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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回 享福人福深還禱福 痴情女情重愈斟情

2024-10-06 00:46:52 作者: 西嶺雪

  清虛觀拈戲

  (一)

  第二十九回《享福人福深還禱福》,說的是元妃做好事,賈母率領一眾女眷往清虛觀打醮祈福,這「享福人」指的既可以是賈母,也可以是元妃,或者是榮寧二府坐享富貴之人。

  打醮,不但可以逛廟隨喜,還可以熱熱鬧鬧看幾齣戲。酬神看戲,是自古就有的傳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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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自氏族社會時,人類已經開始有了信仰活動,並且有了專門從事通神的巫覡。《說文》中解釋:「覡,能齋肅事神明也。在男曰覡,在女曰巫。」這證明早期從事通神活動的既有男也有女,而且巫在覡前,可見地位之尊。巫的最早產生可能是母系氏族就開始了的。

  巫覡能通鬼神,可以請神附體。《漢書禮樂》說:「大祝,迎神於廟門,奏嘉至,猶有降神之樂也。」降神後巫即成為神的代言,所以深受敬重。而巫風盛行,帶動了歌舞的發展,這是戲的雛型,從一開始就與祭神活動分不開。

  在春秋戰國時期,巫風發展鼎盛,《禮記》中說魯大夫季氏之祭,日以繼夜,連祭司都倦怠了。此時的祝巫之職皆由士大夫擔作,屈原做《九歌》,即為祝巫活動的描述。其中湘君和湘夫人、大司命和少司命互有問答,這已經有了戲劇的意味。

  巫覡的表演單純是為了酬神,延展到民間,則催生了一種新的表演職業,謂之「優」。通常認為,以樂舞為主的稱倡優,以戲謔為主的稱俳優,但也並不明確。

  漢代時,優伶的表演也常混雜於「百戲」中,在兩漢時通稱「角牴戲」。最盛大的表演也都往往與酬神活動有關,比如《後漢書》記載:「皇帝於平樂觀下起大壇,上建十二層五彩華蓋,高十丈,壇東北有小壇,重建九層華蓋,高九丈,列騎兵騎士數萬人……」可見戲台之闊大輝煌。而建築地點,則在平樂觀下。

  所以,戲台的誕生,是和廟觀緊密相親的。

  到了魏晉時期,印度佛教中土傳播鼎盛,寺院滿地,僧尼以百萬計,每有迎神祭祀,必然同時邀請百戲伶人參與寺院活動,招徠民眾。因此各廟宇的戲台也越蓋越高,而戲目的演出已經不只是為了酬神,更是為了娛人了。

  直到今天,各名寺道觀中還常常同時搭建戲台,這就是一種仿古傳承。比如山西保存的古戲台,幾乎全部為「神廟戲台」。我家小區樓下的大唐西市,建在唐朝西市遺址之上,武則天賞賜太平公主的養生池的舊址前,也是一面搭佛堂,一面建戲台,斜支出去又是一座財神廟。

  所以自古以來,酬神與看戲就是密不可分的。而賈府打醮的神前拈戲,也就帶了某種神秘的色彩。

  打醮,在百度上的解釋是「道士設壇為人做法事,求福禳災的一種法事活動」。

  賈母是為了給元妃求福才來觀中打醮的,拈的三齣戲自然有代表著賈府命運的意味,這與寶玉生日宴上,群釵占花名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二)

  這裡賈母與眾人上了樓,在正面樓上歸坐。鳳姐等占了東樓。眾丫頭等在西樓,輪流伺候。賈珍一時來回:「神前拈了戲,頭一本《白蛇記》。」賈母問:「《白蛇記》是什麼故事?」賈珍道:「是漢高祖斬蛇方起首的故事。第二本是《滿床笏》。」賈母笑道:「這倒是第二本上也罷了。神佛要這樣,也只得罷了。」又問第三本,賈珍道:「第三本是《南柯夢》。」賈母聽了便不言語。賈珍退了下來,至外邊預備著申表、焚錢糧、開戲,不在話下。

  這裡的三本戲,很明顯說的是賈府興敗的三步曲。

  頭一本《白蛇記》是作者誤寫,其實應為《斬白蛇》。典出司馬遷《史記 高祖本紀》,說的是秦朝末年,亭長劉邦押送人去驪山修皇陵,途中人跑了大半。劉邦想這樣子就算到了驪山也是死罪,乾脆就把其餘人也都放了。其中有十幾個願意跟著,走到豐西澤的時候,有大蛇擋路,劉邦拔劍斬之。結果有個老太太說:這蛇是白帝之子,如今卻被赤帝之子殺了。於是劉邦知道自己有天命,君權神授,遂聚眾起義,最終成就大業。

  元代白樸將這故事編成了雜劇,就叫《漢高祖斬白蛇》,又叫《漢高祖澤中斬白蛇》,簡稱《斬白蛇》。曹家興家於從龍入關,書中雖未實寫,但是從焦大的故事,也可以看出榮寧二公乃是從武興家,在戰場上一路殺過來的,出身貧賤,並非詩書傳家。《斬白蛇》等於提醒賈家從前的困頓,雖然勞苦功高,畢竟是叛秦附漢,所以賈母聽了並不覺得喜悅,「這倒是第二本上也罷了。」

  第二本《滿床笏》,是明清時宜壽宜考的著名吉慶戲目。說的是唐代老令公郭子儀過壽,七子八婿皆為顯宦,拜壽時,上朝用的笏擺了滿床榻。

  此時的賈府如日中天,世襲將軍之職,賈赦賈政賈珍賈璉連賈蓉都俱有職銜在身,來觀中打個醮都有各侯府前來送禮隨喜,說是「滿床笏」亦不為過。

  但是第三本《南柯夢》卻大不吉利,寫淳于棼院中有大槐樹,樹下有螞蟻窩。一日棼酒醉,夢入槐安國,被招為附馬,後作南柯太守,建功立業,廣受愛戴。公主死後,棼被召還宮中,封為左相,一時奢極淫慾,終被敵黨陷害,削官被貶。醒來卻發現種種繁華寥落,只是一夢,遂頓悟出家。

  這《南柯夢》與前面元妃點戲提到的《邯鄲夢》立意相同,也都出自湯顯祖《玉茗堂四夢》(另外兩齣為《牡丹亭》、《紫釵記》),顯然是富貴榮華轉眼皆空,只不過南柯一夢而,因此賈母就不做聲了。

  《紅樓夢》中有大量與戲曲相關的情節,每一次都語帶雙關,戲外有戲。

  元妃點的四出戲「乃通部書之大過節大關鍵」不必說了,另外如第二十二回《聽曲文寶玉悟禪機》,是寶玉的第一次「覺悟」,觸機就是「山門」中的一段《寄生草》曲詞引發的;

  又如《西廂記妙詞通戲語 牡丹亭妙曲警芳心》,戲目直接就入了回目;而林黛玉兩次偶念《西廂記》曲詞,一次是「每日家情思睡昏昏」,被寶玉聽見了頓覺心蕩神迷;又一次是行酒令用了「紗窗也沒有紅娘報」,換來寶釵一頓道理;

  形容寧國府之俗鄙熱鬧,則一律是《大鬧天宮》等弋陽腔;形容賈母之見識過人,便讓她單點一出《惠明下書》;

  賈敬生日,鳳姐看過秦可卿後,竟然說出「現在唱的這齣《雙官誥》唱完了,再唱這兩齣(《還魂》與《彈詞》)也就是時候了」的讖語。

  本回清虛觀打醮,神前拈了三齣戲,自然更加不可小覷。「神佛要這樣,也只得罷了。」

  寶黛情感的試探期

  (一)

  前面說過,寶黛二人在進入大觀園前,爭吵也罷,和睦也罷,情感糾葛一直停留在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小兒女小夥伴關係上,爭吵的核心是誰跟誰更好更近的豆粒小事;但是自從二十三回共讀《西廂》,一再地借戲詞調情、鬧彆扭、和好,兩個人之間的吵架鬥嘴便再不是小時候那般簡單,而充滿了打情罵俏的意味,進入到情感的第三階段——戀愛的感覺了。

  在這個階段里,黛玉對寶玉的感情已經升華到了愛情,卻不能肯定寶玉的心意,而且對金玉良姻的命題也就格外憂心忡忡。因此,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找寶玉吵架,生悶氣,為的是再三驗證他的心,從二十七到二十九回,兩人愈吵愈烈,百轉千回,正如第二十九回的回目所說:《痴情女情重愈斟情》。

  為了像吟詩一樣斟酌推敲這份感情,整個第三階段里,寶黛二人的主要情感交流方式就是:黛玉一味傷心猜疑,寶玉不住勸慰表白。

  非常重要且明確的表白就有四次。其中黛玉的第二次葬花、哭訴《葬花吟》,是寶黛情感的一個小高潮,也是一次重要表白。

  起因是為了閉門羹。黛玉明明看見寶釵進了怡紅院,自己隨後來時,丫鬟卻不給開門,說「都睡下了」,還說是「寶二爺吩咐的」,這讓黛玉怎不氣極?正沒主意,忽聽一陣笑語聲自內傳來。黛玉忙避過一旁,院門開處,寶釵出來了,寶玉、襲人一群人送了出來。

  寶釵能進去,我卻不能進去?這分明是厚此薄彼,拿自己當外人嘛。黛玉此時心中當真油煎一般,自己傷得七葷八素,五味雜陳,卻還要先顧著寶玉的面子,怕當著眾人問責傷了寶玉。眼巴巴看著寶釵去了,寶玉等進去關了門,方轉過身來,猶望著門灑淚駐望,也顧不得蒼苔露冷,花徑風寒,獨立牆角花陰之下,悲悲戚戚嗚咽起來。

  這一段寫得特別傷感,簡直是黛玉平生最大一次委屈,因此整整哭了一夜,紫鵑等也不來問她。

  次日黛玉葬花寄情,寫出一篇驚世駭俗的《葬花詞》來。那寶玉本是黛玉的真知己,不但同黛玉一般憐花心腸,因為兜著花瓣才會來到埋香冢,而且最能體貼黛玉詩中意味。所以黛玉的詩,一定要寶玉來聽;黛玉的淚,一定要寶玉領會。每一句話都落在他心上,聽了,懂了,痴了,痛了,一邊點頭感嘆,一邊淚下如雨,不覺慟倒山坡之上,也哭起來了,懷裡兜的落花撒了一地。

  黛玉正自傷感,忽聽山坡那邊也有悲聲,嚇到了:「人人都笑我痴,難道還有一個痴的不成?」轉過坡來一看,卻是寶玉,頓時又氣又恨,啐道:「我道是誰,原來是這個狠心短命的……」說到「短命」二字,將口掩住,轉身便走。

  這裡有兩個小看點很令人感動,一則清楚寫出二人原是一般痴心,真正同道中人;二是那黛玉也真真是體貼,心裡這般生著寶玉的氣,受了這樣天大委屈,這要是一般女子,看到冤家送到眼前來,必定不依不饒,恨不得撲上去抓過來罵幾聲打幾下才罷。可林黛玉只說得一聲「狠心短命」,再也不忍說下去,怕不吉利,傷了寶玉。幾多深情?

  她這說了半截話就走,寶玉急壞了,知道自己得罪林妹妹了,卻不知道什麼時候什麼地方得罪的。但也素知黛玉性情,正在氣頭上,問著她必定不會理睬,越問越問不出個緣故來,得想個法子讓她站下,慢慢才得解說明白,於是急中生智,趕上去說:「你且站住。我知道你不理我,我只說一句話,從今撂開手。」於是賭咒發誓,遂說出那番「早知今日,何必當初」的理論來。

  「當初姑娘來了,那不是我陪著頑笑?憑我心愛的,姑娘要,就拿去;我愛吃的,聽見姑娘也愛吃,連忙乾乾淨淨收著等姑娘吃。一桌子吃飯,一床上睡覺。丫頭們想不到的,我怕姑娘生氣,我替丫頭們想到了。我心裡想著:姊妹們從小兒長大,親也罷,熱也罷,和氣到了兒,才見得比人好。庚辰側批:要緊語。如今誰承望姑娘人大心大,不把我放在眼睛裡,倒把外四路的什麼寶姐姐鳳姐姐的放在心坎兒上,倒把我三日不理四日不見的。我又沒個親兄弟親姊妹。雖然有兩個,你難道不知道是和我隔母的?我也和你似的獨出,只怕同我的心一樣。誰知我是白操了這個心,弄的有冤無處訴!」說著不覺滴下眼淚來。

  黛玉耳內聽了這話,眼內見了這形景,心內不覺灰了大半,也不覺滴下淚來,低頭不語。寶玉見他這般形景,遂又說道:「我也知道我如今不好了,但只憑著怎麼不好,萬不敢在妹妹跟前有錯處。便有一二分錯處,你倒是或教導我,戒我下次,或罵我兩句,打我兩下,我都不灰心。誰知你總不理我,叫我摸不著頭腦,少魂失魄,不知怎麼樣才好。就便死了,也是個屈死鬼,任憑高僧高道懺悔也不能超生,還得你申明了緣故,我才得托生呢!」

  寶玉這番話細說源頭,從小時候的情份追憶,有進有退,誠心誠意。但是說得雖然懇切,卻仍然只是重點分辯親疏遠近四個字,是對從前他那番「親不譖疏」理論的延伸,這讓黛玉雖然一時心安,終究是不放心的,因為這番話並沒有說到她心裡去。但是她又是那麼心疼寶玉,聽不得她「大清早起死呀活的,也不忌諱。」因此說「你說有呢就有,沒有就沒有,起什麼誓呢。」

  兩個人剛剛地和好了,偏偏元春又賞賜了端午節的禮來,於是新的風波又起來了。

  (二)

  元妃的賞賜乃是一份一份用簽子寫了,標得清清楚楚:眾姑娘每人上等宮扇兩柄,紅麝香珠二串,唯獨寶玉同寶釵比別人多著鳳尾羅二端,芙蓉簟一領。

  古時候宮裡賞賜最講究禮儀輕重的,這元妃賜禮可不同於尋常人家給壓歲錢,多一塊少一塊不相干,那都是有著深厚用意的。元妃給迎探惜和黛玉的賞賜一樣,那是拿她當妹妹看;給寶玉和寶釵的賞賜一樣,那就是給弟弟和弟媳婦了。這裡面幾乎就有賜婚的意思啊,只是沒有說透。

  可是說透不說透,黛玉心裡明鏡兒一樣,不能不在意不心酸。她心裡很明白,這是寶釵的娘薛姨媽同王夫人姐妹倆商量好的計策,再由王夫人和元春母女倆合計妥的計劃,人家關起門來全是親戚,自己可是孤苦伶仃投奔了來的,上無父母,下無兄弟,縱有滿腹心事,又能靠誰作主?

  於是黛玉剛剛平息的怒氣更加倍點燃起來,見了寶玉,便又舊話重提說:「我沒這麼大福禁受,比不得寶姑娘,什麼金什麼玉的,我們不過是草木之人!」

  這番話其實仍是激將法。她心中柔腸百轉,萬語千言,卻又不能明白問著寶玉,雖然寶玉對自己不錯,可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倘若元春指了寶釵與寶玉為妻,難不成他能抗旨拒婚的麼?況且寶玉已然把禮物收了,可是順水推舟之意?因此心裡七上八下,只用言語試探,實指望寶玉給自己一句準話兒。誰知寶玉平日裡聰明,關鍵上糊塗,倒拿了一堆物事來讓自己挑,這不是刺自己的心麼?

  寶玉只得再次表白說:「我心裡的事也難對你說,日後自然明白。除了老太太、老爺、太太這三個人,第四個就是妹妹了。要有第五個人,我也說個誓。」

  這時候已經提到「心裡的事」了,只是「難對你說」,也難對看官說——既然未說,那黛玉怎麼知道?既便知道,怎敢確認?

  那黛玉本來就是個多心的,你把話揉碎掰清了說出來,她還要再三掂量呢,何況寶玉是這樣囫圇的話語?更何況寶玉的話密,比得過娘娘的旨意大麼?更何況寶玉緊接著還要去看寶釵的香串,還要看得發了呆出了神,讓黛玉如何不氣?如何不傷心?

  (三)

  這宗事未了,隔一日,賈府上下三百來口,都往清虛觀打醮祈福去。也就是二十九回《痴情女情重愈斟情》,寶黛二人又大吵了一次。

  這第三次彆扭鬧得比較凶,為的是有個多事的張道士,在老祖宗賈母面前賣好兒,竟給寶玉提起親來,黛玉怎麼可能不氣?人人都有幫忙拉縴的,我可孤苦伶仃的怎麼辦?又見寶玉特地藏起金麒麟來,越發難過——滿園子盛傳金玉姻緣,寶釵有個金鎖不算,現在又出來個湘雲的金麒麟,寶玉這不是存心給自己添堵嗎?

  因此寶玉來訪時,黛玉脫口便說:「我也知道白認得了我,那裡像人家有什麼配的上呢。」——這裡的「人家」,已經不只是寶釵,還有湘雲在內了。

  那寶玉也是使性子,看黛玉每每傷心嘔氣,自覺都是「金玉」二字惹的事,那我砸了這玉不就完了?遂有了第二次天崩地裂的砸玉。

  這可把眾人嚇壞了,命根子呀,是寶玉的命根子,也是眾人的命。這倘若砸壞了,寶玉怎麼樣不知道,眾人的小命兒可都不保了。那些老婆子下人們生恐被連累,趕緊回了賈母。賈母急的抱怨說:「我這老冤家是那世里的孽障,偏生遇見了這麼兩個不省事的小冤家,沒有一天不叫我操心。真是俗語說的,『不是冤家不聚頭』。」

  這話傳入寶林二人耳內,都參禪的一般,低頭細嚼此話中滋味:「不是冤家不聚頭」。我們兩個明明要好,偏三番五次地傷心,弄得越是要親近,反倒越生疏了。原來,正是前世冤家,今生聚頭!

  這時候我們再來細細體會黛玉的心,就會發現她其實特別可憐。三番五次同寶玉拌嘴,弄得寶玉難過,自己更傷心,其實都只為萬縷情絲如青絲,牢牢系在寶玉身上,生生死死,心心念念,都只是為了寶玉一個人。可是寶玉雖然對她也體貼,只是太泛情,不光對黛玉好,對各個姐姐妹妹也都不錯。這讓黛玉心裡很不踏實,沒有安全感。她從小父母雙亡,寄人籬下,孤身一人借住在賈府,舉世間最親近最信任的人就是寶玉,如果寶玉心思不同她一樣,心裡還有另一個人,將來不能對她有個交代,那黛玉只好死掉了,不可能另嫁第二個人的。

  因為存了這番心事,黛玉的每天就像在油鍋里煎炸一樣,翻過來翻過去,哪裡還禁得元春來插一槓子?偏偏寶玉雖然軟語溫存,百般遷就,可是今天賭咒發誓,明天嘻皮笑臉,好聽的話說了一車子,就是說不到黛玉心裡去。

  於是黛玉只得今天耍耍小性子,明天鬧鬧小脾氣,逼得寶玉來表白,表白一次不到位,表白兩次不窩心,就三次吵完四次吵,要的不過是吵過之後寶玉會說得更多。所以這番心思可謂九曲迴腸,用心良苦,這就叫作「不是冤家不聚頭」!

  這裡有一大段寶黛二人的心理活動,作者一向慣用史筆,此處卻偏偏深入內心,直接做主觀表白了:

  「原來那寶玉自幼生成有一種下流痴病,況從幼時和黛玉耳鬢廝磨,心情相對;及如今稍明時事,又看了那些邪書僻傳,凡遠親近友之家所見的那些閨英闈秀,皆未有稍及林黛玉者,所以早存了一段心事,只不好說出來,故每每或喜或怒,變盡法子暗中試探。那林黛玉偏生也是個有些痴病的,也每用假情試探。因你也將真心真意瞞了起來,只用假意,我也將真心真意瞞了起來,只用假意,如此兩假相逢,終有一真。其間瑣瑣碎碎,難保不有口角之爭。即如此刻,寶玉的心內想的是:『別人不知我的心,還有可恕,難道你就不想我的心裡眼裡只有你!你不能為我煩惱,反來以這話奚落堵我。可見我心裡一時一刻白有你,你竟心裡沒我。』心裡這意思,只是口裡說不出來。

  那林黛玉心裡想著:『你心裡自然有我,雖有金玉相對之說,你豈是重這邪說不重我的?我便時常提金玉,你只管瞭然自若無聞的,方見得是待我重,而毫無此心了。如何我只一提金玉的事,你就著急,可知你心裡時時有金玉,見我一提,你又怕我多心,故意著急,安心哄我。』

  看來兩個人原本是一個心,但都多生了枝葉,反弄成兩個心了。那寶玉心中又想著:『我不管怎麼樣都好,只要你隨意,我便立刻因你死了也情願。你知也罷,不知也罷,只由我的心,可見你方和我近,不和我遠。』那林黛玉心裡又想著:『你只管你,你好我自好,你何必為我而自失。殊不知你失我自失。可見是你不叫我近你,有意叫我遠你了。』如此看來,卻都是求近之心,反弄成疏遠之。如此之話,皆他二人素習所存私心,也難備述。」

  回目說《痴情女情重愈斟情》,的確是把個「情」字掂來倒去掰開嚼碎了,也清楚地說明了寶黛的情感轉換。

  第五回開篇曾說二人從前「情和意順,略無參商」,這裡則說「耳鬢廝磨,心情相對」,再次肯定第一階段的和諧;但是第五回說自寶釵來後,黛玉「有些悒鬱不忿之意」,寶玉卻是「並無親疏遠近之別」,只是與黛玉更加熟慣些罷了;這裡則說「凡遠親近友之家所見的那些閨英闈秀,皆未有稍及林黛玉者。」這所有「閨英闈秀」中,自然也包括了寶釵,因此這時候的寶玉可再不是沒有親疏遠近之別,而是已經進入第三階段,心中認定黛玉一人了。

  「早存了一段心事,只不好說出來」,正與前面他向黛玉表白「我心裡的事也難對你說」相映,但是讀者卻已經盡然明白他二人的心事了——此時的寶黛之間情苗已茁,「兩個人原本是一個心」了,只為嫌隙不斷,不能自明,所以才「反弄成兩個心」,「都是求近之心,反弄成疏遠之意」,這與第五回說的「不虞之際,求全之毀」大相逕庭,可謂是二人的一貫心思與行徑了

  好在,他們有可敬可愛的老祖母道破天機——「不是冤家不聚頭」,讓兩人參禪一般細細咀嚼,「人居兩地,情發一心。」已經再明白沒有了。

  賈母的這番話特別值得回味:「幾時我閉了這眼,斷了這口氣,憑著這兩個冤家鬧上天去,我眼不見心不煩,也就罷了。」

  在賈母心中,二玉是必定在一塊兒的,直到自己閉眼咽氣,這兩個歡喜冤家還會一起吵吵鬧鬧地過日子,不曾分開。此時寶黛即便年齡小,訂親也不過兩三年的事,賈母身子還旺健,不至於詛咒自己三兩年都活不過,自然是認定二人必將終老此生的。所以才會說了句「不是冤家不聚頭」,這無異於「三生石畔舊精魂」的一個通俗詮釋,怎不讓這對木石前盟的知己震動有所思?

  只是,直到這時候,兩個人之間卻還仍沒有把話點破說通,仍然是各抱心思。

  直到第三十二回《訴肺腑心迷活寶玉》,寶黛間終於有了明明白白的一次「談情說愛」,也是最重要的第四次表白。寶玉一句「你放心」,讓兩人的情感徹底升華,再無嫌隙,成了真正生死同心的情侶!

  至此,寶玉才完全說中了她的心事回應了她的心,兩個人終於湊成一個心了。

  而寶黛的愛情也再次升華,進入第四階段:心心相印,情比金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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