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親政與大婚

2024-10-09 01:13:54 作者: 西嶺雪

  1

  順治七年五月初六日,大清攝政王多爾袞率諸王大臣出獵於山海關,二十一日至連山,親迎朝鮮國公主,是日成婚。七月初十日,多爾袞體不適,突然頭昏墜馬,竟纏綿成疾。同年十二月初九日,終告不治,病逝於塞外喀喇城,享年三十九歲。

  七月十三日,多爾袞訃聞京城,順治帝詔臣民易服舉哀。十七日,柩車至京,順治帝率諸王、貝勒、文武百官渾身縞服,出迎於東直門五里外,以太子奉迎梓宮之禮接靈,哭奠盡哀。二十五日,追尊多爾袞為懋德修道廣業定功安民立政誠敬義皇帝,廟號成宗。

  順治八年正月初六日,諸王、固山額真、議政大臣等議英王阿濟格罪。阿濟格因在多爾袞發葬之際企圖聚集兩白旗大臣奪政被告發,而以謀亂罪幽禁。

  正月十二日,順治帝在太和殿宣布親政,諸王群臣上表舉行慶賀禮,十四歲的順治帝雖是第一次親政,然而端坐殿上指揮諸將,旁若無人,同時頒詔大赦天下。

  十九日,追尊多爾袞為宗義皇帝。

  二月初十日,順治帝尊其母為昭聖慈壽皇太后。

  二月十五日,議政大臣蘇克薩哈、詹岱、穆濟倫原系多爾袞近侍,至是首告多爾袞私備御用服飾,並與何洛會等密謀定議。於是併案會審,議以多爾袞陰謀篡逆,籍沒所屬家產人口入官。二月二十一日,追論多爾袞罪狀,昭示中外,罷追封、撤廟享、停其恩赦。二月二十七日,封故肅親王之子富壽為和碩顯親王,增注其父軍功於冊。

  閏二月二十八日,刑部等審議大學士剛林、祁充格等依附多爾袞罪,下令處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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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慈寧宮中,昭聖慈壽皇太后大玉兒盤膝坐在廳中鳳椅之上,命侍女打開所有的窗子。風從一扇窗子裡進來,週遊了一回,又打另一扇窗子出去了,留下花香,是春天呢。大玉兒微微動了動身子,好久沒去建福花園了,當年長平公主一手一腳一枝一葉重新布置出來的建福花園,此時可曾春暖花開?

  素瑪很貼心地剪了桃花進來,插在玉瓶里清水養著供在案上,仿佛滿園春色關不住,一枝紅杏出牆來。

  長平最終也沒能看到自己親手還魂的建福花園。春去春來,那些長平經手栽植的桃花開了又謝,謝了又開,已經結果了,但是長平一次也沒有看到。

  大玉兒微微牽動了一下嘴唇,露出一個不完整的笑。今日是她三十八歲壽辰,可是,她卻沒有半點慶賀的心思。一早諸阿哥、格格們前來磕頭祝壽,福臨更是親筆寫了壽帖壽聯,張於慈寧宮門外。大玉兒感慨萬千地看著兒子,半晌,輕輕說:「只是小生日,不要驚動朝臣,只要御廚做碗壽麵就是了。皇上剛剛親政,日理萬機,別為這點子小事勞心。且我也想靜靜地坐一坐,念念經,當是為皇兒祈福。」

  福臨體貼母后心思,果然不來打擾。慈寧宮中香菸藹藹,纖塵不動,皇太后大玉兒的三十八歲壽辰,過得悄然無聲,寂若潭水。惟一動聲動色的,便是桃花的香氣。

  大玉兒守著這桃花香,想著長平臨終前與自己的最後一場密談,百感交集。她對長平的感情很難解釋,她毒死了自己一生中最愛的人,可是她成全了兒子福臨的親政,她對自己而言,到底是天字第一號大仇人,還是人生第一位知己、大恩人呢?大玉兒終於在有生之年親眼看到兒子福臨當上了真真正正的大清皇帝,不必再仰人鼻息,而可以完完全全地大權在握,坐擁天下。這全賴長平公主所賜,可是,兒子提前親政的代價是多爾袞的英年早逝,是大玉兒的中年喪偶——她第二次做了寡婦。她能夠不恨長平嗎?她今年已經三十七歲了,年近不惑,她不想再面臨一次喪夫之痛。她真的真的很捨不得多爾袞,她已經愛了他二十幾年了。

  大玉兒閉上眼睛,神思回到二十六年前。

  那是天命十年,她只有十二歲,卻為著哲哲姑姑的一紙家書,而被裹在層層重裘華服之中,像一具華美而珍貴的玩偶,從遙遠的科爾沁草原送到了盛京,成為四貝勒皇太極的小小妃子。努爾哈赤部落與蒙古各部落聯盟的主要方法就是結親,一宗又一宗的政治婚姻將滿蒙兩族的勢力越捆越緊,而科爾沁的格格們便是這樣一個接一個地被送到了盛京,甚至顧不得她和已經是皇太極大妃的哲哲是姑侄關係,更顧不上她與皇太極的年紀整整差了二十二歲。

  洞房之夜對於大玉兒來說是一個恐怖的記憶,行使丈夫之道的皇太極更是猛虎怪獸一樣的人物,十二歲的大玉兒根本不知道情為何物,她需要的僅僅是親情與友誼,是一點點關懷、陪伴、與安慰。而能夠給她這些的,就只有多爾袞。多爾袞只不過比她大三歲,可是已經很懂事,而且文武雙全,智勇過人。於是,她視他為哥哥、夥伴、偶像,跟他學習騎馬、射箭、讀漢文,依賴他更甚於小鳥依賴陽光。鳥兒在陰天裡也一樣啼叫,可是聲音遠沒有在陽光下那麼歡快;如果陽光久久不見,鳥兒的羽毛也會不那麼鮮亮。

  她在這陽光下一天天羽翼豐滿,啼聲洪亮,長成一隻華美艷麗的鳳凰。他們是盛京城裡的一對金童玉女。不知道從哪一天起,他看她的眼神不再一樣,而她在他面前也變得矜持不安。他們仿佛同時發現了,原來,他們是這世間如此親近而遙遠的一對男女,她一直在心底暗暗地埋怨,如果科爾沁的格格一定要嫁滿洲的貝勒為妃,那為什麼不是讓她嫁給多爾袞呢?如果她能嫁給多爾袞,夫唱婦隨,琴瑟相和,哪怕就是做平民包衣也是願意的。

  他們渴望著,能夠遠離所有的人事與人際,避行孤島,僅僅只作為一對男女而存在。可是,他們避不開皇太極。皇太極從來視女人為財富,或者是盟交的信物,而大玉兒在他心目中,一直是初見面時那個裹在重重華服里的小玩意兒,想起來便會拿出來擺弄一番,想不起來便丟在一邊,他才不理會小玩意也會長大,也有情緒。大玉兒倒也並不在意,也從不與眾妃爭寵,一則她的心裡並沒有將皇太極放在第一位,二則她認為皇太極雖然對她冷淡,對別的妃子也不過爾爾,他的心裡只有江山遼闊,沒有兒女情長。

  然而後來,她發現自己錯了。當皇太極看到綺蕾時,他的驚人的耐心和寬容讓所有盛京宮裡的女人都嫉妒得發了狂。他變得如此多情,愛心無限,即使綺蕾兩度行刺於他亦不放在心上,仍然視她如珠如寶。那綺蕾也真是奇怪,已經嫁了皇上,並且生下女兒建寧公主,卻還要做什麼帶發的姑子,住家的修士,吃齋念佛起來。然而即使是這樣,皇太極也絲毫不介意,仍然把她捧在手心上憐惜寵愛,只差沒有打一座蓮花台把她供起來當觀音拜。

  後宮嬪妃們都氣瘋了,使盡了百寶去爭,去鬧,去陷害綺蕾,邀寵皇恩。而大玉兒的方法是,義無反顧地投向多爾袞的懷抱。她一直認為,自己和多爾袞並不是偷情,她和他成為情人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就像花朵到了春天會開、果實到了秋天會落一樣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在她苦盼了十幾年,幻想了幾百次之後,當多爾袞終於第一次和她肌膚相親時,她幾乎不曾哭出來。他們的身體糾纏在一起,久久都不願意分開,她好像從那天起才發現自己是一個女人,自己的身子是這樣美好,人間的男女之歡是這樣美妙的享受。她盼望著,盼望著一次又一次的幽會,每一次見面都仿佛穿越槍林彈雨,每一次做愛都似乎掀起驚濤駭浪,她知道他們隨時都會死,可是她顧不得。她要他,只要能和他在一起,愛一次,再愛一次,哪怕死也願意。

  事情到底還是泄露了,皇太極發現了他們的隱情,死期來了。可是她不願意死,也不願意他死。於是,她選擇第三個人替他們死,選那個插在他們之間的人去死,那就是皇太極。她毒殺了自己的丈夫、當朝皇上、大清開國帝王皇太極,以此換得兒子福臨的繼位、情人多爾袞的攝政,她值得!她不愧是天地間敢作敢為的第一女英豪!

  倘若不是她及時獻與皇太極的一碗參湯,就不會有她與多爾袞的今天。多爾袞最終成為她的丈夫,與她光明正大堂堂正正地往來,是上天給她的賞賜,是她豁出性命贏來的報償。她們相愛半生,私通經年,卻直到前年才終成眷屬,已經是浪費了太多的時間,耗擲了太久的青春,燃燒了太熾的激情。然而,快樂太短暫了,短暫得還來不及充分地享受,就已經宣告了結束。

  大玉兒太不甘心!

  長平公主,就是結束大玉兒短暫幸福婚姻的那隻罪惡之手。她以她的獨臂操縱了大清的命運,翻雲覆雨,顛倒乾坤,讓大玉兒的愛之夢在瞬間化為泡影。最可惡的是,她讓她看到,即使這場關於愛情的夢也是一場泡影,多爾袞,終究是不忠!

  她告訴大玉兒,她已經給多爾袞施了毒,但是如果現在施救,也還來得及;她讓大玉兒自己選擇讓多爾袞生還是死;她說這是她對大玉兒犯下的罪,所以她決定用命來償還;她還說這也是她給大玉兒的禮物,請她完成她一個心愿;她說要和大玉兒打一個賭,如果她能把女兒送進皇宮並且誕下皇子,就要大玉兒答應立他為皇儲,否則便是和老天爺做對。她把一切都想得很清楚,計劃得很周詳,然後用生命來做一個必輸之賭,同時搭上了大玉兒一生的幸福。

  而大玉兒,竟然除了就範,別無選擇!

  身為大清太后,榮尊后宮,至高無上,這普天下有什麼事是她不可以做主,有什麼人是她不可以決策的?她曾經令大明良將洪承疇為她變節,讓大清太宗皇太極為她喪命,更叫一代豪傑多爾袞為了她一而再地讓出皇位。只要她想提拔誰,誰就馬上雞犬升天;想處治誰,誰就別想多活一天。可是,她卻留不住自己的青春年華,留不住恩愛歲月,留不住多爾袞的心,甚至留不住一個妻子的身份。

  枉為女人,她一生中從沒有平靜安詳地過過一天。以垂髫幼齡嫁與皇太極為妃,生活在鶯妒燕醋的胭脂陣中,在愛慕之先已經懂得了嫉妒,從未真正擁有過任何情感卻時時都在害怕失去,生活的主題就是爭寵,婚姻的意義只為家族,大玉兒從來沒有做過自己,沒有做過一天真正的女人。多爾袞是她選的,也是歷史和政治逼她選的,但是這一次選擇畢竟是心甘情願、夢寐以求的,因為他是她的至愛,惟一的發自肺腑並願意付諸一生的摯愛。而今,卻又要逼著她選擇親自結束這相親相愛,這相依相偎,這長相廝守的美夢。這何其殘忍?

  是多爾袞逼她,是長平逼她,是朝鮮國逼她,是兒子的帝位逼她,是大清帝國的江山社稷在逼她!

  天意如此,大玉兒何辜?

  那天從雨花閣回來,大玉兒也是像現在這樣,把自己關在慈寧宮暖閣里避不見人,整整哭了一夜。她抱著自己的胳膊,感覺到身體裡叫做愛與敏感的那部分感情一層層褪去,就好像大海退潮一樣,就好像春蠶吐絲一樣,眼淚就是她的潮水,眼淚就是她的繭絲,溫亮而稠濃,帶走了她身體裡叫做愛與敏感的那部分。

  她最終還是決定放棄診救。她被迫放棄的,因為他先背叛了她。

  然而,她卻不能不傷心,不能不憤怒,不能不為了自己的選擇而仇恨自己。

  她一生的眼淚加起來都不會比那一夜更多。如果孟姜女的眼淚可以哭倒長城,那麼她大玉兒的眼淚,可以哭得整個紫禁城昏天暗地,哭得大清的江山天翻地覆,她以這眼淚來哀痛至愛情人多爾袞的命不久長,她以這眼淚來哭祭自己並不純粹的愛情,她以這眼淚來哭出兒子福臨親政的新氣象。

  仿佛雨過天晴,大哭之後,必然是大喜若狂——福臨親政了,美夢成真了,只可惜,夢已成真夢已殘。大玉兒身體裡有關情感的那部分,已經永遠隨著那一場大哭,離去了。

  她哭的時候,多爾袞還活著,她是惟一可以救他的人,但她已經提前哭過他了,還有什麼可做的呢?所以,到了多爾袞死的那天,她反而一滴眼淚也沒有掉,她的眼淚都已經哭幹了,剩下的只夠保持眼睛濕潤。

  從今往後,再也沒有任何人或事可以令大玉兒痛哭流涕。

  再也沒有任命人或事可以打得倒難得住太后大玉兒。

  再也沒有任何人或事可以讓太后大玉兒為之心存慈念舉棋不定。

  大玉兒,已經不再是一個血肉之軀的普通女人,而是一尊手握天下權柄的女神。

  2

  整個冬天建寧都在生病。自從那次被烏鴉襲擊受了驚,她就時好時壞,好的時候便淘氣異常,惹事生非,花招百出地和烏鴉以及別的格格們做對;壞的時候便昏昏沉沉,發燒嘔吐,甚至誕語不斷。

  於是人們都說是中了邪,又有說是丟了魂,還有說是紫禁城裡陰氣重,近日連連辦喪事,格格八字太輕壓不住,胡嬤嬤聯想起那日格格從建福花園回來便哭鬧不停,則認定是衝撞了花妖,嚷著要到花園裡化紙錢送神去。

  然而建寧自己心裡卻明白,她丟的不是魂,而是生命中至為寶貴的東西——友情和信任。

  順治弄丟了神秘的漢人小姑娘,吳應熊弄丟了冷艷梅花般的明紅顏,崇禎皇帝弄丟了紫禁城的金鑾寶座,吳三桂弄丟了良心和忠義之名,長平公主弄丟了大順王李自成,莊妃太后弄丟了第二任丈夫多爾袞,而大清十四格格建寧,則弄丟了她的親密玩伴香浮小公主。

  這是她人生中的第二次重大失落——第一次是她的母親綺蕾。綺蕾的死叫她知道了生命的無常,使她的童年過早地結束,笑容過早地凍結。然而那時候她畢竟還太小了,還不懂事,對於命運的起伏只會接受不懂抗拒,因此情感也就不會太過激烈;可這次是不一樣的,這次雖然弄丟的只是一個朋友,卻是她打心眼裡覺得在意、覺得珍惜的。香浮的友情是建寧人生中的第一份禮物,是她主動的選擇,是她在長久的寂寞孤單後找到了香浮作為自己的好朋友,她以為她們的友誼可以天長地久隨心所欲,然而,她卻在一轉身的疏忽中便把她弄丟了。

  她不過是在東五所里被烏鴉囚禁了幾日,香浮便患了該死的天花香消玉殞了——建寧認定香浮是死了,患了天花又怎麼還能活呢?她把這筆帳記在烏鴉身上,是烏鴉害了她,使她得病,使她被軟禁,使她沒有時間來探望香浮,從而永遠地失去了香浮。建寧相信,如果自己在,香浮是不會得病,不會出宮,也不會死的。即使得了病,自己也會請皇帝哥哥為她召太醫,而不必讓她出宮等死。

  香浮的死是一個巨大的陰謀,是烏鴉的迫害,是宮裡所有和自己過不去的勢力共同設計好的一個圈套,他們這樣做的最終目標是為了對付自己,欺負自己,傷害自己。可是,她卻逃不開這些陷阱,這些天羅地網。

  烏鴉飛在天上,它們的位置比自己高,眼界比自己寬,它們無所不知,趕盡殺絕,逼得自己窮途末路;格格們生活在自己周圍,她們拉幫結夥,比自己人多勢大,比自己耳目眾多,可以齊心協力地對自己形成密不通風的包圍合擊之勢,設計陷害;太后娘娘更是高高在上,她輕輕一句話就可以把自己發落到東五所來,去不到建寧花園,見不到小公主香浮,從而使自己永遠地失去了她。

  建寧在沒完沒了的噩夢裡聽到無休無止的烏鴉叫聲,而在那些叫聲里,有無數穿白衣的女子從宮殿的各個角落裡走出來,就像崑劇里的旦角那樣,舞著長長的水袖,拖著長長的裙擺,且歌且舞,搖曳生姿。

  她們說她們都是這宮殿的舊主人,卻被烏鴉搶占了位置,是被烏鴉驅趕得無路可逃的亡靈——偌大的紫禁城就好比巨型墳墓,住滿了前朝的亡魂。她們生前都曾經美麗多情,卻死得異常慘烈,而因為烏鴉的侵擾,她們即使死後也不能得到安寧。那些醜陋的烏鴉,那以腐屍為食物的扁毛畜牲,是飛行在陰陽兩界間的靈媒,它們欺善怕惡,助紂為虐,讓她們的亡靈居無定所,飄泊不安。

  建寧在夢裡艱難地辨認著她們的面目,居然都依稀仿佛,似曾相識——

  那面容淒楚、眼神黯淡的是明英宗的錢皇后,她哭哭啼啼地說:土木堡之變使得明朝五十萬大軍盡被瓦剌兵擊潰,英宗自己也被俘為質。她每日裡以淚洗面,寢食俱廢,沒日沒夜地跪在地上為皇上祈福。一年後英宗無恙歸來,她卻已雙目失明,一條腿也由於長久的跪地而殘廢。然而即使是這樣,由於她身後無子,英宗死後,周貴妃之子明憲宗即位,奉母為後,竟不許她與英宗合葬,後來雖經大臣們跪地求情而勉強答應,卻仍讓內臣在陵寢中做了手腳——將通往她陵寢的隧道在距英宗玄堂數丈的地方堵死,使兩人的亡魂不得在地下相遇。她的魂靈在地下遊蕩徘徊,找不到自己的丈夫,只有回到這紫禁城裡尋尋覓覓,卻又被烏鴉翅膀攪起的陰風所打擾……

  那些手裡捧著甘露瓶、碧玉簪、九孔香爐、五色龜、甚至繩索成群結隊走來的是明世宗的后妃們,她們七嘴八舌,吵鬧不休,爭著講述那場著名的妃子起義:明世宗渴求長生之道,命宮女每天在御花園採集甘露供他飲用,並由他最寵愛的曹端妃監管。宮女們每天黎明即起,左手持玉杯,右手拿玉簪,穿行林間做采露使,風清月冷,露濕衣衫,悽慘不堪言。曹端妃因與那個曾經發明紫檀香餅而獲寵的王寧嬪是對頭,幾次以采露不利為由大加鞭笞,令她生不如死。嘉靖二十一年,御苑池死了只五色龜,負責看管的嬪妃楊金英、邢翠蓮自知必死,求計於王寧嬪。三人遂決意殺死皇上以自保,並聯合了另外兩位采露使張金蓮、王秀蘭,在清晨潛入端妃寢宮,欲合力將皇上勒死,不料情急中竟把繩子打了死結,勒之不死,反驚動了方皇后。失事後,方皇后追究弒逆主謀,牽連嬪妃二十餘人,因為王寧嬪一口咬定曹端妃知情不報,端妃遂也無辜被牽。世宗病癒後,重新調查此案,知端妃冤死,十分思念,遷怒於皇后。嘉靖二十六年十一月,方皇后所居坤寧宮失火,世宗站在萬壽宮前欣賞火景,竟不許救,眼睜睜看著方皇后與宮女被活活燒死,釀成明宮的一大疑案。如今這疑雲慘霧仍然籠罩著紫禁城,方皇后、王寧嬪、曹端妃,以及無辜慘死的數十嬪妃宮女恩怨糾纏,是非難辨,就算再過幾朝幾代也恨意難消,然而此時卻因為烏鴉的迫害而使她們難得地走在一起,來到建寧的夢中,向她控訴烏鴉的罪惡……

  人數最眾的那一隊是永樂帝的妃子們,生性多疑的永樂在一次後宮之亂里殺了兩千多名妃嬪,僥倖逃脫的幾個也都被遺命殉葬。走在那些妃子最前列的是來自朝鮮的賢妃權氏,她一邊走一邊唱著一首淒涼的宮詞:

  忽聞天外玉笛聲,花下聽來獨自行。

  三十六宮秋一色,不知何處月偏明……

  歌聲哀婉清澈,若斷若續。殉葬的隊伍好長,如龍行見首不見尾,這些人中包括明太祖陪葬孝陵的四十六妃,明成祖陪葬長陵的十六妃,還有明宣宗陪葬景陵的數百妃嬪,其中那個叫郭愛的妃子才貌雙全,入宮才二十多天,就也被送進了舉行殉葬禮的殿堂,像待宰羔羊那樣把頭頸伸進繩套里,由宦官撤去踮腳的木床……

  明朝末代皇帝崇禎的后妃兒女們更是死得慘烈難言,身先士卒從容就死的周皇后、自縊不遂又被崇禎一劍砍死的袁貴妃、還有年紀尚幼的長平之妹昭仁公主,以及那些在大順軍闖後之前倉皇投井的妃子們,她們濕漉漉,血淋淋,哭泣著,歌舞著,訴說著,婉求著……

  她們說紫禁城本是大明的宮殿,由先祖一磚一瓦建成,數次經歷大火而屹立不倒,如今卻淪為異族的住處,更被操控於烏鴉的翼下,讓她們怎能心安?

  她們拜託建寧,求她幫助她們把烏鴉趕走,她們說如果她做不到,就會和她們一樣變成紫禁城的幽靈,日日夜夜被這些烏鴉欺負、騷擾。

  她們夜復一夜地哭訴啼泣,令建寧即使醒著的時候也恍恍惚惚,夜有所夢,日有所思,常常不知道今夕何昔,身在何地。

  建寧在夢裡流離失所,茫然失措,輕聲地哭泣,叫著:「媽媽。」

  她從沒有叫過「媽媽」,即使母親在世的時候也沒有。滿人是稱母親作「額娘」的。她不知道為什麼竟會在夢中喊出這個漢人的詞彙,更不知道類似的夢境,她的母親綺蕾生前也曾經做過的,後宮裡到處都是類似的故事,重複的歷史,角色不斷變換,情節從來不改。

  每個宮殿裡都發生過相似的慘劇,每個宮殿裡都徘徊著不甘的亡靈,烏鴉在天上徘徊,蛐蛐在地面控訴,鬼魂和活人占據著同一個空間,卻穿梭在不同的時間裡,無孔不入。

  建寧變得沉默寡言,對誰都不理不睬,沒人時卻嘰嘰噥噥獨自說個不停,吃飯是有一頓沒一頓,晨昏定省一概脫滑,繡課琴操也都拒之不理。東五所的嬤嬤們因為憐她有病,都不同她計較,只要太后不過問,她們便樂得不理,病得狠了便照例往慈寧宮回報一聲,略好些時便不聞不問了。

  哲哲太后在壽康宮薨了,建寧只「嗯」一聲,不悲不哭,只是按例穿上素服做個幌子;長平公主在雨花閣猝死,建寧聽了,仍是「嗯」的一聲,似乎並不意外,也未見得有多麼傷心,卻找出為哲哲戴孝時穿的素服來換上,說是替香浮給她娘盡孝。嬤嬤們覺得不妥,都說:「滿漢有別,哪有大清格格給前明公主戴孝的禮兒,這要是讓太后娘娘知道了,是要怪罪的。格格還不趕緊脫下來呢。」建寧淡淡說:「皇帝哥哥都說是滿漢一家了,長平仙姑是我的長輩,我為什麼不能給她戴孝?」嬤嬤們便抿嘴兒笑道:「格格說得輕巧,『滿漢一家』,說起來容易,趕明兒要是給格格說個漢人婆家,難道格格會答應嗎?」

  建寧雖小,也知道不是什麼好話,沉了臉不答。那些嬤嬤們自己取笑半天,都說這位格格脾氣古怪,舉止荒唐,不要同她認真才好,只是怕太后娘娘看見她無端穿素,未免會降罪服侍的人。好在隔不多久,攝政王於喀喇城病逝,宮中再度縞素盡哀,裝飾得雪洞一般,建寧的素服也就理所當然,無人過問了。

  長平死後,順治曾經想過要把她葬在園子裡,讓她永遠地留在建福花園,陪著那些桃花。但是太后娘娘不同意,滿大臣們也不同意;於是另議葬於明室宗陵,漢大臣們卻又有異議,以為長平已經生兒育女,不能再算未嫁之身,況且又出家為尼,更不宜歸於祖陵。換言之,長平的未婚有孕幾乎是明朝廷的一個恥辱,犯不著為她勞民傷財長途奔波,不如隨便葬了就罷。

  順治無奈,只得密令吳良輔,在西郊點了一處穴,另起墳塋,秘設靈堂,將長平悄悄兒地葬了,且由吳應熊陪著,親去哭祭了一回。琴、瑟、箏、笛原想一起自縊殉主,被吳良輔苦勸住了,說:「公主已死,孤魂野鬼地葬在這荒郊野外,若是你們再不替她打點照料著,還有誰會記著她呢?便是清明、重陽,生辰、死祭,連個上墳掃墓的人都沒有,你們又怎能安心?」又悄悄兒地拉了阿琴來告訴,「你只要在這裡好好等著,小公主少不得還要回來的。若是你就這樣死了,便再也見不到小公主了。他日公主回到宮裡來,不是半個親人也沒有了嗎?何況你是先皇賜了我做對食夫妻的,雖無夫妻之實,卻有夫妻之名,要死,也得葬到我家的祖墳里去,我還沒死,你怎麼好丟下我先走一步呢?」

  這樣子勸了幾回,終於讓四人打消了死念,阿笛和阿瑟照舊回到宮裡,交給女官忍冬重新分配,阿箏和阿琴便在此結草為廬,為公主守墓。後人謂之「公主墳」,卻多半說不清葬的是哪位公主,又緣何離群索居,遙望京都。

  這日順治來看建寧,說起發葬長平公主的經過,建寧心中不樂,怪他不肯帶自己同去。順治道:「你是格格,怎麼好隨便出宮拋頭露面的。哪天我閒了,陪你去建福花園燒炷香,儘儘心意便好了。」

  建寧淡淡地道:「等你閒了,怕不要一直等到仙姑的周年祭去?我又不是不認識建福花園的路,又不是不長腳,難道不會自己去嗎?」

  自從來到東五所後,建寧與順治的感情便疏遠許多,香浮失蹤後,她只覺得全世界都把她給拋棄了,如今連長平公主也棄她而去,皇帝哥哥親了政,同自己難得一見,也不再像從前那樣和顏悅色,總是行色匆匆斬釘截鐵的,心下大沒意思。賭氣地想,你不帶我去,難道我不會自己去麼?暗暗計算著要偷偷出宮祭拜。

  就在順治來的這天晚上,建寧夢見了長平公主。

  恍惚是在雨花閣里,長平寬袍大袖,坐在一架古琴前,依然笑得那麼恬淡,那麼溫和,不過她的兩隻臂膀卻是全的,她用她完整的十個手指行雲流水地彈奏著一支極動聽的曲子,楚楚地說:「建寧,太后娘娘是不會放過你的,可是,你要好好照顧自己,要和香浮相親相愛,彼此照應。」

  建寧從沒有見過公主盛裝的模樣,只是聽人說過公主在死的時候穿著全套的鳳冠霞帔,這讓她覺得震驚、好奇,她一直覺得那才是長平公主的真面目,並且由衷遺憾未能見到她的遺容,難得此時卻在夢裡見到了,不禁又是歡喜又是稀奇,上前緊緊抱住長平一條胳膊說:「仙姑,我想死你了。香浮呢,她沒有跟你在一起麼?」

  長平停了彈奏,撫摸著建寧的臉蛋笑道:「她活得好好兒的,怎麼會跟我在一起?」

  建寧恍惚想起公主已經是死了,卻也並不害怕,反而歡喜道:「原來香浮沒有死。這可太好了。她既然沒死,怎麼不來看我?」

  長平道:「她暫時住在一個很安全的地方,要再過兩年才會回來,回來做大清的國母,到時候,你可要好好幫助她啊。」

  建寧聽了不懂:「大清的國母?那不就是哥哥的皇后麼?可我聽太后娘娘說,皇后已經定了,是位蒙古格格。」

  長平搖頭道:「蒙古公主做皇后只是暫時的,紫禁城的帝王一定要有大明的血脈才能長久,香浮終會成為真正的皇后,為紫禁城誕下一位最偉大的皇帝。」

  建寧並不關心紫禁城的天下由誰做主,她只是依戀地抱著長平的胳膊問:「仙姑,你真好,肯來看我。我額娘從來都不肯來見我。我在夢裡看見了很多死去的人,各朝各代的皇后、妃子、格格、宮女,可就是從沒有見著我額娘。仙姑,你見到我額娘了嗎?」

  長平道:「你額娘生不同人,死不同鬼,她在生前就已經出了家,死後自然是升仙了,我是見不到的。」

  建寧不解道:「仙姑也是出家人,怎麼沒有做神仙呢?還留在這紫禁城裡做什麼?是捨不得香浮麼?」

  長平嘆道:「你額娘一生都是為了別人活著,做過許多可歌可泣的大事,是個偉大的女人;我卻不同,雖然也是為了國家朝廷,到底做過害人的事,所以不得善終,不能飛仙。」

  建寧更加不懂,還要再問,卻眼沉口訥,看著長平慢慢地笑著走遠,想要伸手去拉,再沒半點力氣,掙了半晌,方苦苦喊出一句:「仙姑別走。」猛地坐起,仍是置身在東五所格格屋中,卻哪裡有什麼長平仙姑?然而夢中歷歷,猶然在目,便是那曲鏗鏘悠揚的古琴聲也依稀在耳。

  守夜的胡嬤嬤被驚動了走來,邊披衣裳邊問道:「格格是不是做夢驚著了,喊什麼呢?」

  建寧道:「我看見仙姑了,她彈得好琴,嬤嬤聽見了麼?」

  胡嬤嬤心中一驚,方才她也清清楚楚聽到幾聲琴曲,正在起疑:這三更半夜,深宮內苑,什麼人敢大膽弄琴?未待想明白,卻聽見建寧呼叫,匆匆趕來,聽她說見到了長平公主,不禁暗暗吃驚,便有些相信,可是又怎好順著這不諳世事的格格胡說,傳給太后知道還不發落自己一個謠言惑眾?當下平了平臉,故意地道:「格格這是睡迷登了,我這裡守著夜,聽得真真兒的,哪裡有什麼琴聲?」

  然而建寧只是堅持,犟著說:「就是看見仙姑彈琴了麼,她還跟我說了好一會兒話,說香浮會回來的,她會成為大清的國母。」胡嬤嬤更是心驚,只恨不得來捂建寧的嘴,做眉做臉地說:「格格這可是夢話?這宮裡誰不知道皇后的人選早就定了,就是太后娘娘的親侄女,不日便要進京的,可不敢胡說。」

  建寧忽然詭秘地一笑,不屑地說:「你懂什麼?我這會兒倦了,也懶得同你多說。你們只看著好了。」

  從那天起,建寧的病便一天天好起來,並且信心百倍地期待著,等待香浮重新回宮的那一天。她堅信長平仙姑說的一切都會成為現實,大清的國母,終究會是自己的好朋友香浮,而自己,將要助她一臂之力。

  3

  順治做了七年多提線木偶的兒皇帝,每天為了帝位的朝不保夕與有名無實而憂慮隱忍,如今終於可以名正言順,揚眉吐氣,不能不覺著得意。他最初以為多爾袞的死會讓母親萬般傷心,為了安慰太后,也為了安撫群臣,他做盡表面功夫,厚葬多爾袞,並追尊為義皇帝。

  多爾袞,窮其一生都在為了帝位而拼搏,出生入死,戎馬倥傯,卻永遠功虧一簣,直到死後才終於得到一個「義皇帝」的稱號——所謂「義」,便是以假亂真,濫竽充數,是次貨,贗品,揭過的古畫。如果他泉下有知,終究還是不能瞑目的吧?

  但是後來順治發現,母后對這些事好像並不關心,關於多爾袞的身後榮辱完全不在她的介意中。即使他有意在她面前透露大臣們舉報多爾袞有謀反動意,上奏要將多爾袞削爵定罪,她也不加褒貶,只淡淡地說:「皇上拿主意吧,一切看著辦好了。」又說了些為君治國的大道理,道是「為天子者處於至尊,誠為不易,上承祖宗功德,益廓鴻圖;下能兢兢業業,經國理民,斯可為天下主。民者國之本,治民必簡任賢才,治國必親忠遠佞,用人必出於灼見真知,蒞位必加以詳審剛斷,賞罰必得其平,服用必合乎則,勿作奢靡,務圖遠大……」諸如此類的話。

  順治唯唯諾諾,請了安慢慢退出。至此,他知道自己終於可以發泄兒皇帝時代的所有不滿,隨心所欲地行使一個帝王的權力。他開始大力搜集有關多爾袞謀反的證據和蛛絲馬跡,不住暗示並鼓勵舉報的大臣和親王。

  皇宮裡的政治從來都是跟紅頂白。要是皇上不愛紅,再新鮮的血都閃著藍光;只要皇上喜歡白,黑木都可以洗成棉花。既然順治親自動手搜集謀反證據,那還不容易,別說多爾袞平日裡作威作福鋒芒畢露早就以太上皇自居,就算他本來中庸謹慎圓滑如雞蛋也一樣可以從蛋里找出大象骨頭來。

  壓抑已久的鄭親王濟爾哈朗第一個發難了,咬住多爾袞逼死豪格、強娶福晉這一宗舊案,突施重手,上疏云:「查多爾袞將肅親王無因戕害,收其一妃,又以一妃私與其兄英親王阿濟格。此罪尚雲較小,何罪為大?」議政大臣蘇克薩哈、詹貸、穆濟倫原本都是多爾袞的近侍,此時卻紛紛跳出來投告多爾袞私備御用服飾、又欲偕兩旗移駐永平府,並與何洛會、羅什、博爾惠、吳拜、蘇拜等密謀定議等事。

  順治對於多爾袞強娶母后一事耿耿於懷久矣,卻礙於朝廷曾以自己的口吻頒下詔書而不便發作,現在得了肅親王福晉這個題目,又有了蘇克薩哈等人的舉報,正可盡泄胸中積恨,遂下旨搜查睿親王府,並重懲英親王阿濟格。

  於是,睿親王府里私藏的龍袍被搜出,四方聯合動意稱皇的密謀被揭發,所有參與謀反的親信同黨被舉報,一時間朝廷里陰風苦雨,人人自危,小皇帝在大赦天下的同時也大開殺戒,給所有的文臣武將一記極為震撼的下馬威,讓天下臣民在數日之內清醒地意識到並牢牢記住了——真正的順治王朝開始了,當今天下,屬於九阿哥福臨!

  多爾袞生前戰功無數,兼有入關定鼎之勛,位極人臣。然而一旦人亡勢亡,所有的光輝包括死後享之未暖的哀榮盡被收回,家人與財產被籍沒,親臣近戚被定罪刑訊以至流放殺頭,昭示海外的告示上明明白白羅列著他「逆天專政」、「擅娶朝鮮國王族女」、「親赴喀爾喀處,求取有夫之婦」及「營建親信私宅、糜費帑金數百萬」諸項萬死莫贖的逆謀大罪,以證明他的死不足惜。

  這之後,少年天子雷厲風行,在為肅親王豪格平反、增注其軍功於冊的同時,且擢封其子富壽為和碩顯親王;另外,曾被多爾袞處分的遏必隆、希爾良、希福、祖澤潤、雅賴、納穆海、噶達渾、敦拜、覺善、馬喇希、法喀等也都各復世職,還其家產;又命各地為打獵放鷹往來下營而圈占的民地,都退回原主;命兵部整頓驛政、軍紀;定襲職例,定諸王、文武諸臣陪祭、扈從、接駕、送駕儀注,定元旦、冬至、皇太后誕辰、皇后誕辰之禮儀;定各直省鄉試差員例,定行軍律,定有功漢人世襲武職,定八旗科舉例……

  多爾袞的時代,徹底地過去了,而且,再無翻身之日。福臨的時代,迅猛地來臨了,並將錦上添花地,在登基大典不久,更要舉行一次婚禮大典。

  大婚,對於少年天子而言,在某種程度上具有著與親政同樣重大的意義,因為這代表著當朝天子已經長大成人,不再是一個乳臭未乾的孩子,而是一個正經八百的男人了,從此將告別垂簾聽政的時代,擁有獨力的人格與人生。

  親事是多爾袞在世時便已擇定了的,遵循著滿蒙聯合的基本國策,大清的后冠,註定是屬於蒙古草原科爾沁部博爾濟吉特家族的女兒。太宗皇太極后妃十四人,其中蒙古族占了七個,而且五宮之中,有三位都是博爾濟吉特氏,即皇后哲哲、宸妃海蘭珠、和莊妃大玉兒,其中哲哲是姑姑,而海蘭珠和大玉兒則是親姐妹。

  福臨繼承了帝位,娶蒙古格格為後的傳統自然也要一併繼承。可是,他還沒有找到他心目中那個美麗聰慧的神秘漢人小姑娘。六歲時,他曾經親口許諾過將來要立那個小姑娘為後的,在沒找到她之前,他真不願意隨便找一個沒見過面的蒙古格格舉行大婚。況且,這場婚事是多爾袞替他擇定的,是多爾袞生前諸罪的餘孽未盡,如今多爾袞已經被銼骨揚灰了,可是他所欽定的新皇后卻仍會乘他餘威大搖大擺地進駐皇城,成為後宮之母。這是令福臨覺得最難以忍受的。

  然而,皇帝的大婚非為家事,乃是國策,關乎民族大業,國家興亡的。大清初立,北疆之固全賴蒙古,滿蒙聯姻的重要性比以往更加突顯。立誰為後、何時大婚、婚宴禮儀、皇后儀仗、以至婚後住在哪裡,都已經由禮部商議妥當,自始至終,不由福臨做主。他的任務,只是到時候出席充任新郎一職而已。

  這宗意義非凡的婚典的第一個步驟,是在位育宮舉辦家宴,迎接遠道而來的卓禮克圖親王,也就是太后大玉兒的親哥哥吳克善。當年是吳克善貝勒送妹妹博爾濟吉特大玉兒到盛京,嫁與皇太極為妃的;現在,又是吳克善親王送自己的女兒博爾濟吉特慧敏來到北京,嫁與當朝皇帝順治為後。

  當年的少年貝勒如今已經成為滿面風霜的老親王,可是性格同二十五年前一點沒變,見到大玉兒時,仍然當她是那個乖巧伶俐的小妹妹,淚眼花花地說:「我把敏兒交給你了,以後,你好好教導她吧。」

  大玉兒看著侄女兒,那懵懂天真的十三歲的慧敏格格,仿佛看到二十五年前的自己。當年哲哲皇后用一紙家書將十二歲的侄女大玉兒召進盛京,如今她又用一紙家書將十三歲的侄女慧敏召來北京。歷史的重複乃是為了發展,為了延續,為了子孫萬代的繁榮昌盛。如果時間可以重來,她只是一個普通牧民的兒女,可以敖包相會,那麼,她願意那個人是多爾袞。她會和多爾袞在十五的月下情歌對唱,繾綣終宵。滿頭珠翠,錦衣玉食的日子,她已經過得很厭倦。如果可以選擇,也許她更願意輕裘寶馬,縱轡遼東。那已經遠離了的科爾沁草原呀,珍藏著她博爾濟吉特氏的少年夢;那彎弓射鵰的馬背上,曾經載著她與多爾袞兩情相悅的往事。

  這麼快,這麼快這一切就消失了。她得到了天下,得到了無上榮華,可是,她卻失去一切她所愛的——皇太極死了,多爾袞死了,姑姑哲哲也死了,現在,連惟一的知己長平公主都死了。大玉兒就像當年初進宮時一樣孤獨,甚至,比那時更加悽惶。因為十二歲的大玉兒至少還抱有對將來的期待,對愛情的渴望;而如今年近不惑的大玉兒已經應有盡有,也便無可戀棧。

  然而,歷史卻並不肯在這個時候結束,新的故事總會開始,新的人物總要來到。只是,清宮裡所有的故事,都好像是片段重演,只換角色,不換情節。連吳克善也說:「玉兒,你當年進京的時候,也是這麼大年紀,也是我送的親,一轉眼,二三十年過去了,我老了,你可還是這麼著。」

  大玉兒笑道:「哥哥說哪裡話?哥哥怎麼算老?當年我嫁到盛京的時候,先皇三十四歲,也就和哥哥現在差不多少。敏兒可比我強多了,一入宮就立為皇后,又和皇上年齡相當,品貌匹配,是真正的天賜良緣。她不會像我當年那麼苦的。」吳克善也笑道:「願如太后吉言。咱們科爾沁博爾濟吉特家族,可是專門出皇后的家族啊,滿蒙世代姻好,博爾濟吉特的族徽會永留青史的。」

  參加宴會的都是些王公近臣,紛紛舉杯道賀,說些恭喜同喜的吉祥話兒。惟獨大婚的主角順治卻一直鬱郁寡合,只略吃了兩杯酒便推說頭昏,要出去走走。太后不悅道:「你舅舅難得來一趟,你陪他多喝兩杯,急著走做什麼?」福臨勉強笑道:「舅舅不會怪我的。」說罷轉身便走。

  吳克善覺得不安,望著皇上女婿的背影滿臉茫然,諸王公大臣也都忽然靜寂,惟有范文程笑道:「皇上雖然治國有方,可畢竟還年未弱冠,說起婚事,到底不好意思。」諸臣想到皇上也會害羞,都不禁鬨笑起來,吳克善這才釋然,仍與諸王推杯換盞,盡興而歡。

  順治獨自出了位育宮,一言不發,只顧低頭匆匆行走,吳良輔緊隨在後,不知道皇上要去哪兒,也不敢問,一直走到御馬監,看他上了馬,自己便也牽了一匹騎上去,無奈馬術不精,方出門已經被皇上甩得老遠,只怕皇上大婚前夕別再鬧一回失蹤,自己這項上人頭可就不保,直嚇得魂飛魄散,幸好在宣武門前卻見皇上已經勒住了馬頭,躊躇遙望,似乎舉棋不定。

  吳良輔這才確定皇上只是心中煩悶,想要到處走走,卻不知道要去哪裡,便湊上前去,獻計說:「湯瑪法的教堂就在附近,皇上不如去那兒坐坐?」

  福臨想一想,搖頭說:「不好。這個人陰一套陽一套,只會拍太后馬屁,同他說話,不出三天就要吹到太后耳朵里去,不是給自己找不清淨?」

  吳良輔念及許久不見阿琴,便又慫恿說:「要不去公主墳轉轉?公主的祭日也快到了,儘儘心意也好。」

  福臨說:「也好。」方調轉馬頭,卻又打住,說,「我一身酒氣,如此去到對公主甚是不恭。還是隔天專門備了香燭茶水再祭吧。」

  吳良輔只得又想了一回,道:「那麼便去吳世子的行府里坐坐可好?也就在附近不遠。」

  福臨這方臉有喜色,說:「甚好,好久沒有見他,這便去看看他吧。」

  轉眼來到絨線胡同吳應熊府上,應熊自是嚇了一跳,連忙接了駕,請入內閣入座,跪下行迎見禮。福臨拉住說:「我是當朋友串門兒的,又不在宮裡朝上,行什麼君臣大禮?」因看到四周堆著許多行李家具,十分詫異,問,「你莫不是要搬家?」

  吳應熊道:「才接到父親家書,說是近日進京,所以提前為他老人家收拾寢具。再者我自己也要準備行囊,所以一併收拾起來。」

  順治想了一想,笑道:「正是,你不提,我差點忘了。提前告訴你個喜信兒:平西王這次來京,是來接受金冊金印賜封的,此後另有重用。我提前跟你道喜了。」又問,「你自己的行囊?你要出遠門兒嗎?」

  按理皇上既然說了「道喜」,吳應熊便該跪下說「謝恩」才是,然而他明知父親所有榮耀,都是從這降清賣明中而來,「平西王」三個字好比恥辱柱,一橫一豎地記錄著父親發國難財的斑斑劣跡,官做得越大,恥辱也就越重,更有何喜可言?父親這些年來南征北戰,不是殲滅南明餘黨,就是圍剿義軍殘部,總之是為了滿人打漢人,自己此次隨父從軍,難道也要與父親一起並肩作戰,與漢人為敵嗎?因不願就這個話題談下去,只道:「臣也給皇上道喜了。普通人家講究三十而立,成家、立業,是人生兩件大事。皇上年未弱冠,已經在一年內既親政又大婚,可謂雙喜臨門,把平常人一輩子的心愿都完成了。此後國泰民安,四海昇平,建立不世基業,那是指日可待。而皇上政務繁忙,日理萬機,不再上書堂,自然也不需要伴讀郎了,因此只等皇上大婚後,臣便要告辭離京,浪跡天涯去。」

  順治苦著臉說:「你就好了,可以滿天下到處走,去找你那位明姑娘,可是我……唉,你是知道我心思的,我才不要娶那個蒙古公主,她是多爾袞選定的人,倒要朕來喝這杯苦酒。這可真是,不該來的來了,不該走的倒走了。」

  這是皇上家務事,何況願不願意都非娶不可,吳應熊自然更加不好接口,只得笑道:「應該是舊的不去,新的不來,皇上大婚後琴瑟和諧,後宮粉黛三千,不久兒孫繞膝,還怕不熱鬧嗎?」

  君臣二人酬酢應和,都把真心藏起,虛情寒暄,把些迷雲煙霧來遮住自己的本心,只說些現成的客套話兒。在吳應熊是覺得福臨已經親政,是高高在上的當朝天子,再不能同以前那般言語無忌了;在順治則是覺得吳應熊遠行在即,一心只盼自己大婚好放他早早離宮,再不把自己的喜怒哀樂放在心上,便有些鬱鬱不樂。

  兩個人影子還未分開,心卻已經先走得遠了。

  4

  自從二月進京,卓禮親王吳克善與女兒博爾濟吉特慧敏在行館裡已經住了整整六個月了。然而,大婚的日期仍然遲遲未定,吳克善三番幾次託了巽親王滿達海等人在朝堂向皇上奏請舉行婚禮,順治帝只是託辭親政之初,無暇他顧,將婚期一延再延,並且大有繼續拖延下去的趨勢。

  吳克善暗暗著惱,眼看秋風乍起,再不行禮就要到冬天了,到時大雪封路,連家都回不去了。只得老下臉皮,求了懿旨親自進宮向太后說項。

  來了慈寧宮,大玉兒正與洪承疇下圍棋,聽到哥哥來到,十分高興,連聲說「請」。洪承疇便要請安告辭,大玉兒笑道:「哥哥乃是至親,又不是外人,無須迴避。」又命素瑪看茶上點心。素瑪原是大玉兒的親姐姐、宸妃海蘭珠嫁到盛京時從科爾沁帶來的家生子兒,與吳克善也相熟的,看見本家王家來到,殷勤不同尋常,不一刻將各色茶點擺滿了一炕桌子。

  大玉兒失笑道:「這傻丫頭,還是心實,我哥哥便是大肚子彌勒佛,也吃不下這許多呀。」又讓王爺說,「哥哥好歹每樣嘗幾口,也不枉素瑪的一片痴心。」

  吳克善進宮前本是滿腹的牢騷,見了這般陣仗,心早已慈了,和顏悅色地喝了茶,又拈塊姜米糕慢慢地嚼著,緩緩奏道:「太后明察,我爺兒倆在行館裡已經住了一春一夏,眼看著秋去冬來,再不行婚禮,就要在京城過冬了。原打算我先回去,只把敏兒留在京里。無奈敏兒哭哭啼啼,非要同我一道回,所以來向太后討個主意:或是我們一道回去,再等消息;或是把敏兒留下,我自己先回,等有了准信兒再來。」

  大玉兒沉吟道:「哥哥說哪裡的話?慧敏是欽定的皇后,有什麼準不準信兒的,怎麼會讓她來了又走?皇后大婚,哥哥怎麼能不在場?納彩禮可交給誰呢?我這就著禮部商議,務必儘快擇定良辰吉日,舉行婚禮。」又轉身含笑向洪承疇道,「這一道懿旨,就由洪大學士代擬了,你明兒先與眾臣工們通個口風,到了朝上,務必同聲同氣,齊心協力,勸得皇上同意才好。」

  洪承疇笑道:「太后娘娘放心,卓禮親王放心,大婚是喜事,這紫禁城裡,也的確要好好辦一場喜事來熱鬧熱鬧了。微臣一定盡心盡力,促成這樁好事。」

  吳克善聽到太后一口應承,又聽洪承疇答應幫忙說通,料想他們理應外合,上下協力,這次必定會有好消息,便放下心來,又坐著說了幾句閒話,方歡歡喜喜地告辭。回到行館,歡天喜地地說:「這回好了,太后已經親自下旨,很快就有信兒來的。那些嫁妝箱子,都要趕緊準備起來,標好序目,千萬別漏掉一件半件。」又將早已備下的妝奩禮單翻查一遍,再三核實。

  果然沒幾日,宮裡便有旨下來,定準了八月十三行納彩禮。到了這日清晨,太和殿正中設立節案,內閣官員鄭重取出「節」來放在案上,丹陛下作為禮物的馬匹成左、右排列,俱披紅掛彩。正使、副使、執事官員、文武大臣一身朝服,各就各位。吉辰一到,正、副使跪聽宣制官宣制:「皇帝欽奉皇太后懿旨,納蒙古科爾沁部博爾濟吉特氏為後,命卿等持節行納彩。」讀畢,大學士洪承疇取節授正使,正使持節下丹陛,副使隨行,御仗前導,正、副使出宮,校尉抬著龍亭,衛士牽馬,出太和中門,直奔吳克善下榻的行館。

  吳克善一早做好準備,見了洪承疇,滿口稱謝,受過彩禮,即行納彩宴,用餑餑桌一百張,酒宴桌一百席,羊八十一隻,酒一百壇,均取吉慶祥和之意。接著又行大征禮,正、副使向吳克善出示禮單,除了馬匹外,另有黃金二百兩,白銀一萬兩,緞一千匹,以及許多金、銀器物等。吳克善謝了接過,又取出妝奩禮單來請洪承疇指點,詢問該有何添減酌加處。洪承疇看時,只見描金帖子上密密麻麻寫著彩禮明細,計有:

  金如意三柄、玉如意一對、帽圍五百七十三匣、領圍五百七十三匣、各色尺頭二十七匹、各色福履五百七十三匣、各色花巾五百七十三匣;紫檀雕花大寶座一張、紫檀雕花炕案二對、紫檀事事如意月圓桌一對、紫檀茶几二對、紫檀足踏二對、紫檀雕花架几案二對、紫檀雕花架幾床一張、紫檀書格一對、紫檀雕龍盆架一件、紫檀雕花大櫃二對、紫檀雕花匣子二十件、紫檀雕花箱子二十隻;朱漆雕龍鳳箱子二十隻、朱漆雕龍鳳匣子二十件、大紅緞繡金雙喜帳子一架、紫檀雕福壽鏡二件;脂玉夔龍雕花插屏一對、漢玉雕仙人插屏一對、脂玉雕鶴插屏一對、脂玉、漢玉雕魚龍、仙人山子、喜梅仙人山子、和合山子、荷蓮雙喜六件;金福壽雙喜執壺酹盤一對、金粉妝一對、金海棠花福壽大茶盤一對、金如意茶盤一對、金福壽碗蓋一對;金胰子盒、金桂花油盒、金漱口碗、金抿頭缸、金牙筋、金羹匙、金釵子、金漱口盂、金洗手盆各一對;另有四季衣裳、金銀珠寶,不計其數。

  饒是洪承疇見多識廣,看了這副嫁妝陣勢,也不由咋舌。他早知蒙古雖然地處偏僻,然而博爾濟吉特家族福蔭綿久,家底頗豐,絕非初初建國的順治王朝可比,卻也沒有想到會豐厚到如此地步,不禁笑道:「這可把皇上的大征禮單比下去了。」又問,「我看這上面許多梳妝洗漱用具,好不細緻周到,自然是給皇后備下的,只是怎麼全是金器,連銀的也沒一件?」

  吳克善笑道:「讓大學士見笑了,小女有個怪僻,偏愛金器,無論食宿、梳妝、玩具,非金不喜。若吃飯時盤子碟子碗筷有一樣不是金的,就飯也不要吃,水也不要喝了。」

  洪承疇心裡暗道:「這般刁鑽難纏,怎可為一國之母?」表面上卻只笑著奉承,「皇后至尊,便鋪張些也是份內之事。古來名媛淑女,多半都有些獨特的癖好。」

  吳克善笑道;「小女入宮封后,雖是家事,也是國務,她自幼生長於蠻疆荒野,疏於禮教,將來未免有不到之處,還望洪大學士一旁指點。」說著又奉上一張單子,卻是為洪承疇預備下的一份謝媒厚禮。他知道這位洪大學士與太后關係匪淺,猶在自己這親哥哥之上,因此這份禮備得著實不輕,因打聽得洪承疇喜好古董收藏,便於此大做文章,禮單上除了金銀若干外,特別又有脂玉雕西蕃瑞草方彝一件、古銅雲雷鬲一件、雕漢玉觥一件、古銅三足爐一件、漢玉獸面爐二件、古銅蕉葉花觚一件、靈芝花觚一對。

  洪承疇見了,喜出望外,笑道:「格格金枝玉葉,才貌雙全,入宮後貴為國母,我還要仰瞻天儀呢。」這才著意指點道,「皇上不慕奢華,卻喜雅致,王爺這禮單上物種雖然富貴堂皇,卻少寓意;況且親王是太后的親哥哥,一定知道太后偏愛玉器,禮單上一色的金器,卻沒有什麼上好的美玉,倒像是把皇后的喜惡看得比皇太后更重了,也似不妥;只是這會兒現去預備呢也遲了,縱然急急弄了來,品質若非上乘,反為不美。我府里倒有幾件玉器,雖非極品,意思卻吉利,王爺若不嫌棄,我這便著人準備,乘夜搬來館裡。」

  吳克善道:「怎麼好讓大學士破費?」

  洪承疇笑道:「我與王爺一見如故,朋友尚有通財之義,何況你我?且又不是非有不可的家具,在我不過是個擺飾,有沒有都是個意思;在王爺卻是面子大事,皇后大婚,非同小可,我身為臣子,理當盡心。」不由分說,提筆在禮單後另外添寫:

  紅碧瑤玉堂寶貴盆景一對、事事如意榴開百子點大翠大盆景一對、五采八仙慶壽缸一對;脂玉、綠玉、翡翠果盤、大碗八對;脂玉、漢玉、翡翠各式鹿茸瓶、蓋瓶八十件。

  吳克善看了大喜,頓時把洪承疇視為人生第一知己、天下第一俠客,恨不得磕頭拜把子。一時納彩宴結束,正、副使與校尉、士衛等先行回宮,洪承疇卻獨自留下來,仍與吳克善推杯換盞,至夜方散。

  隔了一日是八月十五仲秋節,冊後封印的大日子,天上月圓,人間團圓,京城百姓家家張燈結彩,人人披紅掛綠,宮中御路上鋪著厚厚的紅氈毯,從承天門一直鋪至位育宮,午門內各個宮門、殿門彩燈高懸,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高懸彩綢,貼著紅雙喜字,迎風招展。

  吉辰一到,禮部堂官引著順治帝先往慈寧宮向太后行禮,然後往太和殿閱冊升庭,一時金鞭響起,樂工齊奏,諸王公大臣,有品命婦,都穿了大裝於午門內肅立,只等鳳凰來儀。

  直等了半日,皇后儀仗方冉冉而來,順治帝率隊迎出門外,只見旌旗蔽日,鼓樂喧天,正、副使騎馬先行,皇后儀駕、冊亭、寶亭隨後,接著是皇后的鳳輦,前有四命婦導引,後有七命婦扈從,都一概騎馬,內監在鳳輿左右扶輿步行,內大臣、侍衛於最後乘馬護從。浩浩蕩蕩的皇后儀駕在午門前停下,九鳳曲柄蓋前導,鳳輿進午門,穿過太和門,於太和殿階下皇后降輿,太監執提燈前導,皇后在近侍女官的簇擁下進入洞房。

  殿內遍鋪重茵,四周張設屏幛,觸目一片紅海。順治派遣兩位親王作為男方代表奏請太后駕臨位育宮,大玉兒既是皇上的母后,也是皇后的姑姑,既是主婚人,也是女方長親,大裝盛裹,儀態萬千,在禮樂儀仗的導引下乘輦從內廷來到太和門外。順治帝步行迎出太和門,親自扶引太后入位育宮主持大典。

  一時禮成。尚食率屬官端進五穀雜糧,每樣食品上各放匕箸,跪奏帝後。順治揖手請皇后對坐,兩人先行祭禮,接著行合卺禮,繁文縟節,不一而足。其後尚食、尚宮等諸女官退去,婚禮終於接近尾聲,卻也到了高潮。福臨此前早已由宮中精心挑選的八名女官教引周公之禮,已非童子之身,雖然百般不願意,然而車到山前,也自會駕輕就熟。於是走過來拉起慧敏的手,軟語溫存幾句,為她解去衣帶。慧敏默然坐著,微微發抖如花枝輕顫,半推半就,任由順治擺布。

  紫禁城,大明的墳墓,大清的襁褓,此夜,終於迎來了它的第一任蒙古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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