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回 秋爽齋偶結海棠社 蘅蕪苑夜擬菊花題
2024-10-06 00:47:18
作者: 西嶺雪
海棠詩社
第三十七回大觀園起詩社,寫得嫵媚風流,宛轉俊逸,是我自小最愛的一章,做夢都想著有那樣一群玩伴陪我吟詩作賦,評古論今。
詩社發起人乃是三姑娘賈探春,這也是探春的第一次嶄露頭角,為將來的「興利除宿弊」埋下引線。
巧妙的是開篇先說賈政點了學差,雖然三言兩語收結,然而起筆已使得園內園外有了兩重天地。
學差,又稱學台,學政,古代學官名,專管科舉教育的,與巡撫、巡按同屬正三品。
賈政以員外郎之位點了學差,去外面負責男人們的科舉考試了;而女兒探春則做了大觀園的學差,發起海棠社,辦起女兒們的詩詞在賽了,豈不有趣?
正如探春書帖中所云:
「孰謂蓮社之雄才,獨許鬚眉;直以東山之雅會,讓余脂粉耶。」
此處連用了兩個典故,前面是說東晉高僧慧遠在廬山東山寺創立白蓮社,是佛教淨土宗最初最有名的結社,曾經書招陶淵明,所以此處援引為典;後面是說大詩人謝安曾經隱居東山,與王羲之等名流高僧偕游山水,聚會言詠。
此處連用兩個晉人典故,再次表現出作者對於魏晉風流的仰慕。而探春以花箋招眾人的行為,本身就充滿了詩性:一則效仿慧遠法師書招陶淵明;二則使用了才女薛濤所制花箋,駢散相間,寫得清麗瀟灑。其文,其箋,其行,其議,無不雅極韻極!
她且說:「我不算俗,偶然起個念頭,寫了幾個帖兒試一試,誰知一招皆到。」可見是給每人都寫了一封花箋,內容大同小異,文中只選了寶玉「以鮮荔並真卿墨跡見賜」的一封為例,是與後文寫晴雯取碟子及探春房中布置遙遙相映,十分巧妙省筆。
更重要的是,這段文字也再次與寶玉的人生哲學相照應,表現了他不愛功名卻喜愛詩詞的天性。起詩社,寶玉最為興奮,呼籲說:「這是一件正經大事,大家鼓舞起來。」
——原來這才是寶玉心中的正經大事!而眾人各自取號時的言語,更讓人不能不想起「竹林七賢」的典故來。
在寶釵等眼中,科舉取仕為官作宰才是經濟學問,而在寶玉眼中,像陶潛、阮籍那樣閒雲散淡一輩子,才叫作不負此生!
眾人各自取了號,又議定了開社周期,探春快人快語,當下便要先開一社,請李紈出題,迎春限韻,惜春監場——都只是一句話的事兒,其實這三人並沒有做什麼,但卻各派了差使職銜,讓每個人有個名份,此為探春會做人處,益發看出其管理之能。
於是李紈命以白海棠為題,迎春限韻,書中寫得特別詳細:
迎春道:「既如此,待我限韻。」說著,走到書架前抽出一本詩來,隨手一揭,這首竟是一首七言律,遞與眾人看了,都該作七言律。迎春掩了詩,又向一個小丫頭道:「你隨口說一個字來。」那丫頭正倚門立著,便說了個「門」字。迎春笑道:「就是門字韻,『十三元』了。頭一個韻定要這『門』字。」說著,又要了韻牌匣子過來,抽出「十三元」一屜,又命那小丫頭隨手拿四塊。那丫頭便拿了「盆、魂、痕、昏」四塊來。寶玉道:「這『盆、門』兩個字不大好作呢!」
這位二小姐難得亮相,卻事事都顯得這麼沒主意,限個韻都是讓丫環隨口說個字定韻,又在架上抽本書隨手一翻,是首七律,便讓大家做七律——只是一件極小的事,也是聽天由命的做派。
這裡且說「門」字。律詩的韻腳一律是平聲字,而在平水韻中陰平陽平合計共有三十部,門字屬於十三元的韻部,於是由字定韻,韻腳都須在十三元中選字;這韻匣子就是十三元中所有的字,結果選出了「盆、魂、痕、昏」四個字來,顯見首句也必須入韻。
這已經是限韻作詩的最高要求了,不但限定了韻部,連韻腳用字也都限定了,而且還要根據詩人的不同身份性情寫出不同風格氣質的律詩來,可謂是大觀園起社中題目最難的一次,也是曹雪芹的一種炫技之作。
《紅樓夢》中凡詩詞謎語,多半貼合本人身份,這幾首《白海棠詩》也不例外。
探春詩中說「玉是精神難比潔」固然是自貴身份,而「芳心一點嬌無力」,更是讓我們想起她燈謎寫風箏的「遊絲一斷渾無力,莫向東風怨別離。」
寶釵的起筆「珍重芳姿晝掩門」便見其性情,「淡極始知花更艷」更是自身寫照,與其「罕言寡語,人謂藏愚,安分隨時,自雲守拙」的考語最像。
林黛玉的詩措詞清雅,玲瓏剔透,正可謂「心較比干多一竅」。然而詩以立意為上,孔子說:「溫柔敦厚,詩教也。」所以稻香老農評此為冠軍,並不為過。
而作為壓卷之作的史湘雲兩首,措辭立意其實都算不得最佳,勝在句句都是夫子自道,正因為「等不得推敲刪改」,反而更宜得窺天機。
「自是霜娥偏愛冷。」脂批說「又不脫自己將來形景」,可見湘雲未來的命運是守寡。而「花因喜潔難尋偶」,「幽情慾向嫦娥訴」等語,都是在不斷渲染這層意思。
好一個脂濃粉艷的海棠社,暗喻的原來還是脂粉凋零啊。
怡紅院的喁喁閒話
第三十七回中,大觀園的公子小姐們起社吟詩,是極雅極韻的一回,兩次詩社間,插敘了怡紅院諸丫鬟的一番家常閒話,與主子的話題恰恰相反,卻充滿了生活氣息。最重要的是,信息量極大地包含了許多前情後事,瑣細隱文。
起因是襲人要拿碟子盛東西與史湘雲送去,卻見槅子上碟槽空著。文字流利自然,仿佛真有一個怡紅院,百寶格上依各瓶盞摳成槽子,纏絲白瑪瑙碟子也好,聯珠瓶也好,都有各自固定的位置。所以槽子空了,便知道碟子不見了。
晴雯遂說,是給探春送荔枝去了。因荔枝是紅的,配上白瑪瑙碟子最是好看,可見寶玉之審美情趣,送荔枝時連盛果的器皿都要講究。而探春也正有這種雅致,非常領情且懂得欣賞,遂讓連碟子一起先放著。
這正和前文探春花箋中所言「兼以鮮荔並真卿墨跡見賜」相照應,證明確實是寶玉前幾日送去的。
因為碟子,便又扯出聯珠瓶來,因為瓶子,秋紋又說起寶玉送花的事來。
「提起瓶來,我又想起笑話。我們寶二爺說聲孝心一動,也孝敬到二十分。因那日見園裡桂花,折了兩枝,原是自己要插瓶的,忽然想起來說,這是自己園裡的才開的新鮮花,不敢自己先頑,巴巴的把那一對瓶拿下來,親自灌水插好了,叫個人拿著,親自送一瓶進老太太,又進一瓶與太太。誰知他孝心一動,連跟的人都得了福了。可巧那日是我拿去的。老太太見了這樣,喜的無可無不可,見人就說:『到底是寶玉孝順我,連一枝花兒也想的到。別人還只抱怨我疼他。』你們知道,老太太素日不大同我說話的,有些不入他老人家的眼的。那日竟叫人拿幾百錢給我,說我可憐見的,生的單柔。這可是再想不到的福氣。幾百錢是小事,難得這個臉面。及至到了太太那裡,太太正和二奶奶、趙姨奶奶、周姨奶奶好些人翻箱子,找太太當日年輕的顏色衣裳,不知給那一個。一見了,連衣裳也不找了,且看花兒。又有二奶奶在旁邊湊趣兒,夸寶玉又是怎麼孝敬,又是怎樣知好歹,有的沒的說了兩車話。當著眾人,太太自為又增了光,堵了眾人的嘴。太太越發喜歡了,現成的衣裳就賞了我兩件。衣裳也是小事,年年橫豎也得,卻不象這個彩頭。」
一番連說帶笑,不但講了送花打賞的全過程,而且把賈母、王夫人、鳳姐三個人的情態都形容了一番,寫出賈母之寵溺寶玉,王夫人賞襲人舊衣裳,鳳姐慣會奉承種種形狀,真是一語關七,面面俱到。
因秋紋說「不知給那一個」,便又引出晴雯的冷嘲暗諷來:「要是我,我就不要。若是給別人剩下的給我,也罷了。一樣這屋裡的人,難道誰又比誰高貴些?把好的給他,剩下的才給我,我寧可不要,衝撞了太太,我也不受這口軟氣。」
秋紋說:「那怕給這屋裡的狗剩下的,我只領太太的恩典,也不犯管別的事。」得意之色溢於言表,卻不妨傷了旁人。
於是眾人樂得撿了笑話:「罵的巧,可不是給了那西洋花點子哈巴兒了。」
說襲人是「西洋花點子哈巴兒」,一則說她花頭大,會搖尾諂媚,二則也是諷刺她翻臉就咬人,所以說是「罵的巧」。
秋紋原是不知是襲人,嚇得趕忙討好:「原來姐姐得了,我實在不知道。我陪個不是罷。」
襲人並不肯接茬,卻又回復到取纏絲白瑪瑙碟的事上來,不脫管理者身份;而麝月是她的好助手,便也提醒說:「那瓶得空兒也該收來了。老太太屋裡還罷了,太太屋裡人多手雜。別人還可以,趙姨奶奶一夥的人見是這屋裡的東西,又該使黑心弄壞了才罷。太太也不大管這些,不如早些收來正經。」
——淡淡兩句話便又添出一宗事來,把王夫人房中趙姨娘素日所為帶了出來。
這番閒談中,表面上說的是纏絲白瑪瑙碟子和聯珠瓶,卻隱了寶玉派晴雯給探春送荔枝、讓秋紋跟著給賈母和太太送花、王夫人賞襲人衣裳、王熙鳳湊趣、趙姨娘深妒怡紅院、秋紋前些日子病了回家等等人物細事,可謂一樹繁花,妙趣橫生。
最難得的,是這一回中怡紅院四大丫頭:襲人、晴雯、秋紋、麝月,四個人都在場,都有發言,但語氣神情態度,各不相同。
晴雯為了二兩銀子的事,對襲人越發妒意輕蔑,形容是「裝神弄鬼」,連王夫人也罵在裡面;襲人說「你們這起爛了嘴的!得了空就拿我取笑打牙兒。一個個不知怎麼死呢。」聽上去只是頑笑,從晴雯的未來命運看,還真不是一句閒話;麝月一慣的細心周到,同時觀察入微,對趙姨娘心機洞若觀火;而秋紋的形象在前文中一直是模糊的,至此回方漸見丘壑, 左一句「再想不到的福氣」,右一句「難得這個臉面」,一副小老鼠偷到油吃的嘴臉透紙而出,整個人樂得飛飛的,但同時卻透露出一個信息:賈母素來不大理她,「有些不入他老人家的眼」。
那麼,賈母為什麼看不上她呢?
一則呢,賈母是最重顏值的。秋紋的形象算不得出眾,雖然全書中沒有明確描寫秋紋的長相,但是這裡說她「可憐見的,生得單柔」,可想而知是小個子,五短身材,小鼻子小眼的,全不出色。
再則呢,她的言行作派顯然粗俗而輕狂,一副小人得意的樣子,色藝德行樣樣不出色,怎麼可能入得了賈母的眼呢?
晴雯被逐出園後,寶玉曾問襲人:「怎麼人人的不是太太都知道,單不挑出你和麝月秋紋來?」又自問自答說,「你是頭一個出了名的至善至賢之人,他兩個又是你陶冶教育的,焉得還有孟浪該罰之處!」可見麝月秋紋都是襲人黨羽,但是麝月為人厚道,很有自己的主見立場;秋紋卻只是一味地欺軟怕硬,見風使舵,有些小眉小眼小家子氣的。
怡紅院四大丫鬟,三個都是同聲聯黨,只有晴雯是個特例,從不認可襲人的,所以落了個被攆慘死的結局;四兒是寶玉同襲人拌嘴時提拔上來的,自然要報仇;芳官和寶玉太親密了,完全是小一號晴雯,也要逐之而後快。
襲人說:「一個個不知怎麼死呢。」但最終自己也是離開了。
曲終人散時,倘若再想起今日斗口取樂事,不知該作何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