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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回 史太君兩宴大觀園 金鴛鴦三宣牙牌令

2024-10-06 00:47:28 作者: 西嶺雪

  劉姥姥的三大優點

  

  劉姥姥這個人物,慣常被當作一個被剝削被壓迫的勞動人民形象來同情著,認為「《紅樓夢》寫的就是階級鬥爭」的早點政治派,更是把劉姥姥當成了貧苦百姓的代表人物。

  但是拋開政治,我倒覺得這一段是絕妙的世俗風情圖,裡面所有人的表現都是很正常很合乎人性的。

  固然賈府拿一個貧婆子取樂兒是居高臨下,但是這裡不存在欺壓與強迫,沒人逼著劉姥姥這麼做。劉姥姥最初會和賈府扯上關係是為了打秋風,得償所願地從鳳姐手裡弄到了二十兩銀子,過了個肥冬。於是一來回報,二來坐實親戚關係,以後才好多走動,方有了這二次進園,卻撞著賈母高興,留她多住兩日,是求不到的緣法兒,自然要拼命表現。

  用劉姥姥自己的話說是:「咱們哄著老太太開個心兒,可有什麼惱的?不過大家取個笑兒,我要心裡惱,也就不說了。」

  劉姥姥比賈母還要大幾歲,卻要哄著賈母開心,還要想法討哥兒姐兒們的好,確實是辛酸的。但是這番辛苦也不是人人想有就有的機會,又有什麼可抱怨的呢?如果賈府不拿劉姥姥取樂兒,也就沒了後面的那些賞賜,那幾乎是劉姥姥一輩子的積蓄,劉姥姥這番辛苦沒白廢,很是得償所值。

  如果我們覺得她值得同情,其實也是居高臨下的。今天營營役役辛苦度日的我們,誰又沒有擠出違心的笑臉討過別人的好呢?事實上,劉姥姥比世人都高明得多,我們並沒什麼資格去同情她,倒是更值得敬佩。

  劉姥姥的過人之處有三大美德。

  第五回《劉姥姥一進榮國府》,是篇獨立成章的劉姥姥小傳。先寫了劉姥姥女兒嫁與王狗兒為妻,生得一兒一女。

  「一家四口,仍以務農為業,因狗兒白日間又作些生計,劉氏又操井臼等事,青板姊妹兩個無人看管,狗兒遂將岳母劉姥姥接來一處過活。這劉姥姥乃是個積年的老寡婦,膝下又無兒女,只靠兩畝薄田度日。今者女婿接來養活,豈不願意,遂一心一計,幫趁著女兒女婿過活起來。」

  因為天氣漸冷,冬事無著,狗兒心煩吃了酒,在家裡找老婆麻煩。劉姥姥看女兒受氣,出言相勸。但她絕不是幫女兒拉偏架的那種不懂事丈母娘,不會只管惹事不能壓事,而是和和氣氣句句有聲地給女婿指了兩條道兒,要麼「老老誠誠的,守多大碗兒吃多大的飯。」要麼就想轍兒做事,「這長安城中,遍地都是錢,只可惜沒人會去拿去罷了。在家跳蹋會子也不中用。」

  不但勸誡,還實實在在給出了個明確方法:「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咱們謀到了,看菩薩的保佑,有些機會,也未可知。我倒替你們想出一個機會來。當日你們原是和金陵王家連過宗的……你何不去走動走動,或者他念舊,有些好處,也未可知。要是他發一點好心,拔一根寒毛比咱們的腰還粗呢。」

  此處分明地表現劉姥姥的一大優點:腳踏實地,有勇有謀。

  她「一心一計」地幫女兒過活,不但能審時度勢,而且敢作敢為。一個鄉下婆子,居然就這麼走進了榮國府,還當真換了二十兩銀子回來,這是何等的氣魄?

  換作旁人,一是沒那膽量去闖榮府,二是得了好處也就沾沾自喜,沒了下文。但是劉姥姥不會,她二次又去了。

  這二進榮國府,為的是兩個原因,明面上如劉姥姥說的:「早要來請姑奶奶的安看姑娘來的,因為莊家忙。好容易今年多打了兩石糧食,瓜果菜蔬也豐盛。這是頭一起摘下來的,並沒敢賣呢,留的尖兒孝敬姑奶奶姑娘們嘗嘗。姑娘們天天山珍海味的也吃膩了,這個吃個野意兒,也算是我們的窮心。」

  暗裡的原因,自然是劉姥姥懂世故,知道理,有來有往,有借有還。攀了親,便要經常走動,給以後留下往來的地步,不能讓人看著自己光知道打秋風,也是有心回報的。

  這是劉姥姥的第二大優點:知恩圖報,有來有往。

  也正因為這回報之心,才有了這次更大的收穫。

  而我們知道,在賈府敗落之後,劉姥姥對鳳姐回報得更多,所以感恩之心不可不謂是劉姥姥的至大美德。

  第四十回集中描寫的,是劉姥姥的第三大優點:忍恥自得,能屈能伸。

  鴛鴦提議讓劉姥姥做「女蔑片」,囑咐了一番話,說:「這是我們家的規矩,若錯了我們就笑話的。」這話擺明了是哄鬼,劉姥姥也不會信,因為錯了規矩要笑話,照了規矩不就是為了討你們笑話嗎?這是一個悖論。

  這時候劉姥姥可以不答應,可以翻臉表示氣節,也可以嚴正拒絕,但她不但照做了,而且做得絕對比鴛鴦囑咐得要好得多,一句一個包袱,讓大家笑得都沒心思吃飯了,只管看著她取樂——這情商和智商都不是一般人能達到的。

  做到了,便皆大歡喜,老祖宗樂了,姥姥也富了,謝恩而來,戴恩而去,收穫了滿滿一車子好東西,鄉下人一輩子沒吃過見過的都經歷了;如果做不到呢,其實賈府也不會把她怎樣,就是玩一回吃兩頓,然後回家去,賈母一樣會有賞賜的,但肯定不如現在多。

  所以這筆帳算下來,賈府並沒有對不起劉姥姥,劉姥姥也並沒承受了不起的欺壓剝削,不妨說是貴族與村婦的過招,打了個雙贏。

  這雙贏的局面,得益於劉姥姥的審時度勢,能屈能申。

  人能知時,才能把握機會;人能知恩,才能從容長久;人能知恥,方能勇敢承當。

  有此三大優點,何事不成?所以劉姥姥這樣的人,即便擱在今天,也一定會如魚得水,貴賤自安的。

  劉姥姥游大觀園

  (一)大觀樓

  「劉姥姥游大觀園」已經成了一句俗話兒,即便沒看過《紅樓夢》的人也都耳熟能詳,知道是形容土狍子開洋葷的意思。

  大觀園乃為元春而建,第一次細寫遊園,是賈政率領眾清客相公及寶玉各處題額吟詠,略點全園山水亭台布局,並著重寫了瀟湘館、稻香村、蘅蕪苑、怡紅院四處軒館;元春省親時,便以此四處為題,令寶玉寫詩讚頌。賈政之游,是為讀者先作鋪墊,不使後文四詩無典。

  此次劉姥姥游大觀園,比賈政和元春還要盡興,不但遊了瀟湘館、秋爽齋、蘅蕪苑幾處,還到綴錦閣吃了飯,藕香榭聽了曲,攏翠庵喝了茶,怡紅院睡了覺,真是奼紫嫣紅踏遍,似這般,盡承了老村嫗一日之歡。

  同時,作者也是借了一個見多識廣的村嫗眼光,將諸釵再做了一番側寫。讓我們隨著劉姥姥的腳蹤兒再游一遍大觀園:

  從次日彩明查冊子可知,這日是八月二十五,大清早兒劉姥姥便攜著板兒進了園子,看到李紈正在大觀樓下,看著婆子丫頭們收拾落葉,並擦抹桌椅,預備酒器,以迎接賈母等進來遊園。

  這是側寫李紈平時雜務,一則李紈的工作就是帶著姑娘們做針線,二則鳳姐不住大觀園,所以李紈是大觀園實際上的內務主管。書中寫鳳姐管家的文字不少,卻罕有提到李紈具體做了什麼,此處是常態一點。豐兒送鑰匙來,傳鳳姐的話,說:「我們奶奶說了,外頭的高几恐不夠使,不如開了樓把那收著的拿下來使一天罷。奶奶原該親自來的,因和太太說話呢,請大奶奶開了,帶著人搬罷。」

  這裡再次表現鳳姐之周到能幹,她想得到處,別人都想不到,但她想得到顧不到,分身乏術,遂請李紈代勞;鳳姐和李紈平級,無權指使李紈做什麼,所以話說得十分客氣。

  李紈心思慢,但是到底也受了啟發,舉一反三,越發連船篙划子槳等事也都預備下了,後來老太太果然高興,乘船而游,沒辜負了這番心思。這也是書中明寫的惟一一次划船。

  如果寫鳳姐一提到高几,李紈就立刻想到備船,那也把李紈寫得太聰明了;所以中間夾寫李紈請劉姥姥登梯上樓地見識那些圍屏花燈,各種平生未見的器具。待劉姥姥下來,已經鎖了門,李紈方又想起船槳來,這就很合理了。

  (二)瀟湘館

  接著賈母進來了,李紈的另一個大丫頭碧月捧過一個大荷葉式的翡翠盤子來,盛著各色折枝菊花。

  前回群釵寫詩詠菊,此處再點菊花當令,賈母遊園簪菊,頗有古風。而後文寫探春、寶釵的屋子時,都寫到了供菊,真正「拋書人對一枝秋」,越助餘興。

  同時,這也是第一次提到惜春擅畫,李姥姥喜得拉了手贊:「我的姑娘,你這麼大年紀兒,又這麼個好模樣,還有這個能幹,別是神仙托生的罷。」

  然而真到了瀟湘館,得知是神仙托生的林姑娘的閨房,劉姥姥卻只是「留神打量了黛玉一番」,客客氣氣地笑道:「這那像個小姐的繡房,竟比那上等的書房還好。」

  劉姥姥對黛玉為何如此冷淡?世人們有很多說法。我認為不必引申得那麼多,這裡只是側寫黛玉「清高自許,目無下塵」的性情。惜春的脾氣已經是再孤介不過的,但畢竟是小女孩子,所以姥姥還敢上前親熱;而黛玉那種清華出塵,不容輕怠的態度,卻是絕對讓姥姥這種村婦高山仰止,凜然不可犯的。

  劉姥姥雖然有些見識,但是能夠欣賞惜春的才貌雙全已經是極致了,覺得是「神仙托生」了;到了黛玉這真正的絳珠仙子下凡,已經遠遠超出她的審美見識,一個小姐的繡房,卻比公子的書房還高雅清肅,這是她完全不可想像也不能理解的,所以「留神打量了半天」,除了肅然起敬,再沒別的形容了。

  後文為了表現三種不同的孤傲,把妙玉的態度寫得猶為極致,乾脆是劉姥姥喝過的杯子都不要了。這是作者的巧妙處。

  同時,這一段也充分見出賈母對外孫女兒的疼愛,留意到她窗上的紗舊了,立逼著鳳姐兒取了軟煙羅來,還親自指點,「這個院子裡頭又沒有個桃杏樹,這竹子已是綠的,再拿這綠紗糊上反不配。」讓拿銀紅的「霞影紗」來糊上。遂有了後文「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隴中,卿何薄命」的絕妙讖語。

  (三)秋爽齋

  游過瀟湘館,在曉翠堂吃過早飯,來至探春房間小坐。

  這是書中第一次描寫秋爽齋的布置:

  「探春素喜闊朗,這三間屋子並不曾隔斷。當地放著一張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磊著各種名人法帖,並數十方寶硯,各色筆筒,筆海內插的筆如樹林一般。那一邊設著斗大的一個汝窯花囊,插著滿滿的一囊水晶球兒的白菊。西牆上當中掛著一大幅米襄陽《煙雨圖》,左右掛著一副對聯,乃是顏魯公墨跡,其詞云:煙霞閒骨格,泉石野生涯。」

  這段描寫側寫出探春性情闊朗,喜愛書法,所以桌上筆如樹林,名帖寶硯眾多。她的丫鬟名為「待書」,即典出於此。前文明寫惜春擅畫,此處暗寫探春擅書,依此類推,我們可知元春擅彈,迎春擅奕。

  探春案上供著菊花,牆上懸著顏真卿書法,正照應了前文傳帖創社時所說的寶玉所贈「真卿墨跡」,紋絲不亂。

  板兒終究是鄉下孩子,不熟的時候連問好也不肯,稍微熟一點就沒了約束,又要槌子又要佛手的,看到拔步床上懸著蔥綠雙繡花卉草蟲的紗帳,就指著說:「這是蟈蟈,這是螞蚱。」劉姥姥忙打了一巴掌,罵他:「下作黃子,沒乾沒淨的亂鬧。倒叫你進來瞧瞧,就上臉了。」

  很多人不理解劉姥姥為什麼要打板兒,不就是指了指麼,又沒拉扯壞什麼。這裡看出姥姥雖為村婦,卻識大體,懂規矩。大家小姐的閨房是不給男人進的,板兒因年紀還小,是個尚無性別的玩物兒,遂隨了姥姥進來,起先要東西還罷了,如今竟然對著三姑娘的床幔指指點點,姥姥覺得不好意思,遂打得他哭了。

  之後賈母說「她們姐妹們都不大喜歡人來坐著,怕髒了屋子」,是老太太最可愛處,疼愛小輩,更體恤小輩;探春說「求著老太太姨太太來坐坐還不能呢」,是探春小心處,特別留意奉承賈母和王夫人等;而賈母說的那句「我的這三丫頭卻好,只有兩個玉兒可惡。」一方面再次見出賈母對寶黛二人的寵溺,時刻在心;二則那句「說來吃醉了,咱們偏往他們屋裡鬧去」也是小小的反諷,因為後來劉姥姥醉了,當真跑去怡紅院眠其床薰其屁了。

  (四)蘅蕪苑

  之後眾人在荇葉渚乘了棠木舫,看到岸上衰草殘菱,清廈曠朗,遂棄舟登岸,拾級而上,來到了蘅蕪苑。

  這寶釵的屋子布置得雪洞一般,毫無裝飾,惟有案上一個土定瓶里供著數枝菊花。這品味就更讓劉姥姥無法理解了,所以一聲兒也沒吭。

  此處再次充分顯示了賈母的審美品味,因看到床上掛著青紗帳幔,便叫鴛鴦換成水墨字畫的白綾帳子,一樣素淨,卻有風采;又欽點了三件案上擺設:石頭盆景兒,紗桌屏,墨煙凍石鼎。

  水墨字畫的白綾帳子,和探春屋裡蔥綠雙繡花卉草蟲的紗帳相映,看出賈府小姐們屋子中的日常擺設風格,與寶釵的青紗幔帳迥然不同。

  都是素淨清爽之物,但有紗屏的軟與煙凍的柔,也就把素淨二字調和成飄逸了。廣寒宮裡還得有兩棵桂花樹呢,蘅蕪苑的院子裡固然奇草仙藤,屋裡怎可如此清肅冷冽?

  另則,從這裡也可以看出賈母與寶釵在審美追求與性情品味上的截然不同,語氣幾乎是嚴重的:「雖然他省事,倘或來一個親戚,看著不像;二則年輕的姑娘們,房裡這樣素淨,也忌諱。我們這老婆子,越發該住馬圈子了。你們聽那些書上戲上說的小姐們的繡房,精緻的還了得呢。他們姊妹們雖不敢比那些小姐們,也不要很離了格兒。」

  連著派了三個罪名:看著不像;忌諱;離了格兒。

  薛寶釵性格溫和,行事大方,這些都是賈母深為許可的。但是兩人的性情卻不是一個路子,終究親近不起來。賈母指著黛玉對劉姥姥笑道:「這是我這外孫女兒住的屋子。」語氣是親近的,得意的,顯然很以黛玉的審美為然。

  書中雖未細寫黛玉房中布置,但是可想而知也不會太香艷,不可能是秦可卿房中那般極盡奢靡柔媚之能事,也必定是清雅不俗的,但是卻不會讓人覺得「看著不像」,不至於素淨到「忌諱」,更不會「離了格兒」。寶玉不消說了,怡紅院精緻玲瓏,掛的乃是蔥綠撒花軟簾,最精緻的床帳,更是與蘅蕪苑大相逕庭。

  從此一處,賈母對釵黛兩人的態度已經很明確了,親疏有別,遠近不同,那是血脈加上性情,雙重的共鳴。

  (五)攏翠庵

  午宴後,用過點心,賈母帶劉姥姥來至攏翠庵,見院中花木繁盛,賈母笑道:「到底是他們修行的人,沒事常常修理,比別處越發好看。」

  從前我在西雙版納一個偏遠的鎮子勐罕鎮曼聽寺閉關禪修時,那園中的古樹鬱鬱蔥蔥,遮天蔽日,林間吊著一排蘭花,帶露披陽,十分動人。走在林間,我常常會想起賈母這句話,總覺得山林樹木最懂得修行者的心,而修行人也最親近這些樹木花草。

  劉姥姥一路看人臉色說話行事,偏偏到了攏翠庵,卻言語冒撞得罪了妙玉。妙玉對其十分嫌棄,連她用過的杯子都要砸了,僅僅因為她是個村婆子,入不了妙玉這原先的大小姐如今的檻內人的法眼,便對她這般嫌惡麼?

  不僅如此。而是姥姥這個最會看人臉色的人,小看了妙玉這位家廟的尼姑,把她當成和自己一樣打秋風的客卿了,非但不見特別尊重,反而妄自批評挑三撿四,說人家的茶「好是好,就是淡些,再熬濃些更好了。」

  一則劉姥姥不懂茶,也不會品茶。妙玉奉給賈母的茶肯定是上品,而且特地用舊年蠲的雨水烹的茶,已經是很誠意的接待了,但對劉姥姥來說,除非妙玉像王熙鳳那樣親口明確地告訴她每種茶價值多少多少銀子,否則只當草根子泡水,完全不了解其中的價值,所以絕不承情,而且還要不懂裝懂地批評兩句,這擱在今天的茶人雅聚中也是很忌諱的。

  這句話已經足以讓妙玉對她看不上了,但這還不是最傷害妙玉的,真正傷到妙玉自尊的是劉姥姥說這句話的後果:「賈母眾人都笑起來。」

  劉姥姥一味說笑話迎合賈母等人,卻沒防備這句話其實拉低了妙玉的身份,無形中把妙玉拉到自己同一檔次來讓眾人取笑。這行為正好比湘雲說齡官長得像黛玉,讓黛玉大怒「拿我比戲子取笑」。黛玉因為身居客位而生性敏感,妙玉比黛玉猶難,是王夫人下帖子請來的,非客非仆,非親非故,又清高孤僻,自然也就更加敏感自尊,因這一笑,由不得大怒。

  但她畢竟是檻外人,雖不至當場發作,卻立刻扔下賈母等尊貴的客人不理,拉了寶釵和黛玉的衣襟吃體己茶去。

  這一行為,無疑替她道出了未訴之語:你們這些不懂茶的,原不配吃我的茶,好茶且與知音分享去!

  而黛玉也確實是妙玉的知己,後來雅謔中便狠狠地報復了一下劉姥姥,取個綽號「母蝗蟲。」

  寶釵形容是春秋筆法:「撮其要,刪其繁,再加潤色比方出來,一句是一句。」

  所謂「春秋筆法」,指的是用最簡潔的文字為歷史人物或事件做出定評。《春秋》,魯國史書,相傳為孔子所修。其中用詞縝密,微言大義,自古以來就有評價說:一字之褒,榮於華袞;一字之貶,嚴於斧鉞。又或是:得春秋一字之褒者,榮過天子之命服;得春秋一字之貶者,辱過天子之刑戮。

  而此時黛玉以「母蝗蟲」三字為劉姥姥定評,無疑是春秋法中極辱之語,故而脂硯齋批語說「觸目驚心,請自思量」。

  (六)怡紅院

  劉姥姥遊園的最後一處是怡紅院。

  然而這卻是計劃外之事。出了攏翠庵,賈母往稻香村歇香,眾人也各自散的散,歇午覺的歇午覺,唯鴛鴦遊興不減,打發了賈母睡下便又回來帶劉姥姥各處逛去,眾人也都趕著取笑。

  因姥姥要尋茅廁,出來後竟然迷了路,一路摸至怡紅院來。得了門進來,「只見四面牆壁玲瓏剔透,琴劍瓶爐皆貼在牆上,錦籠紗罩,金彩珠光」。這是再次與前文呼應,補足怡紅院種種裝潢布置,關於牆壁上挖出各種可式格槽,前文已有多次描寫,此處更加寫了「連地下踩的磚,皆是碧綠鑿花」,打西洋鏡子後繞進來,是一副最精緻的床帳,姥姥遂毫不客氣地爬了上去,扎手舞腳地大睡起來,鼾齁如雷,臭屁薰天。

  寶玉尊貴如天龍,劉姥姥卑微如蝗蟲,而此時,蝗蟲卻偏偏上了龍床,屁薰其屋,也真真令人感慨!

  幸而襲人及時發覺,將其推醒帶出,並在鼎內貯了三四塊九合香餅兒,遮掩過去。正所謂「仍用罩子罩上」,一語雙關。

  用香有沉檀龍麝諸品,所謂「九合香的餅兒」,指的是多種香料按不同比例調合而成的香餅,說是放在鼎內,應該是隔火薰香,既在香爐內放置香炭,上有隔屜,香餅置其上,受熱而散發香氣。

  「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劉姥姥的遊園經歷,對這個沒多少見識的村婆子來說固然像是一場夢,而寶玉、妙玉乃至賈母、鳳姐諸人,又豈不是在夢中一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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