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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回 村姥姥是信口開河 情哥哥偏尋根究底

2024-10-06 00:47:25 作者: 西嶺雪

  李紈的酒後失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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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九回開篇,因為王熙鳳打發人來討螃蟹,李紈留下平兒喝酒,且盛讚說:「鳳丫頭就是楚霸王,也得這兩隻膀子好舉千斤鼎。他不是這丫頭,就得這麼周到了。」

  而平兒在這時候補出了前文未寫之重筆:「先時陪了四個丫頭,死的死,去的去,只剩下我一個孤鬼了。」

  能和平兒一同為鳳姐陪嫁的王家丫頭,想來都是才貌相當的,如何只剩下了一個?

  可想而知,是賈璉眼饞肚飽,見一個愛一個,讓鳳姐醋意大發,變著方兒都給處理了,治死的治死,打發的打發,不但是自己的三個陪嫁丫鬟,還包括從前在賈璉房中服侍的丫鬟,一併都打發了。

  這番話,直接照應了後文第六十五回興兒對尤家姐妹所說的:

  「這平兒是他自幼的丫頭,陪了過來一共四個,嫁人的嫁人,死的死了,只剩了這個心腹。他原為收了屋裡,一則顯他賢良名兒,二則又叫拴爺的心,好不外頭走邪的。」

  特別的是,李紈在說這番話時,先是拉了平兒到自己身邊坐下,還親手端了杯酒送到他嘴邊,而且攬著不教走,又上上下下地摸索著,摸得平兒笑著喊癢,還摸到了平兒衣服底下的鑰匙。

  顯然李紈在酒後有點輕狂,皮膚饑渴,行為曖昧,甚至拉著平兒的手,當著眾姑娘的面便訴起苦來:「想當初你珠大爺在日,何曾也沒兩個人。你們看我還是那容不下人的?天天只見他兩個不自在。所以你珠大爺一沒了,趁年輕我都打發了。若有一個守得住,我倒有個膀臂。」說著滴下淚來。

  《禮記》上說:「里有殯,不巷歌。寡婦不夜哭。」是說鄰里有喪事,街坊都會停止唱歌以示同哀;但寡婦也要體諒旁人,不在夜裡哭泣,以免擾人清夢。

  舊時規矩,做嫂子的是不能在未出閣姑娘面前談論房內事的,好端端地在歡宴上哭眼抹淚更是不但掃興,且不得體。而在這回中,不但群釵多半未婚,而且還當著丫鬟的面,李紈好端端地流下淚來,不但追溯前情說起賈珠當初有過兩個收房丫頭,還抱怨那兩人在賈珠過世後難耐淒涼,不肯獨守空房,紛紛改嫁。弄得眾姑娘既不便聽又不便勸,只得胡亂搪塞了句:「又何必傷心,不如散了倒好。」趕緊洗手躲開了。

  人人都以為李紈是個知書達禮的名門淑媛,何以竟會失禮至此?

  原因有兩個,一是因為酒後,李紈多少有點醉了,情緒會比往常失控。之前李紈感嘆平兒的好,曾說:「可惜這麼個好體面模樣兒,命卻平常,只落得屋裡使喚。不知道的人,誰不拿你當作奶奶太太看。」

  後來為鳳姐酒醉打了平兒,李紈又曾打抱不平說:「給平兒拾鞋也不配,你們兩個只該掉一個過兒才是。」可見李紈是真心羨慕王熙鳳有平兒這樣一個能幹體貼的心腹丫頭。她和鳳姐的身份相當,都是榮國府的兒媳婦,可是因為丈夫死得早,年輕守寡,槁木死灰一般度日,與鳳姐的張揚天壤之別。她不敢表現出羨慕鳳姐有賈璉這個丈夫,所以移情在平兒身上,只能羨慕鳳姐有平兒這麼個臂膀。遂由此及彼,說起自己本來也可以有這樣的機會的,可是沒遇到平兒這麼好的人。

  二則,此處也是借一斑而寫全豹,照出李紈素日行徑,並不是一味呆板無為的,也常常會主動出擊,其方式就是「示弱」,隔三差五地提醒大家她有多慘、多可憐、多值得同情。

  而且李紈類似的表現應該不只一回,才會讓大家連勸都不要勸,只說句「又何必傷心,不如散了倒好。」便都趕緊離開了

  李紈的弱是人所共知的,青年守寡,無所依傍。通常在大企業中,這樣的人都會有勞保補助;就是在學校里,貧困生也會有助學金。但人所共知,並不是每個處境困頓、符合條件的人都一定能得到合理贊助,所以就要爭取。李紈的爭取方式就是隨時隨地展示自己的可憐,甚至不顧場合地點,不管是不是有失大家閨秀的風儀。

  而這樣做是有諸多實惠的,從後文中鳳姐替她算過的那筆帳,可以清楚地看到「示弱」的立竿見影:月銀比鳳姐等多兩倍,因老太太可憐她寡婦失業又有個小子,又添了十兩,且園子地的租子也是自取自用,年終分紅又是上上分兒。平時又儉省,母子主僕總沒十個人,吃的穿的仍舊是官中的。一年通共算起來,總有四五百銀子。

  而王熙鳳放高利貸勞師動眾撈油鍋賺的錢,一年也不過是一千兩銀子,已經搞得怨聲載道沸反盈天了,李紈卻只要時不時地哭一下就有了上上分兒,顯然是便宜得多了。

  小小一番宴後餘波,寥寥幾句話,透露給我們的信息太豐富了。

  鴛鴦心底的秘密

  鴛鴦的第一次出場,在二十四回開篇——

  如今且說寶玉因被襲人找回房去,果見鴛鴦歪在床上看襲人的針線呢,見寶玉來了,便說道:「你往那裡去了?老太太等著你呢,叫你過那邊請大老爺的安去。還不快換了衣服走呢。」襲人便進房去取衣服。寶玉坐在床沿上,褪了鞋等靴子穿的工夫,回頭見鴛鴦穿著水紅綾子襖兒,青緞子背心,束著白縐綢汗巾兒,臉向那邊低著頭看針線,脖子上戴著花領子。寶玉便把臉湊在他脖項上,聞那香油氣,不住用手摩挲,其白膩不在襲人之下,便猴上身去涎皮笑道:「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賞我吃了罷。」一面說著,一面扭股糖似的粘在身上。鴛鴦便叫道:「襲人,你出來瞧瞧。你跟他一輩子,也不勸勸,還是這麼著。」襲人抱了衣服出來,向寶玉道:「左勸也不改,右勸也不改,你到底是怎麼樣?你再這麼著,這個地方可就難住了。」一邊說,一邊催他穿了衣服,同鴛鴦往前面來見賈母。

  此一段寫鴛鴦,不提眉眼,只寫裝束,只知道皮膚白膩,又是香油又是胭脂,可知擅妝扮;後來邢夫人提親時,又寫她「穿著半新的藕合色的綾襖,青緞掐牙背心,下面水綠裙子。蜂腰削背,鴨蛋臉面,烏油頭髮,高高的鼻子,兩邊腮上微微的幾點雀斑。」這才涉及正面,可人兒一個,身材、皮膚、臉蛋都好。

  然而這個可人兒,在拒婚立誓後雖然潔身自好,不苟言笑,之前卻是嬌嗔多情,不拘小節的。寶玉見了她,又是湊在脖頸上聞香,又是不住用手摩挲,又是猴上身涎皮求歡,她居然都默忍了,直到他「扭股糖般似的粘在身上」,這才有所反應,且不是正色拒絕,而只是向襲人發話,說「你跟他一輩子,也不勸勸。」並不為寶玉的非禮著惱,倒是怕襲人吃醋的意思。

  她和襲人關係非淺,自然知道她同寶玉的私心私情,是要「跟他一輩子」的。所以這番話里有試探的意思,待見襲人出來嘆道「你再這麼著,這個地方可就難住了。」也自明白不可能分一杯羹,打消主意。而後來因賈赦說她「多半是看上了寶玉,只怕也有賈璉」,為了表白真心,更是從此刻意同寶玉疏遠起來。

  但從上面這段描寫看來,賈赦的懷疑不算冤枉了鴛鴦。此前寶玉的確是與她熟膩不拘禮的,而鴛鴦似乎也並不反對這狎昵,煙視媚行,怪不得別人說閒話。賈赦猜測鴛鴦拒婚是因為「多半看上了寶玉,只怕也有賈璉」,一則可以側面看出整個榮國府丫鬟們的普遍心態,二則也有可能就是對鴛鴦素昔行為交際有所耳聞。

  便是賈璉,也不算空穴來風,前文早已埋下伏筆,在第三十八回螃蟹宴上,鳳姐出席來,曾與鴛鴦有一番嘲笑戲謔——

  鴛鴦笑道:「好沒臉,吃我們的東西。」鳳姐兒笑道:「你和我少作怪。你知道你璉二爺愛上了你,要和老太太討了你做小老婆呢。」鴛鴦道:「啐,這也是作奶奶說出來的話!我不拿腥手抹你一臉算不得。」說著趕來就要抹。鳳姐兒央道:「好姐姐,饒我這一遭兒罷。」琥珀笑道:「鴛丫頭要去了,平丫頭還饒他?你們看看他,沒有吃了兩個螃蟹,倒喝了一碟子醋,他也算不會攬酸了。」平兒手裡正掰了個滿黃的螃蟹,聽如此奚落他,便拿著螃蟹照著琥珀臉上抹來,口內笑罵「我把你這嚼舌根的小蹄子!」琥珀也笑著往旁邊一躲,平兒使空了,往前一撞,正恰恰的抹在鳳姐兒腮上。鳳姐兒正和鴛鴦嘲笑,不防唬了一跳,噯喲了一聲。眾人撐不住都哈哈的大笑起來。鳳姐也禁不住笑罵道:「死娼婦!吃離了眼了,混抹你娘的。」平兒忙趕過來替他擦了,親自去端水。鴛鴦道:「阿彌陀佛!這是個報應。」

  從這一段可見,鴛鴦之於賈璉的情愫,與她和寶玉的曖昧又自不同,直接是由賈璉正妻、榮府當家王熙鳳玩笑點破的。

  這只是鳳姐的隨口打趣還是真有其事呢?賈璉喜歡鴛鴦麼?

  很有可能。

  鳳姐是榮府內當家,雖然喜歡戲謔,卻不是說廢話的人,每次玩笑都有其目的和意義。比如她敢打趣寶玉和黛玉,那是因為深知賈母的心思;而發今打趣鴛鴦,有兩個可能,一則這真是賈璉的心思,二則是在試探鴛鴦的態度。

  可以想像,榮府上下里關於鴛鴦與賈璉的閒話,可能本來就不少。

  想想也很合理,那鴛鴦是賈母身邊第一得意之人,可以當賈母半個家的,平日裡與賈璉、鳳姐這對內外當家時常來往,免不了同甘共苦,惺惺相惜。鳳姐過生日,尤氏商議操辦之事,都要先找鴛鴦拿主意。可以說,鴛鴦就是老太太的一把總鑰匙,一根龍頭杖,拿下了鴛鴦,就等於拿下了榮府老祖宗的上方寶劍。

  李紈雖不管家卻知理財,冷眼旁觀得最清楚,客觀評價也最公道:「老太太那些穿戴的,別人不記得,他都記得,要不是他經管著,不知叫人誆騙了多少去呢。」

  後來老太太發怒時也說過:「你們原來都是哄我的!外頭孝敬,暗地裡盤算我。有好東西也來要,有好人也要,剩了這麼個毛丫頭,見我待他好了,你們自然氣不過,弄開了他,好擺弄我!」——雖是怒極之語,未必沒有所指。賈赦謀娶鴛鴦為妾,除了看上鴛鴦的模樣人品,九成也有通過鴛鴦謀奪賈母財物的打算——後來賈璉向鴛鴦借當,邢夫人知道了立刻來敲竹槓,便可見一斑。

  賈赦邢夫人會有這樣的心思,李紈會有這樣的猜量,賈璉王熙鳳這麼精於斂財計算的人,自然也會有所思索,故而才會當著眾人的面半真半假地開玩笑說賈璉要娶鴛鴦做二房。

  而鴛鴦聽了這話,雖然又羞又惱,卻不是真的翻臉,可見並不介意,真成了也未嘗不是一樁好事。鴛鴦雖然見多識廣,然而呆在侯門深戶,真正見過的年輕男人卻不多,賈璉已經算其中的佼佼者,一來二往的,未必心中無意。況且若是嫁了賈璉,就可以長久呆在榮國府,與鳳姐一同伏侍賈母,管理賈家,未嘗不是件好事。鳳姐雖醋,對她不錯;平兒更是同自己交好,三人聯手,倒可免閒花野草外虞——沒有她,也有尤二姐,也有秋桐,又怎麼防得過來呢?鳳姐雖醋,看在老太太面上倒不至給自己苦頭吃。

  這的確是一副好算盤。就在鳳姐看來,也覺得賈璉娶了鴛鴦這個賈母親信,自己三人在府中的地位就更牢固了。畢竟,她不是賈政、王夫人的親兒媳,是客居主位,將來寶玉娶了親,自己未必還坐得穩當家人的位子;但有了鴛鴦這個臂膀,就等於多買了一份保險,在榮國府的地位就更牢了,又深知鴛鴦性情,不是抓尖賣乖的風月之人。男人三妻四妾是平常,若是令賈璉收了鴛鴦為妾,也正如自己把平兒送上一樣,既可買得好名聲,又可防著賈璉在外胡為,且不怕鴛鴦作亂,如此三重好處,何樂不為?

  因此鳳姐才會在螃蟹宴上當著眾人的面半真半假地開玩笑,說璉二爺看上了鴛鴦,要娶她做二房,分明是投石問路;而鴛鴦聽了這話,雖然羞惱,卻未在意,仍和鳳姐有說有笑,可見心裡也是願意的,至少並不以為忤。

  只可惜,半路殺出個程咬金,賈赦的一番攪和驚散了鴛鴦夢,逼得鴛鴦當眾賭誓,自言終言不嫁。

  為了拒絕賈赦的淫威, 鴛鴦當眾賭誓,然而那誓言也奇怪得很:

  「因為不依,方才大老爺越性說我戀著寶玉,不然要等著往外聘,我到天上,這一輩子也跳不出他的手心去,終久要報仇。我是橫了心的,當著眾人在這裡,我這一輩子莫說是『寶玉』,便是『寶金』『寶銀』『寶天王』『寶皇帝』,橫豎不嫁人就完了!就是老太太逼著我,我一刀子抹死了,也不能從命!」

  這番話說得雖然激昂,卻有玄機——那鴛鴦轉述大老爺之言時,只提到他說自己「戀著寶玉,不然要等著往外聘」,卻絕口不提賈璉。賭咒時也只說「寶玉」「寶銀」「寶天王」「寶皇帝」,口口聲聲不離「寶」字,卻不關「璉」事。

  莫不是,賈赦說他「多半看上了寶玉」是委屈了她,「或者也有賈璉」倒是說准了心思?

  越是避忌,越是見私,這恰恰泄露了鴛鴦心底的秘密,本來確實是有著賈璉的。

  抗婚之後,鴛鴦對寶玉冷言冷麵,敬而遠之,寶玉穿上了雀金裘,沒話找話地趕著她說:「好姐姐,你瞧瞧,我穿著這個好不好。」她也是一摔手走開。唬得寶玉此後見了她繞道走,聽見她和襲人歪在炕上說話都不敢進屋,生怕「我這一進去,他又賭氣走了」,寧可大冷天裡露天地兒小解。可謂體貼寬容之至。可惜鴛鴦不領情,見了他還是不理不睬。

  然而另一面,卻並不見她冷落賈璉,拒婚一幕還未揭過,賈璉便來觸霉頭,平白被賈母訓了兩句,說他:「就忙到這一時,等他家去,你問多少問不得?那一遭兒你這么小心來著!又不知是來作耳報神的,也不知是來作探子的,鬼鬼祟祟的,倒唬了我一跳。什麼好下流種子!你媳婦和我頑牌呢,還有半日的空兒,你家去再和那趙二家的商量治你媳婦去罷!」

  這種話題,此時正該是鴛鴦迴避的,然而她非但不裝作聽不見看不見,反而主動笑道:「鮑二家的,老祖宗又拉上趙二家的。」逗得賈母笑了,也就替賈璉解了圍。

  第七十二回中,她更是有擔當肯仗義,不但與賈璉無避無忌,甚至還替他耽責任,偷賈母的東西噹噹兒——

  賈璉已走至堂屋門,口內喚平兒。平兒答應著才迎出去,賈璉已找至這間房內來。至門前,忽見鴛鴦坐在炕上,便煞住腳,笑道:「鴛鴦姐姐,今兒貴腳踏賤地。」鴛鴦只坐著,笑道:「來請爺奶奶的安,偏又不在家的不在家,睡覺的睡覺。」賈璉笑道:「姐姐一年到頭辛苦伏侍老太太,我還沒看你去,那裡還敢勞動來看我們。正是巧的很,我才要找姐姐去。因為穿著這袍子熱,先來換了夾袍子再過去找姐姐,不想天可憐,省我走這一趟,姐姐先在這裡等我了。」一面說,一面在椅上坐下。

  照著前面鴛鴦對寶玉避嫌的做法,賈璉回家來,鴛鴦就該站起來告辭才是,然而她卻坐著不動,還言笑晏晏地道:「來請爺奶奶的安,偏又不在家的不在家,睡覺的睡覺。」倒有些怨責賈璉冷落她的意思。而賈璉也熟不拘禮,逕自在椅子上坐下,先給了一大番阿諛之辭,又東拉西扯地說了回佛手凍來。

  關於這蠟油凍的佛手,前文中曾出現在巧姐手中,和板兒對換著玩兒,此處特地照應來歷。賈璉說是「上年老太太生日,曾有一個外路和尚來孝敬的」;鴛鴦說「老太太擺了幾日厭煩了,就給了你們奶奶(鳳姐)。」平兒說「交過來了,現在樓上放著呢。奶奶已經打發人告訴他們說給了這屋裡,他們發昏,沒記上。」

  事情交代得何等清楚明白,正可謂「伏線千里」,巨細無遺,真箇難得。賈璉因笑自己「如今竟糊塗了」,鴛鴦笑著安慰:「也怨不得。事情又多,口舌又雜,你再喝上兩杯酒,那裡清楚的許多。」這話何其體貼親切,簡直熨得賈璉五臟六腑都舒服了。這若是說給寶玉聽,不知那位傻爺得感傷激慨成什麼樣兒。

  說過這句體己話,鴛鴦大概也覺不妥,站起身要走,賈璉忙攔住,說起正題來——

  賈璉忙也立身說道:「好姐姐,再坐一坐,兄弟還有事相求。」說著便罵小丫頭:「怎麼不沏好茶來!快拿乾淨蓋碗,把昨兒進上的新茶沏一碗來。"說著向鴛鴦道:"這兩日因老太太的千秋,所有的幾千兩銀子都使了。幾處房租地稅通在九月才得,這會子竟接不上。明兒又要送南安府里的禮,又要預備娘娘的重陽節禮,還有幾家紅白大禮,至少還得三二千兩銀子用,一時難去支借。俗語說,『求人不如求己'。說不得,姐姐擔個不是,暫且把老太太查不著的金銀傢伙偷著搬運出一箱子來,暫押千數兩銀子支騰過去。不上半年的光景,銀子來了,我就贖了交還,斷不能叫姐姐落不是。」

  鴛鴦聽了,笑道:「你倒會變法兒,虧你怎麼想來。」賈璉笑道:「不是我扯謊,若論除了姐姐,也還有人手裡管的起千數兩銀子的,只是他們為人都不如你明白有膽量。我若和他們一說,反嚇住了他們。所以我『寧撞金鐘一下,不打破鼓三千』。」

  和鴛鴦商議,騰挪老太太的家當,這可是大事。然而賈璉和鳳姐借當湊錢,為的也是公事,即便賈母知道,也不會在意的。但是有些事寧為人知勿為人見,鴛鴦替賈母應承下來,過後自然會私下裡告訴賈母,而賈母也必然私下同意,表面上卻裝不知道,免得影響太壞。這些高層與中層之間的把戲,能做不能說,實不足為外人道也。

  所以這一段,不可看做是鴛鴦真箇私挪賈母家當,而只是明白事理,敢於扛事而已。但是傳到小人耳中,卻未免又生事端。比如邢夫人知道,便自謂得了把柄,特地來鬧了一場,藉故同鳳姐要銀子,分明威脅。鳳姐兒背後向平兒嘆息:「知道這事還是小事,怕的是小人趁便又造非言,生出別的事來。當緊那邊正和鴛鴦結下仇了,如今聽得他私自借給璉二爺東西,那起小人眼饞肚飽,連沒縫兒的雞蛋還要下蛆呢,如今有了這個因由,恐怕又造出些沒天理的話來也定不得。在你璉二爺還無妨,只是鴛鴦正經女兒,帶累了他受屈,豈不是咱們的過失。」

  鳳姐為人多妒好醋,難得竟對鴛鴦這般信任,也反襯出在此之前,夫妻倆可能也常常背地裡聊起鴛鴦,所以說「你璉二爺愛上了你」,並非空穴來風。而賈赦求婚被拒,讓這樁婚事再也沒人敢提了,之後又賞了秋桐給賈璉,焉知不是對兒子的補償加警告呢?

  而鴛鴦對鳳姐,也是一片赤誠,處處維護。邢夫人給了鳳姐兒沒臉,是鴛鴦悄悄打聽了出來向賈母告訴,背地裡又同眾人說:「罷喲,還提鳳丫頭虎丫頭呢,他也可憐見兒的。雖然這幾年沒有在老太太、太太跟前有個錯縫兒,暗裡也不知得罪了多少人。總而言之,為人是難作的:若太老實了沒有個機變,公婆又嫌太老實了,家裡人也不怕;若有些機變,未免又治一經損一經。」

  這一番說,明里是說鳳姐,暗裡又豈無賈璉呢?而之所以如此體貼,自然是因為同病相憐,她自己也深受「做人難」之苦。

  這種苦,「無事忙」的寶玉是不會理解的,他比起鴛鴦的沉穩老道來,只好算個不懂事的小弟弟,玩伴兒一個;然而賈璉和鳳姐這對夫妻,卻堪稱鴛鴦的知己。

  所以縱然婚事不遂,鴛鴦對賈璉、熙鳳的友誼卻不改初衷,依然肯為賈璉扛事兒,籌措噹噹。她對賈璉的好,與襲人之對寶玉不同,為的不是自己有個好歸宿,而只是要對方好,諸事順遂,在這裡沒有任何的私心,有的只是理解與體諒。

  也因此,鳳姐才會說鴛鴦是個「正經女兒」。

  可憐鴛鴦不成雙,難怪入了薄命司。

  雪下抽柴

  劉姥姥二進榮國府,用了三十九、四十、四十一、四十二,整整四回來大書特書,可見何等重要。

  因為劉姥姥的出現,陽春白雪與下里巴人共冶一爐,卻偏偏花團錦簇,雅得驚心,俗得有趣。

  此回看點頗多:

  第一是賈母與劉姥姥的見面。姥姥開口稱賈母為「老壽星」,顯見其世故老道能來事;而賈母回稱姥姥為「老親家」,更是神來之筆,理之必無情之必有。姥姥說自己今年七十五,而賈母說比自己大好幾歲,可是兩年後的七十一回又忽然說「八月初二乃賈母八旬之慶」,明顯不符。

  那應該以哪個為準呢?我認為本回是合理的。四十七回中賈母說自己從進賈府做重孫媳婦起,到如今自己也有重孫媳婦了,「連頭帶尾五十四年」。女子十五及笄,以賈府的婚嫁年齡看,賈母多半在十七八歲成親,加上五十四年就是七十出頭,恰好比劉姥姥小著幾歲。

  七十一回的內容是插入紅樓二尤故事後重新編輯綴補的,在時間上顯然做不得准。

  第二是板兒的再次出場,同上回吵著吃肉的表現並無二致,仍是農家野娃沒教養的。書中雖沒說明板兒年齡,但能領著進城來走親戚,怎麼說也在五六歲上了,不會比黛玉進府更小,可是待人應答卻是天壤之別。

  我們不妨回想下第九回鳳姐見秦鐘的情形,那秦鍾羞羞怯怯,靦腆含糊地向鳳姐作揖問好。鳳姐攜了手命他身傍坐了,慢慢的問他年紀讀書等事,喜愛之至。一則是因為秦鍾人物風流,二則雖然羞怯,也還有問有答,到底是上過學受過教育的。

  但是秦鍾比起寶玉那又差得遠了。十四迴路謁北靜王一段,可見寶玉言談便給,態度恭謹大方,禮儀紋絲不亂,北王不禁向賈政誇讚:「雛鳳清於老鳳聲。」

  固然彼時的寶玉已經十一二歲,比今日的板兒大得多,但也可以想像他自小待人接物的禮節教養,比較下來,富家公子、小家兒郎、與田間山娃的區別的確是太讓人感慨了。

  而正是這個板兒,未來會是今日尊貴無比的鳳姐的女兒巧姐兒的丈夫。

  第三是關於劉姥姥「雪下抽柴」的故事隱喻。

  雖說是「劉姥姥信口開河」,但我們知道書中任何故事都不是簡單的閒篇兒,況且那小姐還有個特別的名姓叫「若玉」,亦有版本作「茗玉」。

  兩版本中,我認為「若玉」更合理,因為「茗」字太雅,是茶的代稱,村野老嫗平日絕用不到這個字,也就不可能隨口編出。

  但是無管茗玉也好,若玉也好,既然叫作玉,就肯定與玉派掌門人黛玉脫不了干係。這小姐才貌雙全,知書識字,又無兄弟姐妹,父母愛若掌珠,出身顯然是隱射林黛玉的。卻偏偏長到十七歲上,不等出嫁就死了。這命運也像。

  因為這「像」,便有很多人猜測黛玉也是死在十七歲,但是這樣就未免膠柱鼓瑟了。以虛映實,要的就是半真半假,不能完全對應,不然的話,小姐已死她父母還活著,豈不和黛玉的命運相悖了?所以說,這個故事,只是一個影兒,仍然起著暗示下文黛玉未婚而夭的命運,倒不必要牽扯得太多了。

  看過很多討論,把「雪下抽柴」扯到了無限複雜的政治背景中,有說是影射李自成與張獻忠的,也有說影射九子奪嫡的,還有說影射曹家騷擾棧棧事的,諸如此類,不勝枚舉,都是脫離了紅樓說紅樓的慣用手法,其實大沒必要。

  我們今天的人因為太清楚黛玉早逝的結果,又做過太多探佚工作,所以越是簡單的理由越是不能接受了,可是作者寫到這一段時,可沒想過後四十回會未完或丟失,所以仍在沿用一慣的伏線法,這是很合理也很淺顯的事實。畢竟,作者寫書時,可不是為了紅學家索隱派們寫的,也沒想到後世會有人把這書讀了幾十遍還看了成千上萬的探佚說,已經太了解黛玉之死的大結局,根本不當一回事了。

  這回中劉姥姥共講了兩個故事,一個是雪下抽柴,另一個是求佛得子,正暗合著賈珠十七八歲死了,幸而老奶奶福厚德深,投了神佛的緣,遂又得了個雪團兒般聰明伶俐的孫子寶玉,因此連王夫人都聽得愣住了。

  這兩個故事,一個寶玉,一個黛玉,非常合理,而且一個寫生,一個寫死,極其巧妙。只不過因為「寶玉降生」的故事是過去時,所以大家都不理論;而「黛玉之死」的故事則是未來時,雖然對今天的讀者來說不是秘密,對於正在看這本書的人卻是重要的暗示,是作者行文時的重頭戲,所以文中特別用「馬棚走水」來橫雲斷嶺,提醒讀者注意這是一個大悲劇。而到後來寶玉追問時,劉姥姥再講的故事中,林黛玉已經是一個鬼魂了。

  活著的林黛玉在一旁聽了,是何滋味?所以後文黛玉對劉姥姥百般不屑,出言不遜,其實在明里暗裡是有著兩層原因的:明面的原因是看到寶哥哥聽到小姑娘的故事如此投入,忍不住要有點醋意,遂打趣他:「咱們雪下吟詩?依我說,還不如弄一捆柴火,雪下抽柴,還更有趣兒呢。」這時候的黛玉已經對寶玉有了相當的了解,不會再跟他拌嘴慪氣了,可是卻不會對劉姥姥客氣,未免遷怒。

  而更深層的原因,則是黛玉聽到的這故事乃是自己的噩耗,這劉姥姥分明報喪來了,她能不驚心動魄麼?

  而寶玉對這故事的在意,也越發表現出「情哥哥」的情種本色。那劉姥姥不過是隨口謅了個薄命女兒的故事,寶玉竟信以為真,並為其擔心起來,忙著問「倘或凍病了呢」,及吸說十七歲上一病死了,又跌足嘆息不已,且令茗煙去找尋廟之所在——這種遙思仰慕看似無稽,實則多情,與他去寧府看戲時,惦記著小書房裡的美人畫會寂寞無聊,需要他前往安慰,如出一轍,比起「聽評書落淚,替古人擔憂」,更不知深情了多少倍!

  所以世人譏諷寶玉濫情,卻未深辨其情之與眾不同,他愛惜女兒,並不為了占有,對一個已經死了多年的陌生少女,一幅掛在書房裡的畫中美人,根本也談不到任何的世俗情感,足見他只是有著常人不及的愛美之心,以及對美的同情與知己,堪稱古今第一情種。

  而他派茗煙尋找若玉廟宇而不得的失落,也正遙遙映照了將來黛玉魂歸離恨,寶玉「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的大悲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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