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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999朵玫瑰非關浪漫

2024-10-09 01:16:26 作者: 西嶺雪

  夏瞳出院的時候已經是七月底。

  本來可以再早一點,但夏扶桑堅持要他多住院觀察一段時間。

  在醫院裡,他每天都盼望蘑菇會來看他,但自己也知道這是奢望。倒是小斯夫求諸葛醫生帶他溜進來兩次,同夏瞳嘻鬧半小時。夏瞳卻又催著他離開,生怕被人撞到,看見他那張酷肖石間的臉會起疑。

  斯夫帶著這樣一張臉整天到處亂走,早晚有一天會出事的。

  夏瞳心裡充滿了擔憂。

  

  從小到大,他憤怒過,傷心過,恐懼過。但是憂鬱,他是自蘑菇之後而學會。

  出院後,扶桑把他接到家中,要求櫻桃兒對他實行寸步不離的照顧。慘過坐牢。

  夏瞳每天坐在陽台上,苦苦地思念著蘑菇和斯夫。

  思念,這也是他新學會的功課。

  他可憐自己。

  他想起當年,蘑菇也是壓斷了左腿,可是不到兩個星期便拄著拐到處亂跑,讓他滿世界找她。他現在可好,文弱得像個古代淑女,扶著丫鬟坐在陽台上對著花盆兒哼哼嘰嘰地泣血。虧他當年還是阿飛頭兒呢,簡直羞死人。

  他向櫻桃兒請假:「我想出去轉一轉,就兩小時。」

  櫻桃兒噘起了一對絕對不像櫻桃的方闊嘴唇:「夏小姐要我看著你不許離開呢。」停一下又猶猶豫豫地說,「要不,我陪你去公園逛逛?」做出老大犧牲似的。

  可是要她陪著,夏瞳還何必出去呢?櫻桃兒是絕對不可以見到石斯夫的。

  夏瞳仰天長嘆:「車禍啊車禍,壓死我也算了!」

  但是這場車禍成全了諸葛天地。

  因為蘑菇終於意識到,不論她怎麼樣地討厭醫院,可是為著斯夫,她終究不能遠離醫院的一切。誰敢保證斯夫一輩子不會傷風感冒呢?

  諸葛天地那天被蘑菇一刀扎中小臂,可是第二天吊著繃帶照樣來給蘑菇送花。大束的,張揚的紅玫瑰,向所有人明確表白:我在追求孔子曰!

  他挽起袖子讓蘑菇看纏著紗布的右臂,雪白紗布滲出殷紅血跡,像死去的玫瑰。

  蘑菇又感到頭暈了。諸葛天地扶住她一條胳膊,彬彬有禮地說:「我請你吃飯,並向你道歉。」

  請求,也是命令。而蘑菇竟不能拒絕。

  白鼠事件後,她對諸葛天地更加畏懼了。可是同時,她又有一種奇怪的心理,她覺得,一個令她恐懼的男人是有力量的,可敬畏的。他可以摧毀她,但他也可以保護她。

  也許每個女人的心底里都有點SM的傾向,越是叛逆的女孩就越渴望被征服。蘑菇有點分不清自己對於諸葛的恐懼,到底是厭惡還是吸引。

  諸葛天地說:「我知道你害怕醫院,那你更要嫁給我。因為只有嫁給我,才可以免得你去醫院。多麼方便。」

  他說:「我會替你照顧斯夫,我會待他像親生兒子一樣。」

  他說:「洗頭房不是你應該呆的地方,你需要別人為你洗頭,你是天生的貴婦。」

  他還說:「我需要你,我的診所需要你,有你的幫助,我一定會成功。你會成為我的驕傲,就像我也會是你的驕傲一樣。」

  他把一切都安排好了。結婚、送斯夫進貴族幼兒園、請家庭教師教授鋼琴或繪畫、開辦診所、在海邊買新的更大的房子、然後養育他們共同的孩子、白頭偕老、共享榮華……她不必再操一點心,只要沿著他鋪好的紅地毯一路走過去就是了。

  美容院每個姐妹都在羨慕她。麗姐勸說:「拋頭露面討生活的女人,個個都是在不同程度地出賣色相,做到高級白領又怎樣,說到底都是在吃青春飯。最好結局不過是從良。難得選個好對家,就該抓住機會才對。不是諸葛醫生,咱們做洗頭的,有什麼機會坐轎車吃酒店。最難得他又是頭婚,你嫁過去就是正頭夫人,別人做夢也想不來的好事兒。」口吻像足舊時青樓里的老鴇兒。

  字字都是金玉良言,可是麗姐不知道,那一切在蘑菇眼中看去原本等閒。蘑菇從小就是吃慣用慣的人,別人艷羨的一切,在她早已領略有餘。

  但麗姐的話又的確是現實的。帶著斯夫,是絕對回不去從前的,呆在美容院給人洗頭,到底不是長久之計。

  蘑菇有些踟躕。

  晚上,諸葛天地帶她去天津街捱家品嘗小吃,從中山廣場一路散步到友好廣場。廣場上有露天舞會,成雙成對的情侶翩翩起舞,一個歌手在唱卡拉OK:「我早已為你種下,999朵玫瑰……」

  諸葛天地忽然伸出手來拉住了蘑菇的手,蘑菇顫慄了一下,但到底沒有抽回。

  月色朦朦朧朧,讓人看不清。但大連的市中心是不夜的,燈火璀燦,人群熙攘,月亮有沒有,不過是個影子。蘑菇抬頭看看天,不自覺地嘆了口氣。

  她在心中說:「等到他真的送我999朵玫瑰,就嫁了也罷。」

  999朵玫瑰很快地開過又謝了,但是並沒有一片花瓣的芬芳會留在她的心上。

  諸葛天地已經在催促了。醫院最近可能要分房子,如果早日拿到結婚證,或許可以申請大一點的單位。諸葛天地是有計劃的人,不喜歡任何人打亂他的計劃。

  蘑菇想不出拖延的藉口,但同樣也沒有答應的理由。她想這樣當然也可以過掉一生,反正,他向她要求和她向他要求的,都不是感情。

  在新都市裡,因為條件合適而簽訂的結婚合約也許反而會更長久穩固。

  可是,她就是無法把自己的一生同除了石間以外的男人聯繫到一起,也無法忍受將斯夫冠以別人的姓。

  當夏瞳想念她的時候,她也在想念夏瞳。

  無論他們是不是朋友,他畢竟是唯一知道她完整過去的人。石間已死,凡同石間有關的人便都成了她最想親近的人。她忍不住想同他商量,或者,不是商量,只是借他的耳朵一起回憶石間。

  她決定去「干一杯」酒吧找他。

  她只是穿了件很普通的無袖碎花連衣裙,而且素麵。即使是這樣,一進酒吧,她還是吸引了所有的目光。

  是,大連不乏美女,但極少不化妝的真正原裝美女。在熱鬧浮噪的娛樂場所,清冷孤寂的蘑菇有獨特魅力。

  她徑直走到吧檯前,對瞪直眼的調酒師說:「我想找夏瞳,請代我聯絡他。」

  調酒師響亮地吹起口哨,是老大的「馬子」,難怪這么正點。他羨慕老大的艷福,也真心替哥們兒高興,立刻屁顛顛地去給夏瞳打電話了。

  電話由夏瞳本人接聽,他用一種過分冷淡的口氣說:「我在休息,不方便見人。讓她不要找我,過後我會去找她的。」

  調酒師十分同情地將夏瞳的話一板一眼重複給蘑菇,同時推過來一紮啤酒,說:「我請你的。」

  蘑菇笑了,悽美如煙花。她爽快地端起豪飲了一口。

  喧鬧的酒吧,暖昧的燈光,嘶啞的音樂,以及客人划拳擲骰子的叫囂聲,這一切都是她所熟悉的。這一刻,她仿佛回到自己遊戲人間的少女時代。她轉動著酒杯,對調酒師妖媚地笑:「我們賭酒好不好?」

  她把調酒師當作諸葛,在心裡說:「贏了,就再等下一個機會;輸了,就嫁給你。」

  但她不會同諸葛賭。她知道諸葛欣賞她的是哪些地方,如果她真想嫁給他,就永遠不要他看到另一面的自己。

  一個客人湊過來:「小姐,我同你賭好不好?你贏了,我付100塊;你輸了,脫一件衣裳。」

  蘑菇笑得更歡暢了,她將啤酒潑到那客人臉上然後揚長而去。客人叫起來,調酒師連忙出來攔住他。他仍把蘑菇當成夏瞳的「馬子」,生怕惹出事來老大會怪罪他,不得不替蘑菇保駕。

  蘑菇走在夜風中的時候,想起麗姐的話來。做什麼不是侍候男人臉色呢,不見得她孔大小姐有本事做商界女強人。那麼,每天侍候不同的客主,不如天天侍侯同一個大戶。權當從良也罷。

  她在這一刻狠下心來。

  風蕭蕭兮易水寒,美女一嫁兮不復還。

  第二天諸葛天地抱著大束玫瑰再次走進美容院時,蘑菇平淡地問他:「如果結了婚,我做些什麼呢?」

  諸葛天地似乎並不意外,流利地回答:「什麼也不做,呆在家裡等我下班。等我開了診所,你就當我的助手。」

  每天呆在家裡為一個男人洗衣煮飯,等他下班的時候開門對他說:你回來了!

  這種生活蘑菇曾真心渴望過的,但走進門來的那個男人絕不是諸葛天地。

  不過,既然已經永遠不可能是石間,那麼是誰也沒有太大分別。

  蘑菇再問:「你喜歡吃哪些家常菜?」

  諸葛天地立刻明白了,他滿面笑容地擁抱蘑菇,然後對麗姐說:「真抱歉,大概以後我不會再來洗頭了。」

  麗姐笑著湊趣:「那當然,你把美容院開到家裡去了嘛。只是我們這裡的生意起碼要少掉一半了。」

  她的話也不全是恭維,衝著蘑菇來洗頭的客人的確不在少數。

  第二天起,蘑菇便不再上班,全天候為結婚事宜做準備。麗姐一遍遍對客人解釋著:「孔小姐啊,她結婚去了,對象是個醫生,婦產科的,包結婚包接生,服務到位,近水樓台,哈哈哈!」

  但是對著夏瞳的時候她笑不出來了。

  夏瞳一張臉是鐵青的,擰著麗姐的胳膊咬牙切齒地問:「這是什麼時候的事?她前幾天還找過我,怎麼沒有同我說?」那神情,仿佛是麗姐逼蘑菇去賣。

  那晚酒吧夥計打電話給他時,他正在陪表姐下五子棋,聽說是蘑菇找,根本腔也不敢搭一聲。第二天一早他避開櫻桃兒打電話回酒吧,聽說蘑菇對客人潑酒就覺得有什麼不對。擱在三年前蘑菇這樣做也許不足為奇,可是今天的蘑菇,沉靜柔弱,羞怯得近於遲鈍,若不是受了大刺激,絕不會突然野性復發的。

  對於蘑菇,夏瞳始終有種牽腸掛肚的關切。仿佛她是他的親人,他生命里極重要的一部分,是他不可推卸的責任。說到底蘑菇的悲劇由他一手製造。

  不過要說內疚呢倒也未必,夏瞳從不認為自己為保護表姐而採取的非常之舉是錯誤的。但是既然他曾經毀滅過蘑菇,那麼蘑菇也就同他的生命必然地聯繫在一起了,那是他的十字架,他不能迴避。

  夏瞳總覺得,蘑菇出嫁的決定與那天她去酒吧找自己有關,如果自己在那一天見到她,也許蘑菇就不會允婚。這個念頭使他抓狂,他煮海求妻一般地到處找蘑菇,覺得如果再見不到蘑菇他一定會死掉。可是,蘑菇已經辭職,他該去哪裡找她呢?

  他想到斯夫,於是奔了幼兒園去。招待他的正是逼他賠玻璃的那位阿姨,她有些遺憾地告訴他:「石斯夫已經轉了幼兒園。其實這孩子挺聰明,真走了,我還挺捨不得他的。」

  夏瞳衝動得只想把那十三塊玻璃再次砸碎。

  他忽然又想起一個地方。對了,應該找諸葛天地,他才是罪魁禍首。

  可是進到中心醫院大樓時,夏瞳忽然平靜了。他來找諸葛做什麼呢?不許他娶蘑菇嗎?他的立場是什麼?他又有什麼理由?

  夏瞳站在中心醫院的一樓大廳里想,蘑菇從此可以有一個家,斯夫也可以有了一位醫生做爸爸。這聽起來挺不錯的,他為什麼要阻攔呢?

  認識蘑菇這麼久,他從沒見她開心過。也許諸葛天地可以做到?

  阻止諸葛娶她,難道是為了留給自己?可是這又怎麼可能?他是夏扶桑的表弟,畢生的努力都是為了迴避扶桑與蘑菇的衝突,難道會讓她們成為親戚,讓蘑菇管石間叫姐夫嗎?

  夏瞳在大廳里坐了足足一小時後,跛著一條腿艱難地走上樓去找諸葛天地。

  諸葛看到他挺高興,標準的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樣子,躊躇滿志地說:「小夏你是來複診的?來得正好。我正要告訴你,我下個月結婚,帖子隨後送給你。記得一定要來啊。那時候你也該拆石膏了。」

  他仍然是一句話一個句號。夏瞳想,這樣也好,優柔寡斷的蘑菇正該找這樣一個有條有理的人做丈夫。

  他拄著雙拐,苦澀地笑:「一定,我一定來。」

  但是到了那一天,夏瞳還是失信了。他不願見到斯夫站在蘑菇旁邊的情形。大連人管那叫做「拖油瓶」。

  他提前同蘑菇商量妥當,帶斯夫去旅順玩兩天。對表姐,他則只說出門辦貨。他的腿已經完全復原,扶桑便並不多問。

  禮在8月18日舉行,這是諸葛的意思,取意「發又發」。

  蘑菇沒什麼親友可以通知,只給陳百合打了個國際長途。百合去了法國,趕不及來觀禮,但匯了大筆禮金。

  猶豫了又猶豫,蘑菇還是往香港孔方集團總部寄了喜帖。但是娘家卻連一個祝賀電話也欠奉,蘑菇不禁心冷。

  但婚禮仍然很熱鬧,諸葛天地三教九流的朋友很多,把場面搞得紅紅火火的。

  上午是喜宴,下午則到白雲雁水拍照錄相。這是大連人特有的新婚習俗,結婚總得往濱海路上兜一個轉,新郎新娘牽手徒步走過俗稱情人橋的北大橋,然後花車開至白雲雁水錄影。一路上,蘑菇不知與多少新娘擦肩而過,按照本地規矩,邂逅相遇的新娘子之間要彼此交換手帕。真絲的,繡花的,手織土布的,帶香味的,一方方精美的絹帕只在手上停留片刻,便又與下一位新娘換過,不知道最後留在手上的會是哪位新娘的心意。

  蘑菇想,不知道這種風俗到底有什麼用意。是一種彼此的祝福嗎?或者是一種諷刺?一個女子于歸一位男子,不過就像一方繡帕因緣巧合落到一位物主手上,在這之前,那帕子經了多少人的手,物主全然不知。而手帕也最多只記得第一個和最後一個,中間的,都不算數。

  蘑菇最後換到的帕子,是一方水紅的繡緞,角落裡用深紅的線細細繡了兩個字母:XA。蘑菇猜測,這是什麼意思呢?新娘名字的縮寫?新郎新娘兩人的姓氏?或者是「相愛」這兩個字的打頭大寫字母?

  她在把玩繡帕的時候,諸葛天地在檢查禮品,一邊逐個評價:「老王小氣鬼,這套酒具光有個包裝,有機玻璃充水晶,超市里最多100塊,虧他拿得出手;還是小李夠意思,禮金一給就是1000,沒白替她說好話留她在婦產科;這套CD化妝品是送你的,你來看看是不是正品?還有這套真絲睡袍,倒是繡得別致,就是太不禁穿,哎,你穿上讓我看一看……」

  蘑菇有些驚訝。諸葛天地同她說話的口氣仿佛老夫老妻閒話家常,沒有一點兒新婚的意味,就像漱口刷牙一樣,有種順理成章的味道。不過這樣也好,免她尷尬。

  諸葛天地安排一切事都是合理而正確的。一切都在他計劃中,分房子,簡單地裝修(因為他說過他們不會在這裡住很久,不必在裝修上花大價錢),帶她回南方老家見父母,選定結婚日子。他仿佛無所不能,也沒什麼難得倒他。

  諸葛父母對蘑菇印象很好,母親尤其慈祥,是典型的良母。她把蘑菇的手放在掌心裡一遍遍摩挲著,問她:「幾歲了?」好像她是小小稚童。

  蘑菇亦如小童般柔順地回答:「24整歲。」

  諸葛母親便不再說話。

  後來諸葛天地告訴蘑菇:「我本來還應該有一個妹妹的,但是媽媽生她的時候難產,沒能順利接生。這成為媽媽的一塊心病。如果妹妹可以活到今天,剛好24歲。我做婦產科醫生,也是為了我媽。我要經我手的每個生命,都可以活著來到這個世界上。」

  那一刻,蘑菇覺得,活著畢竟是好的。

  至少,活著可以經歷,可以感受,可以觸摸真絲的柔軟欣賞紅色的鮮艷。大紅的京繡長睡袍艷如桃花,襯著蘑菇一張濃妝的臉,美得驚人,美得不真實。

  這個絕色的佳人,是他的新娘。血肉之軀的諸葛天地終於不再平靜,手中的禮包落到地上,他向蘑菇走過來。

  黑暗中,他不曾見到,蘑菇的淚滴落在真絲的大紅睡袍上,一路骨碌碌滾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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