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誰扣了富兒門
2024-10-06 00:45:15
作者: 西嶺雪
《石頭記》第五回開篇,有首五言詩云:
「朝扣富兒門,富兒猶未足。
雖無千金酬,嗟彼勝骨肉。」
這首詩里「扣富兒門」的人顯然是劉姥姥,而「猶未足」的「富兒」自然是珠圍翠繞還要砌詞哭窮的鳳姐和前來借屏風的賈蓉了。
故而詩中感嘆劉姥姥並不曾得到鳳姐千金酬贈,卻湧泉以報滴水之恩,其情義遠勝於薛蟠、賈蓉這些至親骨肉,「狠舅奸兄」。
這只是書中的故事,而在書外,更讓人嗟嘆的是,曹雪芹的好友敦誠也曾有詩《寄曹雪芹》:
「勸君莫彈食客鋏,勸君莫扣富兒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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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杯冷炙有德色,不如著書黃葉村。」
這裡面「扣富兒門」的,卻又是誰呢?
既然要「勸」,似乎是曹雪芹已經有了這樣的行舉:求告富貴親友,充當食客門人。而敦誠以為有傷君子德色,故而勸曹君不要投親靠友,眷戀虛榮繁囂的浮華生涯,而應甘於貧寂,回到黃葉村寫書去。
想到曹雪芹曾經可能寄身權貴,未免令人不是滋味,不願接受,但是再想想,曹雪芹晚年的生活已經潦倒貧窘到了「舉家食粥酒常賒」的地步,不扣門借貸,卻又能如何呢?
敦誠之弟敦敏亦曾有詩《題芹圃畫石》,其中有句:「傲骨如君世已奇。」芹溪、芹圃都是曹雪芹的別名。敦敏所題,分明借石喻人,正如同賈寶玉跟那塊通靈玉渾然一體,曹雪芹與「石頭」也早不可分。
也許我們會覺得,敦敏所說的「傲骨如君」和敦誠所說的「勸君莫扣」,根本不可能是同一個「君」麼!
但這往往就是世事的真實與殘酷。
曹雪芹當然是有靈性有傲骨的,不然寫不出《紅樓夢》這樣的奇書傳世;他死後成了神,得到廣大讀者的虔誠膜拜和遙瞻景仰;可他生前畢竟是個人,而且是個懷才不遇的窮人,他得活著,得吃飯,所以得在非常之時,被迫放下傲骨去扣門求借;但只要有一口粥吃,他就不會苟活即安,不會隨便找份工作混沌度日,而寧可寂寞地「著書黃葉村」。
但古人寫書是沒有稿費的,所以「著書」可談不上一份工作,況且有清人筆記說,曹雪芹著書時連紙都買不起,要將字寫在空白黃曆上。
所以,著書之前,他先得活著,得找份能掙飯吃賺酒喝的工作。而對於一個沒有功名的文人而言,最理想的工作就是當文書,做清客,便如同賈政身邊的詹光、卜世仁等。
這樣的機會曹雪芹是有的,所以敦誠詩里才會「勸君莫彈食客鋏」;但是後來曹雪芹放棄了,所以敦敏會稱讚其「傲骨如君世已奇」。
我們想像古人時,往往會神化或者單一化,而不把他當成一個有血有肉的人來看,不以為他也會有過不去的坎兒,解不開的結。
就好比今天的我們不管多麼清高,也還是要上班打卡做職員,而在工作中會有上司和同事,要處理各種關係;即使自己做老闆,也還要面對客戶;哪怕是個自由撰稿人吧,還得面臨著將稿子賣出去的難題,還有跟出版商討價還價的尷尬——這一切,都是浮塵,卻無法撣避。
以我自己而論,每當面對糾結和挫敗時,總會有知己勸我把心態放平衡些,別想那麼多,好好寫書吧,正如同敦誠之勸雪芹;但是靜心寫書之前,我得先保證自己活下來,然後才能不問銷路地靜心寫字;同時,我又為自己的生活態度而自豪,因為明明可以有更多更輕鬆更投機取巧的選擇,但我只想寫字為生,而且絕不會媚俗地為了暢銷、為了迎合市場而寫,這便是我的傲骨。
固然我絕不敢厚顏到與曹雪芹相比,借這個世俗的例子只是想說明,人在現實中存在,不可能萬事盡如心意。敦誠與敦敏兄弟倆同時與曹雪芹交往甚密,引為知己,他們寫給他的兩首詩,一個勸他安靜著書,一個贊他傲骨遺世,兩者並不矛盾,而只是恰好表現了曹雪芹生活的兩個片段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