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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回 寶釵借扇機帶雙敲 齡官劃薔痴及局外

2024-10-06 00:46:55 作者: 西嶺雪

  端午禮和寶釵落選

  薛家進京,原是為了送寶釵待選,然而後來卻再也沒有提過入宮的事,倒是滿府里傳起「金玉良姻」的風聲來。可能是曹雪芹寫著寫著就寫忘了,也可能在寶釵進京不久就知道了落選的消息,因此改弦易張,決定向賈府寶二奶奶的位置進軍,安心成就一段金玉姻緣了。

  還有第三個可能性,就是這落選的時間發生第二十八、二十九、三十數回間,也就是元妃省親、大觀園建成當年的端午節。

  第二十八回末,借著襲人跟寶玉的對話寫出元妃打發夏太監出來,送了一百二十兩銀子,叫在清虛觀初打三天平安醮。又賞了端午的節禮,寶玉和寶釵的禮單是一樣的,黛玉和三春遜著一層。甲戌本於此側批:「金姑玉郎是這樣寫法。」

  這是第一次明確提出「金姑玉郎」的說法,紅線露了頭兒,喜巾揭了蓋兒。

  為什麼是端午的禮呢?我查了一下,原來端午前是選秀的一個重要時節。看來寶釵是落了選,而元春心知肚明,正中下懷:著啊,當不成妃子正好,可以給我們家當弟媳婦啊。於是就光明正大賜了禮,暗示了提親之意。

  書里說「薛寶釵因往日母親對王夫人等曾提過『金鎖是個和尚給的,等日後有玉的方可結為婚姻』等語,所以總遠著寶玉。昨兒見元春所賜的東西,獨他與寶玉一樣,心裡越發沒意思起來。幸虧寶玉被一個林黛玉纏綿住了,心心念念只記掛著林黛玉,並不理論這事。」

  這一段話常被喜歡寶釵的人拿來做證明寶釵心中無私的明證,可是恰恰是這段話,句句反語,其實更該成為寶釵真心的招供:

  「總遠著寶玉」?大清早寶玉往黛玉房中看湘雲,惹得襲人生氣,只得自己回來梳洗,寶釵倒已經上門了。那時候寶釵住得極遠,這還不到梳洗時間,穿過大半個賈府卻來寶玉房中做什麼呢?晚上黛玉吃了閉門羹,為的是晴雯慪氣,正在抱怨寶釵「有事沒事跑了來坐著,叫我們三更半夜的不得睡覺。」而寶黛二人每每話到一半即被寶釵岔開,急得寶玉顧不得體貼,支使她陪老太太抹骨牌去,這裡已經有了驅趕的意味了,寶釵也訕訕地說「我是為抹骨牌來的麼?」她當然不是為了抹骨牌,那卻是為什麼來的呢?

  「心裡越發沒意思起來」?果然如此,為什麼還要將個沉甸甸的金鎖整日家戴著,豈不時時刻刻提醒著大家「金玉良姻」之說麼?這還不算,元妃賜了香串下來,既然沒意思,就該珍藏密斂才是,寶姑娘不是從來不愛這些花兒粉兒的麼?怎麼特特地戴在腕子上招搖過市,生怕別人不注意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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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且,寶玉問她「我瞧瞧你的紅麝串」時,明明可以說我沒戴的,卻故意「少不得褪了下來」。既然「容易褪不下來」,拒絕就是,又不是沒拒絕過寶玉,何必獨在這件事上如此遷就?作由寶玉在旁看著她雪白酥臂動念。

  寶玉的這番慾念,正正應了黛玉方才說的:「見了姐姐就忘了妹妹」。但是他並不是真忘了妹妹,一邊「動了羨慕之心」,另一邊又暗暗想道:「這個膀子要長在林妹妹身上,或者還得摸一摸,偏生長在他身上。」換言之,他是認定了將來會與黛玉生死到老的,所以才會有機會摸一摸,而對寶釵,壓根沒這個念頭。

  可是因為羨慕那一段雪白的膀子,還是不由想到了「金玉」之事,思想小小地開了差,人神交戰起來,竟成了呆雁。所以林黛玉適時出手,用手絹角兒抽了他一記耳光,打得好!

  這個時期的寶釵心裡是矛盾的,也是窩火的,委屈的,惱怒的,因為落選畢竟是件沒面子的事;賜婚好像有點意思,可是又沒有實際做准。下回緊接著的清虛觀打醮時,賈母又故意跟張道士提起寶玉的婚事來,說不能早娶,分明並不打算要她做賈家兒媳,而寶玉明顯又心中只有黛玉一人,這不能不讓她焦躁。

  於是,這便有了第三十回「寶釵借扇機帶雙敲」的一幕。這回中,寶釵一反常態,表現得極為犀利刻薄,語語帶刺,為什麼?

  因為寶黛兩個鬧彆扭,帶累得整府上下不得安生,老太太哭著說出了「不是冤家不聚頭」的預言,又再三催促鳳姐去調停,顯然置黛玉於至上之位。而鳳姐回來,又形容二人是「黃鷹抓住了鷂子的腳,扣了環了。」這讓寶釵怎能不妒?

  寶玉前來搭訕,說身上不好因而沒有去赴薛蟠的生日宴,這本是好意。可是寶釵滿心不爽正要找機會發泄,立刻就夾槍帶棒諷刺了句:「我怕熱,看了兩齣,熱的很。要走,客又不散,少不得推身上不好,就來了。」

  這樣子無故出擊,在寶釵是第一次,讓寶玉頗為下不來台,只得沒話找話地說了句:「怪不得他們拿姐姐比楊妃,原來也體豐怯熱。」

  這真叫哪壺不開提哪壺。寶釵剛剛落選,分明這輩子都沒有機會做楊妃了,寶玉這樣打趣,豈不是點眼藥?於是寶釵「不由的大怒,待要怎樣,又不好怎樣。回思了一回,臉紅起來,便冷笑了兩聲,說道:『我倒象楊妃,只是沒一個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楊國忠的!』」

  「大怒」、「回思」、「臉紅」,這情緒三疊很有層次,是越想越氣又不好說明的憤怒,只得不軟不硬回了個釘子,給寶玉鬧個沒臉。然而寶釵還不解氣,還想著再追一耙子。

  倒霉的是小丫頭靚兒,忒沒眼色沒運氣,這時候跑上來不尷不尬問寶釵見到她的扇子沒,不過白問了句話兒:「必是寶姑娘藏了我的。好姑娘,賞我罷。」寶釵便借題發揮,指著她聲嚴色厲地發作道:「你要仔細!我和你頑過,你再疑我。和你素日嘻皮笑臉的那些姑娘們跟前,你該問他們去。」說的個小丫頭一溜煙兒跑了。

  這還不算完,因為只是懲罰了寶玉,捎帶了黛玉,心裡仍然不足。因此當黛玉問她看了什麼戲時,又緊跟了一句:「你們通今博古,才知道《負荊請罪》,我不知道這叫作《負荊請罪》。」明著諷刺二玉拌嘴又和好之事,弄得兩人差紅了臉說不出話來。

  如此步步緊逼,針針見血,全書八十回,薛寶釵就這麼一次發作,前面明明說她敬上憐下,不拿架子的,如今跟個小丫頭也這麼著夾槍帶棒的,對寶黛兩個更是當著眾人的面前便毫不客氣,實在大為反常。

  為什麼反常呢?就是因為落選了,氣的。

  不過後來寶釵慢慢氣平了,順了,認清現實,也就接受了要做寶二奶奶的命運。所以接下來寶玉捱打的時候,她來送丸藥,第一次流露了真情,手捻著衣帶嬌羞脈脈地說:「早聽人一句話,也不至今日。別說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們看著,心裡也……」

  此時的寶釵,難得溫情脈脈,已經是打定主意要向金玉姻緣的大業進攻了。

  齡官畫薔

  小戲子齡官出手不凡,一亮相就得到了元貴妃的賞識。

  剛演完了,一太監執一金盤糕點之屬進來,問:「誰是齡官?」賈薔便知是賜齡官之物,喜的忙接了,命齡官叩頭。太監又道:「貴妃有諭,說:『齡官極好,再作兩齣戲,不拘那兩齣就是了。』」賈薔忙答應了,因命齡官做《遊園》、《驚夢》二出。齡官自為此二出原非本角之戲,執意不作,定要作《相約》《相罵》二出。賈薔扭他不過,只得依他作了。賈妃甚喜,命「不可難為了這女孩子,好生教習」,額外賞了兩匹宮緞、兩個荷包並金銀錁子、食物之類。

  小小一段文字,一個色藝出眾、個性鮮明的小戲子形象已經躍然紙上,給人留下極深的印象。

  在此之前,我們並不知道十二戲子的名字通用了一個「官」字。而「齡官」,更是十二官中第一個出名之人。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這樣的尤物,大抵是沒有什麼好結局的吧?況且,我們已經知道了她的行當是六旦,也就是丫鬟旦。如此出色之角的本行卻偏偏是貼旦而非閨門旦,能不讓人感嘆?

  庚辰本在《相約》《相罵》兩折戲後批註:「《釵釧記》中,總隱後文不盡風月等文。」

  後來,在第三十回《寶釵借扇機帶雙敲 齡官劃薔痴及局外》中,我們終於看到了那一段「風月」的端倪,知道她心中惦念的乃是一個「薔」字。

  書中通過寶玉之眼,第一次對齡官的相貌做了描寫,乃是「眉蹙春山,眼顰秋水,面薄腰纖,裊裊婷婷,大有林黛玉之態。」

  如此,齡官已是在玉兄處掛號了的,而且明明白白地告訴讀者:齡官,乃是黛玉的又一個替身。

  寶玉早又不忍棄他而去,只管痴看。只見他雖然用金簪劃地,並不是掘土埋花,竟是向土上畫字。寶玉用眼隨著簪子的起落,一直一畫一點一勾的看了去,數一數,十八筆。自己又在手心裡用指頭按著他方才下筆的規矩寫了,猜是個什麼字。寫成一想,原來就是個薔薇花的「薔」字。寶玉想道:「必定是他也要作詩填詞。這會子見了這花,因有所感,或者偶成了兩句,一時興至恐忘,在地下畫著推敲,也未可知。且看他底下再寫什麼。」一面想,一面又看,只見那女孩子還在那裡畫呢,畫來畫去,還是個「薔」字。再看,還是個「薔」字。裡面的原是早已痴了,畫完一個又畫一個,已經畫了有幾千個「薔」。外面的不覺也看痴了,兩個眼睛珠兒只管隨著簪子動,心裡卻想:「這女孩子一定有什麼話說不出來的大心事,才這樣個形景。外面既是這個形景,心裡不知怎麼熬煎。看他的模樣兒這般單薄,心裡那裡還擱的住熬煎。可恨我不能替你分些過來。」

  寶玉眼中所見,心中所思,對於齡官的種種考語完全像是在說黛玉:模樣兒生得這樣單薄,怎能禁得心裡那般熬煎?而隨後的一陣雨,可是「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的真實寫照?

  林姑娘,齡姑娘,便是發音也是很像的。

  單是相貌酷似林齡相近還不怎樣,竟連性情和多病也像,就不能不令人稱奇了。

  第三十六回《繡鴛鴦夢兆絳芸軒 識分定情悟梨香院》中,是齡官的又一場大戲,也是最後一次出場。因寶玉想聽《牡丹亭》曲,「因聞得梨香院的十二個女孩子中有小旦齡官最是唱的好」,便找上門來央她唱一套《裊晴絲》,正是杜麗娘遊園時的經典唱段。

  這說明齡官有時也會「串行」唱些閨門旦的曲詞,且一理通百理精,還唱得相當不錯。同時也側面說明了賈薔會在省親時命她唱《遊園》《驚夢》兩齣的緣故。

  然而齡官見寶玉在自己身邊坐下,不但忙抬身起來躲避,還正色說道:「嗓子啞了。前兒娘娘傳進我們去,我還沒有唱呢。」

  這不大不小的一個軟釘子,真是頂得寶二爺走不是留不是,再看清楚這就是那日畫「薔」之人,越發訕然臉紅,只得出來了。誰知正見了賈薔興沖沖走來,遂又看了齡官與賈薔鬥嘴的一場好戲:一時齡官說賈薔弄了個銜旗串戲的雀兒來是打趣她而惱了,一時又因賈薔要頂著毒太陽去請醫生而心疼,把個賈薔撮弄得無可不可,寶玉更是看得呆了。

  此前林黛玉曾因眾人說齡官酷似她而同寶玉慪氣,說他「拿我比戲子取笑。」又說「你還要比?你還要笑?你不比不笑,比人比了笑了的還利害呢!」

  而齡官因賈薔買雀而生氣,也是怪他「且弄這個來取笑」,「你分明是弄了他來打趣形容我們,還問我好不好。」聲口作派像極了黛玉。

  此前湘雲說黛玉「小性兒,行動愛轄制人」,對此考語,齡官可謂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看她時而梨花帶雨,時而柔情繾綣,把個賈薔迷得何等顛倒。難怪寶玉自慚形穢,終於悟出「各人各得眼淚罷了」的道理。

  能使寶玉「情悟」的人,功德比可卿猶高,又怎能不入十二釵呢?

  「情悟」之前,寶玉雖對黛玉鍾情,卻不免泛情,見了鴛鴦要吃人家的胭脂,見了金釧兒許諾說向太太討了去,見了寶釵雪白的膀子也想摸一摸,然而省得「各人的眼淚葬各人」之後,卻已經一心一意,只有黛玉為命了。睡在床上,縱然寶釵坐在身邊繡肚兜,他也是無知無覺,無意無戀,反在睡夢裡喊出「和尚道士的話如何信得?」

  因此,「情悟梨香院」與「夢兆絳芸軒」寫在同回,是為寶玉愛情做一註腳也。而這點醒寶玉之人,正是黛玉的替身,安排何等巧妙?

  同時,寶玉和齡官的這次小小衝突,讓人不禁想起「心比天高,身為下賤,風流夭巧招人怨」的晴雯來。齡官與晴雯一樣,也是眉眼酷似黛玉,同儕中長得最好,技藝也最高的,拔尖,好勝,性子烈,連娘娘的旨也現敢駁回,這是什麼樣的天生尤物?

  晴雯的結局在八十回已定,「俏丫鬟抱屈夭風流」,因為她的情郎是寶玉,對手是「襲為釵副」的襲人,所以註定是敗局;黛玉的另一個替身兒——林紅玉相貌俏麗,言辭便給,卻在怡紅院裡一直不得展才,備受排斥,終得鳳姐賞識,攀上高枝兒,又得到了賈芸的垂青,脂批說她將來有寶玉「大得力處」,大概結局是不錯的;第三個替身兒便是這位樣貌、性情、體格都像她的齡官了,也是十二官中最伶俐能幹的,且與賈薔相戀,她們會有好結局麼?

  辭演、畫薔、放雀,齡官在全書中的三場戲,每一幕都演得跌宕起伏,餘韻悠長。雖然只是寥寥幾筆,一個柔弱而傲嬌的小女伶形象卻已經躍然紙上。遺憾的是,戲班解散之後,便再也看不到齡官的身影了。

  十二官中,清楚交代下落的有九位:「賈母便留下文官自使,將正旦芳官指與寶玉,將小旦蕊官送了寶釵,將小生藕官指與了黛玉,將大花面葵官送了湘雲,將小花面豆官送了寶琴,將老外艾官送了探春,尤氏便討了老旦茄官去。」

  ——算下來,除了藥官(菂官)已死,就只有齡官、寶官、玉官進園子留在賈府為婢,那她們三個哪裡去了呢?

  特別的是,寶官、玉官兩個人出場次數雖少,卻永遠同時出現,並且總與齡官相關。

  第一次就是「齡官畫薔」那一幕後,寶玉回到怡紅院,「可巧小生寶官、正旦玉官兩個女孩子,正在怡紅院和襲人玩笑,被大雨阻住。」

  再次就是寶玉往梨香院來尋齡官唱戲,「只見寶官玉官都在院內,見寶玉來了,都笑嘻嘻的讓坐。」向他解說「只等薔二爺來了叫他唱,是必唱的」,也是寶官。

  而在這一回後,這三個人便同時失蹤了——「寶、玉」竟然和「齡姑娘」一同走了,這意味著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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