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等待驚蟄
2024-10-09 01:16:32
作者: 西嶺雪
蘑菇在夢中與石間抵死纏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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輾轉地,饑渴地,一次又一次,將對方擁入自己的身體,不知怎樣可以貼得更緊,怎樣才可以貼心。
但是,總是差著那麼一點點。
她不甘地、渴望地睜開眼睛,不願意相信又回到人間,不願意面對早晨。
石間不會在白天出現。
日子如水地流過,可是蘑菇一直未能見到石間。
大連並不大,他們雙方也並非深居簡出的人。不知多少次,他在假日飯店剛剛撤下的杯盤,被服務生收拾清洗過又端給了蘑菇;而她帶著斯夫漫步海邊拾起又拋下的貝殼,被小哪咤再次撿起示之父母。
但是他們兩個,始終未能相遇。
緣來的時候,一個香港名媛,一個陝西楞娃,不遠萬里隔山越水地飛到深圳相遇相識;緣盡了,兩人在同一個城市裡天長地久地相處著,卻沒有一個四目交投的瞬間。
生命里多的是擦肩而過的錯誤。也許,只為本來就是一場孽緣。
蘑菇只有一直一直地生活在記憶中。身邊的與心裡的人,永遠不是同一個。
蘑菇從不許諸葛天地在夜裡開燈。
但是白天是另一種模式。
她不介意替他熨衣煮飯,他的襯衣永遠筆挺,回到家來,餐桌上至少有兩菜一湯。
他是她的老闆,她總得付出勞動。
蘑菇一直喊丈夫做「老闆」,不過諸葛並不欣賞她的這種幽默,幾次黑著臉警告她:「你可以喊我『餵』,但別叫我『老闆』。」
蘑菇微笑:「是,『魏』老闆。」
諸葛氣結。
他娶到了蘑菇的人,但他從來沒有得到過她的心。
但也許這隻有更好。
大凡一個女人嫁給男人,總免不了抱著希望這男人日後會為自己改變;而男人娶女人,卻多半貪戀那婚前的溫柔,希望夢中可人兒最好永遠不變。這解釋了為什麼好女人往往喜歡壞男人,而老男人總是迷戀小女孩的緣故。
但蘑菇與諸葛天地這一對是有些不同的。
在蘑菇,是眼裡心裡就只有石間一個,再也看不見容不下別的人別的事。她是醒著的時候心裡想著石間,睡著的時候夢裡念著石間,把白天和黑夜顛倒來過的。大白天裡,昏昏沉沉心不在焉,到了晚上,卻在夢中演盡悲歡離合愛恨糾纏。對諸葛天地,她壓根兒在婚前也沒有真正注意過,自然更談不上婚後要他為自己有什麼改變。
而在諸葛天地呢,則是打一開始就誤會了蘑菇,把她的無奈何無所謂一廂情願地當做是溫柔婉順。他所看到的蘑菇,只是他所希望的蘑菇,於是他要她高貴沉穩,她便高貴沉穩,他願意她斯文含蓄,而她也恰恰就是斯文含蓄的,真正嚴絲合縫,可心可意,從不會走了樣兒,三十年永恆不變的。
於是一對新人夫唱婦隨,舉案齊眉,恰可是天造地設一對好鴛鴦,雖不會如膠似漆,倒確是相敬如賓。
諸葛因此十分地躊躇意滿,小肚子也漸漸地圓了,更加注意不到,蘑菇的心其實一直在過去沉睡,仿佛雪下冬眠的蟲子,等待驚蟄的到來。
不過天氣漸冷的時候,蘑菇的態度卻越來越溫暖了,較愛說話,而臉上常常有神秘笑容。
諸葛自然也是有些納罕的,但並沒有過多理會。女人從來都不可研究,他只對女人的身體了如指掌,至於她們的心,他覺得那原本就是一種增生附屬物,可以忽略不計。
轉眼便是聖誕,前一天下了場罕見的大雪,潔白厚實,踩在上面「咯吱咯吱」地響。
1998年12月25日,正是斯夫的整3歲生日,蘑菇和諸葛天地決定帶他去麥當勞慶祝。
這也是大連近年來的新興風俗,有孩子過生日,提前與麥當勞服務台打個招呼,屆時他們會做稍微的布置,並贈送生日蛋糕和新趣的小禮品。
路上,不時看到有孩子在打雪仗,臉凍得紅紅的,異常可愛。
今天蘑菇看什麼都覺得可愛。她曾私下裡悄悄問過斯夫:「你渴望一個弟弟呢或是一個妹妹?」
斯夫說:「妹妹,打不過我,我可以管她。」
但現在他忽然變卦,臉貼在計程車窗玻璃上說:「媽媽,我想要個弟弟,可以陪我打雪仗,滾雪球。」
諸葛天地愣了一下,敏感地問:「他說什麼?」
蘑菇微笑:「聖誕節特別禮物,我本來打算晚上才告訴你的。」
「你是說……」
「馬上就有另一個小安琪兒喊你『爸爸』了。」
諸葛天地的臉陰晴不定。
蘑菇追問:「你高興嗎?」
諸葛答:「只要你高興。」存心不提供答案。
今天他們的計劃是給斯夫過生日,吵架不在日程。他決定改期另議。
斯夫這天得到的麥當勞贈品,是一架小小相機。到底是孩子,十分雀躍,奶油塗了滿臉,便急著向媽媽要錢買膠捲。
蘑菇有些感慨,她想起當年自己在香港過生日的盛況,包下整個酒店大堂開PARTY,遍請本城名媛佳麗,滿堂花枝招展,而以她為當然花魁。二世祖們以能夠邀得她共舞一曲為榮,特別塞給攝影師小費,要求搶拍共舞鏡頭,以便過後驕之親友。
蘑菇的生日禮物,通常是珠寶、華服、手提電話、甚至高檔跑車。至於相機,最遜的一架也是奧林巴斯。
她曾享盡榮華,可是兒子,不過是一架小小塑膠相機已令他歡喜雀躍。他簡直不像孔家的子孫。
怎麼同一個在雪地上撒野的男孩子解釋有個地方四季常夏,高樓如林呢?
大連已經很美,可是比起香港,總還是有股子暴發戶的味道。父親曾說過,三代出一個貴族。大連,做為一個城市統共也不知有沒有三代歷史。
但這仍不妨礙蘑菇選擇大連作為終身寄居地,只要這裡有過她與石間共處的歷史就夠了。
斯夫亂拍了一氣,忽然跑回來說:「媽媽,我可不可以給夏叔叔打電話?我想跟他合張影。」
蘑菇看一眼諸葛天地,他一向不喜歡斯夫與夏瞳相處,覺得這個人在斯夫心目中占的地位太重,有損他一家之主的權威。蘑菇不願與「老闆」過不去,眼看諸葛天地臉色不對,趕緊說:「夏叔叔有夏叔叔的事,他很忙,我們還是不要打攪他的好。」
其實這次她倒是冤枉了諸葛,諸葛天地心裡的確不大高興,不過不是為了夏瞳,而是為了蘑菇的身孕。蘑菇懷孕了,這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他一向把日子計算得很準,沒想到還是出了意外,簡直是對婦產科醫生的絕大諷刺。
不,他不可以要這個孩子,這打破了他的計劃。他的計劃是:住滿三年,將單位住房的產權撥歸自己名下後,立刻辭職出來開私人診所,至多到第五個年頭,開始扭虧為盈,收入穩定,那才是養兒育女的合適時機。可是該怎樣同蘑菇說這番話呢?
他很想婉轉一點,但這實在不是他的特長,最後話說出來還是有如命令:「我的意見是,先把這個孩子拿掉,等斯夫大一點我們再要小孩。」
說這話時已是次日清晨,諸葛天地上班前,一邊打領帶一邊似乎是隨口提及。他那隨意的樣子就好像在說早晨的稀飯有點燙,鹹菜不大可口,聽不出一點情緒的激動。可是他在談的,是結束一個生命。
蘑菇要愣半晌才弄明白丈夫所言何指,但一時仍反應不過來,只是條件反射地問:「為什麼?」
「現在不合適。」諸葛天地的口氣仍平淡而具權威性,每一句都在下結論,「目前我事業未定,不易添丁。這個孩子,還是拿掉的好。不用害怕,手術我可以親自給你做。」
蘑菇呆呆地看著丈夫,倒吸一口冷氣:「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你在說你要親手殺死我們的孩子!你講得這樣輕鬆!」
「你有點常識好不好?」諸葛天地有點不大耐煩,他看一眼表,上班要遲到了。也許,不應該選在這個時間談判,但他還是仁至義盡似地對妻子儘量耐心地解釋,「孩子在出生以前準確地說根本不能叫生命,它只不過是一個細胞,拿掉很簡單。相信我,不會讓你吃苦的。」
相信我,剪掉一寸頭髮不會難看。相信我,試試這種牌子的洗髮精沒關係的。
蘑菇仿佛回到洗頭房,諸葛天地說做掉孩子就像理髮師說剪頭。反正頭髮剪了還會再長,孩子拿掉了以後也還會再生。可是,那畢竟是個人,儘管他還沒有出生,或許就如諸葛天地所說,他還沒有生命。可是,他已經成為了一個細胞,他就應該有權繼續生存成長,成為一個人,一個帥氣的小伙子或一個漂亮的姑娘,然後,他會戀愛,結婚,會有自己的家庭。難道,就為了諸葛輕輕的一句話,就讓這所有的一切都給扼殺完結了嗎?
她還想同他再討論,但他已經走了。他要上班,總不至於為這樣一件小事就耽誤了工作。那不是諸葛天地的習慣。
蘑菇推開窗子,即使是冬天,她也仍讓屋子每天有新鮮空氣流入,寧可過會兒再開空調保暖。
外面霧蒙蒙的,太陽影綽綽的,紅得挺鮮艷,但沒有暖意,只像一盞燈,或者,是患感冒戴上了口罩。總之離得人很遠,看了只會覺得更冷。
蘑菇站在窗邊想,諸葛天地讓她把孩子做掉呢,他不許她的孩子來到世上看太陽,即使是感冒的太陽也不允許。
她忽然覺得很憤怒,當年她是人家的妾,夏扶桑與夏瞳逼在醫院裡命她墮胎,不許她生下自己的孩子;如今她也做了人家的妻了,是明媒正娶的原配夫人,可是,她的孩子還是不被獲允出生。
為什麼?命中注定她不可以做一個光明正大的母親,一定要偷偷摸摸地讓她的孩子來到人世嗎?難道上帝不僅放棄了她,也決定放棄她的孩子,註定她的孩子的出世得不到祝福。她和她的孩子,都是上帝的棄兒?棄兒!
蘑菇幾乎是撲到電話機前,她顫抖著手撥通諸葛天地的號碼,衝口便問:「你說過你是一個醫生,你說過的!」
諸葛莫明其妙:「我當然是醫生。」
「我不是這個意思。」蘑菇開始冒冷汗,她並不習慣違逆諸葛,這令她緊張得幾乎口吃起來,「你說過別的醫生會醫『死』,而你卻是一個真正的醫『生』。你的任務是讓所有的孩子安樂地來到這個世界,而不應該是殺生!」
「我說過一個月大的胎兒根本不能算是生命……好吧好吧,這個問題我們回家再談。現在我要上班……就算真的做手術也要等到3個月,你何必這麼緊張呢?」
蘑菇不再說話。諸葛以為她已經掛掉,對著電話筒「喂喂」了兩聲,卻又聽到蘑菇在彼端幽幽地嘆氣:「老闆,你真的愛我嗎?」她問。
諸葛不悅:「我娶你娶得很艱難。」
「但那只是因為你想娶我,並不代表你愛我。」
「我聽不出這有什麼區別。」
「很大的區別。最起碼,你甚至不想和我生一個共同的孩子。」
「喂喂,我並不是不讓你生孩子,我是說不要這麼早要孩子。」諸葛天地聲音大起來,「蘑菇你不要這麼無理取鬧。」
電話那端卻又沉默下來。諸葛等著蘑菇的再一次反駁,可是過了一會兒,卻聽到「咔」的一聲,電話已經掛斷了。
諸葛天地放下電話,眉頭不禁皺緊起來。看來,同蘑菇商議墮胎的難度要比他想像的大得多,她完全不接受解釋,也根本不打算理智地考慮問題。
諸葛天地煩惱起來。
整整一天,諸葛都在考慮同蘑菇和平談判的方式。但是一回家,他就知道無論什麼方式都不適用了,他根本開不了口。
屋子打掃得乾乾淨淨,桌上換了新台布,當中還插著一瓶天堂鳥,結婚時朋友送的、一次也沒用過的鉻銀燭台被取了出來,紅蠟燭一邊流淚一邊微笑,跳動著溫暖而微小的火焰,桌上擺滿佳肴,水晶杯里盛著琥珀色的酒,而蘑菇在燭光里衝著他溫柔地祈盼地笑著。
諸葛當然明白蘑菇這樣用心良苦為的什麼,他沒辦法拒絕這樣的一張笑臉。
不但不能拒絕,他還必須對愛妻的努力給予回報。
這天晚上諸葛天地努力吃得很多,對每一樣菜都讚不絕口。臨了還稀罕地幫蘑菇收拾刀叉,又把地拖了一遍。
蘑菇過意不去,說:「你累了一天,家裡的事我做就好。」
「不不,」諸葛親昵地說,「你現在身子不方便,我應該多干點。你只要安心養胎就好。」
蘑菇驚喜,抬起頭來:「你答應了。」
「答應。」
「你不是說……」
「是,」諸葛深吸一口氣,無奈地攤攤手,「我本來是不打算這麼早要孩子了,可是已經有了,你又不願意拿掉,我能怎麼辦呢?總不能把你綁到醫院做手術。只好接受啦。說到底,也是我的骨肉嘛。」
蘑菇笑起來:「真的,那你說給它取個什麼名字好?還有,你喜歡兒子還是女兒。」
「女兒吧。」諸葛大度地說,「我們不是已經有了一個兒子斯夫了嗎,這個要是女兒就剛剛好,一兒一女一枝花嗎。哥哥叫斯夫,妹妹就叫斯姝。」
「斯姝?挺雅致的。」
蘑菇一心一意地高興起來。她想,她就要與諸葛有了一個共同的孩子了呢。難得他也這樣高興。真好!生命真好!
她忍不住想報喜,可是想來想去,她的朋友也不過一個陳百合。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蘑菇才和陳百合聯絡上,只說了一句:「我又懷孕了。」電話便斷了。
晚間,蘑菇正在煮麵,百合卻回了一個電話,喜氣洋洋地說:「我也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你,聽了可別跳:我最近可能要去大連常駐呢,總部有意在大連建立分公司。」
「真的?!」蘑菇大叫一聲,還是高興地跳了起來,「什麼時候?是不是已經定下來了?你可別騙我!」
百合的聲音里滿是縱容的笑:「都要第二次做母親了,怎麼還像個孩子?就是最近的事兒了,我本想突然來到給你一個驚喜的,聽說你有喜了,想讓你心情愉快點,就提前泄露天機了。我們真是有緣,看來,我又要親眼看著你這第二個孩子出世了。」
蘑菇忍不住雙手在胸前抱了抱,宛如祈禱。這樣巧?簡直順心如意得離譜。蘑菇追問:「我才不信只是偶然,一定是你強烈要求來大連的是不是?你是為了我才要來大連開分公司的是不是?」
百合笑,停了一下終於承認:「我真正的朋友並不多,被人需要和信任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
蘑菇感動得幾乎落淚。自從石間死後,這還是她第一次真正地感到高興。她現在覺得生活中什麼也不缺了。有兩個可愛的孩子,有肝膽相照的朋友,還有疼她的丈夫。蘑菇覺得自己的好日子是真的開始了,連諸葛都比以往可親。
諸葛嚴格地規定她的食譜,又開列出一張孕婦忌食的單子要她注意,並從醫院給她拿來了各種補藥,叮囑她按時服用。蘑菇覺得諸葛真是無可挑剔。結婚快半年了,她始終覺得諸葛遠,同床共枕也仍然遠,遠如陌生人。他始終走不到她的心裡去,走不進她的生命。她的生命一直活在過去,她出不來,別人也進不去。
現在不同了,現在他們就要共同孕育一個新的生命,它將把他們兩個真實地具體地形象地緊密地聯繫到一起了,當這個新生命來到世上,蘑菇相信,她自己也會隨之復活,她的婚姻的新生也會隨之開始。以後,一切都會好起來。她又會真正地笑真正地開心,為哪怕吃到一頓正宗的三成熟鐵板牛排而高興半晌。
小寒而後大寒,大寒而後立春,雨水而後驚蟄。如今,她生命中的寒冷都已過去,一切都會重新開始,一切都會越來越好。蘑菇充滿希望地等待著。仿佛冬眠的蛾等待破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