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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回 薛小妹新編懷古詩 胡庸醫亂用虎狼藥

2024-10-06 00:48:03 作者: 西嶺雪

  寶琴的懷古詩

  關於薛小妹出燈謎的十首懷古絕句,書中說是十處古蹟,內隱十物,已經新巧奇妙,既雙關又有趣了。而讀紅樓的人都知道,書中凡詩詞燈謎皆關乎人物命運,想來這十首詩自然也當暗喻書中十人,就更令人猜疑忖度,欲罷不能。

  可惜的是,自古以來關於這十首詩的解讀雖多,卻大多牽強附會,莫衷一是,故而迄今難有定論。一則古時的生活習慣與今天大相徑廷,隨手拈來的十件俗物在今天卻是稀罕物兒,無從猜起;其次書中有十二釵,此處只有十人,卻如何暗合呢?

  有人說是十二釵正冊里拋開了釵黛二人的,有人說應該暗合已經出場的副冊十人的,也有說是十個丫頭的,還有說是暗示已死和將死的九人的命運的……為難的是,書中諸釵討論了半晌,著重點只在《牡丹亭》和《西廂記》兩本傳奇故事是否可考上,卻沒有對謎底做出評價,更不曾有任何人物暗示,真讓我們無從猜起。

  如果硬要對這十首懷古詩做揣測的話,我的個人猜測是寫了賈家的整個從發跡到沒落的五個階段。榮寧二公以武興家,「喧闐一炬悲風冷,無限英魂在內游。」因功論賞,「馬援自是功勞大,鐵笛無煩說子房。」這是在全書開始前的光景;之後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牽連大抵難休絕」,「三齊定位蓋棺時」,這是大難來時;「蟬噪鴉棲轉眼過」,「桃枝桃葉總分離」,喻示子孫流散;但是賈家男丁雖然無能,探春卻挺身而出以遠嫁令家族赦免,「樗櫟應慚萬古羞」,「溫柔一旦付東洋」;最終萬事消停後,還有人重回大觀園懷悼,「小紅骨賤最身輕」,「一別西風又一年」。

  不過,這也只是自說自話而已。也許曹雪芹根本沒打算揭露謎底,甚或這原是他舊有的十首懷古詩,不過借文抒意用以表現寶琴的見多識廣而已,根本沒有謎底可言,倒是和萬千讀者打了三百年啞謎。連冰雪聰明的大觀園群釵尚且「猜了一回,皆不是」,我們又何必枉費精神,強行為這十首詩尋找謎底呢?不如留些精神,玩味一番釵黛二人對這十首懷古詩的態度,更為有趣。

  寶釵在行酒令時聽到黛玉念了兩句戲詞兒,還特地板起臉來苦口婆心勸誡半天,如今自己的親妹子毫無避忌,竟然拿《牡丹》《西廂》的故事寫起詩來,還要堂而皇之當眾念出來,這不是打寶釵的臉麼?不是說「作詩寫字等事原不是你我分內之事」麼?「既認得了字,不過揀那正經的看看也罷了,最怕見了這些個雜書,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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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薛家小妹不但見了雜書,而且還記在心裡,吟成詩謎,廣而告之,豈止「移了性情」,簡直不可救藥!可讓老姐的臉往哪兒擱呢?因此寶釵不等眾人評價,先就搶著表白道:「前八首都是史鑑上有據的;後二首卻無考,我們也不大懂得,不如另作兩首為是。」

  寶釵當然懂得這後兩首寫的是什麼,也知道別人都懂得這兩本戲,自然也知道別人都知道她知道這兩齣戲——很繞的一句話,正如五十一回當下之情景,貌似糾結,人人都明鏡兒似的通透。但是寶釵不能不做這一番表白,這是個態度立場的問題:我知道,不代表我贊成,我管教妹妹是相當明確的,還特地提出教導方法:另作兩首為是。

  這番做作固然是寶釵在眾人面前的一慣表現,然而重點卻是做給黛玉看的。黛玉心領神會,趕緊給了寶釵一個台階下:「這兩首雖是史鑑上無考,咱們雖不曾看這些外傳,不知底里,難道咱們連兩本戲也沒有見過不成?那三歲孩子也知道,何況咱們?」

  這番話親熱灑脫,表面上打趣寶姐姐「膠柱鼓瑟,矯揉造作」,實則幫腔圓謊說「不曾看書,不知底里」,一切知識只是因為看戲所得,等於替姐姐打了個完美的圓場兒。於是眾人也都附和說「這話正是」,連李紈都說「如今這兩首雖無考,凡說書唱戲,甚至於求的簽上皆有注批,老小男女,俗語口頭,人人皆知道皆說的。況且又並不是看了《西廂》《牡丹》的詞曲,怕看了邪書,這竟無妨,只管留著。」

  可見,倘若是看了原書詞曲,仍不免歸罪於「看了邪書」,故而黛玉先把話題引到看戲上,如此便「無妨」了。這是黛玉維護寶釵、愛惜寶琴的一種表現,也是四十二回「蘭言解疑癖」,四十五回「互剖金蘭詞」的一縷餘響,不可輕忽略過。

  需要特別提醒的是,很多人因為寶琴所作《梅花觀懷古》中有一句「不在梅邊在柳邊」,就認為薛寶琴後來是沒嫁成梅翰林之子,卻跟了柳湘蓮。

  然而這句詩,不過引用了《牡丹亭》中杜麗娘的現成句子。杜麗娘在戲中的愛人乃是柳夢梅,這詩的原意是他日相見,或是在梅樹邊,或是在柳樹邊。而並不是說自己嫁人,不嫁姓梅的,要嫁姓柳的。這以字害意,未免太牽強了些。

  這句詩在今天的讀者看來韻味無窮,意義非凡,當作一個重要線索來探佚;然而對當時的讀者和觀眾來說,這齣戲的演出率極高,這首詩家喻戶曉耳熟能詳,作者如果用它來暗示寶琴將來嫁梅嫁柳,也未免太直白了。

  況且尤三姐以婚訂之鴛鴦劍自刎,柳湘蓮為此出家為道士,倘事後因寶琴而還俗續娶,非但稱不得是「情種」,簡直煞風景之至了。

  可見懷古十首,雖各有所指,卻未必是暗寓寶琴自身。倒是她的《詠紅梅花》詩中曾有「閒庭曲檻無餘雪,流水空山有落霞」的句子,可見賈家敗後,薛家亦受牽連,寶琴最終也未能借到賈府的蔭庇。

  襲人省親

  襲人不是賈府的家生子兒,原是買來的丫頭,但是娘家就在京城,所以時時走動,會請假回娘家,書中正面描寫的就有兩次,而且形成鮮明對比。

  第一次是在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語》,燈節里,花家接了襲人去吃年茶。這時寶玉剛和襲人「偷試雲雨情」沒多久,正是如膠似漆的時候,因此半日不見已是想念,遂籠絡了茗煙帶他偷訪花家,完全是小皇帝微服私訪的陣仗。

  那時候他和襲人的事情還瞞著人,然而花家上下看了他們的舉止光景,心中也都有數,原本打算贖女兒回家的心思也都盡興打消,只安穩等著做榮國府的舅爺了。

  到了五十一回,因襲人母親病重,花自芳來求恩接妹子回家,王夫人特地叫了鳳姐兒來命「酌情辦理」,這便是大事了。

  「鳳姐兒答應了,回至房中,便命周瑞家的去告訴襲人原故。又吩咐周瑞家的:『再將跟著出門的媳婦傳一個,你兩個人,再帶兩個小丫頭子,跟了襲人去。外頭派四個有年紀跟車的。要一輛大車,你們帶著坐;要一輛小車,給丫頭們坐。』周瑞家的答應了,才要去,鳳姐兒又道:『那襲人是個省事的,你告訴他說我的話:叫他穿幾件顏色好衣裳,大大的包一包袱衣裳拿著,包袱也要好好的,手爐也要拿好的。臨走時,叫他先來我瞧瞧。』周瑞家的答應去了。

  半日,果見襲人穿戴來了,兩個丫頭與周瑞家的拿著手爐與衣包。鳳姐兒看襲人頭上戴著幾枝金釵珠釧,倒華麗;又看身上穿著桃紅百子刻絲銀鼠襖子,蔥綠盤金彩繡綿裙,外面穿著青緞灰鼠褂。鳳姐兒笑道:『這三件衣裳都是太太的,賞了你倒是好的;但只這褂子太素了些,如今穿著也冷,你該穿一件大毛的。』襲人笑道:『太太就只給了這灰鼠的,還有一件銀鼠的。說趕年下再給大毛的,還沒有得呢。』鳳姐兒笑道:『我倒有一件大毛的,我嫌風毛兒出不好了,正要改去。也罷,先給你穿去罷。等年下太太給作的時節我再作罷,只當你還我一樣。』……一面說,一面只見鳳姐兒命平兒將昨日那件石青刻絲八團天馬皮褂子拿出來,與了襲人。又看包袱,只得一個彈墨花綾水紅綢里的夾包袱,裡面只包著兩件半舊棉襖與皮褂。鳳姐兒又命平兒把一個玉色綢里的哆羅呢的包袱拿出來,又命包上一件雪褂子。」

  一個丫頭請假回娘家,用得著這樣大費周章嗎?要王夫人特特出面叫了鳳姐來處理,而鳳姐果然慎而又慎,連穿什麼衣裳拿什麼包袱都要當面一一驗過,因為襲人包裹里沒備有大毛衣裳,竟然勞動鳳姐把自己的衣裳賞了救急,這酌的是什麼情,借的是什麼理?

  只為,這件事是發生在「二兩銀子」之後,王夫人已經發話,「把我每月的月例二十兩銀子裡,拿出二兩銀子一吊錢來給襲人。以後凡事有趙姨娘周姨娘的,也有襲人的。」也就是說,王夫人已經正式將襲人當作姨娘看待了,只為顧慮賈政不喜歡過早為寶玉娶妾,才沒有像薛蟠娶香菱那樣,請客擺酒地費事,明著開了臉收在房裡。

  俗話說「名份名份」,先有名而後有份。但是這裡王夫人行事偏偏反著來,不給襲人姨娘的「名」,卻批給了二兩月銀的「份」,這也直接造就了襲人將來的另嫁蔣玉菡。王夫人的以糊塗作聰明由此可見一斑。

  既然襲人是榮國府寶二爺的姨娘,再回家時可就不能像以往丫鬟請假這麼簡單了,而是要大張旗鼓地僱車、媳婦婆子丫頭一大堆跟隨,還要穿戴光鮮,不能丟了賈府的面子。因此又是大毛衣裳,又是哆羅呢包袱,又是大紅猩猩氈的雪褂子,打緊地賞了一堆,把襲人打扮得富麗堂皇。

  這還不算,就連衾枕鋪蓋和梳頭的傢伙都不能用娘家的,要特地從府裡帶了去,還得要眾人迴避,另要一兩間內房另住——襲人只是一個人回家,為什麼「若住下,必是另要一兩間內房」呢?因為榮國府寶二爺的姨娘住下後,必得留人服侍,連賈府的丫頭也都是高貴的,自然也都要擇房另住的。

  這排場,便如同元妃省親的縮水版,再次照應了第一次的回娘家。

  而正是因為這次的襲人回娘家,給了寶玉和晴雯親密相處的機會,使得二人的感情急遽升華,「病補孔雀裘」之舉正是寶晴情義的精彩華章。

  襲人回來後,對此事極為介意,曾開玩笑地向晴雯打趣道:「你倒別和我拿三撇四的,我煩你做個什麼,把你懶的橫針不拈,豎線不動。一般也不是我的私活煩你,橫豎都是他的,你就都不肯做。怎麼我去了幾天,你病的七死八活,一夜連命也不顧給他做了出來,這又是什麼原故?」

  這是白天的對話,晚上就又有小丫頭芳官不長眼色地跟寶玉划拳鬧酒,還醉臥同榻——這兩個人,後來在抄檢大觀園時都被王夫人一併清理了出去。

  同時被攆的,還有那個「生得十分水秀」、「聰敏乖巧不過」的小丫頭四兒,寶玉後來揣測遭妒原因,曾經說:「四兒是我誤了他,還是那年我和你拌嘴的那日起,叫上來作些細活,未免奪占了地位,故有今日。」

  挪至晴雯身上,便可譯為:「晴雯是我誤了他,還是你回娘家那日起,叫進來陪我住了兩天,未免奪占了你的地位,故有今日。」

  一切都是歸寧的錯啊。

  生同衾,死同穴

  第五十一回中,寶玉和晴雯的一段親昵柔密寫得極其細膩嫵媚,行雲流水,也形象地表現出了一對嬌憨女兒和多情公子的特殊情誼。

  晴雯是個丫鬟,卻是最不像丫鬟的丫鬟,她驕傲,任性,而且懶。

  麝月打點忙碌之際,晴雯只管在熏籠上圍坐。

  熏籠,通常是指用竹片做成形成燈籠的隔火薰香之物,內置火盆燃香,以籠罩之,隔承所熏衣物,南北朝時常被稱為「竹火籠」,平日可以薰香,冬天時可用以取暖。古代仕女「斜倚薰籠」是一種情致,時常入詩。

  不過,詩里的多半熏籠較小,往往置於炕上,薰香暖被;然而怡紅院的熏籠是大型的,近乎活動床,可以坐臥其上。此時晴雯坐守熏籠的愜意之態可想而知,完全是一隻驕傲慵懶的波斯貓兒。

  麝月笑她:「你今兒別裝小姐了,我勸你也動一動兒。」晴雯道:「等你們都去盡了,我再動不遲。有你們一日,我且受用一日。」

  這閒閒的兩句話,一則表現出晴雯素日行徑,小姐身子丫鬟命,動也不動的;二則清楚寫出晴雯心態,從沒打算過自己會有離開的一天,原是抱定主意「死也不出這個門兒」的,只當眾人都去盡了,也還會剩下自己和寶玉天荒地老。因為賈母將她指與寶玉使喚,是打算要她跟寶玉一輩子的,這番心意她比誰都清楚,也願意,早已實心眼兒地認死理兒了。她說這話的時候,哪裡想到自己會第一個離開怡紅院,離開人世呢?

  麝月笑著央她去把鏡套放下來,因為晴雯個子比較高。晴雯無可推諉,還是老大不情願:「人家才坐暖和了,你就來鬧。」

  這麼懶的丫頭,擱別的主子早就非打既罵了。偏偏寶玉是個最肯憐恤女兒的,忙親自放下鏡套,體貼地說:「你們暖和罷,都完了。」說得晴雯不好意思起來,自己找活兒干說:「終久暖和不成的,我又想起來湯婆子還沒拿來呢。」麝月毫不客氣地戳穿她說:「這難為你想著!他素日又不要湯婆子,咱們那熏籠上暖和,比不得那屋裡炕冷,今兒可以不用。」

  這番三人對話,溫馨嬌俏,如見如聞,活脫脫寫出一幅冬閣兒女取暖圖。

  接著三人安排睡處,晴雯懶怠動,賴在熏籠旁不走,命麝月睡在寶玉身側,暖閣外邊。

  這指的是古時那種房中房,屋裡有一鋪炕,另有一隻架子床,大床另有隔扇,或是垂下帘子,便如又一處小小房間,冬天睡臥不宜著風,謂之暖閣。通常床下低處有極寬的擱腳,上面可鋪設床褥,便是丫鬟的寢處了。此踏腳可以在隔扇里,也可以在隔扇外,此處麝月顯然是在外面,與寶玉隔著一道帘子的。

  故而寶玉叫喚時,晴雯笑道:「連我都醒了,他守在旁邊還不知道。」因麝月就睡在寶玉身側。

  麝月服侍了寶玉喝茶,晴雯又賴著臉討茶喝,麝月雖然笑諷「越發上臉了」,卻也遷就地伏侍她漱口喝茶,可見兩人情厚,不計較這些細節,同時也見出麝月的厚道隨和,伸曲自如——倘若是襲人,晴雯大抵不敢提此要求;而襲人也堅決維護分次,絕不會屈尊俯就。

  既已起身,麝月便說「你們兩個別睡,說會話兒,我出去走走回來。」這是要小解。因為寶玉在屋裡,不便用淨桶,故而出門如廁。

  晴雯促狹,剛才幹正事兒懶得一動不動,這會兒為了捉弄人竟然外衣也不披就跳起來出門候著。寶玉既怕她凍著,又怕驚了人,故意通風報信,哄晴雯進來。因見她臉上胭脂一般,忙說:「快進被來渥渥罷。」

  一時麝月進來,不見晴雯,寶玉說:「這不是他,在這裡渥著呢。」可見晴雯整個人埋在寶玉被窩裡,一時麝月竟沒看到。既至見晴雯打被窩裡出來仍回自己被中,才看清她裝扮,問道:「你就這麼跑解馬是的打扮得伶伶俐俐的出去了不成?」又說,「你要死也不揀個好日子,你出去站一站,把皮不凍破了你的。」一邊趕緊把火盆上的銅罩揭起,將熟炭埋了一埋,拈了兩塊素香,仍舊罩了,重新剔燈就寢。

  因此一處寶玉和晴雯同衾的描寫,惹出多少道學家咒罵晴雯不尊重,寶玉吃豆腐,怡紅院淫蕩污穢喪倫敗行——其實大可不必如此小題大作。

  雖然此時寶玉已經算不得小孩子,且和襲人有過肌膚之親,但是畢竟與晴雯麝月等是從小一起長大的,亦主僕亦夥伴,情急之下看到晴雯受涼,一時並無別想,只是想她用最直接簡便的方法暖暖身子而已。寶玉這樣想了,晴雯這樣做了,自然而然,沒有任何不潔之感;即使後來麝月進來看見,也只是關心晴雯受涼了沒有,半點不覺得有什麼不妥。

  當事人各個坦然,讀者又何須耿耿於懷?

  次日晴雯作燒,寶玉命人請了大夫來。晴雯不在熏籠上,而是移榻暖閣中,「這裡的丫鬟都迴避了,有三四個老嬤嬤放下暖閣上的大紅繡幔,晴雯從幔中單伸出手去。」

  診病之後,寶玉立即命人取藥煨上,一一妥當,方過賈母處來問安吃飯,因記掛晴雯,略坐一回便早早地回來園中,看到晴雯臉面燒紅,忙向爐上將手烘暖,伸進被去摸了一摸身上,也是火燒。

  ——這伸進被裡摸身上之舉,也是絲毫不避嫌疑不涉淫邪,只是一味的關心。而且還要先把手烘暖,生怕冰了晴雯,何等體貼?

  當夜,看晴雯吃了藥,「便不命晴雯挪出暖閣來,自己便在晴雯外邊。又命將熏籠抬至暖閣前,麝月便在熏籠上。」

  這是因為白天晴雯診病時移住暖閣,這時候一則怕她勞動,二則暖閣顯然更舒服,因此寶玉便不命她挪動,而是把自己的住處讓了出來給晴雯住,自己倒住在暖閣外邊下人陪臥處,緊挨著晴雯,而讓麝月住在熏籠上。

  前夕兩人既曾冬夜同衾,此夜卻又病中同榻,忍不住要想起晴雯臨終遺願:「快把你的襖兒脫下來我穿。我將來在棺材內獨自躺著,也就象還在怡紅院的一樣了。論理不該如此,只是擔了虛名,我可也是無可如何了。」

  兩處並提,令人淚下。他日黃泉之下,晴雯穿著寶玉貼身的襖兒躺在棺材裡,可記得今夜溫馨?

  雖耽虛名兒,卻也可謂另一種「生同衾,死同穴」了。

  從晴雯問病說起

  五十一回晴雯問病,從請醫、問診、到開藥方都寫得相當細緻,這樣描寫的好處,除了是又一個側面地表現怡紅細事之外,更是對黛玉的一次側寫,可卿的一個對比,尤二姐的一個鋪墊。

  首先,黛玉自出場就是個病美人兒的形象,晴雯相貌眉眼最像她,卻偏偏體力壯,直到本回才因傷風而出現捧心之態,後文且借王夫人之語形容「真像個病西施了。」而興兒背地裡向二尤說過,林黛玉的諢名兒正是「多病西施」。這是明白點出晴雯乃是黛玉的投影兒。

  黛玉雖然多病,書中卻偏偏一次不曾正面描寫黛玉看病,也不曾明點她得的是什麼病,就只是含糊地提到她吃的什麼藥:初入賈府時,眾人見她面龐怯弱,知有不足之症,因問常服何藥?黛玉答「人參養榮丸」。賈母便道:「正好,我這裡正配丸藥呢。叫他們多配一料就是了。」

  顯然「人參養榮丸」比起後文寶釵的「冷香丸」普通得多了,賈母一聽即明,而且痛快地說讓人去配就是了。因為這是一種常見成藥,由「人參、白朮、茯苓、炙甘草、當歸、熟地黃、白芍、炙黃芪、陳皮、遠志、肉桂、五味子」十二味藥組成,有氣血兩補,寧神定氣的作用,主治心脾不足,氣血兩虧,對神經衰弱也有療效,正合宜黛玉的先天氣血不足,後天憂思多慮。

  然而這當然只是治標不治本,所以黛玉的病始終不見好。庚辰本第二十八回有回前批說:「自『聞曲』回以後,回回寫藥方,是白描顰兒添病也。」

  「聞曲」指的是第二十三回《西廂記妙詞通戲語 牡丹亭艷曲警芳心》。這一回里黛玉並沒有發病,倒是剛剛搬進大觀園,心情好得很,還同寶玉一起葬花、讀《西廂》。在這回末,黛玉聽見梨香院的小戲子演練《牡丹亭》,深有所感,潸然淚下——很顯然,黛玉之病,是典型的「心病」。

  而之後的藥方,除了二十八回寶玉杜撰的那個什麼「頭胎紫河車,人形帶葉參」的天價藥方外,並沒有實寫過哪位太醫來給黛玉看病開藥,只是王夫人提了句「你吃那鮑太醫的藥可好些?」黛玉回:「也不過這麼著。老太太還叫我吃王大夫的藥呢。」可見醫生是常來的,還換著方兒開藥。

  王夫人且又說起大夫給的一個藥名兒,叫什麼「金剛丸」的,寶玉開玩笑對應了個「菩薩散」,還是寶釵點明該是「天王補心丹」。這也是一味中醫成藥,主治思慮過度,耗傷心陰,心失所養而神志不安,虛煩少眠等症,正宜黛玉。

  這且不論,重要的是藥名,點明了「補心」二字;可惜醫家之藥,不論「人參養榮」也好,「天王補心丹」也好,終究醫症不醫心,無法痊救的。

  因此到了三十二回《訴肺腑心迷活寶玉》之時,黛玉自忖:「近日每覺神思恍惚,病已漸成,醫者更雲氣弱血虧,恐致勞怯之症。你我雖為知己,但恐自不能久待;你縱為我知己,奈我薄命何!」

  「神思恍惚,氣弱血虧」,已經把症狀病源都說得清清楚楚,且「病已漸成,不能久待」,實令讀者哀之傷之,留春無計。

  因為黛玉是個太空靈的人物,高貴清逸到無可形容,所以書中關於她的描寫一概是寫意的,說到她的衣著時,最多只提及古裝戲服一般的大紅羽緞斗篷,卻不會細寫衣裙首飾;說她的病時,也只提到煙雲模糊,只描繪出一個自吃飯便吃藥的病美人兒形象,卻不會實寫太醫如何為她診脈問病。

  而賈母、晴雯等都是活在俗世里的人,熱熱鬧鬧地過日子,所以如何病,請何醫,吃何藥,也都會一一道來,如數家珍。而晴雯作為黛玉的俗世化身,這次問病就更顯得重要了。

  因為續書中有多處關於黛玉咳血的描寫,以至後人妄解紅樓,猜測黛玉得的是肺病,還說賈母就因為這個才不喜歡她,而讓寶釵嫁給寶玉的。真真一派胡言!

  且不說那黛玉原非凡夫俗子,不可能得什麼民間常見症,就是從賈府的規矩也說不過去,且看五十一回的這段描寫:

  晴雯的病因是熱身子著了涼,症狀是打噴嚏,鼻塞聲重,懶怠動彈,也就是感冒了。寶玉唯恐王夫人聽說了會讓晴雯回家養息,遂不肯聲張,只打算悄悄地請了大夫來診治。反是晴雯識大體,說「到底要告訴大奶奶一聲兒」,免得有人問起不好回話。

  李紈聽說了,遣人來傳話說:「一兩劑藥吃好了便罷,若不好時,還是出去為是。如今時氣不好,恐沾染了別人事小,姑娘們的身子要緊。」

  那晴雯心高氣傲,當下賭氣說:「我那裡就害瘟病了,只怕過了人,我離了這裡,看你們這一輩子都別頭疼腦熱的。」

  在賈府中,一個傷風感冒都這麼嚴重,唯恐傳染別人;若是黛玉有肺病,賈母倒會許她成日家同寶玉在一處嗎?而且黛玉初來時,已經在吃人參養榮丸了,賈母還放心地安排兩個人住在一間屋裡,不過隔著一道碧紗櫥,豈非說不過去?更何況,倘若黛玉患的是肺病也就是「瘟病」,晴雯明知林姑娘是寶玉心坎兒上的人,會這樣毫無顧忌地大叫大嚷嗎?

  可見黛玉所患之病重在寫意,至少不會傳染任何人。作者早自二十三回起,已在「回回寫藥方,為顰兒添病」;三十二回說「病已漸成,不能久待」;四十九回索性讓黛玉自己拭淚直言:「近來我只覺心酸,眼淚卻象比舊年少了些的。心裡只管酸痛,眼淚卻不多。」——這明明是淚債即將還清之兆。

  很明顯,這個天下第一情痴女子質本潔來還潔去,為還淚而來,因淚盡而死,一如《牡丹亭》之杜麗娘,所有的病症都只是表象,也只是心病而已。眾評家又何須再為其添病呢?

  因此,書中雖然從無關於黛玉診病的正面描寫,但其替身兒晴雯的這段問病細節卻十分重要,後文是婆子對胡大夫說:「若是小姐的繡房,小姐病了,你那麼容易就進去了?」側面寫出小姐診病的端嚴尊貴。而什麼樣的筆墨落到實處,都不足以襯托黛玉的清靈飄逸,都會因為太「寫實」反而讓這個人物俗了。因此,看病這件事,就由替身兒晴雯代勞了。

  且說那胡大夫開了藥,寶玉因上面有紫蘇、桔梗、防風、荊芥、枳實、麻黃等,便道:「該死,該死,他拿著女孩兒們也象我們一樣的治,如何使得!憑他有什麼內滯,這枳實、麻黃如何禁得?」命人另請了王太醫來,重新診脈開藥,果然方子上再沒有枳實、麻黃,倒有當歸、陳皮、白芍等,分量較先也減了些。寶玉這才滿意了。

  後來有醫家紛紛討論,從各味中藥的性能功效上大開醫學論壇,有人贊寶玉深通醫理的,有人說寶玉不懂裝懂的,對他這套男女有別論更是嗤之以鼻,認為寶玉身為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之公子哥兒,而晴雯作為使力不使心的丫頭,還不知道誰更壯實呢,如何吃個藥還要分別,女孩兒就不能像男人一般治了?

  然而這也是庸人自擾。讓我們拋開醫理,就書論書,那胡君榮後文治得尤二姐滑胎,已經充分證明是個庸醫;而王大夫重新診脈後,開的藥方里果然沒了枳實、麻黃之類,足以證明寶玉所言不差。

  即便我們認為王太醫經常在賈府走動,了解寶玉心性,故意投其所好,但其醫術是不用懷疑的,既然他能夠這樣開方子,至少證明寶玉說得不錯,對醫藥是有所認識的,完全沒必要把這當成寶玉的又一宗罪狀。

  綜上所述,晴雯問病一節,承上啟下,對全書而言都是非常重要的一回,且不可只當作瑣事小節而輕忽略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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