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回 史太君破陳腐舊套 王熙鳳效戲彩斑衣
2024-10-06 00:48:13
作者: 西嶺雪
賈母與鳳姐的一場雙簧
(一)
第五十三回元宵宴上,女先兒講了個《鳳求鸞》的故事,而賈母則唱了一出「掰謊記」,高談闊論,縱橫捭闔;眾人皆應答不及,唯有鳳姐配合默契,妙語如珠,兩人可謂是合作了一出完美的雙簧,戲外的故事比戲裡還好看。
且說女先兒剛提了個頭,說金陵王忠有位公子名喚王熙鳳,賈母便笑道:「這重了我們鳳丫頭了。」媳婦忙推先兒說:「這是二奶奶的名字,少混說。」賈母卻道:「你說,你說。」
作為賈母,自是平和寬柔,只覺得好玩,所以毫無顧忌地說「你說」;但是作為下人,卻不得不守禮提醒女先兒,維護二奶奶的威嚴;作為鳳姐,自然只得迎合賈母:「怕什麼,你們只管說罷,重名重姓的多著呢。」然而作為上門討吃的藝人,卻並不敢真的「只管說」,一邊欠身賠禮說「我們該死了,不知是奶奶的諱。」一邊再說下去時,就只敢提「王公子」三字而避提大名了——真是聰明人。
於是女先兒接著講故事,講到一半再次被賈母打斷,且發表了一大通掰謊高論,讀者素來有很多疑問和看法。
第一個問題就是:賈母諷刺的究竟是誰?
最常見的說法是賈母在敲打黛玉。因為黛玉剛剛把酒杯放在寶玉唇上讓他代飲,鳳姐特特地提醒說:「寶玉別喝冷酒。」顯然在暗示二人要行為謹慎。賈母將這一幕看在眼中,對黛玉十分不滿,故而借評戲掰謊之際嚴加斥責:「這小姐必是通文知禮,無所不曉,竟是個絕代佳人,只一見了一個清俊的男人,不管是親是友,便想起終身大事來,父母也忘了,書禮也忘了,鬼不成鬼,賊不成賊,那一點兒是佳人?便是滿腹文章,做出這些事來,也算不得是佳人了。」
但是黛玉自小住在賈府,和寶玉兩個青梅竹馬,一起長大,可算不得是「一見了一個清俊的男人」;倒是寶釵,寶琴,邢岫煙,乃至李綺、李紋等人,都是外來的親戚,和寶玉是後相識的,而且住進賈府來,未必沒有攀附之意。
所以賈母這番話,即便是想要敲打某人,也絕不是黛玉。因為緊接著這番話後放爆竹,賈母便憐惜黛玉「稟氣柔弱,不禁畢駁之聲」,疼愛地將其摟在懷裡。
黛玉住進來時才六歲,是賈母看著長大的,而且又無親無靠,所以賈母完全不需要對小女孩玩什麼兩面三刀的把戲,疼愛就是疼愛,絕不會打個巴掌再給顆甜棗吃,所有的行為都是祖母疼外孫女兒的一片真心,對黛玉沒有半分不滿。
而且黛玉這樣一個多心的人,如果賈母有半點針對她的意思,難道她會聽不出來嗎?怎麼會若無其事繼續坐著聽笑話,倚在賈母懷裡看放爆竹,那還是敏感聰慧的林黛玉嗎?
所以,無論從賈母還是黛玉的兩方面推斷,這番話都與黛玉無關。
況且,賈母明明白白地說了:「別說他那書上那些世宦書禮大家,如今眼下真的,拿我們這中等人家說起,也沒有這樣的事,別說是那些大家子。可知是謅掉了下巴的話。所以我們從不許說這些書,丫頭們也不懂這些話。」
這番話已經明確撇清了自家所有女孩兒,所以薛姨媽李嬸娘也不得不附和說:「這正是大家的規矩,連我們家也沒這些雜話給孩子們聽見。」忙不迭地表白。
那麼,作者究竟為什麼要借賈母之口發這一大篇議論呢?
蒙府本總評說:「單著眼史太君一席話,將普天下不近理之奇文、不近情之妙作一起抹倒。是作者借他人酒杯,消自己傀儡。」
可見這是作者對時下小說的一番評論。
書中所引戲曲多半是前明所作,少有近作,獨在五十三回末卻寫到了《西樓會》。
《西樓會》是曹雪芹同時代劇作家袁於令所作,相傳是作者自況身世,主人公「於鵑」(字叔夜)反切就是「袁」。說的是御史公子、解元於叔夜與西樓名妓穆素微曲折離奇的愛情故事:因為於叔夜寫的一首《楚江情》深得穆素微之心,兩人遂於西樓相會,私定終身。於父得知後,怒逐素微,相國公子趁機買其為妾,穆不從,備受虐待。後來於鵑得中狀元,與素微終成眷屬,非常套路的一個故事。
不知這袁於令與曹雪芹是否故交舊知,但是書中特地提及此劇,肯定是有深意的。相傳袁於令曾經為爭妓而被其父送官下獄,《西樓記》即在獄中寫成。
賈母看《西樓》時未多言語,卻在緊接著聽書《鳳求鸞》時揮灑出來,大發掰謊之論,說:「比如男人滿腹文章去作賊,難道那王法就說他是才子,就不入賊情一案不成?可知那編書的是自己塞了自己的嘴。」「這有個原故:編這樣書的,有一等妒人家富貴,或有求不遂心,所以編出來污穢人家;再一等,他自己看這些書看魔了,他也想一個佳人,所以編了出來取樂。何嘗他知道那世宦讀書大家的道理?」
——句句針貶,焉知不是衝著袁於令而發呢?
自然,也可能這就是曹雪芹平日同人論及戲曲時的個人見解,借賈母之口以抒胸臆。
這和全書第一回中石頭諷世之語異曲同工:「更有一種風月筆墨,其淫穢污臭,塗毒筆墨,壞人子弟,又不可勝數。至若才子佳人等書,則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終不能不涉於淫濫,以致滿紙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過作者要寫出自己的那兩首情詩艷賦來,故假擬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出一小人其間撥亂,竟如劇中小丑然。」
《西樓*樓會》一段可不就是借著男女幽會而寫盡艷詞?
袁氏寫戲,曹寅亦寫戲。賈母聽了戲,批了謊,便不教外人再演,卻令家班的芳官等人出來,清唱一支《尋夢》,又指著湘雲對眾人說:「我象他這麼大的時節,他爺爺有一班小戲,偏有一個彈琴的奏了來,即如《西廂記》的《聽琴》、《玉簪記》的《琴挑》、《續琵琶》的《胡笳十八拍》竟成了真的了,比這個更如何?」
此處虛構與現實完全混淆了,很明顯賈母就是雪芹祖母孫氏,而「你爺爺」就是曹寅。曹寅深諳曲律之道,愛戲也懂戲,會看更會聽,還曾經自己寫戲。這裡並提的三部戲中,《西廂記》和《玉簪記》都是常演名戲,而《續琵琶》籍籍無名,何以竟與前兩者比肩同儕?就因為《續琵琶》乃曹寅所作,身價不同。
因此這一回「假作真時真亦假」,作者顯然在小說中滲入了自己家族的眼光。
(二)
且說賈母一番掰謊,說得李薛二人都忙表白:「我們家也沒這些雜話給孩子們聽。」
這時候的氣氛是有一點點尷尬的,而鳳姐兒察顏觀色,趕緊上來斟酒,連珠炮兒般地笑道:「罷,罷,酒冷了,老祖宗喝一口潤潤嗓子再掰謊。這一回就叫作《掰謊記》,就出在本朝本地本年本月本日本時,老祖宗一張口難說兩家話,花開兩朵,各表一枝,是真是謊且不表,再整那觀燈看戲的人。老祖宗且讓這二位親戚吃一杯酒看兩齣戲之後,再從昨朝話言掰起如何?」
這一段話的可笑之處在於鳳姐說的完全是說書人的行話,連先兒也不禁用行話讚揚說「奶奶好剛口」,這就是走江湖的會湊趣處。插科打諢見機行事這全套的功夫,原本都是說書人的橋段,如今鳳姐運用起來比她們還要縱性隨意,揮灑自如,難怪她們說「奶奶要一說書,真連我們吃飯的地方也沒了。」
眾人盡都笑倒,薛姨媽也自在許多,搭話道:「你少興頭些,外頭有人,比不得往常。」鳳姐兒笑道:「外頭的只有一位珍大爺。我們還是論哥哥妹妹,從小兒一處淘氣了這麼大。這幾年因做了親,我如今立了多少規矩了。便不是從小兒的兄妹,便以伯叔論,那《二十四孝》上『斑衣戲彩』,他們不能來戲彩引老祖宗笑一笑,我這裡好容易引的老祖宗笑了一笑,多吃了一點兒東西,大家喜歡,都該謝我才是,難道反笑話我不成?」
老萊子是《二十四孝》中的人物,年已七十,卻經常穿上彩衣扮作嬰兒引父母發笑,故而錄入《孝子傳》,鳳姐自比老萊子,用戲彩斑衣的典故為自己貼金,可謂恰當之至。
因此賈母笑道:「可是這兩日我竟沒有痛痛的笑一場,倒是虧他才一路笑的我心裡痛快了些,我再吃一鍾酒。」又命寶玉敬鳳姐。而這時候的鳳姐兒卻更加乖巧,笑道:「不用他敬,我討老祖宗的壽罷。」竟將賈母的杯拿起來,將半杯剩酒吃了,又將杯遞與丫鬟,另將溫水浸的杯換了一個上來。
通常年輕人多半嫌棄老年人有暮氣,而鳳姐這個親昵的舉止,一是撒嬌,二是用行動表示對賈母的親近,毫不介意吃賈母的殘酒;但是她不嫌賈母,卻不會恃熟賣熟地認為賈母也不嫌她,不能再讓賈母用她喝過的杯子,因此喝過殘酒後,將杯遞與丫鬟,重新換溫杯來——何等小心體貼!
而鳳姐這一系列的語言動作都是在短時間裡一氣呵成的,自然流暢,任誰被她這樣逢迎著會不痛快呢?
聽過了戲,鳳姐兒見賈母高興,便又起意擊鼓傳梅,行一個「喜上眉梢令」,又應景又喜慶又熱鬧,眾人自然無不附和。連賈母都很響應地講了個「猴兒尿」的笑話來回敬鳳姐。
這是賈母的高明之處。她是賈府的最高長輩,講笑話卻是有些為難的,因此說「這笑話倒有些個難說」。為什麼難說呢?因為太油滑稀鬆了有失威嚴,講得不好笑又失了水準,不講吧又破壞氣氛,最佳選擇,就是講個既通俗易懂又直射現實的,一語雙關,正如薛姨媽所評:「笑話兒不在好歹,只要對景就發笑。」
而鳳姐自然是第一個反應過來這故事打趣的是她,卻故作沒事人一般,笑道:「幸而我們都笨嘴笨腮的,不然也就吃了猴兒尿了。」這種揣著明白裝糊塗的言行猶為可笑,是為賈母繼續湊趣。兩個人的對話好比一對高智商高情商的棋手在對奕,旁人都淪為了看客,卻看得著實精彩。
鳳姐向來口才絕佳,無人能出其右,這回元宵夜的表現,猶為進退有據,八面周全,令人嘆為觀止。可嘆的是,盛筵之末輪到她講笑話時,卻講了個最不吉利的讖語:「聾子放炮仗——散了吧」。接下來,府里果然放了一場炮仗,正合了元春的燈謎「爆竹」:「一聲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
鳳姐乃是榮府內當家,竟然由她說出「散了吧」的預言,可見此一回之後,賈府便將由盛轉衰,日漸式微了。
金花、寶玉、與秋紋
(一)
五十三回夜宴中,賈母因見襲人沒有跟隨寶玉左右,問其原因,卻是守孝,遂不樂道:「跟主子卻講不起這孝與不孝,若是他還跟我,難道這會子也不在這裡不成?皆因我們太寬了,有人使,不查這些,竟成了例了。」
對於賈府來說,主僕的關係要比母女更重要,禮法大於人倫。襲人是被家裡賣斷了給賈府的,從法理上來說已經和花家沒有關係了,和至親血緣的關係也都絕了,花家的生老病死,與賈家無關,自然也就與屬於賈府財物的襲人無關。
王夫人因為已將襲人提拔為寶玉的地下姨娘,所以在王夫人眼中,襲人已然有了獨立的身份,等如是一個身份低微的家人。襲人的娘病死,也算是八桿子的親戚,所以先是隆重盛大地打發襲人回家探病,後又發喪了四十兩銀子,也算是禮節周到;然而賈母卻不知道王夫人暗地裡有這層手腳,所以仍當襲人是丫頭,丫頭的首要職責自然是隨時服侍主子,哪裡有什麼獨立人格和自由情感呢?丫頭的家人生死,自然更不放在心上。
但是這裡面的曲折,鳳姐是心知肚明的,因見王夫人回過一句「他媽前日沒了,因有熱孝不便前頭來」之後再無言語,生怕尷尬,忙過來遮掩道:「今兒晚上他便沒孝,那園子裡也須得他看著,燈燭花炮最是耽險的。這裡一唱戲,園子裡的人誰不偷來瞧瞧。他還細心,各處照看照看。況且這一散後寶兄弟回去睡覺,各色都是齊全的。若他再來了,眾人又不經心,散了回去,鋪蓋也是冷的,茶水也不齊備,各色都不便宜,所以我叫他不用來,只看屋子。散了又齊備,我們這裡也不耽心,又可以全他的禮,豈不三處有益。」
這番話表面上已經是三重道理,先說怡紅院,再說寶玉,兼及個身;暗底下又照應了三個人,既解了王夫人的圍,又全了賈母的禮,還護了襲人的情。真正敬上體下,色色周全,最難為她是在瞬間反應,張口便來,怎不讓人嘆服?
果然賈母深覺有理,不但由得襲人留在怡紅院靜守,且感念襲人之德,想著要賞銀安慰,又說:「正好鴛鴦的娘前兒也死了,我想他老子娘都在南邊,我也沒叫他家去走走守孝,如今叫他兩個一處作伴兒去。」
鴛鴦是賈母身邊最得力的丫頭,她的娘死了,賈母是不可能忽略的,然而記得,也不過是這麼著,既不會許她假讓她回南奔喪,也不會特別體恤讓她在園中盡孝,還是提起襲人來才想起送個順水人情,讓鴛鴦和襲人惺惺相惜去。琥珀代答:「他早就去了。」可想而知,襲人今夜避開眾人酒戲,獨自在怡紅院悼念亡母,王夫人鳳姐是早已知情的;而鴛鴦卻是私自作主的行為,只悄悄告訴了琥珀等人,免得賈母問起時找不著人。
想想燈節之下,眾人歡聲笑語,唯有鴛鴦和襲人一對同病相憐的苦命女孩兒,連悄悄傷心都要仗著鳳姐遮掩,宛如一對躲在山洞裡互相舔傷口的小動物,尤其惹人憐惜。
(二)
夜宴間中,寶玉想回房小解。來至怡紅院中,卻只見燈光不聞人語,還當襲人睡了,誰知走近一看,卻是襲人與鴛鴦對面躺在炕上。鴛鴦道:「可知天下事難定。論理你單身在這裡,父母在外頭,每年他們東去西來,沒個定準,想來你是不能送終的了,偏生今年就死在這裡,你倒出去送了終。」
鴛鴦不同於襲人,原是家生子兒,合家老小都是賈府下人。但是因為父母在南邊,只有哥哥金文彩和嫂子在這裡,以至於母親病逝,都未能前往送終,因此倒羨慕起襲人來,真真讓人同情。
襲人也說:「正是。我也想不到能夠看父母回首。太太又賞了四十兩銀子,這倒也算養我一場,我也不敢妄想了。」
「回首」指的是臨終,襲人有機會見母親最後一面,守著送了殯才回來,且得了王夫人的四十兩發喪銀子貼補家裡,想來是為母親風風光光地發了喪,因此感恩不已,覺得自己總算沒辜負了父母生養,當年他們賣自己總算也都是值得的,這番感嘆,更加令人辛酸。
寶玉回來原是為了方便,今見鴛鴦在此,便不進去,忙轉身悄向麝月等道:「誰知他也來了。我這一進去,他又賭氣走了,不如咱們回去罷,讓他兩個清清靜靜的說一回。襲人正一個悶著,他幸而來的好。」
這一言行,就明白看出寶玉和其他主子的不同了。既便是面慈心善的賈母,也還是不拿下人當成有獨立尊嚴和情緒的個人,不過看成是使喚的工具罷了,雖然在賈赦謀娶鴛鴦時也會為她出頭,但那是因為鴛鴦使得順手,離了她不便,為的還是自己的利益;至於鴛鴦本人的悲歡心思,她是不會多做考慮的。
這是典型的主子心態。
但寶玉卻不同,他拿鴛鴦和襲人當朋友,當愛侶,當天底下最可敬重疼惜的女孩兒,不但憐惜照拂,而且體恤遷就。
鴛鴦是賈母貼身服侍的大丫鬟,寶玉自小跟著賈母,也可以說是與鴛鴦一起長大。從前熟不拘禮,時有「扭股糖似的粘在身上」討胭脂吃的逾矩之舉,可謂典型的紈絝子弟形狀。
不過後來鴛鴦拒婚後,矜持自重,再不肯由他親熱,連句好聲調都不給他。寶玉未嘗沒有失落之情,卻絕無怨懟之意,反而一片體貼遷就。看到他與襲人並頭躺在床上說悄悄話,嚇得連屋子也不敢回,生怕他見了自己又避開,連個說心事的地方兒都沒有。寧可悄悄地出來,大冷天的站在自家房前野地里小解,也不怕風吹了肚子。
寶玉對丫鬟們的體貼之情,這是個很明顯的例子,雖然細微,最見真心。
(三)
秋紋在書中出場不少,戲碼不多,大多是龍套身份,很少有鮮明的形象和特色台詞。第一次有對白是在小紅撿漏兒給寶玉倒了杯茶,秋紋和碧痕提水回來了,看見小紅獨自在寶玉房中,醋意頓生,上來兜臉啐了一口,左一句「沒臉的東西」,右一句「你也拿鏡子照照」,罵了一車子髒話;及聽見婆子說賈芸帶人來種樹,有個爺們兒要進園子來了,立刻拉著婆子問長問短,很有幾分三姑六婆的嘴臉。但是這段描寫也只是泛寫,而且究竟沒分清哪句是秋紋說的,哪句是碧痕說的。
真正屬於秋紋的台詞,在三十七回中才有一通長篇大論,說的是秋紋隨寶玉去給賈母王夫人送花的事,左一句「再想不到的福氣」,右一句「難得這個臉面」,充分顯示出勢利卑俗的嘴臉。
但是這樣一個面目模糊舉止粗俗的人,是怎麼躋身怡紅院四大丫鬟,和襲人、晴雯、麝月相比肩的呢?
從第五十四回的細節表現,就可以看出秋紋的優點和缺點同樣鮮明的表現了。
兩個媳婦走來問誰在這裡,秋紋忙搶先喝道:「寶玉在這裡,你大呼小叫,仔細唬著罷。」
其後侍候寶玉回廳上洗手,小丫頭拿著手盆漚子在等,秋紋「先忙伸手向盆內試了一試,說道:『你越大越粗心了,那裡弄的這冷水。』」
此兩處言行,雖然有點狗仗人勢的勁頭,但卻是個標準的服侍丫頭,很是細心周到懂得維護主子的,細節上做到很到位。
可巧有婆子提著壺滾水來,小丫頭便說:「好奶奶,過來給我倒上些。」婆子說這是老太太泡茶的,不允,秋紋道:「憑你是誰,你不給?我管把老太太茶吊子倒了洗手。」婆子這才看清是秋紋,知道是寶玉要的。那寶玉是賈母的心肝子,別說要壺熱水來洗手,就是拿老太太的好酒來洗澡也是肯的,自然不敢不從,提水便倒。秋紋猶不罷休,教訓道:「你這麼大年紀也沒個見識,誰知是老太太的水?要不著的人就敢要了?」
——討水便討水,秋紋只要說明是寶玉要的,婆子自然會給,何必這樣趾高氣揚威風八面得理不饒人呢?這種狗仗人勢的氣派是做到了十足,當著賈母的面俯首貼耳,背著賈母卻是口氣大得吹倒樹,說什麼「管把老太太茶吊子倒了洗手」,口吻姿勢實在難看。
緊執著下一回中,探春、寶釵、李紈三人理事,秋紋前往回話,在門口遇見管家媳婦們,眾媳婦忙趕著問好,說:「姑娘也且歇一歇,裡頭擺飯呢。等撤下飯桌子,再回話去。」——奶奶小姐們在吃飯,桌子未撤,回話的人自然該等。這是個基本禮節,媳婦們說得如此客氣,已然是因為看在寶玉面上。
而秋紋卻全不當一回事,大喇喇地笑道:「我比不得你們,我那裡等得。」說著便直要上廳去——分明自視尊貴,覺得怡紅院的來頭比誰都大。仗著眾人對寶玉的尊崇,自覺連李紈寶釵等都得給她面子。
幸虧是平兒叫住了她,叮囑說:「你憑有什麼事今兒都別回。正要找幾件利害事與有體面的人開例作法子,鎮壓與眾人作榜樣呢。何苦你們先來碰在這釘子上。」秋紋伸舌笑道:「幸而平姐姐在這裡,沒的臊一鼻子灰。」這個「伸舌」的動作唯妙唯肖,小人物嘴臉畢現。
後來晴雯被逐出園,寶玉問襲人:「怎麼人人的不是太太都知道,單不挑出你和麝月秋紋來?」又自問自答說,「你是頭一個出了名的至善至賢之人,他兩個又是你陶冶教育的,焉得還有孟浪該罰之處!」可見麝月秋紋都是襲人黨羽,但是麝月為人厚道,有自己的主見立場;秋紋卻只是一味地欺軟怕硬,見風使舵。
但是一個勢利的人,雖然在德行上算不得正人君子,作為一個下人來說,卻是個合格的奴僕,趨炎附勢論資排輩地升為怡紅院四大丫鬟還是順理成章的。
對賈母王夫人等畢恭畢敬,對寶玉小心翼翼,對襲人言聽計從,對不如自己的下人卻是趾高氣揚不可一世。這種人在大公司里最是常見,雖然德行不佳,成不了大事,但是因為懂得巴結上司,做個小組長得點小便宜卻是很容易的。
所以秋紋雖然躋身怡紅院四大丫鬟,卻絕對入不了賈母的眼,也走不進寶玉的心,因此也無緣列入十二釵又副冊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