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紅樓夢並非自傳
2024-10-06 00:45:18
作者: 西嶺雪
「《紅樓夢》為自傳小說,是曹雪芹根據自身及自家經歷而寫成,賈寶玉就是曹雪芹」——此種說法一直充斥市場,為大多讀者所接受。
其原因無外乎有二:
1、曹雪芹之祖曹寅曾為江寧織造,在任時曾將織造署修為康熙南巡之行宮,並親自接駕四次。
這與小說第十六回中王熙鳳所言「說起當年太祖皇帝仿舜巡故事,比一部書還熱鬧,我偏沒造化趕上」不謀而合,趙嬤嬤又加一句「還有如今現在江南的甄家,好勢派!獨他家接駕四次」,更加坐實「四次接駕」的細節,這些「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描寫,讓我們相信,如果不是曹雪芹親自經歷過這樣的盛況,很難揣寫出來。
2、《石頭記》邊寫邊批的特色,使我們同作者不自覺地有一個交流,時不時地從書中走出來,去想像一下作者生活的本貌,從而把作者與主人公混為一談。這與脂硯齋的批語中動不動「余」一下不無關係。試舉一例:比如文中寫寶玉躲賈政一段,脂批云:「余初看之,不覺怒焉,蓋謂作者形容余幼年往事,因思彼亦自寫其照,何獨余哉?信筆書之,供諸大眾同一發笑」。
這就讓人覺得,似乎作者寫的事都有所本,故而脂硯齋在批註的時候,總是從中尋找熟悉的人情事故。
然而這同時也恰恰證明了,賈寶玉不是曹雪芹,因為連脂硯齋都一時錯覺他可能寫的是自己,後來又想明白其實可以是任何人。這不正說明雪芹作文,只是在借鑑真實材料,而並未照本宣科嗎?
固然書中會有曹家的影子,很多人物會在原型上進行再塑造,然而古今小說,哪一部不是這樣誕生的呢?可以憑藉這一點,就說小說是自傳嗎?
在第九回中,寶玉於小書房撞破茗煙好事後,脂硯齋有一段很長的批文:
「按此書中寫一寶玉,其寶玉之為人是我輩於書中見而知有此人,實未目曾親睹者。又寫寶玉之發言每每令人不解,寶玉之生性件件令人可笑,不獨不曾於世上親見這樣的人,即閱今古所有之小說奇傳中亦未見這樣的文字。於顰兒處更為甚。其囫圇不解之中實可解,可解之中又說不出理路,合目思之,卻如真見一寶玉真聞此言者,移至第二人萬不可,亦不成文字矣。余閱《石頭記》中至奇至妙之文,全在寶玉顰兒至痴至呆囫圇不解之語中,其詩詞雅迷酒令奇衣奇食奇玩等類固他書中未能,然在此書中評之,猶為二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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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著襲人回家來,百般激將,寶玉遂說出「我不過是贊他好,正配生在這深堂大院裡,沒的我們這種濁物倒生在這裡。」脂硯齋雖又大發議論:
「此皆寶玉心中意中確實之念,非前勉強之詞,所以謂今古未有之一人耳。聽其囫圇不解之言,察其幽微感觸之心,審其痴妄委婉之意,皆今古未見之人,亦是今古未見之文字。說不得賢,說不得愚,說不得不肖,說不得善,說不得惡,說不得光明正大,說不得混帳惡賴,說不得聰明才俊,說不得庸俗平□,說不得好色好淫,說不得情痴情種,恰恰只有一顰兒可對,令他人徒加評論,總未摸著他二人是何等脫胎、何等心臆、何等骨肉。余閱此書,亦愛其文字耳,實亦不能評出此二人終是何等人物。後觀《情榜》評曰寶玉『情不情』,黛玉『情情』,此二評自在評痴之上,亦屬囫圇不解,妙甚!」
這兩段批語離得很近,反覆說明寶玉、黛玉這兩個形象有多麼難得,生平未見。脂硯齋不但從沒有目睹過寶玉、黛玉這樣的人,就是連想也想不到,解也解不得。
既然沒見過,又怎能說雪芹就是賈寶玉、脂硯就是史湘雲呢?
更何況,《紅樓夢》並非一氣呵成,而是不斷增補刪訂甚至從別稿中穿插補綴而成。第一回開篇有一段很重要卻常常被讀者忽略的話,說明本書先後有過五個書名,分別是《石頭記》、《情僧錄》、《風月寶鑑、》《金陵十二釵》和《紅樓夢》。
其中關於《風月寶鑑》,甲戌本又有眉批云:「雪芹舊有《風月寶鑑》之書,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已逝,余睹新懷舊,故仍因之。」顯然是早已完成的書稿,且請棠村做了序的。而當作者編纂紅樓時,便將舊稿中情節挪移至此,匯成本書。比如賈瑞戲熙鳳、二尤故事等,很可能便移植於「風月」書中,所以這兩處在時間上特別混亂,留下許多編輯漏洞。
由此我們不防推測,其餘如《石頭記》、《情僧錄》、《金陵十二釵》甚至《紅樓夢》書名,也不是全因本書而起,而是此前作者早已完成的書稿題目,如今匯成一書時,從頭編輯剪裁,將情節人物組合,綴成此書。正如前面說過的曹寅據「風塵三俠」編著《北紅拂記》的情形。
如此,便也解釋了為什麼《紅樓夢》未完,而脂硯等膩友卻已閒知後文概要的緣故。
同時,我們也可以大致推測,《風月寶鑑》的筆墨頗有《金瓶梅》之風,是明清時期的一大類型小說;而《金陵十二釵》之文,則相對雅致香艷,有似《鏡花緣》,開篇也是仙界故事,末尾則開列了一張「情榜」,這同樣是彼時小說的慣例,如《封神榜》、《水滸傳》皆是如此;再如《情僧錄》,想來亦如《醒世姻緣傳》、《歧路燈》之類,是為勸世小說,終極思想無非是一「悟」字。
紈絝子弟歷盡風月繁華,最終卻人去樓空,懸崖撒手,並非《紅樓夢》獨家首創,之前「三言」、「三拍」中此類故事俯拾即得。但《紅樓夢》最偉大之處,在於作者「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竟將這三四部書合為一部,且使得故事人物看上去渾然一氣,雖然細審之下漏洞眾多,然而整體文脈卻是出人意表,首尾連貫。真不知要耗費作者多少心血,所謂「都雲作者痴,誰解其中味」?
這樣浩大的一個增刪修訂的工程中,儘管作者會不由自主地根據自己的生活經歷補綴些真實的情節甚至人物,但又怎麼可能是完整的自傳呢?
最後,還有一個小小佐證:寶玉的奶母李嬤嬤是個很鮮明的人物,平日裡居功自傲,倚老賣老,張口「我的血變的奶,吃的長這麼大,如今我吃他一碗牛奶,他就生氣了?」;閉口「把你奶了這麼大,到如今吃不著奶了,把我丟在一旁,逞著丫頭們要我的強。」
然而寶玉這年也大不過十二三歲,斷奶也不超過十年的功夫。何以李嬤嬤就老態龍鍾成那樣兒了?
王夫人攆人時,曾說過賈蘭的奶母夭夭矯矯的,如今蘭哥兒不吃奶了,不如將奶母攆了去。可見奶母還很年輕,有夭矯的資本。而寶玉比賈蘭大不了幾歲,奶母李嬤嬤卻怎麼會是個已經有了孫子、拄著拐棍的老人呢?就算她駐顏有術,賈府也不會用一個四十歲的奶母為心肝兒寶貝的寶玉哺乳,更何況這李嬤嬤還老得厲害。
可能性只有一個,這個李嬤嬤根本不是寶玉的奶母,而是曹雪芹在生活中見到的這麼一個原型形象,因其個性突出,不忍捨棄,而在文中借用了一下。
這個原型,很可能是在某位王孫好友家遇到的老奶媽子,又顢頇又羅嗦的。甚或雪芹還親眼遇見奶母找茬慪氣,一如寶釵黛玉勸李嬤嬤般,客串過一回和事佬。
作此書時雪芹已有三十多歲,生活貧困,不可能還供養著老奶媽子。然而他的朋友中多有比自己年長而富貴的,倘若奶母尚在,算起來年齡該在五六十上下了,正是書中李嬤嬤的年紀。
這樣想,就很可以理解李嬤嬤這個人物的由來了。也同時可以看出,曹雪芹寫人物故事,是東借一點題材,西湊一點掌故,小說畢竟是小說,而並不是什麼自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