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公主墳

2024-10-09 01:13:51 作者: 西嶺雪

  1

  吳應熊一直都是個抑鬱的少年,卻非常有分寸,很從容,也很深沉。然而這段日子,他失去了以往的鎮定,變得神不守舍、睡不安枕、並且詞不達意起來。甚至在和順治對奕的時候也是心神恍惚,頻頻出錯。

  早在南苑狩獵的時候,順治已經查覺到這位伴讀的不同尋常,這天見他七情上面,便要詐一詐他,故意沉下臉來問道:「你如此不用心,是在戲弄朕呢,還是輕視朕的棋藝?」

  憑空降下這樣大一個罪名,吳應熊只好跪下請罪:「皇上恕罪,草民不敢,實在是棋藝平平,不堪對奕。」

  順治道:「我給你一個贖罪的機會,如果你實話實說到底有什麼心事,我就饒了你;如果你再設言欺騙,就別怪朕不通情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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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吳應熊覺得為難,大凡一個人有了很重的煩惱,心思和口才就都會變得遲慢,不擅機辯,並且莫名的委屈會使他湧起一種近似「豁出去了」的情緒;而且他壓抑得太久,也著實想找個人訴訴煩惱,一吐為快,即便那個人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也顧不得了,本來他在京城也沒什麼朋友,好容易遇見一個明紅顏,還給一轉身弄丟了。

  南苑狩獵的日子裡,吳應熊沒有一刻不想著明紅顏。尤其她在大雪中突然出現的那一瞬,已經成為他記憶中最美的定格。她絕美的笑容,黑亮的眸子,她身上的紅斗篷,手中的油紙傘,映著漫天飛雪,便如一剪寒梅,隱隱飄香。只要他閉上眼睛,就可以看到她,嗅到她,沁入肺腑。

  那天在雪中,他們沿著城牆根兒走了好遠的路,說了半宿的話,好像把什麼都談完了,又好像什麼都沒來得及說。他甚至沒有告訴她自己的真實姓名。他說不出口。她那么正義凜然、懷念故國,他能夠告訴她自己就是叛徒吳三桂的兒子嗎?於是,當她問他的名字時,他含糊地說自己姓應,單名一個雄字,客居於此,跟一個親戚學做生意。因為自己的謹慎,使他也羞於向她詢問得更多。他只知道她叫明紅顏,在茶館做管帳,除此便一無所知。分手後,他真是覺得悔恨,覺得自己太不了解她了,想她想得越深,就越覺得對她所知有限,覺得這思念的空洞和浮淺。

  相思與愛慕總是雙胞孿生的,心裏面一旦住進了某個人,思念就會同時進駐他的心裡,即使面對面看著也還會覺得不安,生怕她在下一刻忽然消失,更何況見不著的時候呢?

  認識明紅顏,讓他同時了解了兩個古老的成語:一個是「一見鍾情」,第二個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從南苑回來,吳應熊第一件事就是奔去了茶館,然而茶館掌柜告訴他:明紅顏並不是自己的女兒或親戚,只是親戚介紹來管帳的,前不久已經辭了工,說要出趟遠門,什麼時候回來不知道,也許,永遠都不再回來。

  無邊的失望和憂慮讓少年吳應熊的心裡充滿了陌生的情緒:相思、渴望、恐懼、嚮往、患得患失。永遠再也見不到明紅顏的恐慌充溢在他的心中,讓他焦慮得要發狂了,每天一有時間就在大街小巷裡穿梭、尋找,可是他自己也知道,這樣做是徒勞的。茶館老闆說過,明紅顏出了遠門,她根本不在北京城裡,就算自己能夠把偌大京城掘地三尺,也還是找不見她的。可是,就這樣呆呆地守在這裡等著奇蹟出現嗎?如果她永遠都不再回來那又該怎麼辦?

  就是這過度的思慮使得吳應熊失去了以往的鎮定,而在順治面前暴露了心事。他一反常態,就像一個普通的情竇初開的饒舌少年那樣,把心裡的話一股腦兒地傾倒出來。那都是心窩子裡掏出來的最真誠最私密的話啊。少年所傾慕的第一個少女是他心中的寶藏,絕對不會輕易讓人看見的,如果他肯打開心扉來使人照見,也就是把這個人當成了心腹知己——至少是在傾訴的那一刻把對方當成了知己;同樣的,當一個少年第一次聽到他的同齡人心底最深沉的秘密的時候,也會因為知道了這秘密而莫名激動,並在瞬間與對方親熱起來,以為自己走進了對方的心深處,有責任有義務幫他保守這秘密、並且投桃報李地奉獻自己的秘密。

  交換秘密是少年人構建友誼的重要橋樑。一君一臣在傾刻間把對方當成了無話不談的知己摯交,都急不可待把自己最重要的秘密推心置腑。而且最重要的是,順治覺得吳應熊的話聽起來好耳熟,就仿佛是替自己說出來的。然後,他如夢初醒地明白了,這也是他自己的故事,自己的煩惱,自己的愛情。他的心底,也藏著一個與眾不同獨一無二的女孩,他也把那個突如其來悄然而去的女孩弄丟了,他也在無望的等待中執著而纏綿地思念著渴望著,這可真是太巧了!

  「我也認識一個女孩……」這也是順治第一次跟同齡的男孩子說起那個神秘的漢人小姑娘,他惆悵地說:「你畢竟還知道她的名字叫明紅顏,而且和她說了那麼久的話;我卻是連她的名字也不知道,而且就那一次聊天,她還時嗔時喜地,沒有好臉色。我是發過誓要封她做妃子的,可是宮裡選秀的規矩必須是旗人女子,所以我就算頒旨天下,也是不可能找到那個女孩兒的了。」

  「可你是皇上啊,你可以頒一道旨,允許漢女入宮,以表示滿漢一家的決心。」吳應熊獻計,忽然想起一個顧慮,小心翼翼地補充,「可是,如果明紅顏也中了選,皇上可不能據為己有,要把她指給我。」

  順治大笑:「我偏不,你不是說滿漢一家嗎?我自己呢娶一位漢妃,你呢,我就偏賜婚一位滿洲格格給你。」

  吳應熊明知皇上是開玩笑,故意苦著臉說:「那可慘了,我們漢人講究女子要『三從四德』,是要『未嫁從父,已嫁從夫』的,滿洲貴族的規矩可是夫憑妻貴,我要是娶了一位格格,還得天天給格格磕頭請安,可真是苦差事。」

  順治說:「我也覺得漢女比旗女好,又溫良恭儉讓,又講究文采女紅,你的那位明姑娘,是不是很溫柔很漂亮?」

  「不僅僅是漂亮。」吳應熊陶醉地說,「是一種艷,冷艷,像雪地上的一株梅花。」其實那天茶館附近是不是有梅花樹他已經想不起來了,可是記憶的背景里是有的,就在大雪深處,隨著她的身影一道出現。直到今天,他想起那天的情形時,鼻端仿佛還能嗅到幽幽淡淡的一陣梅香。

  「雪地中的一株梅花。形容得太好了。」順治讚嘆,「我說那個漢人小姑娘,也是那樣一種氣質,一種神韻,冷艷香凝,就像雪地里的梅花,又傲氣又神氣!」

  吳應熊問:「那麼你覺得那個小姑娘是你見過的最美的女孩的嗎?」順治認真地想了想,搖頭說:「那倒未必。她只是有種特別的韻味,像冰花,整個人是透明的,反射著太陽光,晶瑩玲瓏。其實一個六七歲的小姑娘能有多美呢,也就是『明眸皓齒』四個字罷了,若論漂亮,也還不及十四妹建寧格格。」吳應熊聽了「建寧格格」四個字,眼前立刻便出現了一個刁蠻驕橫的小公主形象,不禁苦笑搖頭,不敢苟同。

  順治並不知吳應熊當初射鴉原是被建寧陷害這段隱衷,只笑道:「你不相信?十四妹真的是後宮裡最漂亮的格格,又聰明,可惜不肯多讀書。」又問,「那麼你見過的最漂亮的女子是明姑娘嗎?」吳應熊也認真地想了想,道:「也不是。」順治詫異:「居然不是?那麼又是誰?」吳應熊有些羞郝地回答:「是陳圓圓?」

  「就是那個『色甲天下之色』的陳圓圓?」順治大為好奇,「那個陳圓圓,到底長得什麼樣子,真的有傳說里那麼漂亮嗎?」

  「她,不僅是漂亮,還很特別……」吳應熊娓娓地講述起來。他本來應該是恨她的,因為她給他的童年和少年帶來了那麼多的羞辱和壓抑。早在見到她之前,他就常常聽到母親念叨著她的名字,母親把她叫做「賤人」、「婊子」、「娼妓」,用各種惡毒的骯髒的詞彙來形容她、詛咒她,因她低賤的蒲柳出身和高超的狐媚手段。小小的吳應熊聽得久了,雖然不是很懂得男人和女人、女人和女人之間的戰爭,卻也知道「陳圓圓」三個字即代表著邪惡與災難。然而切身之恨還是來自於真正的戰爭,來自於大明的覆亡,最重要是大明覆亡多少是由於父親的叛國。

  天下人都知道,吳三桂是為了陳圓圓才變節的,「慟哭六軍皆縞素,衝冠一怒為紅顏」,那真是彌天大禍、千古奇恥。父親從此牢牢戴上了「天下第一大漢奸」的罪名,而吳應熊的一生也打上了漢奸之子的烙印,永世不得翻身。

  他恨陳圓圓,恨這個給母親製造了無數眼淚、給父親帶來了千古罵名的風塵女子。可是,他卻從第一次在宏覺庵里看到她時,就徹底地原諒了她,甚至,迷上了她。是一個少年對成熟女子的迷戀、尊重,更是一個凡人對於世外仙姝的仰慕、甚至崇敬。

  那時候她已經洗淨鉛華,成了一個帶髮修行的姑子,深居在庵堂里,以青燈木魚為伴,抄經誦佛為生。冉冉青煙憔悴了紅顏,喃喃綸音代替了歌聲,她再也不是傳說中那個千嬌百媚、「色甲天下之色,聲甲天下之聲」的絕代佳人,再不是那個風情萬種、「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的秦淮名妓。她那麼沉默,那麼安靜,那麼心如止水,那麼玉潔冰清,讓人無論如何也不能相信,就是這個女子曾經顛倒眾生,傾覆歷史,左右了明、順、清三朝的風雲變幻。小男孩尚不懂得分辨一個女子的美麗,但是卻已經本能地覺得她好看,那種好看是蘊藏在她的眉梢眼角、舉手投足、每一個眼神、每一聲呼吸里的,她和他們談論茶道,講解佛經,非但沒有半分風塵味,甚至不帶一點菸火氣,比他生平所見的所有女子都清秀,優雅,而且可親。從此他便迷戀上那世外桃源的去處,傾慕那世外仙姝的女子,醉心於那女子侃侃而談的茶道禪經。有時候父親忙於政事,久不返家,他也會借著給庵堂送香油口糧的機會獨自前去探訪……

  「我就是跟著圓圓阿姨學會的喝茶。」吳應熊最後說,「圓圓阿姨說過:一杯茶,總得有茶水,茶葉,茶杯。再不講究器具環境,這三樣總不可省,不然就不成為一杯茶了。我父親雖然派了許多人去伏侍她,可是她洗杯、煮茶,從不肯假手於人,連泉水也是親自從山下挑上來。她說,這輩子她沒真正做成功過什麼事,能歌善舞只是害了她,皈依佛門也不能避開紅塵,就只有煮茶喝茶這件事,是她可以自己一手一腳來完成的,所以,她一定要親手做好它,做成一杯屬於自己的茶。」

  順治悠然神往,讚嘆道:「沒想到風塵中也有那麼出類拔萃的女子!從前聽人說秦淮八艷,只當青樓里哪會有什麼明珠美玉,不過是文人墨客的誇張渲染罷了。如今聽你說起陳圓圓,才知道傳言不虛,什麼時候能真正見識一下才好呢。」

  這天下午的大書房裡,少年順治和吳應熊,一個是當朝皇上,一個是權臣之子,卻興致橫飛地談論著天下胭脂,就像兩個大男人那樣對女人品頭論足,從天下最特別的女孩一直說到天下最特別的女人。兩個人又驚又喜地發現,他們所喜歡的女孩、所欣賞的女人,都是這樣驚人地神似。當吳應熊盛讚陳圓圓的稀世姿容之際,順治也在對長平公主的絕代風華讚不絕口。她們的出身雖然判若雲壤,一個賤為歌妓,一個貴為公主,然而殊途同歸地,都在改朝換代後出家做了尼姑,而且,都熱愛茶道。

  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一天是兩個少年真正結緣成為知己的開始,也是他們從少年走向成人的重要標誌,那就是男人對於女人的興趣。

  2

  入秋之後,哲哲太后的病情每況愈下,捱到冬至,終於撒手仙逝,追諡為孝端文皇后。享年五十一歲。

  因為是大清遷都後第一次國葬,皇父攝政王以國庫虛乏為名,並未舉行大禮厚葬,只命王公近臣們祭奠致意。靈堂設在壽康宮,大殿和東西兩廡布滿白幔,旌旗幡幢林立,又設了水陸道場,請了僧道焚香念經數日。其間莊妃皇太后只來了一次,一身玄色長袍,在靈前大禮致祭,一時器聲與哀樂並舉,悲聲大作。皇太后本人有沒有哭過,流沒流淚,誰也沒有看見。

  頭七這日,宮中舉行小丟紙儀式,照規矩要將孝端文皇后生前用過的冠袍履帶、珍玩器皿,由身邊最親近的人在靈宮焚燒。哲哲沒有兒女,這宮裡最親近的人就是侄女大玉兒。然而大玉兒貴為皇太后,當然不會操此賤役。因此,這差使就只能由主事女官迎春完成。

  迎春跪在壽康門外,一邊燒,一邊哭,一邊挑撿出小件的珠寶玩器偷偷藏起,預備自己日後享用——太后死了,自己在這宮裡大抵是再沒什麼好日子可過的,從前都是別人奉承自己臉色,今後大概要輪到自己奉承別人臉色過活,少不得要給人些好處;說不定還會被攆出宮去,那就更需要幾兩銀子傍身了。正自打算著,吳良輔傳旨來了。

  大太監吳良輔一走進壽康宮就敏感地聞到了一種氣味,那是老太后哲哲在此衰竭、蒼老、乾枯、脫髮、腐朽、發臭、直至咽氣猶然死不瞑目而留下的一種曖昧渾濁的氣味。不是簡單的臭,也不僅僅是酸,而是混合了體味與藥味,怨氣與屁氣的一種混沌之氣,簡直像一道詛咒。吳良輔立刻就明白了聖母皇太后為什麼不願意來壽康宮,親姑姑死了都不肯多看兩眼。別說至高無上金枝玉葉的皇太后了,他這個半拉人兒都覺得嫌棄,覺得厭煩,恨不能敬而遠之。因此擰著眉毛捏著鼻子匆匆傳命:主事宮女迎春事主多年,忠心耿耿,太后生前視如己出,恩寵有加。今太后不幸仙逝,身無所出,不忍使其孤獨上路,遂特賜藥壽康宮,命迎春殉主,以郡主之禮附葬。

  迎春接了旨,如雷轟頂,號啕大哭,自知求饒無用,只求吳良輔去請忍冬過來話別幾句。

  吳良輔卻是一分鐘也不願意多呆,他還急著回去覆命呢。一個死了的老太后,一個將死的過氣宮女,他何必要給她什麼情面?只管不耐煩地催促著:「姑姑哭過,就該上路了。姑姑往日做執事女官,好爽快颯利的一個人,怎麼今日這樣粘乎起來?」一邊使眼色與小太監,一左一右拉住迎春兩臂,將毒酒強灌下去。

  迎春先還使力掙扎,無奈那酒發作得甚快,不待完全灌畢,已經一口鮮血噴出。接著,眼角沁出兩行淚來,漸漸不動。吳良輔看著死定了,這才滿意地點點頭,親自上前,拔去迎春插在鬢邊的一枝銀簪,揣在懷裡。小太監順子不解,笑問:「吳公公要這女人用的東西幹什麼?就是送到當鋪里,也值不得幾錢銀子,難道還看得進公公眼裡?」

  吳良輔冷笑道:「誰說是我要?我是要送給忍冬姑姑做個念想兒,她們兩個是一同從盛京來到北京的,現在一個走了,另一個能不想嗎?別的做不了,替她捎句話留個信物總還做得到。」

  小太監順子恍然大悟:「原來公公是想送個現成人情兒,饒是殺了人,還要叫親屬謝你。人家說『兩面三刀』,公公做人,可不止兩面這麼簡單,那真起碼要算是『八面玲瓏』。公公常教我說做人要留一手兒,這便是您老人家的留一手兒吧?」

  吳良輔笑道:「我何止一手?臭小子,學著點吧。」他在宮中度過了二十幾年,從大明看到大順,從大順看到大清,看到太多的波譎雲詭、爾虞我詐。無論是太監宮女,還是金枝玉葉,有的時候,他們的命其實都是一樣地賤。妃嬪們為了邀寵攬權,彼此勾心鬥角,橫生枝節,無所不用其極,甚至不放過對手腹中的胎兒;太監為了攀高附貴,或是與宮女對食兒,不惜賣主求榮,殘害同伴;至於那些阿哥們為了有朝一日坐上金鑾殿,所動用的手段與心機就更加駭人聽聞,動轍就是成百上千人的犧牲與傾軋;就連貴為九五之尊的皇上,也要時時刻刻日日夜夜地提防警惕,怕被臣子們蒙蔽,怕被妃子們利用,甚至怕被親生兒子們謀害。

  暗殺與姦情在宮裡都不是新聞,人死了,不知道是被殺還是自殺;捉姦在床,也不代表當事人真的做過。人的命,在這宮裡賤如螻蟻,輕如鵝毛。弱肉強食,便是惟一的真理。

  吳良輔是沒有什麼同情心的,他的人生守則只是巴結所有的勢力,討好最高的權貴,無論誰有可能成為紫禁城的主人,他都會忠心耿耿又兩面三刀地給予支持。他不會出賣任何人,也從不同情任何人,可以幫助別人的時候,只要沒有風險,他一定會幫;但是如果這個人已經走上絕路,再沒有機會爬起來,他也會毫不留情地衝上去再踏一隻腳,而決不會覺得內疚。他最大的天賦就是,總可以本能地判斷出誰將在短期內取得主導的地位,會給他帶來可能的利益。現在的局勢不消說是母后皇太后的天下,而太后身邊最親近的人就是忍冬和素瑪。如果他吳良輔可以算是宮中第一太監的話,那麼忍冬就將是後宮第一女官。他是一定要聯合這位第一宮女的勢力的。

  忍冬尚不知道迎春的死,她正在侍候太后梳頭,一邊塗抹香脂一邊說:「太后的頭髮近來好像更黑了,『一品丸』真的這麼好用?不但青春長駐,簡直返老還童呢。」

  大玉兒明知是因為新近大婚,陰陽諧調的緣故,卻不便與忍冬說,只笑道:「許是你換的髮式有道理吧。從前天天梳『一字頭』、『如意頭』、『架子頭』不覺得,換了這『牡丹髻』,頭髮蓬蓬的又厚又大,就顯得油光水滑了。」

  忍冬道:「前些日子聽娘娘念詩,道是『雲髻花顏金步搖,芙蓉帳暖度春宵』,又是什麼『釵承墮馬髻』,便想著要替娘娘換換髮式,可惜不知道這『雲髻』是什麼樣子,又什麼叫做『墮馬髻』。問那些宮女,也都不知道,最後還是喜兒說,她們吳中女子常梳這一種『牡丹髻』,我便跟她學了來。我想那牡丹原是花中之王,正合娘娘妝扮,又說是牡丹雖好,也須要綠葉扶持,所以我想,這種髮式最好多裝飾些釵鈿才是。」一邊說,一邊打開匣子,自作主張挑了一支點翠嵌珠的翔鳳步搖、一對掐絲鑲嵌的銀鈴、另有金鈿、方勝等,對著鏡子密密地排在太后髮髻兩邊,將一個雍容華貴的牡丹髻裝飾得金碧耀眼,珠翠琳琅。

  大玉兒起先聽她一知半解地鸚鵡學舌,分明並不清楚詩中真意,暗暗好笑,因「芙蓉帳暖度春宵」一句正說中心事,不禁雙頰潮紅,呆呆地出神。一時忍冬打扮完畢,扳過鏡子來,才看清鏡里花顏,真正珠光寶氣,百媚千嬌,不禁失笑道:「這可太累贅了,也太艷麗些,姑姑剛過身,我還在熱孝里,哪好這樣張狂?還不快摘了去。」

  忍冬知道,太后嘴裡雖是這樣說,心裡卻是巴不得要漂亮,好叫新婚丈夫多爾袞看了喜歡,便順著太后的心思勸道:「反正又不出門,又不見什麼人,白在屋子裡打扮給自己瞧瞧,怕什麼不恭敬呢?孝字再重,也是放在心裡的,又不是穿在身上。」大玉兒嘆道:「你這丫頭,原先不多話的,如今不知同誰學的,越來越油腔滑調,連我也要打趣起來。姑姑英靈不遠,聽見你這樣不恭,說不定抓了你去做陪。」

  正說著,忽聽門外贊儀高聲唱道「皇阿瑪王駕到」,大玉兒聽著,臉上便是沒來由地一紅。忍冬忙放下手中的梳子,侍立一邊。

  這「皇阿瑪王」的稱法最初還是湯若望的發明,由於其稱呼本身不中不西的怪異有趣,也由於太后對於湯瑪法的尊重,便在後宮流行起來,漸漸竟成了人們對於當朝攝政王多爾袞的官方稱呼。由太后的義父湯若望來為皇上的繼父確定稱謂,說來倒也不失為一種趣味,一段佳話。

  當下大玉兒滿面春風地站起,親自迎上去接過多爾袞手中的捲軸笑道:「今兒怎麼這麼早下朝?」

  多爾袞道:「我原本擔心你,怕你為你姑姑的事傷心,所以特地早早回來,你倒好興致,換起髮式來了。」

  大玉兒笑道:「好看麼?我也是怕你連日操勞,壞了心情,才特特地換個髮式,想逗你開心的。」

  多爾袞道:「自然好看。常常換換樣子才好,畢竟穿衣打扮才是女子的本份,別只一味為國事操心,也要想些法子叫自己開心。」

  大玉兒軟聲答應著,又問多爾袞渴了還是餓了,一邊命忍冬倒茶,又叫喜兒上點心。喜兒偏進來回報說:「吳公公在殿外求見。」大玉兒約略猜到什麼事,只說:「這會兒不得空,叫他先回去吧,我改天閒了再叫他。」想一想,又道:「不然忍冬出去問問他,看有什麼事兒。」仍與多爾袞說話。

  忍冬出來,找著吳良輔,嗔道:「公公好沒眼色,皇阿瑪王剛進門兒,你就趕著來了,太后這會兒哪有功夫見你呀。天大的事兒,也等明兒皇阿瑪王上了朝再說。」

  吳良輔道:「這話跟姑姑說也是一樣的,姑姑得空兒回報太后一聲兒吧——就一句話,說事兒都辦妥了。」

  忍冬道:「看你神神秘秘吞吞吐吐的,什麼事兒呀?沒頭沒腦這麼一句,我可怎麼回呢?」

  吳良輔這才知道忍冬還不知道迎春殉葬的事,便不肯說是太后的旨意,怕忍冬心裡不痛快,被太后知道了怪罪,只道:「壽康宮太后大薨,迎春姑姑真是個烈女,已經服毒殉主了。」

  忍冬大驚失色道:「怎麼會?她怎麼會說死就死了,怎麼都不同我見一面兒就這麼去了?我不信。」

  吳良輔低頭嘆道:「一個人但凡起了死念,那便是生無可戀,見不見面,話不話別,都不放在心上了;又或是她來找過姑姑,逢著姑姑忙,就沒見著。不過我倒是因為往壽康宮送祭品,和她見了最後一面兒,她還囑咐我帶句話兒給姑姑呢,叫您別忘了她,逢著生辰死祭,給燒刀紙上炷,也不枉你們相交一場。還讓我把這根釵子給你,說是做個念想兒。」說著掏出迎春的髮釵來。

  忍冬聽了吳良輔轉告的話,原本不信,待見了那根雙花石榴紋銀簪,正為迎春所有,哪裡還會懷疑,掩面哭道:「我們春、夏、秋、冬四姐妹,當年一起進的宮,現在竟然死了三個,就只剩我一個孤零零扔在這見不著人的深宮厚牆裡,還有什麼意思呢?」

  吳良輔勸道:「姑姑說哪裡話?姑姑深得皇太后恩寵,怎麼會是孤零零的呢?從今往後,姑姑有什麼事兒,吩咐一聲,吳良輔海裏海里去,火里火里去,絕無二話。」

  忍冬聽了,將迎春的石榴簪插在發間,卻從自己頭上拔下一根喜鵲登梅紋銀鍍金簪來,交給吳良輔道:「那就勞煩公公,裝殮迎春姐姐時,將這釵子給她簪上,就當我給她做伴兒了。」

  3

  大玉兒這一生中有兩個至大的願望:一是與多爾袞魚水相擁白首偕老,二是看著兒子福臨親政。如果上天可以同時滿足她這兩個心愿,那她這一生便堪稱是十全十美,了無遺憾的了。

  可是在這一年的秋天,建福花園雨花閣里,前明公主長平卻要與她做一個交易,以她第一個願望的破滅來交換第二個願望的實現。

  長平脫去尼袍,換上了大明皇族的大裝。而且,不是公主的裝束,而是皇后受封的大禮服:她戴了義髻,九龍四鳳的翡翠冠,上有翠蓋,下垂珠絡;深青色地織翟鳥紋間以小輪花的翟衣,領口、袖端、衣襟、底擺,俱織金色小雲龍紋,花團錦簇;配著玉色紗中單,深青蔽膝,醬深紅色領緣織金小雲龍紋,色彩又繁麗又端艷;玉革帶用青綺包裱,描金雲龍,金玉飾件十數件;青紅相半的大帶下垂部分也織著金雲龍紋;青綺副帶,五彩大綬,青色描金雲龍的襪、舄,鞋面上各綴著五顆大珍珠。真箇是富麗堂皇,耀眼生花。

  大玉兒看著,油然地生出一種不安的感覺,正如建寧第一次看見香浮,有種不速之客闖入空宅、正玩得高興卻碰上屋主人突然歸來的尷尬。她隱隱覺得有什麼天驚地動的大事件發生了,可是一時不能想清楚,這個含蓄沉穩的慧清禪師為何今天如此高調地表現出她的不在乎,甚至要換上了前明皇后的服飾來提醒自己注意她的地位身份,這簡直是一種挑釁。而且,她即使要在自己面前表現高貴出身和不凡來歷,那也只合換上公主或是命婦的大裝,為什麼要把自己扮成皇后呢?大明的公主即使出了嫁,又怎麼可能成為大明的皇后?

  換上了皇后大裝的長平美艷高貴,儀態萬方,像一尊觀音像,讓人看到她就想跪下去,對她俯首稱臣。像一尊觀音像般的長平毫無懼色地望著大玉兒,以一種完全平等的口吻對她說:「我要與你做一個交易,送你三件大禮,換你一句承諾。」

  大玉兒更加困惑了,長玉口口聲聲說要與自己做交易,給自己送大禮。可是當今天下已經屬於大清,有什麼東西是她可以擁有而自己沒有的呢?她有什麼資格同自己交易?又有什麼大禮可送?然而大玉兒在長平面前一慣表現得謙和有禮,即使當此怪異情形也不肯大驚小怪。

  這一年中,她已經與長平成為了知己摯交,尤其從姑姑哲哲死後,她在宮裡就更加孤獨,除了長平,更沒有一個可以說知心話的人。因此雖覺長平妝扮怪異,舉止出格,卻也不肯見責,故作平靜地道:「公主多禮了。」絕口不問禮物是什麼。除了尊重長平的意思外,也是因為她明知道長平在對她賣關子,而她偏偏不要接招。

  長平倒也不介意,端坐在黃花梨嵌楠木癭大椅上,用談茶參禪一樣平靜的口吻說:「我知道太后最大的心愿就是看到皇上親政,可是要想實現這目的,就必須先除去攔路大患攝政王。」

  「你說什麼?」大玉兒幾乎懷疑自己的耳朵聽錯,或者是自己的漢語尚未臻化境,溝通上出了問題,她遲疑地問,「你剛才說要除去誰?什麼王?」

  「攝政王,十四皇叔,義皇父,多爾袞,你的丈夫!」長平一字一句,明確無誤地再三確定目標人物的身份。

  大玉兒這回聽清楚了,可她仍然不能相信自己聽到的,她強迫自己冷靜,不要失了儀態,仍然保持著一個太后應有的居高臨下的態度,莊嚴地問:「你是說皇阿瑪王嗎?你想除去他?為什麼?用什麼方法?」她的潛台詞是,你一個前明廢公主,有什麼本事除去當朝攝政王?這豈非痴人說夢,螳臂當車?

  「這不重要。」長平居然在微笑,「為什麼殺他,怎麼殺,這些都是我的事,對你而言,我的理由和方式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件事對你有好處。」

  「你到底在說什麼?」大玉兒終於焦躁起來,「他是我丈夫!」

  「他同時也是很多人的丈夫。」長平提醒,「他在睿親王府里另有福晉,而這次圍獵山海關,真正的目的並不是狩獵,而是迎親。」

  「迎親?」大玉兒半信半疑。多爾袞的好色她是深知的,睿親王府里的美姬妾侍不下百數,即便大婚之後,攝政王也是隔三岔五地就要以議政為名回府廝混,並且最近又從民間搜羅了更多的美女做侍婢。大玉兒不是不知道,可也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求能與多爾袞將恩愛夫妻的日子維持到老便已心滿意足。可是這大明公主居然說他又要娶親了,什麼人這麼緊要,竟要勞攝政王大駕長途遠行,秘密迎親?他看中了誰,管她是人家的女兒也好,老婆也好,收進府里就是了,連侄兒媳婦、肅親王豪格的福晉他都娶了,難道還會忌憚別人嗎?

  長平看到大玉兒臉上陰晴不定,略頓一頓,將話說得更清楚明白一些:「今年春天,攝政王親自致函朝鮮國王,求聘朝鮮國公主為妻,這次以行獵為名遠赴山海關,就是特地迎親去的。我接到消息說,他們如今已經在連山設立行宮,洞房花燭,山盟海誓了。」

  什麼?迎娶朝鮮公主?竟然不等回京就洞房了,這麼急!大玉兒妒火中燒,幾不曾破口大罵。然而她是一個女人,更是一個太后,在最初的妒忌之後,她最先反應到的便是權力。多爾袞迎娶朝鮮公主,這可不僅僅是一宗風流情案,而更是一項政治舉措。山盟海誓,是什麼盟?什麼誓?恐怕決非尋常兒女的卿卿我我吧?

  多爾袞將這次迎娶進行得如此急切,更如此機密,難道僅僅是為了怕自己吃醋嗎?他根本不知道那位朝鮮公主面長面短,卻要遠行千里前往迎親,難道只因為好色?天下什麼樣的女人他得不到,而除了女人之外,還有什麼事可以讓他更加縈懷?

  是皇權!可以比女色更讓多爾袞在意的,只有皇權。他一次又一次,與皇帝的位置擦肩而過,先輸給了皇太極,後來又讓給了福臨,如今做了太上皇,更註定從此與帝位無緣了。他怎麼會甘心?多爾袞曾經說過,他人生最大的理想就是與自己「稱王稱後,坐擁天下」。娶自己是為了實現這諾言,可是只能實現一半,而註定要失去另一半。也許,早在他對自己明媒正娶的那一天起便開始後悔了;更也許,他娶自己只是一個緩兵之計,或者是對自己的一種補償,而根本沒有打算讓出皇位;「稱王稱後」並不是「坐擁天下」的結果,便只能是「坐擁天下」的前奏。所以,在結縭一年之後,他便開始了新的計劃,修書向朝鮮公主求婚,然後再讓朝鮮以盟國姻親之名具表勸進,擁他為帝,那便是再順理成章不過了。他自己不好意思提出做皇帝,也不好意思要文武大臣明白說出這大逆不道之語,便要假盟國之口代達己意,同時威脅當朝,這真是天衣無縫的一招妙棋!

  大玉兒以自己對多爾袞的了解,在瞬息間已經算出了他所有的步驟,可是,她卻沒有阻擋之法。她幾乎是帶著求助的口吻問長平:「那樣,我能怎麼辦呢?」

  長平仍然雲淡風輕地微笑著,用聊天般的口吻說道:「所以我已決意替太后剪除心腹大患,當作送給太后的大禮。」

  大玉兒這時候已經有幾分相信,卻仍不能清楚。她了解多爾袞,所以會清楚地猜出多爾袞的做法與計劃;可是她不了解長平,她完全想不出長平此刻到底站在一個什麼樣的立場,下了一步什麼棋,她的目的是什麼,又到底做了些什麼。她努力壓抑著激盪的心情問:「禮下於人,必有所求。你既然執意要送我這樣一份大禮,不妨把條件說出來吧,你到底要交換什麼?」

  長平微微一笑,眼睛望向佛台上崇禎皇帝的牌位,淚光閃現,一字一頓:「交換我女兒的一世婚姻,以及我大明的半壁江山。」

  大玉兒一驚,問道:「難道你想讓我把紫禁城還給你?」

  長平道:「你當然不肯這麼做,我也不會這麼要求。這紫禁城我也住了這些年了,並不覺得有什麼好,我眼看著父親做皇上,眼看著父皇怎麼樣驚惶失措地失去了它,我看著周皇后袁貴妃她們死在我面前,我的小妹妹昭仁還那么小,竟然被我父親一劍砍死了。我父皇在砍斷我臂膀前曾經說過一句話:你惟一的過錯,就是不該生在帝王家。生為公主是我的幸事,也是我最大的不幸,我沒有別的選擇。父皇死在萬壽山,他沒能保住他的紫禁城,死不瞑目。可這是他的命,也是大明的命運,大明註定要在我父皇這一代滅亡,可是我生為大明的公主,我只得為大明的延續盡一分力,即使不可為也須為之,總得盡到最後一分心。」

  大玉兒道:「可是一個聰明人是不會與天做對的,既然你也知道大明並非亡於我滿清,而是亡於天意,又何必強求呢?」

  長平笑道:「大明非亡於清,乃亡於順,太后忘了嗎,是李自成的大順軍先殺進紫禁城,逼死我父皇,奪了我江山的。」

  大玉兒夷然道:「可是他也沒能做得成皇上,紫禁城註定不屬於他,皇位於他只是南柯一夢罷了。」

  長平嘆道:「李自成出身草莽,雖有雄才偉略,帝王之相,卻終究運蹇命薄,配不上紫禁城的貴氣。雖然我大明氣數已盡,上天假大順之手滅我明朝,可這紫禁城也不是什麼人都可以住得慣坐得穩的,李自成雖然進了紫禁城,但他只是過客,不是主人。所以他氣不過,一把火燒了宮殿,重新回陝西稱王去了。」

  大玉兒道:「他早已死在湖北通山縣的九宮山了。」

  長平道:「這個我已經聽說了。不過,我知道他不是那麼容易被你們抓到的,也不會那麼容易死。他命中注定有八十一年陽壽,就決不會少活一個時辰。只要別一心想著做皇上,總還可以保得一世安康富足。」

  大玉兒心裡一驚,不由又信了幾分。自李闖兵敗西逃後,各地先後傳出發現李賊屍首的傳言,朝廷每每派人查核,均無定論。其中傳得最盛的一次,是說李自成帶領十八精騎避入江西界九宮山中,與當地山民衝突相搏,被亂刀砍死。後來朝廷也派人過去查驗屍身,可是屍首已經被劈得亂七八糟,而且糜爛腐朽,不能辨認,當時就有人說這未必是李賊的真身,只怕本人早已逃脫,而且他劫走的那些金銀珠寶也都不知所蹤,說不定是他攜了去躲在什麼山深海外做神仙去了。果然不久便有人說是在什麼山什麼島見過某人,形容其神貌,頗像李自成,朝廷也曾想發兵征討,但因無實據,也因不願自亂軍心,只得做罷。這件事在大玉兒心中盤桓已久,如今聽長平說李自成未死,暗暗心驚,勉強說道:「那李闖縱然不死,氣數已盡,倘若他想奮其餘力與我大清為敵,怕不是螳壁擋車?」

  長平點頭道:「李自成的確不是紫禁城的真正主人。他自己原也知道這一點,所以才在旗兵入京前就早早地放火燒了武英殿,奔去陝西了。」

  「李自成知道自己會輸?」大玉兒又將信將疑起來,「那他又廢力打進北京來做什麼?依公主說,什麼人才配做紫禁城的真正主人?」

  長平微微一笑:「這就要從我朝開國功臣劉伯韞說起了。太后以為李自成一介草莽,怎麼會突發奇想做皇帝的?」

  「這裡又關著劉伯韞什麼事?」大玉兒更奇,「難不成是那劉伯韞託夢給李自成,讓他做闖王的?」

  「雖不是託夢,也差不多了。」長平又斟了一杯茶,侃侃而談,「聽說那李自成小時候,最喜歡打鳥。有一次他在林子中見到兩隻老燕子圍著自己的窩打轉兒,拍著翅膀驚惶鳴叫,既不肯飛走,也不敢飛近。一時好奇,便爬到樹上去看個究竟,原來是有隻蛇盤旋在燕窩裡,而小燕子被盤在那蛇中間,正衝著老燕子啼叫求救呢。李自成同鳥做對那麼多年,偏偏那日卻善心大動,不顧危險,覷個准伸手進去猛地鉗住那蛇七寸處,將它拎出燕窩摔在樹下,不料卻隨手帶出一卷書來,原來便是劉伯韞的《透天機》。書上說大儒劉伯韞昔年游於華山,曾經遇到一位道士,向他面授天機,直說得天花亂綴,劉伯韞當下撕下袍襟做紙,刺破手指當墨,邊聽邊記,苦於老道說得太快,只記得個浮皮潦草。可是便是這斷章取義,一鱗半爪,也足以教他輔佐我先祖皇帝朱元璋建成大業的了。李自成得了這書,自此通曉天機,推算出自己有皇帝命,便再不肯甘於平淡,遂揭竿而起,招兵買馬,成立了大順軍。」

  大玉兒將信將疑,問道:「這些玄說奇談,無非是草蔻起兵時用來愚昧百姓虛張聲勢的招幌罷了,如何可以全信?果真那李自成得窺天機,有皇帝命,又為何會敗於我大清呢?」

  長平嘆道:「起初我也是這樣想。不過據那李自成說自己雖有皇帝命,卻畢竟出身寒微,不能勝任紫禁城的主人。他起兵聚義,本意並不是要奪取皇位,而只想與我父皇議割西北,分國而王;當年他兵臨城下,已經勝券在握,卻仍然命監軍杜公公縋城入見,要與父皇談判分地。可是父皇優柔寡斷,貽誤良機,而大順軍士氣激昂,已經不能控制,終於破城而入,逼得我父皇自縊。李自成說這本來不是他的初衷,然而事情發展到這一步,他只有求我原諒,希望我答允嫁他為妻,共同坐鎮紫禁城。」

  李自成入京之後久久不肯登基的事原是大玉兒早已盡知的,今天才知道原因所在,倒有幾分感慨,便對長平的話又多了三分信任,嘆道:「難怪當年李自成奪了皇宮後,卻遲遲不肯登基為帝,原來是等你答應做他的皇后。倘若果真如此,倒也的確是安撫民心的一招良策。」

  長平道:「那時我年紀小,又正在憤恨難當之際,怎麼都不肯相信他的鬼話,以為不過是哄我上當的謊言,決不答應。他耐心很好,說我一天不答應,他便等我一天,決不稱王;不然,他就是登了基,也坐不長。」

  大玉兒問道:「可是後來他為什麼還是立了自己的原配為皇后呢?是你一直不肯答應他嗎?」

  長平嘆道:「按照他透露的天機,倘若當日我應了他,也就不會有後來的兵敗燒宮了,攝政王又怎能打得進來?若說攝政王,也堪稱一代梟雄,與李自成不相上下。是他率領清軍入關,是第一個走進紫禁城,入主武英殿的人。可是他這輩子註定與帝位無緣,儘管文功武德超群出眾,卻屢屢與帝位在一步之遙擦肩而過,這就是命。他註定做不了紫禁城的主人。我父皇是接繼兄長的位子做皇上的,他沒能做得長;攝政王若是接繼太宗皇上的位子,也註定是做不長的。這便是我當初苦勸皇上應當為太后大婚欣喜慶幸的原因,因為我知道,天下註定不是攝政王的,除非他做了太上皇,先名正言順,方順理成章。」

  名正言順,而後順理成章。大玉兒暗暗心驚,福臨原本不是皇太極的嫡子,而是她與多爾袞偷情所生,長平說名正言順,似乎是暗示自己嫁給多爾袞便可使福臨順理成章成為多爾袞的兒子,以正父子之名。可是這樣隱密的事,長平又從何得知的呢?難道果然有一本《透天機》,而自己和多爾袞的姻緣也在書中早有記載?可是如果照長平所說的,多爾袞不是真命天子,那麼身為他親生兒子的福臨會是嗎?大玉兒心旌動搖,勉強笑道:「那麼依公主看來,我皇兒可保得住江山永固?」

  長平道:「乾坤以有親可久,君子以厚德載物。皇上若想在紫禁城長住久安,須得集合所有的力量,集中各路皇脈帝氣,所謂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大玉兒只覺長平每一句話都似有千鈞重,由不得她不相信,遂誠心問道:「請問公主,何謂帝氣?」

  長平微微一笑,不做解釋,卻忽然談起歷史來:「當年第一個在北京建都的皇族是金,海陵王完顏亮暴政強權,繼帝完顏雍更是為人多疑,機關百出,手段殘酷。即便如此,金朝占據燕京也僅有62年,終被蒙古所滅。」

  提起成吉思汗的輝煌業績來,大玉兒由不得將胸微微一挺,昂頭微笑道:「原來公主對於家祖先的故事也很熟悉。這北京城,早在五百年前已經屬我蒙古所有,如今我可謂故地重遊,不知這算不算公主所說的帝氣?」

  長平點頭嘆道:「太后如果是男兒身,必為一代明主。奈何陰差陽錯,惟有輔政之緣,卻無掌國之份。太后之子,貴為皇裔,稟承上天眷寵,但卻不是獨一無二的天子。」

  大玉兒勃然變色:「天無二日,國無二君。我兒不是惟一天子,難道還有什麼人敢於分庭抗禮、與日爭輝不成?」長平微笑不語。而大語兒一言問出,也已明白了:南明皇室猶在,又怎麼能說大清一統天下?順治,的確不是惟一的天子。她不得不放下姿態,恭謹求教:「依公主看來,我祖上何以不能久居大都?」

  大都是蒙古建都北京後改稱,當大玉兒提及祖先成就時,不由自主地沿用了這一蒙古歷史上最輝煌時期對北京的稱呼。在她內心深處,其實是認為蒙古高於滿洲,紫禁城真正的帝脈應該是屬於蒙古而非滿清的。只恨,自己不是男人!

  在大玉兒的內心深處,其實是從來瞧不起男人的,瞧不起皇太極,瞧不起多爾袞,甚至瞧不起自己的親生兒子福臨。無奈只有男人才可以征服天下,而她,就只能征服男人——而這一點最隱秘的心思,無疑是被公主看穿了。她不禁暗暗籌劃,若有所思,表面上卻努力做到不動聲色。

  而長平似乎並無察覺,依然毫無保留地侃侃而談:「蒙古以力奪京,廢棄金中都而建元大都,然而漠古上都未廢,兩都並存,爭戰頻仍,互不承認——自己的部落尚不能統一,何以服天下?因此百年之後,終歸還政漢人,退走中原。我大明太祖皇帝一統天下,臣服九洲。因而,大明與蒙古的恩怨可謂久矣。」

  大玉兒昂然道:「二百年前,你明朝滅我蒙古,二百年後,復滅於大清,可見這紫禁城之於大清雖是以力奪京,而於我蒙古,卻是完璧歸趙。我兒為帝,當之無愧。」

  長平搖頭道:「太后所言雖是,然而也正由此可見,漢、滿、蒙,俱各擁有江山一脈,帝氣之宗,卻都沒有十成把握。除非能將三支帝氣合而為一,方可保江山永固。當今皇上為滿蒙後裔,已集中三分之二;而我大明帝氣雖在強弩之末,卻足可分庭抗禮,縱不能捲土重來,亦足使江山變色。」

  這一點,大玉兒卻是不能不承認的。也許南明朝廷未有實力向大清討還江山,然而持續爭戰下去,必然會日漸削弱大清元氣,未必不有人趁虛而入,魚翁得利。這就像元朝「兩都奪政」,致使朱元彰起義成功;而崇禎與李自成自相殘殺,方使清軍得以入關一樣。歷史,從來都是重複的。

  然而她還有一些不能肯定不願相信的事,關於皇位,關於宗室,豈是長平三言兩語可以定評?遂問:「既然劉伯韞得到《透天機》而輔佐大明立國,大明又何以不能久長?難道《透天機》沒有教會大明皇帝江山永固的秘訣?」

  她的語氣里其實是有一點點諷刺的,然而長平不以為忤,仍然平靜地回答:「大明得窺天機而坐天下,可是卻在不慎間遺失了兩樣東西,致使天下不能久長。」

  大玉兒不由問:「哪兩樣東西?」

  「一樣就是《透天機》,在劉伯韞死後就遺失了,二百年後方為李自成所得;二是昔年元順帝敗退之際,曾私攜傳國玉璽『制誥之寶』潛入大漠,致使玉璽湮沒,同樣二百餘年不見於世。我大明朝曾挖地三尺,搜求四方,終究不能尋得此寶,因此大明朝雖然昌盛,卻一直是沒有玉璽的朝廷,也是沒有玉璽的皇帝,終究算不得真命天子。」

  大玉兒一驚猛醒,點頭道:「這個我是聽說過的,那玉璽後來流落草原,輾轉被察哈爾部所得,察哈爾歸順後獻與先皇。俗雲『得寶者得天下』,先皇也正因此寶而有意問鼎中原,一統天下。」她說出這一句,不禁忽發奇想:這過程,多麼像李自成偶得《透天機》因而窺天下?倘若皇太極因為得到了「制誥之寶」而自認真命天子,李自成當然也可以因為得到了《透天機》而有理由廢帝自立。多麼巧合,《透天機》與「制誥之寶」竟同時重現人間,卻偏偏又不能為一人所得。上蒼,終究不願意把所有的福蔭都集於一人之身。她不禁再一次想,歷史,尤其是帝王史,從來都是在重複過去,沒有什麼故事是新鮮的。也許,這就是真正的天機!

  到這時,大玉兒對於長平已是心悅誠服,不禁誠心誠意地道:「昔曹孟德煮酒論英雄,曾向劉玄德道:今天下之英雄,惟使君與操爾。如今你我烹茶說帝脈,我雖不才,也不禁要說一句:這紫禁城裡,公主確是我博爾濟吉特的惟一知己。然而請教公主,當今天下,皇家帝氣應分幾路?又如何可以合而為一?」

  長平道:「這紫禁城不屬於我父皇,不屬於李自成,也不屬於多爾袞,自然更不屬於你和我。然而,他們和我們卻是人中龍鳳,是這天下間最有帝氣的鳳毛麟角。倘若將這所有的帝氣都集中起來,使皇脈骨血集於一人之身,那麼這個人就是真正的天命所歸,必當長壽安康,至少可以保得紫禁城三百年安寧。」

  大玉兒心中暗暗計算,福臨為多爾袞與自己所生,他自然可以代表滿蒙兩族最高貴的血統,至於崇禎皇帝的血脈,八成便指長平公主自己,可是李自成的骨血又指什麼呢?因笑道:「天機玄妙,非我輩凡俗可以了解,還請公主說得明白。」

  長平道:「這便是我要送給太后的第二項大禮,卻也是我要太后還情的條件,還望太后答應了我,才好明言。」

  既是交換的禮物,又是交換的目標,這卻是怎麼回事?大玉兒見長平正談得暢快,卻又忽然轉移話題,神龍見首不見尾,左右猜解不開,笑道:「你左一件大禮,右一件大禮,可是每樣禮都說得這樣古怪,叫我真不知道該不該接受呢。」

  長平並不回答她的話,卻指著桌上的茶壺問:「太后見過這種茶壺麼?」

  大玉兒看了一眼,不在意地說:「你從前說過,這種玉瓷茶具來自耀州,釉面光潔如玉。的確很精緻的。」

  長平笑道:「太后賜過我許多禮物,我無以回報,就將這套茶具作為還禮,送給太后吧,也就是第三件禮物了。」

  大玉兒一愣,聽長平先前兩件禮物說得那樣玄妙,而這第三件禮物卻如此微薄普通,猜想斷不會無緣無故送她一把茶壺,這壺中必有古怪,遂拿過來反覆端詳,也沒什麼特別,又斟了一杯茶到杯中,方欲舉起。長平急忙阻攔:「太后不可。」太玉兒變色道:「怎麼?」

  長平道:「茶里有毒。」

  大玉兒豁然擲了杯站起身:「你要毒死我?」

  長平笑道:「我若想對太后不利,早已下手,還用等到今天麼?有毒的茶,是給我自己喝的;斟在太后杯里的茶,是好好兒的西湖龍井,決沒有錯。」

  大玉兒若有所悟,拿起壺來將壺中水盡皆倒出,反覆端詳,因見壺蓋上有個氣孔,便又將手指按住那孔翻轉壺身,果然又倒出一股水來。

  長平笑道:「太后果然冰雪聰明。這叫做雙響壺,正是陝西耀縣的特產,原是李自成送我的禮物,今轉送太后。壺中原有兩股水道,平常倒茶時出來的是外壺裡的水,若是倒茶時用手指堵住氣孔,就可以將內壺中的水倒出。攝政王洞房花燭夜喝的喜酒,可也是從這樣的一把壺中倒出來的呢。」

  大玉兒聞言大驚,到這時候,再冷靜也不禁勃然變色:「你派人在攝政王的酒里下了毒?你口口聲聲說要除去攝政王,原來是給王爺的酒里下毒?」

  長平淡然道:「倘非如此,又有什麼辦法可以確保攝政王不與皇上爭奪帝位呢?」

  大玉兒悲痛莫名,憤然道:「不管怎麼說,他是我的丈夫,誰若於他不利,我必千萬萬剮為他報仇。你這樣做,難道以為我不敢殺你嗎?」

  長平笑道:「我知道太后必會為攝政王報仇,所以早已自我裁決,不勞太后動手。」話未說完,忽然一口鮮血噴出,臉色轉為慘白。

  大玉兒知她所言非虛,茶中果然有毒,而長平已然毒發,不禁驚駭莫名,喃喃道:「你何苦這樣做?為什麼要給自己下毒?」

  長平喘息道:「我便不死,難道太后會饒過我嗎?我既深知太后心思,又害死太后最心愛的人,太后若不殺我,怎會心安?我替太后除卻心腹大患,這是我送給太后的一份大禮,太后就是不想領我的情,怕也是不行的了。」

  大玉兒心驚意動,這半晌風起雲湧,瞬息間不知發生了多少變化,雖然不見刀槍,卻遠比千軍萬馬廝殺疆場更叫她驚心動魄。眼看著長平氣息漸微,喘成一處,想到這些日子裡兩人情投意合,無話不談,不禁頗覺感傷,也著實佩服長平心思細密,似乎早在談話之先已經算準每一件事,甚至提前喝下有毒的茶水來求自己答應她最後一個心愿,如此敢作敢為,不留餘地,的確世間罕見。其實她即將毒發身亡,自己接不接受她的條件都已經沒太大分別,便是答應了她又如何?左右又無人聽見。遂慷慨答道:「好,不論你要求的條件是什麼,我都會答應你。」

  長平忽然掙扎站起,向著大玉兒施禮道:「長平先在此謝過了。」想是行動得急了,一縷鮮血自她唇邊沁出,一句話未說完,身子已連晃兩晃。

  大玉兒忙將她扶住坐好,誠切說:「不必多禮,你有話儘管說出來吧。」

  長平氣吁吁地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我今天所請,原是一個不情之請——不求太后看在我的面上,只求太后遵從天意——倘若我女兒他日入宮為妃,且生了兒子,希望太后立他為帝。」

  大玉兒一愣,重複道:「你女兒?」腦海里忽然浮起小公主香浮精緻的眉眼,那孩子離奇出宮原是她早聽說的,那時正值哲哲太后病歿,宮中大辦喪事,值衛多有疏忽,神武門任人進出,形同虛設,長平說是女兒患了天花,不敢耽擱,連夜送出去治病。大玉兒雖是不信,也悄悄兒地派人出宮查過,卻沒半點線索,又加上諸事操勞,便將這件事暫時擱起,今聽長平重新提起,便知必有蹊蹺。讓一個母親做出骨肉分離的決定,是比壯士斷腕更為艱難的吧?大玉兒原也猜測過長平如此安排必有謀圖,卻再也沒想過竟是打著這般主意,詫道,「你不是說香浮是得天花出宮了?原來是想讓她換個身份再重新進宮,還要我兒立她為妃。這怎麼可以?我大清皇室怎可娶漢人女子為妃?又怎麼可能立漢妃的兒子為太子?」

  長平此時氣息漸微,卻仍勉力說道:「滿蒙通婚,原是你們世世代代的風習,血統一說,不過是矇騙天下人的。果然要血統純粹,那也不必聯姻了。皇上是努爾哈赤與成吉思汗的後代,血統高貴;香浮的身上,卻有大明與大順的兩朝骨血,也是尊榮無比;那李自成其實並非我漢人子民,李原是西夏的國姓。倘若香浮嫁了皇上,便是集合了滿、蒙、漢、西夏四股力量,使天下所有的皇家帝氣合為一體,集鰲足四極為一柱擎天,可保江山永固。則我父皇在地下,也當瞑目。我已算出,當今皇上會有十年的帝運,十年之後,若一切如我所說,則請太后作主,順應天意,將皇位傳給聖上與我女兒的後代。」

  大玉兒大驚,問道:「宮中從來沒人知道香浮的生父是誰,原來她竟是你與李自成所生。那李自成與你有殺父之仇,你方才也說他曾向你求聘,你百般不允,原來卻私下裡委身於他,這豈非……豈非……」

  說到「殺父之仇」四個字,大玉兒忽然想起建寧的母親綺蕾來。綺蕾是皇太極血洗察哈爾部的戰利品,她的入宮,正是為了報復皇太極的殺父之仇而意圖行刺。難道這長平公主與李自成的孽緣也是如出一轍?綺蕾臨終之前,曾將建寧托與自己照顧,然後便自縊而死,如今,長平竟又將這一幕在雨花閣重演。只是那綺蕾臨死之前,有意換上了仙家打扮,表明不戀塵緣;而今長平仰藥自盡,卻是改裝還俗,穿上了大明皇后的盛裝。綺蕾與長平,不同民族,不同身世,然而行事卻一般神秘不可測,這裡面,又孕涵著怎樣的天機?大玉兒一時浮想聯翩,連說了兩遍「豈非」,卻終究未能說下去。

  長平不知是害羞還是迴光返照,雙頰泛起紅暈,喘著氣說:「李自成幾次向我求聘,我想他若不能立我為後便不能登基稱帝,不能成為紫禁城主人,那是巴不得的事,因此死也不從。戰事一天天逼緊,終於他大敗而歸,自知回天無力,到底不甘心,匆匆在武英殿登了基,立了原配高夫人做皇后,又放火焚燒宮殿。臨走之前,他闖進我的寢殿說,不管怎麼樣,也要做一天我的丈夫,死也不冤。當時所有的人都忙著去撲火,寢殿裡只留下我一個,竟然被他,被他……」長平說到這裡,又吐了一口血,喘息起來。

  大玉兒只覺匪夷所思,順治只有十年帝運的預言令她既驚且怒,卻又似被這話禁住,不能發作。眼看著長平越來越萎頓,有心攙扶一把,卻像中了魔咒般,不能說話也不能動彈。

  長平顧自喘了半晌,接著說道:「我委身於賊,早該殺身殉父,以全名節。可是,我是大明惟一留在紫禁城裡的皇族血脈,父皇曾經賜我一劍,可我命不該絕,竟然被賊逆所救,這是天意;我懷了殺父仇人的血肉,這也是天意。人人都說當今紫禁城是大明的墳墓,卻是大清的襁褓。可他們不知道,香浮才是紫禁城易主後迎接的第一個新生命。天意要這孩子降生在紫禁城,她註定要做紫禁城的主人,讓大明的最後一點骨血永遠地留在紫禁城。為了這個孩子,我必須先保住我這條命,為她鋪好前途;可是現在,有太后幫我看著她成長,我也就可以卸去重擔,含笑九泉了。這也就是我剛才說的送給太后的第二件大禮,求太后照料她一生平安。」

  紫禁城,大明的墳墓,大清的襁褓,而它迎來的第一個生命,卻是大順王李自成的女兒!

  這究竟是一筆孽債,還是一旨天機?

  大玉兒顫慄著,她幾乎已經要被長平說服,卻努力地不願被說服:「你說的話我一句也聽不明白,如果你想保住大明血脈,為什麼不去投靠南明,那裡不是你們明朝的餘部嗎?」

  長平慘笑著,卻仍帶著一股不屈的傲氣道:「大明的根在紫禁城,那些人雖然接二連三建立了幾個南明政權,可他們不是帝王正宗,成不了大氣。什麼弘光、紹武、永曆,又是什麼福王、唐王、魯王、桂王,這就和李自成在西安建的大順朝,你們在盛京建的大清朝是一樣的,沒有住進紫禁城裡,怎麼好算是真命天子?紫禁城是有靈性的,它會自己選擇它的主人,它的主人,必須擁有真正的帝王血脈,集中了天下最優秀最高貴的人的骨血精神,才可以真正擁有紫禁城的至高權力,使它長治久安。」

  大玉兒道:「雖然如此,可是你為什麼一定要這樣做?如果你想讓女兒幸福,有多少條路可以走,為什麼偏要選擇以死要脅?你常說:從來茶道七分滿,留得三分是余情。你自己,又為什麼這樣不留餘地?」

  長平的目光已經迷離,卻仍喘吁吁地喃喃著:「父皇說我惟一的過錯,便是生在帝王家。可這是沒得選擇的。我是帝王的女兒,必須維持一個帝女的尊嚴和責任。香浮也一樣,她也是生在帝王家,有註定的路要走,沒得選擇。太后,難道可以例外嗎?」

  大玉兒看著平生第一知己在自己的眼前一點點香消玉殞,不禁想像千里之外的愛人也是這樣掙扎在生死邊緣,心下又是疼痛又是憤怒,不禁流淚道:「可是你用自己的性命來交換我的承諾,倘若我不接受你的條件,你又如何?你說你害了攝政王,你可知道他是我這一生中最愛的人?我怎麼可能幫助一個害死我丈夫的仇人的女兒?你把女兒託付給我,就不怕我反而對她不利、用她向你報復嗎?」

  長平面色如雪,聲音漸漸微弱,卻仍拼著最後一絲力氣說:「嘉定三屠,揚州十日,多爾袞欠我大明子民的性命何止千萬?不過你放心,我雖然恨他,卻不會親手取他的命。我給他下的不是劇毒,只要你馬上派太醫趕去喀喇城,還來得及救他,那就不用受我的禮,也不必答應我的話。我留下他的命,交給上天來抉擇,如果天意讓他活下去,又或是我女兒沒能生下兒子,那便是大明再無生存之理,我死而無怨。否則,請太后順應天意,體恤故人,容我女兒在紫禁城立足,讓明清兩代的血脈流傳下去,永照日月……」她倒在茶案下,氣盡力竭,眼睛半開半闔,神智已經漸漸走遠,卻仍喃喃著重複最後一句話,「香浮,媽會看著你,保佑你的。」

  大玉兒早已看得呆了。她眼前看到的是長平,心中想著的卻是多爾袞,此刻長平死得有多麼慘,他日多爾袞便會死得有多麼慘。長平說,如果自己此時派太醫趕去喀喇城,還趕得及救多爾袞的命。自己要不要去救?

  要,當然要。從十二歲到現在,她愛了多爾袞二十幾年,除了多爾袞之外,從沒愛過第二個人。她並不是一個守身如玉忠貞不二的烈女,除了皇太極和多爾袞之外,她的生命中還出現過許許多多的男人,甚至連洪承疇也是她一度的入幕之賓。可是,真正走進她心裡,讓她痛徹心肺愛過的,卻只有多爾袞!此時他命在危殆,她怎能不救他?

  不,她當然不要救。他竟瞞著她去喀喇迎娶什麼朝鮮公主,謀圖兒子福臨的帝位。倘若讓他長命百歲,還有自己與兒子的活路嗎?況且,並不是自己要害他的,是長平公主。長平是大明的公主,是通玄的禪師,她說過每個生於帝王家的人都有自己的命運。如果自己可以救他的命,那麼也可以救長平公主的命,可是她不會救,因為她要替他、替她的丈夫、替大清攝政王報仇,長平的死就是對他最好的回報,他們冤冤相報,已經自相了斷了。大清攝政王死於大明公主之手,這便是他不能抗拒的命運。

  大玉兒站起身,跨過長平公主的身體,拉開雨花閣的門平靜地走了出去。建福花園的風裡有一股蕭索的殺氣,在大清皇太后的身後捲起漫天落葉,打著旋兒,追著她的腳步飛了好遠,好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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