍在寧府之行徑,可有「小朝廷」之嫌?而烏進孝送禮這一段,又是否正為暗示這一點呢?

  很可能,賈珍正是抄家的罪魁,流刑三千里怕是跑不掉的。而流放之地,既使書中不明寫,亦可想必是黑龍江、打牲烏拉之類,也就是會經過黑山莊了。到那時,他與烏進孝困境重逢,又會是怎樣一番情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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