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回 林瀟湘魁奪菊花詩 薛寶釵諷和螃蟹詠
2024-10-06 00:47:22
作者: 西嶺雪
美輪美奐的螃蟹宴
孔子說:「不時不食」,意思就是說吃東西要按季節時令,什麼季節吃什麼東西。所以春天時,寶釵和探春議事饞了,打發丫頭去廚房點了份油鹽炒枸杞芽兒,取其新鮮清爽;端陽炎暑,寶玉挨了打,最想吃的是小荷葉蓮蓬湯;大冬天,群釵賞雪聯詩,湘雲惦記著支爐子烤鹿肉,賈母來湊興時,鳳姐勸說「我已預備下希嫩的野雞,請用晚飯去,再遲一回就老了。」這都是食得其時。
賈府乃是鐘鳴鼎食之家,於節令禮儀上格外注重,不僅講究吃同玩,吃得當節當令,玩得雅俗共賞,還要講究選地方,講方式,不只吃美食,更要吃心情,把所有的節日都過得有滋有味,妙趣橫生。
古人說:「春在花榭,夏在喬林,秋在高閣,冬在溫室。開瓊筵以坐花,飛羽觴而醉月。」設宴環境很重要,春夏秋冬的筵席之地各不相同。賈府設宴便是這樣,賞月要在凸碧山莊,賞雪要在蘆雪廣,賞桂要在藕香榭。
三十八回的螃蟹宴,是書中濃墨重筆寫得最活色生香引動饞蟲的一回。時在重陽,吃在水閣,又對著兩棵桂花樹,持螯賞菊,就更加雅致盡興了。
同時,這裡也可見鳳姐管家之能,審美之高。賈母問在哪裡,王夫人說:「老太太愛在哪一處,就在哪一處。」這話聽上去恭謹,實則說了等於沒說,是不動腦人的口頭語。而王熙鳳不愧是做事的人,早已經有預見有心思地安排下了:「藕香榭已經擺下了。那山坡下兩棵桂花開的又好,河裡的水又碧清,坐在河當中亭子上豈不敞亮,看著水眼也清亮。」
於是眾人「咯吱咯吱」地過了竹橋,來到水中亭榭,既是遊園,又是賞花,美味美景,真是令人饞涎欲滴。
宴賞之先,還特地讓史湘雲先念了遍亭上的黑漆嵌蚌對聯:
「芙蓉影破歸蘭獎,菱藕香深瀉竹橋。」
這對子顯然由王維「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幻化而來,輕巧靈動,讓這次飲宴更加有文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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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席螃蟹宴由史湘雲做東、薛寶釵贊助,時間不詳。但是隔不幾回寫劉姥姥游大觀園,因巧姐兒著了涼,鳳姐命彩明念《玉匣記》,念的是八月二十五日,於東南遇花神。按照這個日子倒推下來,螃蟹宴這天應是八月二十三。
可是第三十七回開篇說賈政點了學差,於八月二十日離京,合家送到灑淚亭。寶玉光陰虛度,歲月空添,然後才是探春興建海棠社,緊接著有了這菊花宴,怎麼看也不會只過了兩三天的樣子。
不過《紅樓夢》里的時間慣做不得准,只能確定是在秋季菊黃蟹肥之季。不過,寶釵先是在兩首菊花詩里說:「誰憐為我黃花病,慰語重陽會有期。」「莫認東籬閒采掇,粘屏聊以慰重陽。」接著諷和螃蟹詠時又說:「桂靄桐陰坐舉觴,長安涎口盼重陽。」——接二連三提及「重陽」,可見這螃蟹宴的日子即便不是九月初九,也是前後幾天。
螃蟹宴的緣起是湘雲一片興頭地加入詩社,先就要做個東道,可是大話說出去了才想起不知這筆請客錢從哪裡騰挪。寶釵一心拉攏湘雲,不但一片真心體諒她拿不出錢做東的難處,且代為謀慮妥當,出錢出力籌辦螃蟹宴助其過關:
「這個我已經有個主意。我們當鋪里有個夥計,他家田上出的很好的肥螃蟹,前兒送了幾斤來。現在這裡的人,從老太太起連上園裡的人,有多一半都是愛吃螃蟹的。前日姨娘還說要請老太太在園裡賞桂花吃螃蟹,因為有事還沒有請呢。你如今且把詩社別提起,只管普通一請。等他們散了,咱們有多少詩作不得的。我和我哥哥說,要幾簍極肥極大的螃蟹來,再往鋪子裡取上幾壇好酒,再備上四五桌果碟,豈不又省事又大家熱鬧了。」
寶釵此舉實在大方周到,一舉三得:一則替薛家請賈母一聚,反正螃蟹是現成之物,幾桌席面兒對薛家來說只是區區小菜,而請賈母卻是一件大事,難得有面子的;二則幫了湘雲,深得其感激,又開了詩社,大家高興;三則雖是由湘雲出面做東,然而園中上上下下自然都知道其實是寶釵幫襯,這人情全做在了表面上,一點不浪費。
所以這次螃蟹宴排場甚大,從賈母到體面丫鬟都請到了,府中上下沒有不感念寶釵大方恩厚的,寶釵向二奶奶的寶座又前進了一步。
蘇州人吃螃蟹是相當講究的,還專門備有特殊工具「蟹八件」。賈府中人會不會使用蟹八件沒有提,但是吃蟹後,要燙了「合歡花浸的酒」,用「烏銀梅花自斟壺」倒在「小小的海棠凍石蕉葉杯」里,又用「菊花葉兒桂花蕊熏的綠豆面子」來洗手,真是精緻風雅得緊。
同時,借著吃蟹說笑,又將各人性情面面俱到地點化一番,上自賈母,薛姨媽,下至鴛鴦,平兒等丫鬟,各有各吃相。比如螃蟹性寒,故而鳳姐吩咐燙滾酒,要姜醋,以此祛寒。賈母囑咐湘云:「別讓你寶哥哥林姐姐多吃了。你兩個也別多吃。那東西雖好吃,不是什麼好的,吃多了肚子疼。」
但是鳳姐卻偏偏吃不夠,不但吃蟹黃時特別強調:「多倒些姜醋。」後來還打發平兒專門多要了十個大的,還特意聲明:「多拿幾個團臍的。」也就是母蟹,可見多喜歡吃蟹黃。
從口味見性情,也是《紅樓夢》特有的筆法。所以黛玉會選海棠杯來喝酒,鳳姐吃蟹要多倒些姜醋,而寶釵會宴後余香,寫出了詠蟹絕唱。
今天的我們,越來越貪吃,張口閉口舌尖上的人生,卻吃得粗糙而鄙俗。螃蟹易得,「菊花葉兒桂花蕊熏的綠豆面子」何在?縱有替代的風雅方子,卻又去哪裡尋得志同道合之十二釵紅翠相伴,共度美景良辰呢?
賈母對這次蟹宴顯然也是滿意而難忘的,隔了兩日,宴請劉姥姥時,特地安排伶女們坐在藕香榭中,自己反在岸上綴錦閣下,因為又近又寬敞,「借著水音更好聽。」
這與鳳姐選在藕香榭賞桂正是異曲同工,隔岸對峙。兩人審美要求如此一致,難怪賈母那麼喜歡鳳姐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