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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回 繡鴛鴦夢兆絳芸軒 識分定情悟梨香院

2024-10-06 00:47:15 作者: 西嶺雪

  寶釵對寶玉的感情怎麼樣

  寶釵艷冠群芳,占花名時抽的乃是牡丹花,批語說「任是無情也動人」。

  然而她對寶玉其實是有情的,只是大多時候,她更重禮罷了。

  第二十八回《薛寶釵羞籠紅麝串》中說,寶釵「因往日母親對王夫人等曾提過『金鎖是個和尚給的,等日後有玉的方可結為婚姻』等語,所以總遠著寶玉。」

  然而事實上,一大早來絳芸軒探看的是她,大半夜往怡紅院賴著不走的也是她,落得晴雯抱怨:「有事沒事跑了來坐著,叫我們三更半夜的不得睡覺!」

  最離譜的,還是第三十六回《繡鴛鴦夢兆絳芸軒》——那可是寶玉的肚兜兒,貼身之物,這也是姑娘家可以插手進來的?寶釵這舉動,哪裡還有藏愚守拙之意呢?

  但寶釵又確是知書重禮識大體的閨秀,為何會有這般逾分的舉動呢?只能說,她是真情流露,一時失態了。

  這失態不是偶然的,根源恰在所謂「總遠著寶玉」的第二十八回,元妃賜端午節禮,獨給寶玉和寶釵的是一樣,黛玉同餘姐妹則降一等,這分明有賜婚之意。

  一方面寶釵領了賞賜後多少有些害羞不好意思,所以面子上故意做些舉動出來遠著寶玉;另一面卻又心下暗喜,所以會毫不介意地把紅麝串戴了出來,寶玉對著她雪白的膀子看直了眼的時候,她固然羞澀,卻並未嗔怒,已可見心思一斑。而這心思一旦萌發,就如雨後春筍,日漸茁壯起來。

  寶釵的形象是樂羊子妻,原有「停機之德」的,相夫理家是平生第一要事。既然有了這個「准未婚妻」的自我定位,從此就對寶玉有了勸諫之心,憐惜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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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二回中,襲人說寶釵也曾勸過寶玉仕途經濟的話,寶玉卻拔腳就走,從此倒跟寶姑娘疏遠了;然而寶釵不以為意,過後仍是一樣相待,只當沒事人的一般。這就是因為寶釵在心裡已經當寶玉是親人了,所以格外寬容,且以勸諫寶玉為己任,連香菱學詩,她都要趁機說:「你能夠像他這苦心就好了,學什麼有個不成的。」

  這回中寫寶玉和湘雲論麒麟的事後有一段描寫:

  「原來林黛玉知道史湘雲在這裡,寶玉又趕來,一定說麒麟的原故。因此心下忖度著,近日寶玉弄來的外傳野史,多半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上撮合,或有鴛鴦,或有鳳凰,或玉環金珮,或鮫帕鸞絛,皆由小物而遂終身。今忽見寶玉亦有麒麟,便恐藉此生隙,同史湘雲也做出那些風流佳事來。因而悄悄走來,見機行事,以察二人之意。」

  作者正寫黛玉,側寫寶釵,其實一石二鳥,正話反說。

  那黛玉擔心寶玉和湘雲「藉此生隙」「做出那些風流佳事來」,故而走來「見機行」。寶釵又何嘗不是這樣想?

  因此寶黛訴情之後,襲人正因寶玉之語發呆,卻見寶釵搖搖地走來,口裡說:「寶兄弟這會子穿了衣服,忙忙的那去了?我才看見走過去,倒要叫住問他呢。他如今說話越發沒了經緯,我故此沒叫他了,由他過去罷。」

  但她此行分明是往怡紅院來找寶玉,不過是看見寶玉出去了,叫也白叫,才故意放行的,接下來的一句話就透露了心:「雲丫頭在你們家做什麼呢?」

  ——這才是寶釵前來的真正用意,也是跟黛玉一樣,惟恐寶玉同湘雲借著金麒麟生隙,故而走來「察二人之意」。誰知恰好寶玉走了,襲人又說起托湘雲做針線的事來,寶釵趁機拉攏,主動提出幫忙的話來——這才是真正的「見機行事」。

  當天下午,發生了一件大事,就是寶玉捱打。寶釵關心情切,手上託了一丸藥走來,「看到寶玉睜開眼說話,不像先時,心中也寬慰了好些」,低頭捻帶,嬌羞脈脈地說:「早聽人一句話,也不至今日。別說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們看著,心裡也……」

  此前寶玉因怕襲人勸,在襲人問其捱打緣故時,嘆氣含糊說:「不過為那些事,問他做什麼?」但襲人還是要勸:「你但凡聽我一句話,也不得到這步田地。」

  餘音未了,寶釵又來了這句「早聽人一句話,也不至今日。」這番腔調太像襲人了,連蒙府本側批也說:「同襲人語。」然而那襲人是什麼人?是賈母給了寶玉,王夫人又明白撥出二兩銀子一吊錢抬舉她做姨娘的,雖然沒有名份,但是滿園裡上上下下都知道了她是寶玉的人。如今寶釵的心理也是一樣,因了元妃賜端午節禮而自以為「明公正道」起來。

  所謂襲為釵副,此段猶為點睛。

  寶釵送藥回來,因向薛蟠詢問琪官一事,薛家母女兄妹三人鬧了一場,薛蟠大聲喊出:「好妹妹,你不用和我鬧,我早知道你的心了。從先媽和我說,你這金要揀有玉的才可正配,你留了心,見寶玉有那勞什骨子,你自然如今行動護著他。」

  這番話雖然粗魯,然而知妹莫若兄,倒是一番大白話。且側面見出薛姨媽日常在家言語,竟是時時把「金玉姻緣」提在口中的,那寶釵耳濡目染,每天接受著這樣的心理暗示,如今又得了元妃賞賜,等於是「過了明路了」,也就難怪會心意日堅,把自己看成寶玉的未婚妻,到了第三十六回時,已經不避嫌疑,長驅直入,坐在寶玉身邊繡起肚兜來了。

  當時正值炎暑正午,連怡紅院的兩隻仙鶴都睡了,丫環們也是橫三豎四地睡熟了,按理說寶釵見此情形就該迴避,因為這很明顯不是訪客的時機。文中說她原是尋寶玉說話以解午困的,可是進來看到人家已經睡了,而且是穿著銀紅紗衫子四仰八叉地隨便睡在床上,襲人坐在一旁繡肚兜。

  這時候,寶釵實在沒理由再進來,可她偏偏長趨直入,把襲人都嚇了一跳。更過分的是,當襲人託辭脖子酸要出去走走,也可能是小解的時候,寶釵本該一起出來。可是不,她就勢一矮身坐在了襲人坐的地方兒,干起了襲人幹的事,拿起寶玉的肚兜繡起鴛鴦來。

  那可是肚兜呀,寶玉的貼身褻衣,何等隱秘的物事。按說寶釵這樣自重身份的一個大家閨秀,看一眼都該別過臉兒去才對,怎麼倒親手繡了起來呢?況且孤男寡女獨處一室,男人又正在睡覺,還穿著睡衣,女人坐在旁邊繡肚兜,成何體統?

  但是寶釵硬是做得理直氣壯。原因就是她心裏面已經認定自己是寶玉的未婚妻子,妻子給丈夫繡肚兜,很應該。所以才本能地坦蕩。心無雜念,正是因為胸有成竹罷了。

  那襲人同寶玉偷試雲雨情,原是知道自己是賈母與了寶玉的,「今便如此,亦不為過」;而寶釵自得了紅麝串,亦覺得自己是元妃許了寶玉的,因此會說著襲人的話,做著襲人的事,內心之中,大約也是覺得「今便如此,亦不為過」吧?

  但是偏偏寶玉不認可這種心理,連夢裡也要喊出來:「和尚道士的話如何信得?什麼是金玉姻緣,我偏說是木石姻緣!」

  此處木石姻緣指的是神瑛侍者與絳珠仙草的三生石畔舊因緣,今生的寶玉是不可能知道的,所以只有在夢中喊出,才顯得亦真亦幻,情之必有,理之必無。

  寶釵怔住了,因為前面一句話分明是說她的,寶玉不認可和尚道士的傳言,也不認可金玉姻緣,這已經夠讓她驚心的了;況又提起什麼木石姻緣來,那卻是什麼意思呢?寶釵也是來自太虛幻境的,是警幻仙子布散相思時跟隨下凡的一干情痴孽種,前世里模糊記憶或許也是知道神瑛絳珠之約的,此時恍恍惚惚,若有所悟,也未可知。

  因此這一句「不覺怔了」大有文章。

  然而曹雪芹的筆法,每每寫寶黛時直抒胸臆酣墨淋漓,而寫寶釵時則多用曲筆隱筆,即使寫到心理也多半言不由衷,正合了寶釵連自己也不能真正面對的道學脾性。因此這裡只含糊一點「怔了」便收住,留下多少空間讓寶釵與讀者深思繾綣,回味再三。

  寶釵的思索是被襲人打斷的,遂向她說了二兩銀子的緣故。兩個人雖未明言,此時卻早已結了同盟,自謂將來是要妻妾共事,同繡鴛鴦的了。

  可悲的是,這繡鴛鴦的兩個人,一個與寶玉有實無名,雖然初試雲雨,終究琵琶別抱;一個與寶玉有名無實,雖然舉案齊眉,終究心事成空。

  如果鴛鴦有知,大概會說:早知不能成雙,何必多事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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