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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回 蘆雪廣爭聯即景詩 暖香塢雅制春燈謎

2024-10-06 00:48:00 作者: 西嶺雪

  蘆雪廣聯句、吟詩與燈謎

  (一)

  第四十九、五十接連兩回,是大觀園詩社的極盛時期,寫得特別如詩如畫。

  之前群釵作海棠詩,菊花詩,螃蟹詠,都還是各自為政,而這次《蘆雪廣爭聯即景詩》,則是眾人的第一次合作聯詩。

  本章節來源於𝑏𝑎𝑛𝑥𝑖𝑎𝑏𝑎.𝑐𝑜𝑚

  題目乃是「即景聯句,五言排律一首,限二蕭韻」。

  即景,指的是就眼前的景物即興創作;

  聯句,是古人結社作詩的一種方式,指一首詩由兩個或多者個人共同完成,相傳最早的聯句詩由漢武帝在柏梁台集合文臣二十六人聯詠而成,一句一韻,故而又稱「柏梁體」。

  最初聯句詩並沒有固定格式,有一人一句,也有一人幾句聯成一篇的。到明清後漸成規格,成為文人雅聚時的常有節目,通常的方式是某人出一個上句,由另一個人接出下句,並再出一個上句;第三個人再接下句,出上句。所有的出句與對句要符合平仄粘對和雙句叶韻的規律,同時除了首聯和尾聯外,中間所有的句子都是對仗關係,而且一韻到底。

  蘆雪廣的聯句詠雪,就是這樣一種玩法,又叫作排律。

  所以鳳姐起了第一句:「一夜北風緊。」是典型的首句不入韻五言排律仄起式。因為是第一句,可以不押韻,但是不押韻的字必須是仄聲字,她無意中的一句大白話剛好符合了格律詩的所有規律,而且起得很好,所謂「這句雖粗,不見底下的,這正是會作詩的起法,不但好,而且留了多少地步與後人。」

  李紈雖然會作,沒有詩才,所以第一個接招,因為首聯無需對仗,相對容易,所以她接了句「開門雪尚飄」。「飄」字正是「二蕭」韻,這就是雙句押韻。

  接著,李紈又起了第三句「入泥憐潔白」,再接下去的人,就要一路對仗了,還要逢雙句叶韻,且一韻到底。

  「二蕭」為平水韻的下平韻第二部,統共只有幾十個字,所以再聯下去就沒有韻字可用了。寶釵推湘雲說:「你有本事,把二蕭的韻全用完了,我才伏你。」便是此意。

  而李紈則說:「夠了,夠了,雖沒作完了韻腳的字,若生扭用了,倒不好了。」因為有些字很難入詩,硬搬生湊,反而不好。

  聯句之詩,因為圖快而且眾口不一,難有佳句。所以李紈說:「逐句評去都還一氣,只是寶玉又落了第了。」遂罰寶玉去櫳翠庵乞紅梅。

  (二)

  關於寶玉訪妙玉乞紅梅的描寫,當真如詩如畫。作者的手法很巧妙,先是在四十九回中,讓寶玉去往蘆雪廣途中聞得一股寒香撲鼻,回頭看時,卻是攏翠庵中十數株紅梅花開得如胭脂一般,映著雪色,分外精神。這一回里群芳鬥豔,並未提到乞梅之事,回目卻偏偏叫作《琉璃世界白雪紅梅》,已經鋪下了伏筆。

  接著第五十回《蘆雪廣爭聯即景詩》,寶玉落第,遂借李紈之口點出:「我才看見攏翠庵的紅梅有趣,我要折一枝來插瓶。可厭妙玉為人,我不理他。如今罰你去取一枝來。」遙遞一招,明白提起攏翠庵的妙玉與紅梅來。

  接著寶玉回來,掮了一枝極美的梅花,二尺來高,旁枝斜逸,約有五六尺長,其間小枝分歧,或如蟠螭,或如僵蚓,或孤削如筆,或密聚如林,花吐胭脂,香欺蘭蕙。

  難怪寶玉說:「你們如今賞罷,也不知費了我多少精神呢。」

  可想而知,這「費精神」里,不但是要向妙玉討梅花,還要同她一起選梅花。

  白雪,紅梅,女尼,公子,閉目想像,這一幕該有多麼好看。雖然自始至終,妙玉並沒有正面出場,卻偏偏給了我們極深印象,處處都是她的身影,暗香浮動,仙姿綽約,如聞如見,呼之欲出。

  可惜的是,寶玉的詩作《訪妙玉乞紅梅》題目很巧,內容卻一般:

  酒未開樽句未裁,尋春問臘到蓬萊。

  不求大士瓶中露,為乞孀娥檻外梅。

  入世冷挑紅雪去,離塵香割紫雲來。

  槎枒誰惜詩肩瘦,衣上猶沾佛院苔。

  律詩四聯中,原講究的是「起承轉合」。寶玉開篇「起句」不明,卻先鋪墊「酒未開樽句未裁」,遠兜遠轉,所以黛玉說「起得平平」;接著又說「尋春問臘到蓬萊」,言明要去攏翠庵求梅,首聯點題,因此黛玉湘雲都說「有些意思了」。

  接著頷聯用了鋪排的手法,先說「不求」什麼,再說「為乞」什麼,以正反對說明是來討紅梅花的。這兩句話說的是一件事,完全是靠賣弄文字技巧和堆砌典故來承接,所以黛玉說「湊巧而已」。

  接下來頸聯該「轉」了,但從語意上這裡沒什麼可以轉折的,於是作者從行蹤著手,直接從「去」轉到了「來」,「冷挑紅雪」指紅梅,「香割紫雲」還是紅梅,說的是梅花已經到手了,挑走割來了。

  最後尾聯收束,說人已經掮著梅花回到詩社眾人中了,但是衣裳上還沾著庵里的青苔呢,這便是嚴絲合縫,首尾相聯了。

  這首詩雖然工整,但是字面重複,過於鋪排,「尋春問臘」,「孀娥檻梅」,「紅雪」,「紫雲」,「槎枒」,翻來覆去,說的都是一個意思,說窮說盡,沒有餘味,單純成了文字遊戲。而且對仗講究的是詞性相近,但是如果詞意也相近,就成「合掌」了。

  因此,這首詩從文學成就上來說,算不得一首好詩;但是從格律來說,卻堪稱範本,也正符合怡紅公子的心性本色。

  故事到這裡還沒有完,還有下文——後來寶玉再去了一次攏翠庵,打動妙玉,送了每人一枝梅花——這「每人」里,當然也包括了「相知」的黛玉和「可厭」的李紈了。

  這一刻的妙玉是大度的,疏爽的,可親的。「不求大士瓶中露,為乞嫦娥檻外梅」,無論在寶玉還是在讀者心目中,妙玉都是如同月里嫦娥一樣的人物,超凡脫俗,遺世獨立,艷若桃李,冷若冰霜。而白雪紅梅,正是她極端性格的寫照——雪的冷,梅的艷,合起來就是活脫脫外冷內熱的妙玉了。

  最絕的是,妙玉從頭至尾並沒有現身,但是後人關於《金陵十二釵》各種肖像畫中,妙玉圖中卻往往少不了一樹紅梅,凌霜欺雪,含苞怒放,花樹下一個帶髮修行的女尼,青衣素麵,煢煢獨立。

  無他,實在是茫茫大雪中,寶玉「披了玉針蓑,戴上金藤笠,登上沙棠屐」,踏著亂瓊碎玉去攏翠庵拍門,向妙玉求乞一枝梅花的場景太冷艷,太震撼了,讓人怎能不心嚮往之?

  (三)

  書中凡詩詞燈謎皆有所指,本回也不例外。

  首先李紈出謎「觀音未有世家傳」,字面是說觀世音菩薩沒有子孫傳代。然而李紈明明是有子賈蘭的,為什麼會說她沒有後代呢?

  書中先是借湘雲的錯解提了一筆「在止於至善」,然而寶釵提醒她好好想下「世家傳」這個點,再藉由黛玉之口點明「雖善無征」,明確指出李紈貌似風光,終無後繼,因為賈蘭命不久長,李紈縱然鳳冠霞帔,「也只是虛名兒與後人欽敬」。

  接著書中虛陪了幾個謎語,又借湘雲之口再次歸結:

  「溪壑分離,紅塵遊戲,真何趣?名利猶虛,後事終難繼。」

  有人說這指的是湘雲將來與丈夫分離,也有人說因寶玉猜出謎語,可見指寶玉出家,我則有第三種猜測,就是到這裡為止,說的都是李紈的故事:她剛結婚就守了寡,所謂「溪壑分離」,之後獨守紅塵若許年,著實無趣;而最終好容易掙得誥命夫人的虛名兒,卻又死了兒子,正是「名利猶虛,後事終難繼」。

  當然,這也只是一種猜測罷了。

  嘻笑已過,眾人才開始各自認真琢磨,寫出燈謎來。

  且看寶釵詩:

  鏤檀鍥梓一層層,豈系良工堆砌成?

  雖是半天風雨過,何曾聞得梵鈴聲!

  這首詩的謎底是「松塔」,因為樹上的松球層層累累,宛如檀梓木料雕鏤而成的寶塔一樣,但它其實出自天然,哪裡是工匠可以堆砌出來的?名字叫作「塔」,不過風雨拂過,誰能聽到廟檐下的鈴聲呢?

  詩謎新巧直白,直射將來寶玉出家為僧,寶釵獨守空房的命運,十分冷清。

  接著寶玉又補上一筆:

  天上人間兩渺茫,琅玕節過謹隄防。

  鸞音鶴信須凝睇,好把唏噓答上蒼。

  琅玕本意是青色的玉石,常用作竹子的代稱,而不論是玉是竹,都可以看作林黛玉的代名詞。這說的是黛玉一旦仙逝,天人永隔,寶玉的塵緣也就要盡了,盼不到雲中來信,唯有返境歸真。

  這套的是白居易《長恨歌》中「含情凝睇謝君王,一別音容兩渺茫」之句,很明顯的痛悼黛玉之詩。

  有人認為謎底是風箏,看上去也很像,但是此前探春在元宵節已經做過一個關於風箏的燈謎了,此處不當重複,因此很可能是竹節做的鴿哨。

  寶釵的詩謎說的是自己的命運,問其原因卻是寶玉;接著寶玉的詩謎里說的是自己的歸結,源頭卻是黛玉;所以接下來第三個便是黛玉的詩謎了:

  騄駬何勞縛紫繩?馳城逐塹勢猙獰。

  主人指示風雷動,鰲背三山獨立名。

  這謎底說的是走馬燈,「騄駬」是馬名,此千里馬無須韁繩,卻能奔過城池越來溝塹,只要聽到主人發令,就好像鰲背三山一樣,浮游東海。

  《列子》中有典,說渤海之東有蓬萊、方丈、瀛洲三座神山,隨波西流,天帝命神龜背負,使其不至游離。

  聯繫黛玉世外仙姝的身份,這裡應該解釋成「風雷動」的大事發生後,黛玉魂歸離恨,重返仙境的結局。這既是她自己的命運,也影射了造成這命運的天機:賈府之敗。這樣的思路與前兩個謎語是合拍的。

  書中謎語眾多,含義更深,上述種種,不過是一家之言罷了。

  賈母為何會向寶琴提親

  (一)

  薛寶琴可謂是書中最突兀的一個人物,遲至四十九回才打橫里出現,而且一來就艷壓群芳,占盡上風,那探春說:「據我看,連他姐姐並這些人總不及他。」竟是將寶釵、黛玉、湘雲等人都一齊蓋過了。

  黛玉向來是以才情取勝的,而寶琴在元宵節燈謎會前,一個人做了十首懷古詩,大展奇才,人人稱賞;

  寶釵的人緣一向最好,可是寶琴來了之後,不但同姐妹們相處融洽,連賴大家的也要獻水仙、蠟梅討好;

  湘雲素來性情豪爽,惹人讚羨,但比起寶琴的見多識廣、談吐不凡來,卻正是小巫見大巫。

  ——這才是真真正正的「兼美」,且根本就是「完美」了。因為書中群芳,人人有缺點,唯獨寶琴,才、貌、品、行俱佳,竟然是完璧無瑕似的。然而,就是這麼一個完美得過分的人物,卻未能進入《金陵十二釵》冊中。

  四大家族賈、王、史、薛,賈家四艷、王熙鳳、史湘雲、薛寶釵都入了十二釵正冊,為何薛寶琴被形容得才貌雙全,超凡脫俗,卻不在冊呢?

  有些專家以為,薛寶琴將來嫁了梅翰林之子,神仙眷侶,逍遙自在,算不得薄命,因而不入薄命司,所以不在冊。然而,整部《紅樓夢》乃是「千紅一哭,萬艷同悲」,大觀園女兒各個脫不了薄命的宿命,薛寶琴又怎能例外呢?

  因此,我以為她並不是不入冊,而只是不在正冊罷了。她與同期入園的邢岫煙、李紋、李綺一樣,都是副冊中的人物。

  書中介紹薛蝌、寶琴身份時,只有含糊其詞的一句「後有薛蟠之從弟薛蝌,因當年父親在京時已將胞妹薛寶琴許配都中梅翰林之子為婚,正欲進京發嫁,聞得王仁進京,他也帶了妹子隨後趕來。」

  「從弟」,即堂弟,父親的兄弟的兒子。自然,倘是父親堂弟的兒子,只要未出五服,亦都可稱之為從弟。

  薛家雖是旺族殷商,卻並非公侯之家,地位原不及賈、王、史三家。「護官符」中註明前三家分別是寧榮二公、保齡侯、都太尉統制縣伯之後,惟有薛家,卻只是註解:「紫薇舍人薛公之後,現領內府帑銀行商,共八房分。」

  清時爵制,在王以下,原有公、侯、伯、子、男五級。故而北靜王等身份最尊,而四大家族則以公爵賈府為首史家次之,王家居三,而薛家卻只有一個莫名其妙的「紫薇舍人」之銜,其公幹是皇商,有的是錢,缺的是銜。

  按照世襲之制,皇商一職也只能傳給長子,估計便是薛寶釵的父親;而到了寶琴的父親,雖然也可以借著家族關係來行商,卻未必是皇商,地位就低微許多。況且書中只提到薛蟠在學著做生意,但是並沒有與宮中交往的跡象,很可能這薛家的官兒並沒有世襲,這也是寶釵進宮不成,就一心想要嫁到賈府的原因了。

  至於寶琴,她自幼跟著父親走遍大江南北,連西海沿子也去過,還曾經親眼見過黃頭髮打聯垂的西洋美人兒,可見不像寶釵、黛玉這樣養在深閨人未識的侯門千金,而是經常拋頭露面的。《紅樓夢》慣會做隱語,這段話表面上看來只覺寶琴襟懷壯美、見識不凡,然而深想一下,卻可以體會得出一個未出閣小姐的漂泊無奈來,這也是她哥哥薛蝌急著將她發嫁的原因。

  關於寶琴身份不及正冊群芳,還有一個輔證,就是即賈母命王夫人認其做乾女兒一節。這一段,同樣是看上去很美,而深思則滿不是那麼一回事兒。

  書中什麼人才亂認乾女兒、乾兒子?王熙鳳、賈寶玉也。

  那王熙鳳起先認了林之孝家的做乾女兒,後來又要認小紅做乾女兒,而寶玉則信口認了賈芸做乾兒子。所以如此,都是一種提拔、看重的意思。

  同樣的,賈母讓王夫人認寶琴做女兒,也是因為看重她的人物品格,有意提升她的地位。但是薛姨媽明明說過,那寶琴的媽雖然痰症,卻還在世,又不比黛玉自幼喪母,做什麼要認別人做娘呢?況且園中已有薛姨媽這個至親嬸娘,薛姨媽與王夫人又是親姐妹,算起來大家本來就是親戚,何必多此一舉,認什麼乾女兒呢?

  自然是因為寶琴雖然才貌出眾,出身卻不及園中諸人,故而才要替她找個過硬的靠山了。

  喜鸞、四姐兒進園子玩時,賈母曾命鴛鴦傳話,「留下的喜姐兒和四姐兒雖然窮,也和家裡的姑娘們是一樣,大家照看經心些。我知道咱們家的男男女女都是『一個富貴心,兩隻體面眼』,未必把他兩個放在眼裡。有人小看了他們,我聽見可不依。」

  而寶琴進府時,賈母亦曾令琥珀叮囑寶釵,叫「別管緊了琴姑娘。他還小呢,讓他愛怎麼樣就怎麼樣。要什麼東西只管要去,別多心。」這擔的是一樣的心,因為知道寶琴身份低,寶釵又過於小心,為怕人言,未免管束了寶琴。故而一面提升寶琴的身份,一面又暗示寶釵放寬心。

  這一招果然見效,下邊的人得了令,立刻就奉承起寶琴來了,管家賴大家的趕緊巴結買好兒,獻給寶琴兩盆蠟梅、兩盆水仙,就可見一斑了。

  綜上所述,正如同喜鸞、四姐兒雖然也是賈家後裔,卻不是正脈嫡系一樣,薛蝌、寶琴之於薛家的身份亦是相同。

  因此,薛蝌之妻邢岫煙、妹妹薛寶琴,也就都不能進入正冊,而只能與香菱比肩,做個屈居副冊的主子姑娘了。

  (二)

  寶琴上京的緣由,書中說是「後有薛蟠之從弟薛蝌,因當年父親在京時已將胞妹薛寶琴許配都中梅翰林之子為婚,正欲進京發嫁,聞得王仁進京,他也帶了妹子隨後趕來,所以今日會齊了來方投各人親戚。」

  然而來了之後,又沒有完成婚事,書中沒有正面描寫,只在薛寶釵勸岫煙時曾提了一筆:「偏梅家又合家在任上,後年才進來。若是在這裡,琴兒過去了,好再商議你這事。離了這裡就完了。如今不先定了他妹妹的事,也斷不敢先娶親的。」

  那薛蝌進京原是為了嫁妹,女方趕著男方已經稱奇了,而男方家裡卻反而不早不晚趕在這時候上任去了,竟將婚事擱起不談,就更加奇怪。難道薛蝌上京前沒有跟梅家通過信息,不知道梅家不在京城嗎?又或是梅家沒說要娶,薛家就急著送人來了,而梅家竟然避婚遠走?這樣一等兩年,就算後年梅家回京,寶琴的婚姻是否就能順利嫁娶呢?

  而且按照長幼有序的俗例,哥哥娶親理當在妹妹出嫁之先,何以這薛蝌卻是「不定了他妹妹的事,斷不敢先娶親」呢?可見攀親之急切,身份之尷尬。

  更何況她父親前年才剛剛沒了,母親又是痰症,她不需要守孝三年麼,倒丟下重病的母親,兄妹倆齊齊進京來住著不走,是何緣故?

  比起林黛玉當年只有五歲,已知在母親病榻前侍湯奉藥,守喪盡哀,這寶琴可謂不孝之至。自從進府以來,不見她對父親有任何哀悼之情,更不見對母親有任何擔憂之意,每日只以賈母之寵、眾姐妹之陪護為樂,豈非無情?

  黛玉認薛姨媽做乾媽,是因為自幼喪母,乏人關愛;就是賈芸巴結討好認了寶玉做父親,也要堂而皇之地說:「只從我父親沒了,這幾年也無人照管教導。如若寶叔不嫌侄兒蠢笨,認作兒子,就是我的造化了。」

  而那薛寶琴,母親明明還在世,倒已經巴巴地認了王夫人做乾媽了,是何道理?

  原來,表面上最完美尊貴的,內里卻可能是最千瘡百孔的,渾身上下充滿了不合理,不合宜。

  有可能是因為薛蝌父親過世後,家境破敗,寶琴經年走南闖北,更讓梅家小看,遂有退婚之意,卻不曾明言;於是薛蝌要趁王仁進京時,趕著送妹妹發嫁,指望藉助王家和賈家的勢力給梅翰林施加壓力。梅家退也不敢應也不是,索性就以外任施展了一招「拖」字訣。

  八十回內,梅家已經回京了,卻仍沒有再提梅薛兩家的婚事,可見一斑。而這些隱情,老於世故的賈母都是一眼便知的,所以才命王夫人收了寶琴作乾女兒,給了她一個仗腰子的名份。

  這樣,也同時解釋了為什麼賈府祭宗祠一節,史湘雲、林黛玉這些至親都未參與,而薛寶琴這個外人卻得以陪侍在側,觀看了整個過程。正是因為她認了王夫人做乾媽,就算是賈家的女孩兒了,所以能和三春姐妹一同進入宗祠祭祖,可謂「登上高枝兒」了。

  (三)

  薛寶琴的婚姻狀況如此古怪,分明是被男家放了鴿子,停在半空上也不是下也不是,遂有賈母提親之說。

  事見第五十回《蘆雪廣爭聯即景詩 暖香塢雅制春燈謎》:

  賈母因又說及寶琴雪下折梅比畫兒上還好,因又細問他的年庚八字並家內景況。薛姨媽度其意思,大約是要與寶玉求配。薛姨媽心中固也遂意,只是已許過梅家了,因賈母尚未明說,自己也不好擬定,遂半吐半露告訴賈母道:「可惜這孩子沒福,前年他父親就沒了。他從小兒見的世面倒多,跟他父母四山五嶽都走遍了。他父親是好樂的,各處因有買賣,帶著家眷,這一省逛一年,明年又往那一省逛半年,所以天下十停走了有五六停了。那年在這裡,把他許了梅翰林的兒子,偏第二年他父親就辭世了,他母親又是痰症。」鳳姐也不等說完,便嗐聲跺腳的說:「偏不巧,我正要作個媒呢,又已經許了人家。」賈母笑道:「你要給誰說媒?」鳳姐兒說道:「老祖宗別管,我心裡看準了他們兩個是一對。如今已許了人,說也無益,不如不說罷了。」賈母也知鳳姐兒之意,聽見已有了人家,也就不提了。

  然而賈母明明中意黛玉,為什麼卻會起意向薛寶琴提親?

  賈母的這一起意,傷了很多喜愛林黛玉的讀者的心,以為賈母已經不願意成全寶黛婚事,而想讓寶玉娶寶琴了。

  然而我認為按照賈母的一慣處事手段來看,這很可能又是以進為退的一招虛招。

  首先薛蝌送妹進京待嫁,這件事是明說的,賈母未必不知道,所以這個提親根本就是廢話,旨在向薛姨媽暗示:如果我看中了寶釵,還會提寶琴麼?

  而且,寶琴身份低微,與香菱同居副冊,這是不是也意味著,她其實也是一個做妾的人選?那麼賈母此舉,便有了試探和妥協之意。

  賈母明知黛玉身體不好,難堪重務,即使她嫁了寶玉,也很難操持家務,理會俗事。她心疼外孫女兒林黛玉,但更疼親孫子賈寶玉,不能不為孫子的終身幸福思慮周到,而最好的補足辦法,就是為他娶個順心如意的如夫人。那寶琴身體健康,見多識廣,又心地單純,性情爽朗,正是輔佐黛玉的最佳人選。最重要的,她又和黛玉相處和睦,姐妹相稱,即使共事一夫,也不會恃寵生驕,欺負了黛玉。

  所以賈母很可能打的是玉琴同嫁的主意,娶寶琴進來幫助黛玉共同侍奉寶玉的。寶琴之琴,乃是琴瑟和諧之意,而寶琴和寶玉同一天生日,按照四兒說的「同天生日便是夫妻」,兩人原有姻緣之份,雖然終究難成連理,卻不妨在文中借賈母之口提上一筆,暗伏下文。

  二女同嫁,這在古時很是尋常,《兒女英雄傳》里金鳳、玉鳳共嫁安公子便是典型例子。不以妻妾論級,只以姐妹相稱,黛玉號「瀟湘妃子」,引的正是娥皇、女英同嫁舜帝的故事。

  因此,無論從古法還是從書中故事來推算,賈母有這樣的想法是十分可能和合理的。

  古時男子三妻四妾才是正理,因此賈母即便有意為寶玉納一位貴妾,也絕沒有薄待黛玉的意軸,而恰恰相反,很可能正是為了保護黛玉,拒絕寶釵。

  很多人認為賈母為寶釵過生日,又向寶琴提親,乃是喜釵厭黛。這其實是不可能的。

  黛玉是賈母的親外孫女兒,寶釵是賈母的什麼人?兒媳婦的妹妹的女兒而已。比史湘雲還差著好幾層,半點血緣關係亦無。

  薛家進京後便四處張揚「金玉」之說,賈母不可能不有所耳聞,對於薛家的算盤是心知肚明的。可是她早已打定主意要成全寶玉、黛玉這一對玉人兒,又怎麼會疏遠自己的外孫女兒而偏幫外人呢?但是她又不想傷了薛家的面子,於是起意向身份稍低的寶琴提親,這樣就既可以完成賈薛聯姻,維持了親戚的臉面;又可以成全寶、黛婚姻,維護了外孫女兒的利益。

  這正是賈母「世事洞明皆學問」的一慣處世態度。

  而這層意思,薛姨媽心領神會,並立刻以退為進,採取了相應措施,不但搬進瀟湘館照顧黛玉,還認了黛玉做乾女兒,並且主動提出「四角俱全」的話來,要為黛玉做主,向老太太提親。這既是安黛玉之心,亦是順賈母之意,等於暗示賈母:就算讓寶釵和黛玉一同嫁給寶玉,我也是願意的呀。

  此前,薛姨媽一心要讓寶釵嫁入賈府,並且仗著王夫人、元春的支持,自以為勝券在握,然而賈府至尊老太太一再裝糊塗,眼看著寶釵一天天年紀老大,卻就是不肯提親,此時更是捨近求遠地向寶釵小妹子薛寶琴提起親事來,分明是有心包庇黛玉了。到了這地步,如果薛姨媽仍然不願意放棄攀附賈府這門親家,就只有接納林黛玉,讓她同薛寶釵一起嫁給寶玉了——這已經是惟一的選擇。

  想來,這提議,老太太必然也是願意的吧?甚至可能,賈母根本早就知道寶琴有了婆家,之所以向寶琴提親,就是在暗示薛姨媽「四角俱全」的心意呢。

  只可惜,即使這樣的委曲求全,卻仍然未能換來「退一步海闊天空」的新境界,那林黛玉最終還是淚盡而死了。但是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寶玉並沒有負她,寶釵也沒有奪愛,賈母不會那麼忍心不理,而王熙鳳更沒玩過什麼「掉包計」,一切,只是天意難違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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