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無非色情男女
2024-10-09 01:16:29
作者: 西嶺雪
樹葉綠了,樹葉又黃了。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石間的生意越做越大,已經分散投資了兩三個新項目。有起色的,是蔬菜種子與電腦配件。風馬牛不相及,但,賺錢就好。他只須懂得經營,不必了解專業。
扶桑的狀況也漸漸好起來,小說是不大寫了,卻在報刊雜誌上狠狠開了幾個專欄,接一些邊緣題目來做。比如《如花解語》,選取100種名花,對其種植方法、花期花性、有關典故以及其所代表的愛情指數進行胡說八道,其中不乏張冠李戴之誤,但看雜誌的當然不會是真的花農,小女孩們要的,不過是一份矯情的浪漫。
這樣的文字不會傳世,但,十分流行。所以扶桑的文名只有更盛。
開始有評論家在報上辟一席之地攻擊扶桑是商業作文:「自瓊瑤風後,最烏煙瘴氣的就要屬這類搔首弄姿的所謂情趣文章。不負責任地無病呻吟,將一切冠以愛情的名號亂點鴛鴦。這是一個嚴肅作家的墮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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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同一版的顯著位置,大標題寫著:「台灣著名主持人蔡康永來陸簽售《說話》。」
扶桑對這類批評嗤之以鼻:「人們總喜歡用望遠鏡看他們看不到的人,卻用雞眼來看身邊的人。」
夏瞳為之喝彩。石間卻不禁搖頭,扶桑的語言越來越刻薄了,她的文風如今也日趨尖刻諷刺,比如:「這世上,被至愛辜負含恨而死的,不只有杜十娘,林黛玉,也還有武大郎。」
「有的女人是床褥,有的女人是屏風,有的女人是地毯,還有的,是一塊抹布。」
「女人的胸脯要鼓,男人的腰包要鼓,都是資本。」
甚至:「所謂文明,不過是吃飯的地方不拉屎。」
是實話不假,但不該是扶桑的實話。
扶桑應該是溫和的,優雅的,如今這個尖酸刻薄憤世嫉俗的扶桑,石間不認識。
他曾建議扶桑報名參加瘦身訓練,扶桑去了,一進門便說:「好一個『小秘』培訓集散地。」
也是,有錢又有閒報名該種高檔培訓班的,自是以粉領一族為主,但,這又何必說穿?石間總覺得扶桑是在含沙射影地諷刺自己,於是忍氣吞聲,趕緊陪她離開了事。
有時石間覺得扶桑本身已是一個大大的諷刺,她的言行越來越有損她的貴族形象,可她現在偏偏又越來越喜歡標榜自己的身份資格。動不動就是:「我怎能與那種人為伍?」
又故意表示對石間的資產不感興趣,常說:「我什麼沒見過,這又算得了什麼呢?」面目口角,活脫脫一個王熙鳳再世,似乎隨時打算說出「把我們夏家的縫子掃一掃就夠你石間吃一輩子」的豪言壯語來。
石間諮詢過一位做心理醫生的老同學,他說可能扶桑當年與蘑菇爭奪丈夫,雖然勝利,但十分辛苦,內心深處總覺得為自己不值,於是矯枉過正,借一切機會鄙薄各類自甘為妾女士,以此泄憤。
石間覺得妻子可憐,不無內疚,另一面又認為扶桑不可理喻。
母行女效,看慣母親頤指氣使,哪咤小小年紀已會裝模作樣:「我爸爸是大老闆,我媽媽是大作家,我是精華。」
扶桑忙把女兒抱到懷中:「不是精華,是精英。不過,爸爸媽媽是爸爸媽媽,哪咤是哪咤,你自己得有本事才是啊。」教女兒倒並不馬虎。
周末,扶桑單位有聚會,老早已給石間打招呼:「這個星期五不要安排應酬了,給我做專職舞伴吧。」
「男花瓶。」石間自我解嘲。
「再發牢騷罰你晚上抱著椅子跳華爾茲。」扶桑恫嚇。
晚宴訂在6點,扶桑從4點便開始化妝選衣服,挑剔著鏡中的自己。
眼神不再明亮,皮膚不再緊滑。笑的時候眼角唇邊都有細細紋路出現。達觀的人會說這是智慧的積累,但青春不再是事實。
書中雖有黃金屋,書中卻沒有顏如玉。
扶桑對石間說:「有同事去整容,說做一次拉皮只要幾千塊,可以一點也看不出來。」
石間安慰:「沒自信的人才去整容,越整越丑怪。隔壁紅馬夾小李的老婆嫌波不夠大,去做矽膠隆胸,害得小李天天跟塑料球較勁,滿心不得勁兒,到底離了。」
扶桑啐他:「這麼隱私的事你也知道?可見你們這些男人話題多齷齪。」
石間常常奇怪別人家的夫妻如何閒話家常,同扶桑對話他老是擔心不夠尊重。自9年前大學同學至今,他們的關係似乎一直沒有進步,始終停留在「你好幸會再見珍重」的階段。
但他們的確是黃金搭檔。雙雙出現在雜誌社慶功宴時,立刻贏來一片喝彩,是寒暄,也是真心艷羨。連總編輯老童都文謅謅地說:「現時代最佳伴侶就是兩夫妻在不同領域取得同等成就,同時仍然恩愛不改。你們是世紀末的婚姻經典。」
話音未落,一個頭髮染成五彩的女孩旋風般卷了過來:「大經理,又見面了。」
石間一愣,女孩不依地叫起來:「你這貴人多忘事,我們見過面的,Zhuzhu呀!」
石間點頭,想起這位是扶桑的同事小周,笑著說:「你太漂亮了,映得我眼花,一下子看不清。」
Zhuzhu嬌笑:「那好,等下開席你不要吃飯,光看我就行了。秀色可餐!」
雜誌社請客是為慶祝髮行量突破十萬大關,在王子飯店犒賞同仁。酒菜十分豐盛,果盤連上了三份。
從開席到結束,Zhuzhu一張小嘴就幾乎沒有停過,一會兒「石總你們這些人吃鮑翅吃慣了,海鮮沙拉一定看不上吧?」一會兒「石總你和夏姐平時去哪裡瀟灑?泡吧多還是泡咖啡館多?」又奇談怪論不斷,管戀愛叫「來電」,分手叫「短路」,結婚時穿的禮服則叫「白色實驗袍」,在石間聽來,只覺如黑社會切口,倒也耳目一新。
但他並不讓這種驚奇表露在臉上,對小周的問話問三句答一句,彬彬有禮,卻始終留有餘地。
扶桑則自始至終微笑不語,她很滿意丈夫的態度,不冷不熱,不卑不亢,這才是真正有風度的紳士。
飯後,有人開始講黃段子,這差不多是雜誌圈飯後茶餘的固定節目。小周是當然的高手,由她開頭,說一對夫妻同床異夢,睡至半夜,妻子突然推丈夫說:「快走,我老公回來了。」而做丈夫的迷迷糊糊也立刻答應:「好,我爬窗出去。」
大家笑起來,扶桑也笑。小周起鬨:「夏姐也來講一個。」扶桑有些為難,石間便說:「我來吧,我替她說。」
他講了,也是說夫妻各自不忠,也各不信任。於是丈夫在妻子胸前畫了個警察,而妻子在丈夫私處畫了只猴子。到了晚上,雙方互相檢查時,妻子發現那隻猴子的位置移上了許多,而丈夫也發覺妻子胸上的警察從左乳挪到了右乳。丈夫大怒,痛斥妻子:「你果然對我不忠!」妻子很委屈,反駁說:「允許你猴子爬杆,難道不許我警察換崗?」
大家笑得更厲害了。小周問石間:「你的猴子是不是也常常爬上爬下?」
石間咳嗽一聲,陳阿姨便擰了小周一把:「你這丫頭,什麼話都敢問。」
小周一揚頭:「為什麼不敢問?」忽然一個亮晶晶的東西向著石間劈面盪來。石間眼疾手快地握住,拿在手中端詳:「什麼玩藝兒?」
是一隻張牙舞爪的鉻金大蜘蛛,扣在頭髮上做飾物,倒也別致。石間不禁失笑:「現在女孩子喜歡扮蜘蛛精唬人嗎?」
小周得意地問:「有沒有嚇到你?」
石間攤攤手:「還沒酷到養一隻真蜘蛛在頭髮里鑽來鑽去。」
小周悻悻:「我低估你了。」忽然側過頭,迅速地在石間臉上一吻,「這個呢,嚇到你了沒有?」
滿桌譁然,扶桑有些不悅,這已經是明目張胆的挑逗。但小周既做出開玩笑的姿勢,她也不便發作,倒讓人笑話沒涵養,只冷眼旁觀石間做何反映。
石間卻只是從容,說聲「失陪」站起往洗手間打了個轉兒,回來後自然而然地坐到扶桑身邊,挾菜斟酒,十分體貼,仿佛剛才一幕根本不存在。扶桑滿意了,但臉上看不出一絲情緒,只淡淡說:「雨下得太大,報上說,連魚都淹死了。」
大家先是一愣,待明白過來,不禁笑起來,陳阿姨又擰小周:「聽到沒有,你這雨點兒下大了,把魚都嚇跑了。」
臨終席時,小周不見了。大家先是以為她去了洗手間補妝,但等來等去不見人。總編老童著編務給小周打電話,知會她直接到綠茵舞廳見。
一行人剛剛走出酒店,忽聽一陣大馬力的引擎聲,一輛公路賽直衝過來,保安急忙攔住眾人,那輛大摩托卻穩穩停住了,竟是一輛HODA750。石間忍不住喝一聲彩,這種超大型的公路賽車,是他大學時代的夢想。他忽然有一種強烈的衝動,想把那車手一把拉下,然後自己取而代之,駕車飛去。
眾人驚魂未定,那車手已經脫了頭盔,清亮地喊了一聲:「石總,怎麼樣?」
大家定睛一看,這才發現是換了裝束的小周。扶桑的臉突然變了色,石間卻全然沒有覺察,迎上前說:「嘿,Zhuzhu!」
香車美人是普天下男人的死穴,偏偏男人又有一個自以為是的天大錯誤,就是認為愛美人乃絕對隱私,飈飛車則天經地義,理應得到原諒。石間在這一刻竟沒有意識到扶桑會否不快,他徑直走到車前試了試離合,毫不掩飾滿臉的激賞。
「要不要試一試?」Zhuzhu嘴裡問著,已隨手將頭盔拋向石間,然後跳鞍馬似地單手一撐輕盈地躍到車后座上。石間本能地接住頭盔,一跨腿上了車,沖扶桑擺一擺手說:「我去去就來。」引擎「轟」地一聲,早已不見了蹤影。
一行人傻站在酒店前,半天回不過神來。這一出「美劫英雄」的鬧劇從上演到落幕不到一分鐘,所有人都還沒來得及理清思路,鬧劇的兩位主角已經絕塵而去,而大家這時候才反映過來這齣戲的另一主角還停留在觀眾席上。總老童忍不住搖著頭說:「這個小周,真會別出心裁,小夏你不會生氣吧?」
陳阿姨也說:「嘿,你們家石間平時斯斯文文的一個人,看不出也喜歡這調調兒。」
扶桑卻一臉縱容的笑,理解地說:「他呀,說到底還是個大孩子。從大學的時候起,他就常念叨著想騎一回賽車玩玩,每次電視裡有賽車時況轉播,他不睡覺也要看。今天,小周總算讓他償了一回心愿了。」
寧為人知,勿為人見。任憑扶桑的心裡有暗涌決堤,但是她絕不會讓別人看到哪怕一點蛛絲馬跡。凡當事人否定的故事都是謠言,誰又看到什麼了呢?石間陪小周去飈了一回車,如此而已。她夏扶桑都不在乎,別人何必大驚小怪。
但是石間,他怎麼可以如此置她的面子於不顧?她整個晚上步步為營,而他也一直規行矩步,可是不過是一輛公路賽,竟能令他在這一瞬間完全不顧及妻子的感受,在眾目睽睽之下與另一個對他有明顯居心的女子雙雙離開!欺人太甚!
扶桑只覺有一股腥鹹的東西一次次沖向喉嚨,她好怕一張口就會吐出血來。然而她的臉上,仍帶著寧和的,無懈可擊的笑容。
不,不能發作。一旦有任何失態落入別人眼中,明日即會傳遍整個雜誌圈,保不定還會被小報記者當作花邊新聞大肆渲染。這年頭的女作家越來越活得似電影明星。
其實也沒太大區別,都是為了娛樂大眾。尤其如今據說連「脫戲」也有新近女作家競相上演,可謂無奇不有。
扶桑一次次對著一隻只伸來的手微笑,起立,共舞,機械地旋轉,本能地應對。她似乎非常清醒,仍然談笑自若,對答如流。可是,在跳下一支舞時,她已不記得前一支的舞伴是誰。抱著椅子跳華爾茲的人,原來是她。
石間負她!石間,他本是她當然的舞伴,然而在開舞的前一分鐘,他隨著另一個女子遠去。扶桑可以想像,Zhuzhu的手臂將會如蛇一般纏在他的腰上,而她青春的面頰依偎著他的肩。他在速度與風力中越來越興奮,熱血沸騰,也許他們會停車於某個風景幽美的角落,然後迫不及待地擁吻,糾纏。或者Zhuzhu會帶他去另外一個她無法想像的地方,給他另一種她無法體味的誘惑。
扶桑的胃液翻湧起來。她走到洗手間,開始嘔吐。
她的眼前,不住交疊的,是當年車禍後石間與蘑菇緊緊相抱的畫面。
慢著,扶桑逼自己冷靜地理智地去分析這件事——可以肯定,Zhuzhu並不是石間喜歡的類型,刺激他的,不過是那輛車,是那輛車令石間的童心復發,一個男人的靈魂里,永遠躲著一個男孩的渴望,無論這男人有多麼成功或是成熟。
女孩在孕育孩子之後而成為女人,可是男人不會生孩子,所以男人永遠都是男孩。石間不過是貪玩。他的錯誤在於他忽視了妻子的感受,太不負責任。但這與感情無關。與他對Zhuzhu的印象無關。
Zhuzhu不是蘑菇。這最多只是一次艷遇,一次綺惑,但不是情變。夏扶桑大可不必慌張。
扶桑把臉浸在冷水中,迫使自己用一個作家的角度來儘量客觀地審視自己與石間。可是她的心仍然在痛,一下又一下,仿佛有千百隻小蟲子在細細咬齧。結婚十年,她從未試過有一分一秒忘記石間,可是為什麼石間卻會一次又一次地在某一個瞬間置她於不顧?誰又可以預知,到底哪一個瞬間定會鑄成不可彌補的大錯?
扶桑忽然覺得疲憊不堪。可是她還要出去繼續跳舞。
她想起《紅舞鞋》的故事:有一個酷愛跳舞的女孩,接受了一份魔鬼的禮物——一雙精緻美麗的紅舞鞋。她穿上它,開始跳舞,舞姿美侖美奐。她贏得了所有人的矚目,贏得了無數的掌聲。然後,麻煩出現了——她不能停下。她舞蹈,不停地旋轉,疲累不堪,可是她脫不下那雙鞋子,停不住她過於靈活的舞步。她飛速地轉著,舞著,經過家門的時候,她看到親愛的家人,她呼喚他們,卻來不及擁抱便隨著舞鞋遠去,舞過泥沼,舞過森林,當萬木凋零的冬季來臨時,她又冷又累又餓,卻仍然不能夠停下,她知道,今生今世她都將這樣舞下去,一直到死……
扶桑的腳上,何嘗沒有這樣一雙紅舞鞋?
婚姻,愛情,名譽,都是她的舞鞋,她的束縛,她的十字架!
她忽然抬起自己的手腕,狠狠地咬了下去。
痛!而後快!
疼痛使她渾身顫慄。她終於平靜下來,然後細心地用袖子蓋住手腕,開始重新上妝。舞會尚未結束。她不可以中途退場。
然而直到舞會結束,石間始終沒有出現。
夏扶桑力撐著跳完最後一支舞。她不記得舞會是怎樣結束,而她又是怎樣回到家的。
到家時,石間已經先回來了。他默默地調了杯加冰百利甜酒,替她放到床頭。
在睡之前略喝一點甜酒,是扶桑多年的習慣。石間一向不甚贊成。但今夜他刻意討好她。
扶桑看著這個同床十載的男人,只覺得不認識他。她有些苦澀地問:「忠誠之於婚姻,真的是那麼難的事嗎?」
石間早已有心理準備,聞言立刻答:「曠課與忠誠無關。」
「你說你棄我而去只不過是頑童曠課?」
「飈車的確好玩。」石間早已決定瞞妻子到底,他頗真誠地形容,「你不了解那種感覺,我低著頭,一直往前沖,往前沖,比風還快。」
他意猶未盡地嘆氣:「開汽車開久了,簡直想像不出騎摩托車的美妙。可是後來我想起來忘了陪你跳舞,我知道去了也要捱罵,就趕回來學調酒了。」表情惶惑中略帶委屈,演技無懈可擊。
扶桑凝視丈夫,她完全不相信他,不相信他說的每一句話。飈車?小周才不會甘心。小周用心良苦,肯只陪他飈一回車算數?
但,就算逼他招供又怎樣?
扶桑端起酒一飲而盡,自言自語說:「只怕下一步我要學習適應安眠藥。」
石間不敢搭話。他畢竟還不夠老練,還會心虛。
隔了很久,他認為扶桑睡熟了,摸索著上了床,忽然聽到輕輕一聲嘆息,他緊張地屏息,卻再聽不到任何聲響。但他已經可以肯定,扶桑沒有睡,只怕,這一夜扶桑都不會真正睡熟。
石間忍不住懺悔了。他覺得自己真是無聊,為了一隻蜘蛛,不過是一隻蜘蛛,他再次令扶桑傷心。可是,他不知該怎樣補救。道歉嗎?那等於承認自己背叛。
這一夜,石間也真是沒有睡好。同床異夢,說的就是這種情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