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其他類型> 西嶺雪紅學作品系列(5本)> 第三十四回 情中情因情感妹妹 錯里錯以錯勸哥哥

第三十四回 情中情因情感妹妹 錯里錯以錯勸哥哥

2024-10-06 00:47:09 作者: 西嶺雪

  寶玉為什麼給黛玉送帕子

  第三十四回《情中情因情感妹妹 錯里錯以錯勸哥哥》中,寶玉挨打,眾人紛至安慰,連冷美人薛寶釵也嬌羞脈脈地送了丸藥來,纏纏綿綿地說:「早聽人一句話,也不至今日。別說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們看著,心裡也……」

  雖是關心情怯,然而每句話都是大道理,並不入耳,且派寶玉不是說:「到底寶兄弟素日不正,肯和那些人來往,老爺才生氣。」換言之,寶玉挨打是自找的。

  襲人的言行也是照搬拷貝,不但說:「你但凡聽我一句話,也不得到這步田地。」且背后里找著王夫人說:「若論理,二爺也須得老爺教訓兩頓。若老爺再不管,將來不知做出什麼事來呢。」對於主子挨打這件事竟是拍手稱慶。並且攛掇著太太把寶玉遷出大觀園去,簡直是「趁你病,取你命。」

  這番話,雖然寶玉不曾聽見,但未必全無感知,寶釵和襲人兩個雖然柔情勸諫,畢竟不是他的知己。想來滿園子的人來慰病之際,也大多是同樣的說辭吧,口吻一概是「我早說過……」「這都是為你好」之類最鄙俗可厭的老調常彈。

  紅塵之中,唯有林妹妹從來不曾說過這些混帳話。黛玉是真正為他感到心痛的,哭得一雙眼睛腫得桃兒一般,還不敢當著人表現出來。眾人都趁機討賈母的好兒,你來我往搶著往前湊,表現出對寶玉的關心看重來;而黛玉恰恰相反,是要一直躲著眾人的,不但此次是三步並作兩步從後門走了,次日也是站在花陰下看著眾人一起一起的來了去了,自己卻遙遙望著怡紅院的門,再難過再關切也不肯扎堆兒湊熱鬧。這就是林黛玉。

  黛玉見寶玉,半晌委委屈屈憋出一句:「你從此可都改了罷!」

  

  那林黛玉是驕傲的,也是固執的,她能迸出這句話來,是為寶玉疼到了骨子裡,一時軟弱了,屈服了。但寶玉回答她:「你放心,別說這樣話,就便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願的。」

  又是一句「你放心」,雖與白天說的意思不同,可也是一種保障:我這個人就是這樣性情,這樣的價值觀,這樣的為人處事,不是打幾頓就會怕了的,我就是這樣一個人,寧死不改其志。

  這番話,寶玉是不可能對寶釵襲人等說的,說了她們也聽不懂,反面會更招來一番說教;但在黛玉面前,他可以痛痛快快說出來,因為黛玉懂他。

  黛玉勸他都改了罷,是為他疼惜;而他也是一樣,自己疼得針扎一搬,卻還安慰黛玉說不疼,都是裝出來哄人的,反擔心黛玉大太陽底下可別中了暑。

  正是「你好我自好,你失我自失」,這兩個人,心裡都沒有自己,只有對方。

  接著,襲人去王夫人處下了一番話,攜了兩瓶玫瑰清露和木樨清露回來。

  清人顧祿《桐橋倚棹錄》記載:

  「花露,以甑蒸者為貴,吳市多以錫甑。虎邱仰蘇樓、靜月軒多釋氏制賣,馳名四遠。開甑香冽,為當世所艷稱。其所賣諸露,治肝胃氣則有玫瑰花露,疏肝牙痛早桂花露,痢疾香肌茉莉花露,祛驚豁痰野薔薇露,寬中噎膈鮮佛手露,氣脹心痛木香花露,固精補虛白蓮須露,散結消癭夏枯草露,霍亂避邪佩蘭葉露,悅顏利發鞭蓉花露……」

  共計寫了四十多種花露之名。並引郭麟《虎邱五樂府》之《詠花露》(天香)詞云:

  「炊玉成煙,揉風作水,落紅滿地如掃。百末香濃,三霄夜冷,無數花魂招到。仙人掌上,迸鉛水銅盤多少。空惹蜂王惆悵,未輸蜜,脾風調。

  謝娘理妝,趁晚面初勻,粉光融了。試手劈線重盥,薔薇尤好。欲笑文園病渴,似飲露秋蟬能飽。待斗新茶,聽湯未老。」

  由此可見,花露製作在清時已經很出名。而且周紹良考證,說康熙三十七年十月李煦請安摺子後所附貢品中,就有「桂花露」、「玫瑰露」、「薔薇露」等。這些進上用的貢品,自然都是貼著鵝黃箋子的。想來曹雪芹小時候還在家中見過部分余品,此時隨手錄入。

  當然也可以想深一層,那花露原是蘇州貢品,與林黛玉可謂同鄉;而花露更是花之淚,所以當寶玉看到花露時,便自然會想到黛玉,擔心林妹妹又在為自己傷心流淚了。

  因此,他請晴雯送了帕子去。

  晴雯天真爛漫,又是個使力不使心的,因此體味不出帕子的含義。黛玉卻深知,因此感慨莫名,發出大段獨白:

  「這裡林黛玉體貼出手帕子的意思來,不覺神魂馳盪:寶玉這番苦心,能領會我這番苦意,又令我可喜;我這番苦意,不知將來如何,又令我可悲;忽然好好的送兩塊舊帕子來,若不是領我深意,單看了這帕子,又令我可笑;再想令人私相傳遞與我,又可懼;我自己每每好哭,想來也無味,又令我可愧。如此左思右想,一時五內沸然炙起。」

  這同「訴肺腑」一回的「又喜又驚,又悲又嘆」既相重疊又不盡相同,要更深入,也更明曉,於是余意綿纏,顧不得嫌疑避諱等事,便向案上研墨蘸筆,於兩塊舊帕上連題三絕:

  其一

  眼空蓄淚淚空垂,暗灑閒拋卻為誰?

  尺幅鮫鮹勞解贈,叫人焉得不傷悲!

  其二

  拋珠滾玉只偷潸,鎮日無心鎮日閒;

  枕上袖邊難拂拭,任他點點與斑斑。

  其三

  彩線難收面上珠,湘江舊跡已模糊;

  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識香痕漬也無?

  三首詩同一個標題,都是《淚》。第一首說我天天為你傷心,你雖體貼我,送來拭淚之帕,可是我又怎能不難過?

  第二首說我每天這樣流淚難過,日復一日,層層疊疊,又豈是帕子拭得淨的?

  第三首說當年瀟湘二妃淚灑竹上而成斑竹,我如今這樣天天流淚,瀟湘館的竹子卻無感應,一點痕跡也沒有。

  這三首詩並不深奧,也沒有太多隱情,就只是盡興抒發,寫出寶玉送帕子的真實用意,是借帕子再次對林妹妹說:你放心!這就是「情中情因情感妹妹」!

  這兩條半新不舊的家常帕子,再不同於從前寶玉說的「憑我心愛的,姑娘要,就拿去」的玩意兒,而已經有了「私相授受,定情信物」的意思,是明明白白在表達愛意了。因此黛玉會覺得可驚可愧,深為震動。

  至此後,黛玉再不曾猜忌寶玉,卻因鐵了心要和寶玉在一起,不免對寶釵愈發含酸。

  這回末尾,黛玉見寶玉哭紅了眼睛,顧不得自己眼睛跟桃兒一樣,卻打趣寶釵「哭出兩缸眼淚來,也醫不好棒瘡!」就是因為著實吃醋。

  其後三十六回看見寶釵給寶玉繡肚兜,心中滋味更是可想而知。擱在從前,早又對寶玉生了疑心,這一次卻並未對寶玉發作,只是過後在頑笑中提到:「你看著人家趕蚊子分上,也該去走走。」

  而這時候的寶玉也是鐵了心要和黛玉一起的,睡夢裡都喊出:「和尚道士的話如何信得?什麼是金玉姻緣,我偏說是木石姻緣!」也再不是從前夢太虛時將釵黛混為一談的時候了。

  此時的寶黛,已經結成了緊密的戀愛聯盟,站在寶釵的對立面了。

  寶玉挨打,讓金玉兩派的陣營清楚劃分了楚河漢界,明顯對立了起來。也讓寶玉的心,徹底傾向了黛玉。

  佛心情種賈寶玉

  警幻推寶玉為「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並說這淫乃是「意淫」,是「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這判斷其實極確,極雅,極為高明。

  可惜的是,只為意淫二字「惟心會而不可口傳,可神通而不可語達」,至於三人成虎,傳至今日已經面目全非,成了貶意詞,形容人們在意念中完成一段淫邪之事。

  而寶玉,更是被世人誤解為多情花心、見一個愛一個的風流種子。這真真是冤枉了寶玉。

  首先,寶玉對天下女子的「泛愛」,並不是因為多情,更不是警幻仙子口中所說的「恨不能盡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時之趣興」的那種「皮膚濫淫之蠢物」。寶玉憐惜群釵,對丫鬟們也是關懷悲憫,感同身受,是真正有大慈悲的一個博愛者。

  他泛愛人間所有可愛之人,尤其是可愛的女孩兒。他認為女孩兒是天地毓秀所鍾,世上至貴至潔的,因此對所有的女孩兒都有著天生的愛慕之情,卻並不都是男女愛情,而常常是一種超越了主僕身份,超越了肉體之欲的知己之情。

  這情,並不是為了得到對方,而只在乎付出自己。

  比如第四十四回《變生不測鳳姐潑醋 喜出望外平兒理妝》一回,賈璉與鳳姐大打出手,都拿平兒出氣,寶玉讓了平兒到怡紅院安慰,笑道:「我們弟兄姊妹都一樣。他們得罪了人,我替他賠個不是也是應該的。」——這還猶可,甜言蜜語原是紈絝公子的家常便飯;難得的是寶玉極為體貼細心,又向平兒笑道:「姐姐還該擦上些脂粉,不然倒象是和鳳姐姐賭氣了似的。況且又是他的好日子,而且老太太又打發了人來安慰你。」且親自走至妝檯前,揭開宣窯瓷盒,取來胭脂盒子,一一解釋這是茉莉粉,這是胭脂露,如何化開,如何打腮;又將盆內一枝並蒂秋蕙用竹剪刀擷了下來,簪在平兒鬢上。

  這樣的軟語勸慰,這樣的細心侍妝,哪個女孩兒會不喜歡?平兒縱有天大委屈,眼淚在怡紅院裡也擦乾了。

  然而這還不算,還只是寶玉在平兒面前的體貼,仍可以說是討好女孩子的小把戲而已。最讓讀者感慨的,是平兒被李紈請去稻香村之後,寶玉猶為平兒傷感落淚,且偷偷將其拭淚的帕子洗了晾上。

  「寶玉因自來從未在平兒前盡過心,且平兒又是個極聰明極清俊的上等女孩兒,比不得那起俗蠢拙物,深為恨怨。今日是金釧兒的生日,故一日不樂。不想落後鬧出這件事來,竟得在平兒前稍盡片心,亦今生意中不想之樂也。」

  ——原來寶玉生平最恨之事並不是能夠得到美人芳心,占有美人肉體,求一夕之歡,而不過是可以為心儀的女孩兒做點什麼——愛你,就想為你做點事。不求得到,只求付出,這不正是情之至者嗎?而這情,甚至不是愛情,就更見高貴。

  平兒的身份是寶玉的小嫂子,因此縱然心懷羨慕,卻從無逾矩言行。如今得到機會在平兒面前稍盡片心,已是「今生不想之樂」。

  但是這樂也並未停留太久。因為如果一直停留在自己能為美人付出的成就感和喜悅感上,那仍然是自私的,仍然是把立場放在自己身上。但寶玉不是這樣,他只為自己快樂了一小會兒,就又把全部心思都放在平兒身上了:

  「忽又思及賈璉惟知以淫樂悅己,並不知作養脂粉。又思平兒並無父母兄弟姊妹,獨自一人,供應賈璉夫婦二人。賈璉之俗,鳳姐之威,他竟能周全妥貼,今兒還遭荼毒,想來此人薄命,比黛玉猶甚。想到此間,便又傷感起來,不覺洒然淚下。因見襲人等不在房內,盡力落了幾點痛淚。復起身,又見方才的衣裳上噴的酒已半干,便拿熨斗熨了疊好;見他的手帕子忘去,上面猶有淚漬,又拿至臉盆中洗了晾上。又喜又悲,悶了一回。」

  此時寶玉所思所想,不但全是為了平兒,心中沒有自己;即使所行所為,也只是一片憐惜,並不曾讓任何人看見,也不指望任何人領情。

  能為丫鬟痛惜落淚,能為丫鬟熨衣洗帕的,除了寶玉,更有何人?

  除了對平兒外,其餘如對藕官燒紙的維護,因五兒被冤的頂包,為香菱換裙的體貼,也都是寶玉的肺腑之意,一心只為這些女孩兒好,卻並未指望得到對方的感恩和回報。

  但是寶玉在俗世里畢竟是人不是神,所以見了寶釵雪白的膀子,仍會有一刻的心動,有想摸一摸的衝動。但即使在這種時候,他想的也不是要得到寶釵,而只是遺憾這膀子沒有生在林妹妹身上。換言之,他早已認定了林黛玉才是自己的終身伴侶,會在未來的婚姻生活里有著肌膚之親;而對於寶釵,他再仰慕,也只是心動一下,卻並沒有改變意願,更沒打算要採取行動輕薄於她。

  而寶玉最讓人詬病的,還是他經常討人家口上的胭脂來吃,對鴛鴦、對金釧兒,都曾有此親昵。甚至金釧兒之死,就是由寶玉間接造成的。

  但是一則金釧兒之死的罪魁實為王夫人,寶玉根本想不到母親會攆走金釧兒,導致那麼嚴重的後果;二則寶玉捱打,曾說過即使為這些人死了也不悔的話,心中五內摧傷,恨不得身亡命殞,跟了金釧兒去,這些,都已經足以表達其至情至痛,絕非薄悻之人。

  九月初二是鳳姐生日,也是海棠社第一社正日子,眾人都在熱熱鬧鬧地看戲慶壽,寶玉卻一大早換了全身素服,帶著茗煙跑出幾里地,找到水仙庵私祭金釧兒,可見長情。

  晴雯死後,寶玉亦是長篇累牘地誄文哀祭,真情厚感,雖夫妻之誼不過如此,而寶玉同晴雯,其實一片純真,從無私情。

  而最經典也最荒誕的,還表現在第三十九回《村姥姥是信口開河 情哥哥偏尋根問底》上,那劉姥姥不過隨口胡謅了個雪下抽柴的女孩若玉的故事,寶玉竟信以為真,並為其擔心起來,忙著問「倘或凍病了呢」,及聽姥姥說十七歲上一病死了,又跌足嘆息不已,且令茗煙去找尋廟之所在——這種遙思仰慕,就更加看似無稽,實則多情了。

  至於寶玉到寧府看戲時,惦記著小書房裡的美人畫會寂寞無聊,需要他前往安慰,就更是至情至呆了。

  所以說,寶玉的多情,是對於美好事物的珍惜與敬意,所有的女孩在他心中眼裡,不只是美色,而代表著世上一切最天真、最純潔、最寶貴的事物。他的多情,是對於真善美的追求,而不是求愛或者求歡。並且,這多情不僅表現在對女孩兒的珍惜上,更在於日月山川一切有情無情的事物上。

  正如傅秋芳家的兩個婆子私下裡議論的:「千真萬真的有些呆氣。大雨淋的水雞似的,他反告訴別人:下雨了,快避雨去罷。時常沒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見燕子,就和燕子說話;河裡看見了魚,就和魚說話;見了星星月亮,不是長吁短嘆,就是咭咭噥噥的。且是連一點剛性也沒有,連那些毛丫頭的氣都受的。愛惜東西,連個線頭兒都是好的;糟踏起來,那怕值千值萬的都不管了。」

  ——這真是「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若是讀者們果以寶玉的呆病為花心,豈不跟傅家的婆子一般見識了?

  在太虛幻境時,寶玉前身原是神瑛侍者,見到絳珠仙草裊娜可愛,便以甘露灌溉。到了凡間,亦仍然保留著這份天性,第一次陪賈政遊園時,在蘅蕪苑中見到種種奇花異草,眾人皆不識,惟寶玉識得,這是杜若,那是茝蘭,何謂金簦草,何謂玉蕗藤,分說得明明白白。可見從天分中帶來的除了一段痴病外,更有對花花草草先天的親近與熟識,對美好事物本能的摯愛與憐惜,此處不可簡單理解成賈寶玉的旁學雜收。

  在情榜上,黛玉名「情情」,而寶玉卻是「情不情」。因為黛玉至純至善,她下世的目的就是為了還淚,整個生命的重量都壓在對寶玉的痴情上;寶玉卻不然,他是黛玉的知己,對黛玉之愛誠摯深沉,聽到《葬花詞》慟倒在山坡之上,看《桃花行》也會潸然落淚,其愛慕傾心遠不止於表面色相。

  在寶玉心目中,「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鍾於女兒,鬚眉男子不過是些渣滓濁沫而已」,而黛玉更是這山川毓秀的集大成者。當黛玉在生時,寶玉多情到可以寄情於一切無情之物;而當黛玉這位知己離去,寶玉最珍惜的感情一旦斷絕,卻會因此也斷絕了對所有紅塵事物的眷戀,縱使寶釵為妻,麝月為婢,亦仍可「懸崖撒手」,絕決如斯。

  有句話叫作「多情乃佛心」,也許正是這樣。寶玉多情的起源是因為慈悲,便如神瑛侍者灌溉絳珠草般的慈悲;而多情的終點,便是懸崖撒手,出家為僧。

  情到多時情轉薄,最多情者至無情。此情原非世間擾擾之人可理解,故謂之「情不情」。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