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首席情人

2024-10-09 01:16:38 作者: 西嶺雪

  1999年1月12日,一個很普通的冬天的早晨,蘑菇同往常一樣起床、洗漱、服藥、然後做稍微的晨練。

  可是忽然之間,她腹部劇痛起來,仿佛有七八隻手在抓在撓,大顆的汗滲出,渾身哆嗦,沒有一點兒力氣。

  蘑菇衝進洗手間嘔吐起來,接著是驚天動地的腹瀉,然後又是無止盡的疼痛。

  她不是一個大驚小怪的人,可是這樣的疼痛仍然使她難以從容,只得強撐著給諸葛天地打了個電話。

  諸葛很快趕了回來,一看蘑菇的情況,便非常肯定地說:「壞了,你這是流產了,需要馬上進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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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蘑菇立刻大叫:「我不要進醫院!」

  「不去醫院也行,來,躺下來,讓我替你做進一步的檢查。」

  這時蘑菇開始流血不止,諸葛不許她躺下,命她蹲在便盆上,但不能坐馬桶。蘑菇不明白,但沒有力氣追究,只有照辦。

  可是一直過了兩三個小時,情況毫無好轉,諸葛緊皺著眉說:「不行,得馬上動手術。幸虧我把手術器材帶了回來。」

  蘑菇這會兒有一點清醒,驚恐地說:「我不要手術,我要把他生下來。」

  諸葛很嚴肅地看著她,就像一個醫生看著一個患者,十分權威地說:「你必須手術,你已經小產了,流產流得不乾淨,對身體會造成極大影響,如果細胞繼續生長,就更加麻煩。相信我,刮宮只是個小手術,很快的。」

  蘑菇虛弱地嘆息:「為什麼會這樣?」仿佛控訴。

  諸葛只是簡單地回答:「意外吧,誰知道。大概是你身體素質弱,懷孕初期不慎小產也是很平常的事,沒什麼大不了。」

  他輕描淡寫地說著,一邊開始準備手術器械。在家裡也像在手術室,一絲不苟地洗手、消毒、清潔手術器械,金屬互相撞擊的聲音在寂靜中顯得格外清脆,蘑菇忽然想起那隻做試驗的小白鼠來。

  諸葛將她的雙腿吊起,固定,然後,仿佛閃電劃穿黑夜,冰冷的器械鋒銳地插進了她的身體,蘑菇忍不住痛楚地叫起來。

  痛一陣緊過一陣,疼得整個人飄浮起來,恍惚中,蘑菇似乎見到一條長長的走廊,一個小小的孩兒在盡頭哀哀地喊:「媽媽,幫幫我——」

  孩子!蘑菇開始撕心裂腑地狂叫,不僅僅是身體的疼痛。她在殺死自己的孩子哪,她和諸葛天地,他們合力孕育了這個生命,卻又合力扼殺了他,她如何忍心?

  「蘑菇,靜一靜!很快就好!」耳邊傳來諸葛鎮定自若的聲音,他還是那麼一如既往地從容平靜,他在殺死自己的孩子,卻像面對一個普通產婦一般若無其事,這個冷血的人!

  劇烈的疼痛中,蘑菇忽然清醒地想到一個問題:自己的流產,真的是意外嗎?她想起諸葛開給她的那些補藥,誰敢保證裡面有沒有混進一兩粒「特效藥」。諸葛天地,她的丈夫,竟然料事如神地提前準備好了手術器材,他真的是為了體諒自己才要在家中做手術嗎?或者,根本是為了掩人耳目?

  「媽媽,幫幫我——」蘑菇仿佛聽到了孩子微弱的呼聲,越來越遠,直至消失。

  手術器終於離開她的身體。大局已定。蘑菇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耳畔,只聽到諸葛輕鬆地說:「好了。」他用鑷子從血水裡箝出一個白色拇指大的肉塊,說:「已經下來了。」

  蘑菇已經沒有力氣,一歪頭睡了過去。

  直到第二天早晨,蘑菇才明白,昨天諸葛天地從血水中箝出、後來又自馬桶里沖走的,便是她孕育了一個多月的小生命,她的孩子!

  拇指大,白色的小小一塊肉,只需要幾秒鐘,便順水沖走了,仿佛從來沒有存在過。可是如果允許他再留存九個月,他原是可以成為同蘑菇同諸葛天地一樣的活生生的人的。但是,他竟沒有這個幸運來看世界。

  在他連胳膊腿還沒有分清的時候,它便被輕輕易易地判了死刑,被扔到馬桶中,就那麼「嘩」地一下,放水沖走了。

  蘑菇想起當時諸葛的語氣,「好了,已經下來了。」如釋重負,順理成章。

  蘑菇現在相信了,醫生的確是上帝的另一隻手。

  劊子手!蘑菇不自覺地握起了拳頭。這一刻,她忽然對諸葛、對整個世界充滿了怨恨。為什麼?為什麼她的孩子要被這樣無辜地犧牲掉?她到底有什麼錯,她一個個的孩子,都不被獲允順利地降生!不公平!太不公平!

  諸葛為了安慰蘑菇,特地從寄宿學校接回了斯夫。但是蘑菇緊緊抱著斯夫,不停地流淚,從醒過來到現在沒有說過一句話,甚至拒絕正視諸葛。她仿佛決意從此關閉自己的心,以沉默來與整個沒有公平的世界對抗。

  世上男人與女人戀愛結合,大抵不會超過三種結果:那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的自然心滿意足;而那種瓜得豆,種豆得瓜的也未必沒有意外之喜。最苦的是蘑菇,卻是種瓜也得草,種豆也得草,左右都是錯。

  她不由得心灰意冷,覺得根本自己這個人生在世界上就是一個錯誤。

  諸葛請了兩天假,安慰的話不知說了多少,蘑菇只是充耳不聞。諸葛便有些煩了,第三天照舊上班去,只囑隔壁飯店到時間送盒飯過來。

  小斯夫百無聊賴,便獨個兒看電視。忽然大喊大叫起來:「咦,我認識這個叔叔的,他長得像我,我在醫院看見過他,還跟他說過話,他說他和我是一個姓。」他搖著媽媽的手,逼著她同自己一起看,「媽媽媽媽,我認識這個叔叔,你說他是不是和我長得很像?」

  蘑菇被動地抬起眼來,忽然如遭雷擊,震盪地看著電視屏幕,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石間!

  電視上那接受採訪的成功企業家,談笑風生的期貨公司總經理,竟是石間!

  他還活著!石間!他竟然活著!

  蘑菇不能相信,她只覺頭腦轟轟作響,電視裡說些什麼完全聽不見,來來回回只縈繞著兩個字:石間石間石間!

  石間活著!石間原來一直活著!

  蘑菇本能地將自己的手送到唇邊狠狠一咬。

  疼!手背上牙印宛然,是真的疼。那麼,不是做夢了?是真的!時間真的活著!

  忽然之間,所有的知覺與思想都甦醒過來,蘑菇一疊聲叫起來:「斯夫,快,快,給你夏瞳叔叔打電話,說我找他,讓他馬上來,就來!」

  「唉!」聽說是找夏叔叔,小斯夫巴不得一聲,立刻拿起電話,熟練地撥出夏瞳的號碼。

  夏瞳一分鐘也不耽誤地趕了來,進門便說:「什麼事找我這樣急?聽斯夫說你病了,什麼病?」

  但是蘑菇根本不理會他在說些什麼,只直勾勾看著他問出一句話:「石間是不是還活著?」

  夏瞳立刻呆住。

  蘑菇一字一句地說:「我剛才在電視上看到他,我要見他!」

  夏瞳暗暗吐一口氣,該來的終於來了,他到底躲不過!

  他在心裡衡量一遍,說:「好,讓我先打個電話。」

  接電話的是夏扶桑。只不過微微地一愣,立刻說:「你帶她來見我好了。」仿佛早已預知會有這一天,養兵蓄銳,只待一戰。

  夏瞳佩服表姐的鎮定。但他仍頭疼如何向她交待石斯夫。

  躲得一時是一時吧。夏瞳同蘑菇商量:「讓我先把斯夫送回學校好不好?」

  蘑菇這時候只要見石間問個清楚,余者都不在心上,隨口答:「好。」

  但是她卻沒有見到石間。

  她只見到夏扶桑。

  夏扶桑已經搬了新家。自哪咤出生後,這已是他們第二次搬家,房子越來越大,裝修越來越豪華,家俱卻越來越簡單。扶桑這天只穿著家常袍子,真絲的畫著大幅荷花的國畫睡袍。頭髮松松挽起,標準家居女主人的樣子。行動說話有一股慵懶的媚態,因為太努力於平常了,反而顯得有些僵硬。

  但蘑菇不是欣賞她的演技來的,蘑菇只要石間。

  一如四年前,蘑菇直統統地提出:「石間呢?我要見他!」

  「他死了。」扶桑淡淡答。

  「你胡說!」

  「我沒有胡說,對你而言,他的確是死了。」扶桑平靜地,語氣不容置疑,「你最好相信。」

  她示意蘑菇進屋,禮貌周到地招呼她坐下。然後對在一旁好奇地盯著她們看的櫻桃兒和小哪咤吩咐:「櫻桃兒,你帶哪咤進去玩。我這兒有客人,你去倒杯……」回頭問蘑菇:「茶?咖啡?還是飲料?」

  蘑菇瞠目,不知對答,顯得有點呆。

  扶桑笑笑,對櫻桃兒說:「那就咖啡好了,兩杯。給夏瞳拿罐啤酒。」面面俱到,如長袖善舞。

  蘑菇仍是呆呆地,也不坐,只固執地堅持:「我要見石間。」

  扶桑瞅著她,很耐心地解釋:「他現在在上班,只怕沒時間見你。而且,我想他也未必願意見你。」

  「我不信!」

  「是嗎?」扶桑溫和地笑笑,回身用鑰匙打開抽屜,取出一疊照片,把最上面的一張遞給蘑菇,「這是你吧?很漂亮。」

  蘑菇看到四年前的自己,明眸皓齒,神彩飛揚,倚在石間身旁,如小鳥依人,那是她的全盛時期,一生中最美的歲月,仿佛吸盡天地精華最圓潤新鮮的一隻水果。她茫然地轉向鏡子,鏡中的她,今天的她,蒼白,憔悴,發如飛蓬,瘦骨伶仃,如果是水果,也已是過期的風乾的水果,毫無生氣。

  她有些躊躇起來,真的要以這副相貌與石間重逢嗎?可是,又有什麼所謂?只要她還是她,他也還是他,就算紅顏如槁,青春不再,又有什麼所謂?

  她鼓勵著自己,倔犟地抬起頭來。正要再一次大聲提出自己的要求,卻見夏扶桑將其餘的照片在茶几上一一鋪開,竟都是綺年玉貌的美女嬌娃。

  蘑菇愣住,隱隱地覺得有什麼不對,可是不願意相信。

  而夏瞳已然失聲:「表姐,原來你知道……」

  他說不下去。那些照片裡面,有小周,有安子的姐姐、那個時裝模特兒,還有許多夏瞳也不認識的女子,但是他心裡有數,自然都是石間的露水情緣。他忽然有些失落,發現自己其實並不了解這個表姐。

  扶桑的聲音里聽不出悲喜,平靜地,略帶一點淡淡的抱怨:「一個女人的成功在於永遠地擁有一個男人;而一個男人的成功卻是隨時可以擁有不同個女人。石間吃了那麼多苦,成功得不容易,所以玩得也就比一般人更厲害。不過,他說過,曠課與忠誠無關。」

  她看著蘑菇,微微一笑,「石間把偷情比做頑童曠課,他有時其實像個偷嘴的大孩子。我有的時候也同他生氣,可是回頭想一想,什麼事不是經一塹長一智?以前大家子的少爺長到十三四歲,便由大人帶到窯子裡去見識一番。只為,經過了,就不再惦記著,不會太把那當回事兒,就反而收了心。」

  說到「窯子」,她故意頓一頓,仿佛難為情似,然後嘆口氣,接下去,「我縱容石間,也是一樣的道理。現代的年輕人,可能會覺得我老土了,觀點太陳舊。可是沒辦法,女人總歸是女人,我不是那種可以起來革命的瀟灑女性,我這輩子只得石間一個人,只好縱著她。」

  她說得這樣無奈,恰如其分地憂傷,卻又知天認命地順服著,是一個賢能至極的主婦,以寬容、以委屈、以智慧、以賢良守衛著也統制著她的家庭她的世界,不容侵犯。偷窺可以,但,不可逾界。

  扶桑一一指點著手中的照片,輕嘆著:「這些,都是石間的新歡舊愛吧,長的一兩個星期,短的只約會一兩次便丟開手,沒一點兒常性。」口氣像一個縱容的母親,言若有憾,心實喜之,洋洋自得地誇耀著自家男兒的英武不凡,「你知道他那個人,走在人前,總會有女孩子多看兩眼,我總不能讓他做色盲啊。他又不是柳下惠,別說坐懷不亂了,就是目不斜視也做不到。又天生愛玩,處處留情,好在也沒捅出什麼大亂子來,也知道顧家,知道疼孩子。大格兒上,就算是個好當家了。所以,我也就睜隻眼閉隻眼,由得他了。總不成那麼大個人,還天天用繩子拴在身邊不成?」

  蘑菇只覺得自己的一顆心一點點沉下去,沉下去,直沉進無底的深淵,永世不得超生。扶桑的聲音在她耳邊「嗡嗡」地響著,她說的石間,同她認得的石間,是同一個人嗎?她看著夏扶桑,她是石間的妻,她與他的背後,一樣也有風花雪月,誓山盟海,要有多少的緣遇與離合,不相識的男女才可以結為夫妻?還有那些照片……原來,自己並不是他唯一的故事,甚至未必是他最柔美的故事,而不過是他生命中穿過的又一座橋踏過的又一條河罷了。

  淚水落下來,一滴,兩滴,不可自抑。然而,本能地,她仍然虛弱地囁嚅:「不,他待我是不同的,他……」

  「他對你的確不同。」扶桑大度地,「第一個嘛,總會特別些。你,應該算他的情人中的首席吧……」

  夏瞳忽然插口:「表姐,別再說了。」

  扶桑詫異地看看夏瞳,夏瞳不由低下了頭。他自己也震驚,表姐與蘑菇之間,他竟然似乎維護蘑菇多一些。表姐不是他一直捍衛的神嗎?他,竟背叛神祉?可是,看到蘑菇無聲地落淚,他止不住地心痛,他希望自己可以保護她,為她而戰。但是,他的敵人竟是他至為尊敬的表姐。讓他如何執戈?

  扶桑緩和一下語氣,頗真誠地說:「其實,我應當感激你的。」知道蘑菇不會懂,便又耐心地解釋,「不是你,也會是其他人。但對手是你,我輕易獲勝,且終身免疫。是你的故事讓我成熟呢。虧那時還當成天驚地動的大事。」她自嘲地笑笑,「總要有第一次的,現在好了,他經過那一次,知道不值,再也不會為不相干的人鬧得家宅不寧。都是成熟的人了嘛。」

  夏瞳又一次忍不住要開口,卻生生忍住。他憐惜地看看蘑菇,蘑菇已經整個地崩潰了,渾身顫抖著如一片風中的葉子,卻還拼著最後一絲勇氣堅持著:「我想見他,我要親口問他。」

  「那你等他下班吧。」扶桑不在乎地,回頭看看掛鍾,「那你要多等一會兒。只不過,我覺得他不會願意見你。石間不是那種拖泥帶水的人,過去了就是過去了,誰會願意有事沒事把舊傷疤翻出來看一遍又一遍呢?好比一出折子戲,你只不過是一個配角,你的戲份已經完了,就該適時退場了。在某一段時間出現,是情節需要,延時不下,就顯得枝節了。」

  是這樣!石間和夏扶桑,本來天造地設的一對夫妻,只是日久生厭,於是耍一點花槍,小小出軌一下,以為調劑。然後一個浪子回頭,一個久經沙場,遂燕燕于歸,小別勝新婚。蘑菇的臉越來越蒼白了,腿上濕濡一片,又流血了,流吧,流盡身體裡最後一滴血,再也不要醒來,再不要看這個無情的世界。一出折子戲里,個個都是老手,只慘了不解世事的雛兒,懵懵懂懂地撞進來,做了回跑龍套的,冤枉地給人家白相,還要讓人笑不知進退。

  扶桑談笑自若,句句都是警世名言:「人生如戲,哪個是導演,哪個是龍套,非關命,不由天,怨只怨自己學藝不精。一朝看破,視人生如舞台,找個適合自己的角色總是容易的。怕只怕至死不悟,生就張丑角面孔偏要掛頭牌,拼了命在向前鑽,鑽得面目模糊,終究還是被踢下台去。正所謂一招錯,滿盤皆落索。最重要不可搬錯劇本,對錯台詞。」

  這番話搬進書中去,現成就是一段人生感悟小品文,夏瞳真正領教表姐的好口才了,她每一句話都像刀,隨便一劈,刀刀見血。

  蘑菇眼前已漸漸模糊,原以為曾經滄海難為水,真愛一生只有一次,其餘的日子,是荊刺鳥將利刺插入胸膛的絕唱,悽美而無望。生命只用來懷念,連歡笑也是犯罪。卻原來不是這樣的,原來自以為生死相隨的摯愛只是一出鬧劇!一旁,夏扶桑仍在不依不饒地教訓:「你要是一定要等,那也隨你。不過我擔心,要他親口拒絕你,只怕於你面上不好看……」

  「表姐,你太過分了!」夏瞳忍無可忍,大叫一聲。

  扶桑大怒:「瞳,你竟幫她!」

  但蘑菇已經再聽不清她們說些什麼,她一雙手無助地伸向虛空,搖搖欲墜。昏倒之前的最後一個念頭是:如果我還可以重新醒來,我一定會報復!報復傷害我的每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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