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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楊過和小龍女新解

2024-10-09 01:16:35 作者: 西嶺雪

  石間一連考慮了好幾天,才終於鼓足勇氣給小周打電話:「那天的事不可以再發生,你可以開個條件出來,但我要你絕對保守秘密。」

  小周不屑地:「那天?哪天?什麼事?你以為我那麼好記性還記得你姓甚名誰?」

  石間一愣,現代女孩子個個都是這樣不可理喻嗎?他忍耐地:「對不起,是我不禮貌。但我真地不想傷害扶桑。」

  「那就摟著她睡一輩子吧。」小周「啪」地掛了電話。她比他還不耐煩,她不過是想得到他一次,她已經成功了。追求是一個過程,又不是范進中舉,她已經領過獎金,何必還捧著大紅獎狀不放?

  石間是著著實實地領教了。

  原來現代蜘蛛精可以這樣地灑脫不羈,是他老土,還以為蘑菇已經足夠他大補了呢,到底還是只土狍子。

  石間安心了。人不可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當然也不會重複犯同一種錯誤。蘑菇的故事,是永遠地過去了。他再也不可能為著一段臨時艷遇勞師動眾,殃及家庭。

  直到這時候他才有心情坐下來慢慢玩味那天的出軌。

  一切是怎麼發生的呢?完全猝不及防。

  先是那輛彪悍的摩托車令他見獵心喜,接著飈車的快感讓兩個人都忘乎所以。

  

  然後,他們來到了當年他與蘑菇出車禍的拐角。他熄了火,將車滑上草坪停下來。海風迎面拂來,他只覺通體舒暢,與風爭速的感覺實在是太好了。就那樣低下頭,一直飈,一直飈,直到贏了風!

  想想看,比風還快的車速,只有HODA750可以做到。他轉過頭,誠心誠意地對小周說:「謝謝你。」

  小周詭秘地笑著,一揚長發,那隻閃亮的大蜘蛛再次向石間劈面砸來,一邊大叫:「嚇到你沒有?」

  石間早有準備,一低頭躲了過去,忽然童心大發,猛地抱起小周向海里盪去,小周大聲尖叫起來,石間已經手下一緊將她收回放了下來,哈哈大笑:「嚇到你沒有?」

  小周喘著氣,臉色剎白,卻興奮地尖叫:「好玩呀,再來一次!」

  石間搖頭,現在的女孩子,個個是怪物。

  「說說你的情人。」小周又提出新的要求。

  石間笑著否認:「我沒有情人。」

  「你有。你曾跟她一起在濱海路出車禍。是在哪一段?」

  「就在這個路口。」石間指給小周。

  奇怪,理智上他明明怪罪這女孩子十三點說話太無防忌,卻仍然順遂她的意思暗坦言相告。或許,是他也想傾訴;或許,是公路賽的激烈令他忘情;也或許,他喜歡這樣子無所顧忌。小周口口聲聲喊他石總,但是同他說話的態度就仿佛是他幼兒園大班同學。在她面前,沒有什麼不可以問不可以說,那一切本來就是事實,何必隱瞞。

  「你愛她嗎?」小周再問。

  「不知道。但我非常喜歡她。她很可愛,漂亮,熱情,受過西方最先進的教育,卻偏偏像個野人。」石間微笑。想到蘑菇使他心裡有一種溫柔的觸動。他很清楚他喜歡蘑菇的是什麼?簡單。

  小周也很簡單。但並非單純,而是無所謂。她之於蘑菇,是水與水晶,一字之別,差之千里。

  小周問:「你喜歡什麼形式的吻?」

  石間笑了,看著她不說話。

  小周也笑,然後走上前解開他的皮帶扣,輕輕跪了下來。

  石間有些猶豫,他抓住小周的肩,輕輕說:「不能這樣。」

  小周整張臉已經興奮得通紅,有一種晶瑩的光,她在他大腿根處輕輕咬了一口,小聲說:「夏姐不會知道。」

  石間便鬆了手……

  然後,順理成章似地,他有了今生的第二個情人。

  連一夜情都算不上的偷情。

  古人管這倒有一個現成的說法,叫「野合」。石間現在對「家花沒有野花香」有了新的詮釋。不過,著實刺激。

  他想起一些熟口熟面的大戶,酒過三巡便開始對女人品頭論足,說起召妓泡妞都有一整套的學問。

  老婆裝了假胸的小李每次出差都一定要找當地最有名的夜總會並點年齡最大的小姐做陪,他的理論是在那麼有名的夜總會裡以那麼大的年齡仍能占有一席之地,在對付男人方面必然有其過人之處;每次開盤只玩半小時無論輸贏必定收手的黃埔老王則是「一夜情」的高手,他的嗜好是去酒吧「摳靚女」,酒為媒,錢做筏,所費無幾,不留痕跡;泡妞專家何四眼還曾給石間念過一段歌:「小姐太貴,小『蜜』太累,下崗女工最實惠,老同學免費。」他說他每年必參加校友會,幹什麼去了?專門敘舊情去了。當年的「小芳」和「同桌的你」們正是三十如狼四十如虎的年齡,但又都有家有業,有心無奈,難得老同學見面,三兩句話便成床上知己,而又懂得彼此克制,比安全套還安全。

  以前每次眾人談論這些時,石間總是奉陪一雙耳朵,頂多趁人高興時多敬兩杯酒助助興,卻總覺這些離他遠。雖然他也不是善男信女,也有過蘑菇那樣的經歷,但他覺得那是不同的,他不是為了找「小蜜」,他同蘑菇是相愛的。當車禍發生的時候,他首先想到的是保護她。世人也許不原諒他們,但石間自己為自己感動。

  除了扶桑,蘑菇是唯一一個曾令他落淚的女子。

  不過經過與蜘蛛的較量後,他對男女關係有了新的審視。男歡女愛,也不過是一種非常交際吧?同喝茶聊天打高爾夫一樣,一種消費性活動而已。家庭是家庭,愛情是愛情,性交是性交,只要他自己分得清,做得小心,何不活得自在隨意些呢?

  不過當然,像蜘蛛那種女孩還是少碰為妙,不為別的,她畢竟是扶桑身邊的人,太危險了。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以石間的條件,要找女人,只怕肯倒貼的也有,何必犯險?

  石間對於曾經出過車禍的濱海路拐角與在拐角處和他幽會的女人,突然產生了空前的「性趣」。這在後來漸漸成為他一個經常性的緩壓消遣方式。隨之並生的,是他對扶桑越來越周到的溫存與殷勤。

  女人是男人的學堂,形形色色的女人教會了他怎樣做一個全方位的男人,在這方面,石間已經可以做博士。

  每次偷情回來,他對扶桑都會有一些憐憫與歉疚,這憐憫與歉疚撫平了他在以往婚姻生活中感受到的所有委屈與憤忿。如今他和扶桑徹底扯平了,他對扶桑的好,是誠心誠意的好。從某種角度上說,他對愛情的背叛反而更加固了他對婚姻的忠誠。在背叛與忠誠中,石間找到了一種新的平衡。他對這個遊戲,幾乎是樂此不疲。

  最早發現端倪的,是夏瞳。

  「干一杯」的服務生安子偷偷向他報告:「我姐姐最近換了『凱子』,我昨天才知道,那個人是你姐夫。」

  一筆湖塗帳。夏瞳幾乎以為自己聽錯。當下連酒吧生意也不管,抓著安子逼著他立刻找他姐姐出來對質。

  那是個26歲的時裝模特兒,高挑,冷艷,充滿骨感美。聽說夏瞳來意,不禁揶揄地笑:「我同石總偶然認識,一起喝杯茶,聊聊天,見過幾面,這也好大驚小怪?」

  夏瞳逼近:「就這麼簡單?」

  「當然不會這麼枯燥,不過也差不多,你要好奇,買張盜版黃碟不就得了。」

  「你和他上床?」

  「不是上床,是上車。」模特兒吐一口煙,又揮揮手拂散,每個姿勢都恰到好處,說起自己的醜聞仿佛在談天氣溫度,「石總很喜歡去濱海路。他說他對那裡有特殊感情,比較容易來勁兒。」

  「你就那麼答應他了?」

  「有什麼不對?當然不會有男人拉自己老婆去海邊車上做愛。不是我也是別人,你生什麼氣?」

  夏瞳沒一點脾氣,過了半晌又問:「你們怎麼認識的?」

  模特兒已經不耐煩:「你問那麼清幹嗎?替你姐夫寫回憶錄?他的女人又不只我一個,我的男人也不只他一個,大家偶爾遇上了,一時高興,約會幾次,什麼大不了的事?你想知道,你不如去問他。」她忽然走過來,挽住夏瞳胳膊,「不要生氣,要我帶你去實地勘察嗎?」

  夏瞳苦笑:「那還不如看你走台步。」

  「那沒意思,我跳脫衣舞給你看。」

  模特兒放肆地笑起來,夏瞳只有告辭。

  安子跟出來,一個勁兒作揖:「老大,我老姐的事兒我管不著,你別太認真了。」

  「跟你姐無關。」風一吹,夏瞳清醒過來,嘆口氣說,「這事兒別再外傳,我表姐愛面子。」

  當晚,他買了幾件兒童食品到表姐家探口風,在樓下碰上櫻桃兒帶著哪咤逗鄰居小狗玩,櫻桃兒滿面春風地,在同小狗的主人——一個看上去挺文靜的小伙子聊天兒,不知小伙兒說了句什麼,櫻桃兒被搔到癢處似大笑起來,仰著頭,身上如花枝亂顫,轉眼看見夏瞳,連忙說:「夏小姐在打字。」

  夏瞳會意,便不急著上去,站在路邊看老頭下象棋,一時技癢,大聲支招:「走卒,小卒子過河頂大車,這時候不走卒還等什麼?上炮,別了他馬腿再說,看住他馬不讓動。車不能動,壓著他的帥,一步也不用離,看死他!」

  老頭兒不高興了,向他瞪瞪眼:「觀棋不語。」

  夏瞳「嘿嘿」一笑,沒三分鐘即又忘形:「當頭炮呢,你得先飛象備個後著,不然他一跳馬抓你兩頭忙。」

  老頭兒咳嗽起來,已經有些聲色俱厲:「小伙子,我學棋時你還穿開襠褲呢。」

  夏瞳有些尷尬,正想回敬兩句,小哪咤忽然走過來說:「觀棋不語。」夏瞳趁勢抱起哪咤,「好好,我們觀棋不語,我們上樓看媽媽去。」回頭看櫻桃兒,卻正聊得高興,眼風一五一十地傳過來遞過去,交織得水泄不通。

  夏瞳一笑,也不打擾她,顧自抱著哪咤上樓去。

  夏扶桑已經結束工作,正在列印,看到夏瞳挺高興:「瞳瞳,來看看我的新作。」

  夏瞳詫異:「表姐,我從來不看作文。」

  「這個你說不定感興趣。」扶桑堅持,一邊把剛列印好的稿子遞給夏瞳,「是我在雜誌上新開的專欄,每期點評一段金庸筆下經典愛情。」

  「金庸?」夏瞳有了點興趣,「你也看武俠?」

  「哪個寫小說的敢說不看金庸?」

  「你們學問人不是管這叫通俗流行讀物嗎?」

  「通俗不是庸俗。能夠流行一定有特別的長處。」

  「表姐說話像答記者問。」夏瞳搔搔頭,「我看武俠可光是看熱鬧,我沒那麼多道理。」

  「所以請你看看我的稿子,你要是喜歡,其他讀者也一定喜歡。」

  夏瞳笑了:「我明白了,你這是白居易寫詩給老太婆看,這叫深入淺出。」

  他認真看起來,扶桑從金庸武俠故事裡選了十對經典婚姻,包括郭靖黃蓉張無忌趙敏喬峰阿朱楊過小龍女等等等等,一一揭下紅蓋頭,逐個分析評點,古今對照,道理似是而非,但頗有趣。

  比如黃蓉與郭靖這一對金童玉女,扶桑認為其實是一种放長線釣大魚的愛情投資。郭靖為人忠勇,可塑性強,而又資質普通,容易控制。他不像歐陽克那麼花心,如果投注感情必定血本無歸;他也不像楊康那樣自私,雖然根基更好但是不聽話,羽毛一旦豐滿便難綰羈。郭靖是個一根筋的傻小子,一日得到他的愛便終生俘獲他的心,於是黃蓉選擇了郭靖這支原始股全力投注。即便他是一顆超量原子彈,她也會是那個監控發射的人,他永遠,是她棋盤裡一顆棋子,牌局中一張王牌。贏了,她便挾天子以令諸侯;輸了,也至少擁有一個雖無大能但聽話順從的老好丈夫。那段舉案齊眉的婚姻,其核心不過是婦唱夫隨,垂簾聽政。

  再則楊過與小龍女,扶桑同樣認為那是一個自欺欺人的神話。小龍女不諳世事,楊過是她生命中唯一的男人。她對於他,不過是一種原始的欲與習慣。而他對她,則混合了尊敬、感激、親切、依賴,甚至還帶著一點兒畏懼。後來他們下了山,緊接著便聚少離多,他的主要工作,一直是在到處找她,於是,他的感情中,又加入了憐惜、思念、擔心、與一種責任。當小龍女當眾表白愛情,卻又遭到所有人反對的時候,他本性的叛逆被激發到了極致。他要以愛情向全世界宣戰,至於他對她到底是不是愛情,他已經沒有時間去考慮。當他擁有她的時候,他也擁有程英、陸無雙、公孫綠萼,但當他失去她,他卻斬斷情緣,一心一意地尋找她、懷念她,一十六年的刻骨相思誇大了愛情的堅貞,找到小龍女成為他生存的目標,他的至高理想。但是,找到之後呢?

  金庸安排他們重新回到了古墓。他怕什麼?他也知道那樣絕對的愛情必須要一個與世隔絕的墳墓來埋葬來保證來珍藏嗎?

  世上沒有活死人墓,世上也沒有楊過小龍女式的愛情。

  這是夏扶桑的最終論點。

  夏瞳一口氣看完。她說的,明明是他知道的故事,可是,偏偏他又覺得陌生。金庸的每一本書他都讀過不下兩遍,從小到大,最寂寞的日子裡,陪伴他的正是一部翻爛了的《神鵰俠侶》。他沒有太多柔情,他只是很喜歡楊過那個人物,同他一樣的小混混出身。愛屋及烏地,他也喜歡小龍女,為他們的愛情祝福。可是今天,他忽然看到另一個版本的古墓愛情。他覺得轉不過彎來。

  扶桑輕輕催促:「你覺得怎麼樣?」

  夏瞳猶自愣愣地:「你真是這麼想的嗎?你怎麼會想得這麼怪?」

  「有什麼辦法?寫點評當然要出人意料,有獨家之見。」

  「語不驚人死不休?」

  「這句成語用得不錯。」扶桑誇獎他,順手收回稿件,「你能看得進去這已經成功了。肯定有人不贊成,那沒關係,如果有辯論就更好,對雜誌發行量有幫助。」

  夏瞳倒是真好奇起來:「如果他們是現代人,沒有生活在活死人墓,你說他們會怎麼樣?」

  「大概不會離婚。那麼舉世睹目的婚姻,自己打自己嘴巴的事是做不出來的。但是楊過一定有外遇。」

  「也是,他那麼有女人緣,他不找別人,別人也會找他。」

  「所以他更沒有理由離婚。大概他同小龍女是可以白頭偕老的。十六年都過去了,六十年也很容易。」

  「那小龍女呢?他會忍受老公有外遇?」夏瞳手心出汗,這時他想起來的真正目的來,忽然一陣緊張。

  扶桑笑起來:「小龍女練習《玉女心經》長大的,自然心如止水。」

  「她不在乎?」

  「她沒辦法在乎。她已經只有他,在乎又怎麼樣?不管他,反而留他更長久。」

  夏瞳糊塗起來,他不知道表姐說的是小龍女抑或她自己。他忽然想,也許表姐是知道的,以表姐的智慧敏感,不可能對姐夫的行徑毫無覺察,但她已經決定裝聾作啞,修習心如止水的《玉女心經》。那麼,他又何必吹皺一池春水?

  夏扶桑忽然想起來:「說了半天閒話,瞳瞳你這個時候生意應該正忙,大老遠跑過來是不是有什麼事?」

  「我在附近辦點事,順便過來看看哪咤。」夏瞳隨口應著,趁便站起告辭。

  觀棋不語。他對自己說,人家學棋的時候自己還穿開襠褲呢,何必多嘴?

  走到樓下的時候,他看到那幾個老頭仍在下棋。他看看手錶,剛剛6點,他只在上面呆了不到一小時嗎?可是他分明覺得已經過了很久。

  再回頭時,他看到扶桑站在窗前同他招手。露台有風,她的頭髮微微揚起,修長的身影嵌在窗格里,像一幅會動的畫。

  鑲木框的,都是老畫。夏瞳覺得,表姐的家,也是一座古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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