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古鎮疑雲

2024-10-09 01:17:30 作者: 西嶺雪

  「青花」是一家主題酒店,不僅整個酒店裝修風格處處突出青花瓷特色,且在二樓特辟出半層做陶藝吧,為客人免費提供陶土與模具,客人做完的工藝品,可以送到電子窯里統一燒制,塗上釉彩留作紀念。

  不過,燒出來的只能是陶,不是瓷。

  玉衡住進來後,每次出出進進看見宣傳海報都不由心動,卻一直沒有興致嘗試。昨晚聽了李望的故事,今天又跑了半日畫坊街,對陶瓷忽然產生一種說不出的親切感,不禁想親手試驗一下如何捏陶製陶。

  穿著青花旗袍的美麗女服務生將玉衡引進陶藝吧,分給她一大塊半成品陶泥,又指著循環播放的電視節目說:「照著上面的指示練習就行了。先練習揉泥,然後放到轉床上拉坯,拉壞了可以重來,什麼時候成型了滿意了交給燒陶師就行。」

  玉衡挽起袖子開始捏泥,說也奇怪,那柔軟濕涼的黏土從指縫中一鑽出,便有種說不出的舒適感倏然傳遍全身,讓四肢百骸都放鬆下來。玉衡這才發現,這些天來自己繃得有多麼緊,這會兒簡直想要上一車箱濕泥,直接跳進去裹遍全身,懶懶地睡上一覺。

  都說泥土是母親,這形容真是沒錯。在人類最無助最疲憊的時刻,泥土帶給身心的安慰是無以言喻的。玉衡後悔沒有早一點來這裡。

  但是想把那些泥土揉捏成型可真不容易,太干或者太濕,太硬或者太軟都不行。玉衡細心聽電視裡解釋:揉泥可以令粘土緻密,不僅增加粘土的柔韌性和可塑性,降低收縮率,還會直接影響陶藝的燒成率與收縮率。如果揉泥的方法不恰當,令泥團中有空隙、氣泡,不僅收縮率增加,而且燒成時表面會鼓起。

  在玉衡量右手邊是一對年輕戀人,玩了一會兒陶泥不耐煩了,開始嘻嘻哈哈地拍照,男孩子走過來:「請幫忙拍張照片好嗎?」

  

  他們模仿的是《人鬼情未了》里的經典畫面,女孩扶住手拉坯上的陶土模型,男孩在背後環抱著她,兩張臉在鏡頭裡燦爛微笑。這造型其實相當泛濫,但玉衡還是深深感動。

  「咔嚓」一聲,兩人的笑臉定格在鏡頭裡,玉衡遞過相機:「祝福你們永遠相愛。」

  「謝謝。」年輕人嘻嘻哈哈,手拉手走了。丟下轉床上一個未成型的泥坯,軟趴趴躺在那裡永不超生。

  另一邊,是位母親帶著孩子在捏泥,一邊教孩子念兒歌:「捏,捏,捏泥巴,一捏捏個胖娃娃。胖娃娃,太淘氣,捏個黃牛來耕地。黃牛站著不肯走,我來捏個小花狗。小花狗,尿了褲,我來捏個小白兔。小白兔,不會跳,我來捏個小花貓。小花貓,不穿鞋,我來捏個豬八戒。豬八戒,肚子大,一口吃個大西瓜。」

  小孩子開心地笑了,玉衡的眼淚卻撲簌簌落下來,她再也沒有機會跟楚雄一起拍照,做陶瓷,生兒育女,再教他們的兒女捏泥巴或是跳芭蕾了。

  想到芭蕾,她不由又想起了何玲瓏,此時何玲瓏在做什麼呢?

  何玲瓏與葉英此時正在警察局裡分頭接受問訊。

  給何玲瓏做筆錄的是方方,然而她得到的最多答案就是「不知道」。

  「是不是葉英殺了楚雄?」

  「不知道。」

  「他去找楚雄沒有告訴你嗎?」

  「沒有。」

  「他是怎麼知道楚雄住在哪家賓館的?」

  「不清楚。」

  「他見過楚雄後跟你說了什麼?」

  「我根本不知道他們見過面。」

  「那你為什麼要隱瞞葉英在昌南,撒謊說他一直在外地?」

  「他讓我這麼說的。」

  「他讓你這麼說,你就沒有懷疑?」

  「最近發生了這麼多意外,我想多一事不如省一事,就照說了。」

  「葉英為什麼跟蹤裴玉衡?」

  「不知道。」

  「他租車的事你總知道吧?」

  「不知道,他從沒有開車回家。」

  「你跟楚雄談了四年戀愛,臨畢業卻嫁給葉英,他們兩個人是什麼關係?」

  「是兄弟。」

  對於這一點,何玲瓏無法再回答不知道,清楚地交代說:葉英和楚雄本來是一對孿生兄弟,婺源思溪人,家境貧困。父親過世得早,母親獨立撫養兩個兒子十分吃力,加上楚家是遠親,一再保證說雖然需要兒子承繼香燈,但不會斷絕他們母子關係。於是在孩子五歲那年,母親將二兒子葉雄過繼給楚家,從此改姓楚。但楚雄很孝順,常常回鄉探望,就在楚雄大學四年級寒假期間帶女朋友回鄉探親時,何玲瓏認識了葉英,就此天雷勾地火,移情別戀。楚雄為此十分傷心,畢業後遠走西安,從此與家人失去聯繫。直到半年前兩個人在街上偶遇,彼此交換了電話號碼。這次楚雄來昌南,打電話約了何玲瓏見面,但是沒見面就已經死了。雖然何玲瓏也多少懷疑這件事跟丈夫葉英有關,可是葉英不說,她也就不問。

  方方看了一遍記錄,有些不滿意,忽然想起與李望的對話,遂換個角度再問:「你和楚雄是大學同學,有深厚的感情基礎,他的條件明明比葉英好得多,為什麼你會嫁給哥哥而不是弟弟呢?」

  何玲瓏微笑:「感情的事,哪能像數學題一加一等於二這麼有規律可講,你知道一見鍾情嗎?我對葉英就是那種感覺,看見他第一眼就知道:這才是我要找的人,就是他了。」

  方方忍不住追問:「怎麼能知道呢?怎麼能知道你的選擇沒有錯呢?」

  「你的心會告訴你,眼睛也會告訴你,每一口呼吸都會告訴你。」何玲瓏的眼神變得迷濛,「當你看到他的時候,心跳會突然靜止,然後便狂跳起來,眼睛看著他,會害怕被他發現,卻又無法從他身上挪開,呼吸變得很緊很緊,生怕被他聽見,恨不得屏住呼吸。好像什麼都看不見了,可是周圍的一花一葉都記得很清楚,就像電影定格一樣。隔了多少年,那一天那一刻的情景也會歷歷如新,連空氣里的花香都聞得到。」

  方方只覺盪氣迴腸,為那種形容而神往,一時忘記自己身份,輕輕說:「那多好。」接著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輕咳一聲,再問,「你這樣愛你丈夫,那麼他要讓你撒謊的話,你也會照做吧?」

  「你說呢?」何玲瓏反問,「我說會,就等於承認我說謊;我說不會,你也會懷疑我撒謊。對嗎?」

  方方氣結。這何玲瓏綿里藏針,竟是個厲害角色。楚雄的前女友和現任妻子,真是一個也不簡單。她沉下臉,「今天就到這裡,在這裡簽個字,以後有事再找你。」

  葉英由蔣洪親自詢問,不等多問,已經痛快地交代了全部過程。

  「我和楚雄是孿生兄弟,雖然我姓葉,他姓楚,可我們的感情本來是很好的。但是因為玲瓏的關係,楚雄一直不能原諒我,獨自跑去了西安。這次他和玲瓏重新聯繫上,本來也是瞞著我的。那天我提前回家,看到來電顯示有個不認識的手機號,就順手撥了回去,才知道楚雄來昌南了。於是我就去酒店找他,敲門沒有人應,門又是虛掩的,我就推門進去了,看見他躺在地上,我上前又推又叫,才發現他已經死了。我嚇壞了,心這要是被人發現肯定以為是我殺的,又想著屋裡到處都是我的腳印和指紋,過後肯定說不清了,就把指紋抹了一遍,可是想想又不對,就又抓著楚雄的手胡亂按了指印後跑了。經過工人房的時候,正好有人從對面過來,我一時害怕就躲進了工人房,看到裡面有工作服就換上了,等人過去我才出來。」

  「你怎麼會知道酒店有秘道?」

  「本來不知道,上來的時候剛好看到電梯門開著,有人在修電路,我圖近便就從那裡下去了。」

  「那你為什麼要跟蹤裴玉衡?」

  「最開始跟著她是因為想知道案子查得怎麼樣了,也有點好奇這個弟妹長什麼樣兒,後來知道她撞了車,覺得於心不忍,怕她再有危險,所以就跟著她了。」

  「這麼說,你倒是好心,為了保護她了?」

  「也不是,就是兄弟死了,我心裡不好受,又害怕被牽扯進去,也不知道能做點什麼,就忍不住跟著弟妹了。」

  蔣洪忽然一拍桌子:「別再演戲了!分明就是你發現楚雄跟何玲瓏藕斷絲連,心懷不滿,於是找到酒店殺了楚雄,現在又跟蹤裴玉衡想殺人滅口。」

  「你這是冤枉我!」葉英叫起來,「你看,我就知道要是實話實說,你們肯定會冤枉我,所以才要跑的。」

  「那你知不知道破壞兇案現場、偽造證據,也都是嚴重的犯罪?」

  「知道,所以一開始瞞住了,後來就只好一路瞞下去了。」

  「你怎麼能證明自己是在楚雄死後才進入酒店的?」

  「我不能證明。」葉英攤開手,「可是你們也不能證明是我殺了楚雄啊。」

  讓蔣洪惱火的是,葉英說得沒錯。他們掌握的惟一證據只是葉英曾經進入酒店並離開,如果不是葉英自己交代,他們甚至無法確定他曾經進過楚雄的房間,更沒有直接證據說明他殺了楚雄。

  將葉英拘押候審後,眾刑警對照了葉英與何玲瓏的問訊記錄,也都紛紛感嘆:「這個葉英不簡單,思維敏捷,口齒伶俐,真不能相信他只是個貨車司機。」

  「這也難怪,要不何玲瓏怎麼會舍了楚雄嫁給他呢?當然是因為有那麼點本事。」

  「聽說他是結婚後靠老婆的關係才調到昌南市的,之前一直在鄉下,倒不知從哪裡學到的這一肚子心眼,居然還知道擦完指紋再重新按上指紋。」

  「不過,他說的情況跟我們掌握的很吻合,從時間推算,他是在谷好問推倒楚雄後進入酒店的,如果當時看到楚雄已經死了,也是可能的。這也解釋了為什麼現場只有楚雄和陳昇兩個人的指紋,而且過分乾淨整齊。」

  「真是沒想到,查來查去查出個孿生兄弟來,這案子從頭到尾都透著那麼股子蹊蹺。那個裴玉衡一再說見鬼,誰能想到原來真有個跟楚雄一模一樣的人呢。現在可算是真相大白了。」

  方方更是大力邀功:「李望真能幹,先是提出陳昇會不會見死不救,接著又找出葉英來。葉英這一做證,倒把陳昇摘清楚了,確定了楚雄是在谷好問離開、陳昇進門前死的。不過,怎麼能證明葉英進門前楚雄已經死了,而不是葉英撞死他的呢?」

  「這個倒容易。」蔣洪笑道,「從李望提出第二疑兇的可能性推測後,我就讓法醫科重新屍檢,確定了楚雄頭上只有一處撞傷,直接致命。谷好問已經親口承認是他推倒了楚雄,讓他的頭撞在桌腿上,所以葉英也就無可疑了。至於他是不是有可能見死不救,那就只有天知地知、葉家兄弟自己知道了。」

  蔣洪的語氣相當輕鬆。此前他說封卷的時候,李望不斷提出新的疑點,他無法解釋卻又急於交報告,自己心裡也是不安的。現在所有的疑點都有了合理解答,拼圖終於完成,頓覺如釋重負,遂主動表態:「今天下班後,兄弟們好好輕鬆一下,我請客。」

  刑偵室一片歡呼。

  方方忽然說:「李望呢,他怎麼還沒回來?」

  蔣洪也說:「就是的,這次能圓滿結案,全靠這小子把葉英翻出來,慶功宴怎麼少得了他?方方,打電話給他,跟他說已經結案了,早點回來,要是一時回不來,就直接去酒吧會合。」

  方方打通電話說了幾句,滿臉不悅,回頭向蔣洪道:「他說他有急事,讓我跟您請假,說要連夜去個什麼地方,明天早晨上班前趕回來。」

  李望這時候已經坐在了趕往瑤里的客車上。

  同玉衡分手後,他先去機械廠找了老麥的兒子小麥問話。身份證顯示他只有二十七歲,可是膚色又黑又干,神情陰鬱沉滯,好像蒙著一層陶土似的,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至少大十歲,講話的嚴謹老成也不像個年輕人,語氣低沉,語速極慢,說話時習慣咬緊牙齦,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一句一板斧:

  「我跟青花不熟。」

  「她在城裡上學,我是粗坯,沒話講。」

  「這瓶子我沒見過,畫也沒見過。」

  「我爸是燒瓷的,我不是,瓷的事別找我。」

  這小麥每句話都像堵氣,態度拒人千里,甚至是有點惡狠狠的。李望無奈,最怕的就是這種人,表情動作語言完全是一貫式的,喜怒哀樂都沒什麼差異。凍結反應可能只是因為遲鈍,安慰反應或許只緣於笨拙,至於驚訝、厭惡、恐懼、悲傷種種複雜情緒,更是完全混淆。他的所學在這黑小子面前全然無用武之力,只能把希望寄托在老麥媳婦身上了。

  大巴車晃晃蕩盪,鄰座是個妖艷的中年女人,嘴碎得很,一路搭訕著問東問西。李望應付不來,閉上眼睛裝睡,過一會兒也就真睡著了。

  夢魂比身體先一步來到古鎮,一帶碧水,兩岸人家,他和青花手牽手肩並肩立在竹排上,搖搖晃晃,順流而下。青花長大了,比十年前更加楚楚動人——不對,看真切點,那不是青花,是裴玉衡。

  玉衡的眼睛裡永恆含著兩汪淚,悽苦地說:我已經不能再為楚雄做什麼了,我只有追隨他一起去。說著,縱身一跳……

  李望急呼:「玉衡!」驚醒過來,看看左右,才想起自己在客車上,倒覺得有些赧然。怎麼會夢見玉衡呢?夢裡的那種關心情切,遠比他自己所知道的要來得深沉強烈。都說夢裡的情緒是放大了的潛意識,難道他真的對玉衡動了情?

  李望抹一把汗,自覺對青花不忠。可是,青花呢?青花有忠於他們的愛情嗎?十年來,她音訊全無,是生是死都不知道,教他一個人怎麼捱下去?

  十年生死兩茫茫。李望忽然想起一句詩來,但也只得這一句,接不下去。

  到站了。在村口下了車,雞犬之聲盈耳,山村風情襲面而來。十年過去,古鎮看上去並沒有多大變化,一條小河,兩岸人家,靠岸停泊著幾隻舢板,有婦女在河邊捶衣洗菜,閒話家常。李望還清楚地記得去青花家的路,輕易地找了去。

  青花弟弟來應的門,已經不認識李望了,笑問:「你是來住宿的?」

  李望這才知道青花家開了客棧,笑說:「青松,你不認識我了?我是李望哥哥,伯父伯母在家嗎?」

  叫作青松的男孩想了想,還是沒想起來,沖廚房喊了聲:「媽,有人找。」接著說,「我爸開車送客人上梅嶺了,晚上回來。」

  青花媽媽一邊用圍裙擦著手一邊從廚房裡出來,看了李望半晌才想起來:「你是李望吧,花兒的同學,都長成大人了。」說著眼圈兒紅了。

  李望內疚起來,應該早點來探望青花的爸爸媽媽的。這麼多年來,除了青花失蹤那年他來過兩次,再就是每隔一段時間打個電話問候幾聲,卻再沒有來過古鎮。

  難得青花媽媽還滿口道謝:「多謝你逢年過節寄東西來,一直惦記我們。要是青花在,你們這會兒早該成親了,只怕連孩子都大了,是花兒沒福……」說著又哽咽起來。

  李望心裡也忍不住酸酸的,取出照片說:「伯母看看這個花瓶,上面的畫是青花畫的,您見過嗎?」

  「花兒的畫?」青花媽猶疑地看了兩眼,又遞給兒子,「花兒從小就喜歡畫畫兒,美女,山水,花草,小動物,看見什麼畫什麼,畫得太多了,我也記不清了。」

  「那麼,她會做花瓶嗎?」

  「不會燒,最多幫人家在燒好的瓷胎上畫紅,填白,倒是有的。」

  這時候青花爸爸也回來了,免不了又寒暄一回,看了花瓶,也說不認識。

  李望又問:「你們鎮上是不是有個老麥,在昌南開瓷器坊的,他說這花瓶是你家送給他的,有這麼回事嗎?」

  「那不能。」青花爸爸很肯定,「我們兩家交情不錯,平日裡禮尚往來互相都送過不少東西,不過他家是燒瓷的,要說他送我們瓶瓶罐罐還差不多,怎麼可能反過來送他一隻花瓶呢?何況這瓶子我見也沒見過,要是我送給他的,自己會不知道麼?」

  「老麥是什麼時候進城的?」

  「也有快十年了吧。從前他們在山上還有個挺大的窯場,臨走前給推翻了,老麥帶兒子進城開瓷器店,只留下麥嬸守著老屋,如今也開客棧呢。人家是百年老房子,生意比咱家好。」

  李望一愣:「小麥也會燒瓷嗎?」

  「手藝好得很呢。麥家的瓷活兒是祖傳的,小麥八九歲上就跟著他老子挖泥燒窯,練泥、拉坯、上釉、貼花,什麼都來得,連吹釉、雕花的絕活兒都會,就是不喜歡讀書,小學畢業,初中只念了一年就輟學了。不過話說回來,有了這門手藝,念不念書上不上學也沒啥分別。咱們古鎮會燒瓷的人家不少,但是做骨瓷的,就他們一家,做的瓷輕、白、細、透,好多大城市的人都來訂貨,要不怎麼有本事去城裡開店呢。」

  李望詫異,老麥明明說兒子不好此道,所以才進了機械廠做工人;小麥也一口咬定不懂燒瓷——他們為什麼要隱瞞?略想一想,他已經有了主意,便即告辭。

  青花媽聽見要走,哪裡肯放:「大老遠來一趟,當然住家裡,咋能住別處呢?咱家又不是沒有空房間。」

  李望只得說:「我這次來古鎮,一是探訪伯父伯母,二來也是有任務,住在家裡不方便。伯父伯母也不要跟人說我是警察,走漏風聲就不好了。」

  青花媽媽見留不住,退而求其次:「不住這裡可以,飯可得在家吃。」

  李望推不掉,只得答應。問清老麥家住址,出門右拐,走過一座小橋,已經看見高大牌樓。數過去第三家,看見「麥田之家」的招牌,不禁好笑:這老麥野心不小,客棧與瓷器坊用著同一個名字,倒像是大集團公司的作派,只當有著多少產業呢。

  麥田客棧由麥嬸和一個小姑娘打理,女孩稱麥嬸做「大娘」,顯見是親戚。李望辦妥入住手續,故意拿了杯子下樓討茶葉,坐在廳里與麥嬸閒話家常。

  「大娘一個人住在鄉里不悶麼?」

  「不悶,老鄰居老親戚的常來常往,又有客人要招呼,忙著呢。倒是在城裡,同一層樓住著,隔壁人家是誰都不知道,一扇窗子三面牆,那才叫悶呢。」老人家說話很有趣,三兩句形容盡城鄉差別。

  「那你們將來有什麼打算?是落葉歸根回到古鎮來呢,還是全家搬城裡去?」

  「老頭子再過兩年就回來啦,兒子喜歡城裡,已經買房子了,不打算再回來啦。」

  「那兒子娶媳婦,您不得跟著去帶孫子啊?」李望撿老人家愛聽的說。

  果然麥嬸打開話匣子,訴苦道:「我這兒子啊,又倔又不孝,一點不像我們倆,簡直比抱養的都不如。從進城後,一次都沒回來看過我,還得我蹶兒蹶兒隔三岔五往城裡看他去,他倒還不耐煩。又不肯學做生意,又不肯好好處個對象結婚,三十好幾的人了,連個女朋友都沒有。養兒養女都是罪啊,也不知我哪世不修,生下這麼個不學好的東西來。」

  李望假裝一無所知:「您兒子是做什麼的啊?」

  「工人,在昌南機械廠上班。」

  「我聽說你們家是骨瓷名家,您兒子怎麼不跟著學做瓷呢?」

  「不想學唄。」麥嬸不願意再談下去,草草說,「現在的年輕人都有自己主意,哪肯聽爹媽的。」

  李望凝視麥嬸的反應,只見她手上動作不停,眉毛微微皺起,有明顯的困惑和輕微憤怒,卻不是恐懼。看樣子對於兒子不肯做瓷,她是有過很大意見的,說不定還起過爭執,但最終不能做主。

  他試圖推進:「是兒子不想學,還是老爺子不想教啊?」

  「都一樣。」麥嬸站起身來往門外張望,又嗔著小姑娘給李望倒水,顯然不願意就這個話題討論下去。

  父子不和。李望通過麥嬸的表情和逃離反應做出判斷,正想著怎麼樣把話題轉到青花身上,卻聽見麥嬸熱情地招呼:「青松來啦?」

  原來是青松來找他吃飯。

  李望只得告別,心中微覺泄氣——不用再設法詢問了,從麥嬸見到青松的反應來看,沒有半點羞愧或意圖迴避的表情。即便麥家父子與青花失蹤有什麼關係,麥嬸也必然一無所知。

  古鎮的兩大特產是土雞與河魚,青菜是苦竹豆腐,野菜鴨腳板,李望吃了滿滿三碗飯,又陪青花爸喝了幾盅酒,哄得兩位老人家十分高興。他忽然想,如果青花沒有失蹤,也許現在他們已經結婚了,他這會兒就是在跟岳父岳母吃飯,不禁心下黯然。

  吃過飯,青松送了李望出來,兩人沿著空中水渠的天橋散步,居高臨下,看整個村莊漸漸沉入夜色。月亮升起來,有很好的月光,照得地面爛銀一片,連瓦片兒都清晰可辨。李望深感寂寥。

  有隻黃狗時而前時而後地跟著他們,卻又並不跟得很近,有一搭沒一搭地搖著尾巴,大概狗也很寂寞吧?

  青松這會兒跟李望已經很親了,左一句右一句地打聽刑警科的偵察故事,又問:「望哥,考警校都需要什麼條件啊,你看我合適不?」

  「你想當警察?」

  「其實也沒想好,我今年高三了,一直不知道報考什麼學校,今天看見你,忽然覺得當警察也挺好的。要不,我就考警校吧,你覺得怎麼樣?」

  李望笑了,這小子跟自己當年一樣糊塗。記得自己高三那年,還想過跟青花一起報考美院呢,但是青花失蹤了,他一念之勇考了警校,想要親自偵察青花的失蹤原因,可是十年過去,沒有一點進展。

  「青松,你想當警察,要有天賦,有敏銳的觀察力。要不,你幫我做件事,也試試自己適不適合當警察。」

  「什麼事兒?你說。」

  「你幫我……留意一下麥田客棧。」

  「他們家有案子?」

  「這是機密。做警察,要學會自己觀察,不該問的事不問。」

  「那我觀察什麼啊?」

  「比如說,他們家有什麼特別的客人進出?尤其是認識十年以上的熟客。老麥是個謊話精,瞞了很多事,比如小麥明明是會燒瓷的,可是卻跟我說對瓷業一竅不通,這是不是很可疑啊?」

  「確實可疑。小麥燒的瓷不錯的,以前常燒些花瓶啊筆筒啊什麼的送給我姐。」

  「他跟你姐很熟?」

  「一個村兒的,有啥熟不熟的。那時候我還小,也看不懂什麼,不過現在想想,他應該是喜歡過我姐的,平時不來我家,我姐一放假,他就往我家跑,還教我姐蘸釉、刻花什麼的。」

  李望心裡的疑雲更重了,麥家父子不僅隱瞞了小麥會燒瓷的事實,還故意撇清和青花的關係。老麥記不住青花還有情可緣,但是小麥說對青花沒印象就太可疑了。一個男人,是永遠不會忘記他喜歡過的第一個女孩子的。小麥的年紀跟自己差不多,十年前的事,怎麼可能忘得這麼幹淨?

  之前一直把懷疑目標鎖定在老麥身上,但這一刻李望忽然想,難道青花瓷瓶的主人不是老麥,是小麥?

  天邊掠過一片浮雲,月光昏暗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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