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東五所
2024-10-09 01:13:47
作者: 西嶺雪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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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治六年春天,建福花園的桃樹第一次開花。風在樹梢上繞來繞去,陽光也追著風的腳蹤在枝間穿來穿去,雖然枝條纖瘦,卻已有花香陣陣,透露著春的消息。
這些日子,長平每天做一點功夫,已經將花園慢慢整理出來,搬開碎石,鋤盡雜草,刨鬆土質,去年種下的幾十株桃樹苗如今花團錦簇,沿著女牆芬芳馥郁地圍出一道桃花籬,圍起來的地方也剛剛翻過土,有的地方已經灑下花種,有的還張著大口等待種下新花苗。園子朝南正中幾盆從萬壽山移栽過來的海棠花,更是堆雲簇雪,開得動聲動色。
長平親自操作這些,做得很辛苦,但是從不讓建寧和香浮幫忙,說是金枝玉葉須得好好保護自己的一雙手。
建寧覺得好奇:「仙姑從前也是金枝玉葉,大明朝廷的規矩比我們滿洲人更多,怎麼倒不用保護好一雙手麼?仙姑是同什麼人學的種樹?」
長平臉上微微一紅,喟然道:「那是許多年前,有個從小在鄉間長大的朋友教給我的。」
建寧更加奇怪,心想你今年也不過二十來歲,從小到大都沒離開過這宮殿半步,又到哪裡去認識什麼在鄉間長大的朋友呢?何況學種樹又不是什麼壞事,怎麼說一說便要臉紅?
長平帶著香浮和建寧,將兩壇花雕深埋在桃花樹下,款款地說:「這是新釀的桃花酒,這桃樹是沒結過果子的,所以這桃花是女兒花,這紹酒是女兒紅,這埋酒的地方只有你們兩個知道,也就只有這麼兩壇,你們倆一人一壇,留到將來成親的時候再挖出來喝。」
「女兒紅?」香浮嘻嘻笑,「桃花酒,這名字真好聽,香香的。」
建寧也喜得不住點頭,雖然從沒喝過酒,可是光聽這名字,已經好像聞到一股花香酒香。而且長平埋下兩壇酒,親口說送給她們兩個一人一壇,那是對香浮和自己一視同仁,把自己看作女兒一般,這比得到那壇桃花酒還叫她覺得喜歡滿足。
香浮問:「為什麼沒有結過果子的桃花就叫女兒花?結過果子的花,就不能再釀桃花酒了嗎?」
長平微喟道:「是桃花便都可以釀酒,也都叫桃花酒,可是不再是女兒酒。因為那花已經不是女兒花了。這便好像一個女子,嫁了人生過孩子之後,便不再是處女,不乾淨了。」
建寧忽然想起一事,問道:「為什麼不是處女便不乾淨了?香浮是仙姑的女兒,仙姑是生過孩子的,那不是說仙姑已經不是處女,不乾淨了麼?」
香浮叫道:「娘親是最乾淨的。」
建寧道:「又不是我說仙姑不乾淨,是仙姑自己說的,嫁了人生過孩子,便不再是處女,不乾淨了。」
香浮急得眼圈兒紅起來,直著嗓子叫道:「娘親最乾淨,娘親就是乾淨的,娘親生一百個孩子也是最乾淨的!」香浮很少發脾氣,難得這樣激動,卻也毫無威懾,倒是淚光瑩瑩楚楚可憐的。
長平忙用那隻獨臂將女兒攬進懷裡,輕輕撫摸著她的臉蛋說:「香浮不哭,娘親有你這個女兒,便不乾淨也是不後悔的。」
風從樹枝間穿來穿去,花香一陣濃似一陣,是個陽光明媚的桃花天。建寧剛得到一壇桃花酒,心情好得很,可不想為了干不乾淨的事和香浮吵架,何況她也決不相信仙姑會不乾淨,便笑嘻嘻地說:「算我說錯了,仙姑是世界上最乾淨最好看的人。」
建寧脾氣倔犟驕傲,難得肯主動認錯,這使香浮覺得滿足,立刻便原諒了她,卻在母親的懷裡仰起頭來,淚汪汪地問:「可是孩兒的父親到底是誰?」
建寧說:「我猜一定是位大明的貴族,或者是位大將軍,誓死保衛公主安全,公主感謝他的恩,就以身相許。戲裡都是這麼演的,英雄救美,才子佳人,然後就有了一個孩兒。有出戲叫《寶蓮燈》,那個沉香還劈山救母呢;還有《雷峰塔》,也是等到那孩子許翰林長大後,中了狀元來祭塔,才將白娘子從塔下救了出來。三聖母和白娘子都是神仙,仙姑也是神仙,又都是住在廟裡,一定不會錯。不過,戲裡的孩子可都是男孩兒呀。」
恰時阿瑟打了水來,長平洗過手,便坐在桃樹下,緩緩地說:「格格知道的戲目還不少呢。不過真實的故事和戲裡面總是不大一樣的。」
香浮央求:「娘親說給我聽好不好?」
長平撫摸著她的頭髮說:「好吧,本來想等你長大一些再告訴你的,不過大概沒多少時間好等了,今天便給你講個故事吧。」
建寧最喜歡聽長平講故事,拍手說:「好啊好啊,仙姑講故事。」
長平說:「這要從我這隻斷臂說起……」
建寧大吃一驚,心想難道仙姑的胳膊是那個人砍的嗎?啊不對,記得皇帝哥哥說過,仙姑這隻胳膊是被她父皇親手斬斷的。難道那個人是個神醫,是他救了仙姑,治好了她的劍傷?也不對,他要果然是神醫,應該替仙姑把斷臂接回去才是。仙姑這樣美麗高貴,卻只有一隻胳膊,多麼可惜可憐。想著,眼中露出憐惜之意,輕輕撫摸著長平那隻空置的衣袖。
長平恍若未覺,輕輕地說道:「記得從前我同你們說過,我這條胳膊是我父皇砍的。我被砍昏過去,朦朧中聽見父皇瘋了一樣大喊大叫,聽見我的小妹妹只哭了一聲就斷氣了,聽見後宮的嬪妃們哭成一團,後來,一切都安靜下來,大概就是沒死的宮女也都嚇昏了吧。再後來,忽然又吵嚷起來,有許多人闖進宮裡來,又聽到有人喊什麼『皇上萬歲萬萬歲』。我心裡想,是我父皇回來了嗎?勉強睜開眼睛,便看到一個彪形大漢站在我面前,穿著一身鎧甲,很威武雄壯的樣子,接著,我的身子忽然一輕,飛到了半空,原來竟是被他抱了起來,他說他叫李自成,是大順軍的領袖,又說他決不會傷害我的,叫我安心。我怎麼會安心呢,這個是我們大明朝的仇人呀。我一急,又暈了過去。再醒來時,已經在自己的寢殿裡,太醫替我包紮好了傷口,煎好了藥。」
雖然已經是多年前的舊事,可是長平說起時,就好像發生在昨天一樣,建寧和香浮甚至仿佛聞到那股瀰漫在宮中的血腥味,長平說到那個彪形大漢時,建寧只覺得要窒息一樣,長平說到自己暈了過去,建寧也覺得要暈過去了,直聽到她安全被救,方放下心來,輕輕地「哦」一聲。
長平繼續道:「我知道自己沒死,可是父皇母后還有我的小妹子昭仁公主卻都死在這次劫難中,不禁萬念俱灰,恨不得這便死了,跟他們一起去。可是那李自成不許我死,他派了好多太醫每天看著我,叫我吃藥,還說如果我有什麼不測,就把殿內所有的太醫和宮女都殺了。阿琴她們每天跪在榻邊哭著求我吃藥,太醫們不住地磕頭,老淚縱橫。那些人太無辜,我想不能夠連累了他們,只得勉強答應喝藥。我在心裡已經是死過無數回的了,可是我的身子卻偏偏一天天好起來……」
建寧打斷說:「幸虧仙姑肯喝藥,不然果真死了,我到哪裡認識仙姑呢?這樣說來,那李自成也不壞。」
香浮也在心裡說:好險,要是娘親那時候死了,便沒有我了。想到自己這個人很可能會不存在,不禁覺得後怕,悄悄兒地掐了自己胳膊一下,疼得一哆嗦,知道這個自己是真實存在的,才放下心來。
只聽長平接著往下說:「他為人好不好,我也不便評價。不過他在我面前,倒是斯文和氣的,收起所有的霸氣,從來不說那些打打殺殺的事。他每次來看我,我都閉著眼睛裝睡,不肯同他說話。他也不惱,就坐在那裡自說自話,給我講鄉間的故事,他說他父親是養馬的,他很小的時候已經在幫家裡做農活了,閒時便往樹上扔石子玩兒。一顆石子出手,飛上去的是鳥,掉下來的是果子;再大一點,學會做彈弓,到處尋好牛筋,親自選了硬木杈在石頭上打磨光滑,仍然用石子做武器,可是鳥兒已經不再往天上飛,也跟著果子一齊掉落地了;再後來,學會了使弓箭,成為百發百中的神箭手,射的便不再是果子或鳥兒,而是敵人,想射誰便射誰,從未失過手,只有一次在承天門前……」
長平的聲音停下來,眼神忽然凝住,仿佛想起了什麼。
香浮急道:「說下去呀,他學會了射箭便怎樣?又在什麼時候失過手?」
長平說:「當時,他也是在這裡停下來,我也是和你現在這樣,覺得好奇,就忍不住睜開了眼睛,望著他,卻不肯問他。可是他看見我抬頭,已經很高興,眉開眼笑地,問我是不是喜歡聽,還說要多說些故事給我聽,可是他又嘆氣說:殺伐生涯實在乏善足陳,他的一生里從來也沒有過什麼好故事,又說:我給你吹個曲子吧,是我們家鄉獨有的玩意兒呢。然後,他便拿出了一隻圓球樣的樂器來……」
建寧叫道:「我知道了,是塤,我和皇帝哥哥第一次來雨花閣時,仙姑吹奏過的。」
長平點點頭,說:「正是塤。那是我第一次親近那天籟之聲,覺得那種悠揚前所未聞,迴腸盪氣。從前我會彈奏很多種樂器,琴、瑟、箏、笛、琵琶都不在話下,可是這隻胳膊斷了,只剩下一隻手,那是什麼樂器也彈不成了。他說:我教你吹塤吧。我看看那塤,上面有七個洞洞,要兩隻手十隻手指輪換著捏住那些氣孔才吹得出抑揚頓挫來,我又怎麼學得會呢?他說:不怕,我替你另做一個。他每天要處理那麼多政事,可是一閒下來,就開始搗騰泥土,研究一隻特製的塤,居然真被他發明了新的四孔塤出來,別看只有四個孔,可是宮商角徵羽一樣不少,照舊吹得出好曲調來。能夠重新吹奏一種新樂器的誘惑太大了,我忘記了對他的仇恨,認真地跟他學會了吹塤……」
建寧又插嘴說:「還有種樹。」長平說:「你真是聰明,種植這些事情我原來是不懂得的,也是他教給我。他每天跟我談的就是這樣,怎麼種樹,怎麼吹塤,怎麼做彈弓……」
建寧摩拳擦掌地說:「仙姑教給我好不好?我也要做一隻彈弓出來,專門打烏鴉。」
香浮驚訝:「你們不是奉烏鴉為祖先,叫作神鴉,不許傷害的嗎?」
建寧恨恨說:「我最恨烏鴉,黑漆漆的難看死了,叫得又難聽,又像哭又像笑,我們的祖先怎麼會是烏鴉呢?是鳳凰或者孔雀多好,或者像土爾扈特人那樣,奉天鵝當祖先,至少也該是一隻鴿子呀。如果有一天我能做得了主,就下令把天下的烏鴉全殺了。」
長平正想說話,忽然阿笛慌慌張張地跑進來通報,高喊著「太后娘娘駕到」。接著琴、箏、瑟也都圍攏來,匍伏在地,不住發抖,不知道這位權傾後宮兼及朝政的太后娘娘突然駕臨究竟是福是禍,而世外桃源的建福花園從今往後又將會發生些什麼不可預料的大改變。連建寧也墜墜不安,不知道太后看到自己在這裡會不會見怪,緊緊拉住香浮的手,手心裡微微地沁出汗來。香浮從未見過太后,而且她自出生以來也沒什麼人呵斥過她,便是順治皇帝也都是常來常往情同兄妹的,便以為這宮裡人人對她都很好,反而毫無懼意。
稍頃,只見大太監吳良輔引著太后大玉兒鳳冠黃袍地姍姍走來,隨行只有兩個近身宮女,都穿著紅襖綠裙,梳著辮子,耳旁戴兩朵花,手上各自捧著托盤錦囊等物。長平緩緩起身,帶著香浮和建寧迎上前來,不卑不亢,仿佛對太后的駕臨早在意料之中似的。
2
她們終於見面了——大明最後一位公主,和大清第一位太后。
她與她之間,不知道誰才應該是這紫禁城真正的主人。
她們靜靜地對視著,並沒有馬上寒暄見禮,好像被對方的風儀所驚羨。
在大玉兒眼中,長平公主是神秘的,高貴的,也是傷感的,落寞的,她代表著一整個逝去的朝代,是這朝代留在紫禁城裡的活動標本,是時代的鑑證,也是大清軍隊最珍貴的戰利品。她穿著單薄的尼袍,一隻袖子空垂著,仿佛籠著看不見的血腥。因為那殘缺,使她周身都散發出一種淒迷哀艷的氣質。然而她仍然是美麗的,即使不施粉黛,即使荊衣麻鞋,即使廢為庶民,她仍然有一種與生俱來的高貴氣度,令人不敢逼視。大玉兒不得不避開眼神,含笑問候。
長平也非常謙恭地還了禮,以一位禪師的身份而非臣民。她知道真正的對手來了,這太后才是紫禁城裡真正的權力核心,既是後宮的掌權人,也是前廷的干政者。這位科爾沁草原上的格格微笑的唇角微抿著,鼻樑高挺,有著中原女子罕見的剛毅英姿,肌膚是一種羊脂般透明細膩的白皙光潔,使她看不上去年齡模糊。婀娜的身材即使籠罩在長可掩足的寬大旗服下也仍然不掩玲瓏,袍子是鵝黃緞面常服,領口、袖端、襟擺、衣裾都大鑲大滾,刺金繡銀,外面罩一件墨綠琵琶襟,也是繡滿四季花鳥,色彩明麗;梳著一字頭,插著翡翠鈿子和大東珠,腳蹬一雙三寸底的繡鞋,手指纖細,尾指戴著長長的金甲套。長平猜想那是可以打開紫禁城政治中心的鑰匙,倘若用這樣的一雙手來指點江山,那江山必是鋒銳而疼痛的吧。
贊儀高聲唱出賞賜之物:「青玉佛像一尊,琉璃獅子香爐一個,上好的檀香九十束,南海沉香屑九盒,宮制尼袍三套,另有茶葉數筒,點心數盒。」
長平施禮謝贈,坦然接受,淡淡地命阿琴阿瑟接了送進雨花閣內,又引香浮出來給太后見禮。
太后仿佛這才看見建寧,略略驚訝,但也未加苛責,只淡淡說:「你在這裡嗎?素瑪到處找你呢。」建寧垂頭說:「剛來,這便要回去了。」太后點點頭,隨即從腰帶上解下一枚精緻玲瓏的玉佩來遞在香浮手上,拉著手說:「這是小公主麼,比我們大清的格格可秀氣文靜得多了。」
長平笑著說:「太后過獎。」親自引著太后步入雨花閣內,命阿琴阿瑟焚香奉茶後,便教諸人都去外邊守著。
琴、瑟、箏、笛面面相覷,都驚惶失色,坐立不安。便是跟隨太后前來的忍冬和小宮女喜兒也都疑神疑鬼,百思不得其解,紛紛圍著吳良輔請教太后臨幸的緣故所在。
吳良輔也揣測不來,卻不知強為知地隨口說:「太后大婚,惠及朝野,當然不能獨獨漏過這建福花園啊。滿人辦喜事講究四處給鄉鄰親戚派送喜餅,太后娘娘這是給長公主送喜餅來了,親自來,是顯著對咱們公主格外看重的意思,到底是這皇宮裡惟一的舊主人嘛。」
忍冬笑道:「怎麼是惟一的舊主人呢?聽說吳公公在這宮裡的日子,比慧清禪師還要長呢。我聽人家說,就算這宮裡少了一塊磚,公公也能知道它原來是在什麼位置上。」
吳良輔嘆道:「我算哪根蔥哪根蒜,又怎麼好算紫禁城裡的老人兒呢?我根本也不算一個全乎人兒。雖然這些年來在宮裡吃也吃過,見也見過,小心一輩子,只求死的時候可以落個全屍,也就算不枉到人世間走這一遭兒了。」
阿琴聽他說得傷感,由不得紅了眼圈,低下頭去。眾宮女也都不好再追問玩笑,並且因為他的感慨紛紛勾起自己的傷心事來,不由都低下頭去。
風聲依然在林梢間穿棱迤逗,然而太陽光已經厭倦了這追逐的遊戲,悄悄躲到雲層後歇息了,於是霧氣一層層圍攏來,挾著那些陳年舊怨,也挾著新生的風聲雨意,潛潛冥冥地逼近了這大明的廢墟,以及廢園中幾個身份各異命運多舛的清宮僕婢。
太監與宮女的命運,也同太后與公主的命運一樣,都是上天註定的。如果說長平的過錯是不該生於帝王家,那麼瑟、瑟、箏、笛,以及吳良輔的過錯,便是不該走進紫禁城。
這天,僕婢們等了許久,太后才從雨花閣里出來,滿面笑容,春風和煦。慧清禪師一直將她送至建福花園門口,扶著門框一直看著儀仗隊走遠才轉身回閣。沒有人了解這次談話的內容。然而,所有人都本能地意識到,這次見面的意味是不同尋常的。
這一次見面決定了明清兩代最後的較量與合作,並直接影響了此後中國三百餘年的宮廷歷史的撰寫。如果紫禁城的牆壁花木有靈性,它們會因為這兩個卓越女子的對話而顫慄的。可惜的是,無論牆壁還是花木都不會說話,於是,這世上便再沒有一個人知道那天長平公主和太后娘娘在雨花閣里關起門來說了些什麼。
但是建福花園的宮女們情願相信她們用整個生命來維護的公主是有法力的,因為她帶著她們一次又一次地從歷朝帝王手中出生入死,因為她那麼輕而易舉地贏得了大清小皇帝順治和他胞妹建寧格格的喜愛與親近,如今,她又這樣神奇地獲得了先皇愛妃、當朝太后、攝政王新婚福晉的友誼。她就像一個巨大的磁場,引誘著歷朝的皇上、格格、甚至太后著了魔般地往這荒蕪清寒的雨花閣跑。如果說這不是因為她有法力,那又有什麼別的解釋呢?
這些宮女都是跟著公主從前明死裡逃生降了大順,又從李自成的朝廷苟且偷生捱至大清,到底皈依了佛門方能保得性命安寧的。她們一向是這宮裡最溫順謹慎、安分守己的,溫順得猶如一束供奉在清瓶中的無聲無息的野花,安分得好像暗夜裡在銅爐內靜靜焚燒的沉香屑,雖然朝廷一年四季都對雨花閣中有所賞賜,然而大多時候她們是自給自足、從不同這宮裡任何部分發生聯繫的。她們孤懸宮外,與世無爭,生恐發出一點響動引起人們的注意。她們惟一的心愿,只是這樣平靜安寧地一直活到老,活到死,到死的那一天,她們也將是無聲無息的,是一種不引起任何人注意的死。
可是太后娘娘忽然來了,太后娘娘忽然來到了這與世隔絕的雨花閣,太后娘娘忽然來拜訪雨花閣里的慧清禪師,太后娘娘忽然來拜訪雨花閣里已經變成慧清禪師的前明公主長平,這到底意味著什麼呢?
太后每次駕臨,都會帶來大量的賞賜,並且由於她超乎常人的細心體貼,使所賜贈的每一件物品都師出有名,不容推拒。比如應時應令的花草種籽,專門為佛誕準備的全素席,或者崇禎從前賞賜漢大臣的某件遺物,如今又被這漢臣重新奉獻出來孝敬當朝攝政王的。
長平每每見了這些父皇的舊物,雖然不至於涕泣流淚,卻也都矚目良久,然後恭恭敬敬地供奉在佛壇上,再三施禮膜拜。她從不在太后面前掩飾自己對前明以及崇禎皇帝的思念之情,甚至臨寫的那首李煜絕命詞《浪淘沙》也就隨意地插在青瓷畫瓶里,同太后賞的名畫擱在一起。
阿琴粗通文墨,從前原是長平的伴讀丫環,對這些詩詞典故略有所聞,十分擔心憂慮道:「公主向來在我們面前也很少流露情緒的,怎麼這些日子倒肯和太后親近,推心置腹的呢?她當著太后的面對著那些海棠花拜祭贊禮,毫不避諱;前些日子我還親眼看見太后拿著這首《浪淘沙》跟公主討論書法,真是嚇得心跳也停了。」說罷從畫瓶里取出詩軸來,朗朗念誦: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
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阿笛阿箏等都道:「聽你念得怪好聽的,可是什麼意思就不知道了。為什麼害怕太后看見?」
阿琴解釋道:「這詩背後有個典故,說的是那李後主被宋太祖趙匡胤所俘,委屈求全,寫了這首詩抒發對故國的懷念之情,被人聽到後密報給趙匡胤,於是趙匡胤知道他並不是誠心歸順,就下令叫人賜毒酒把他殺了。現在公主當著太后的面念這首詩,不是明白說她懷念大明不肯忘本的意思嗎?太后是這麼細心的一個人,不會體察不到公主的這份心思,倘若因此疑她有異心,忌憚於她,那不是對公主很不利嗎?」
四個人中,阿箏最身高體大,性格也最豪放,開解眾人說:「公主不是輕舉妄動的人,她做事一定有自己的道理,我們無論如何猜不來的,只好依照自己的本份,好好侍候著便是了。她貴為金枝玉葉都不怕死,我們要命一條,要頭一顆,又有什麼好怕的?」
阿瑟哭泣說:「我只怕公主已經看透生死,根本不在乎太后怎麼看她,她說不定巴不得惹怒了太后,好賜她一死,一了百了呢。要不,為什麼前些時叫吳良輔聯繫佟將軍,說要把小公主偷偷送走呢,這不是想留她一條活路又是為什麼?」
琴、箏、笛聽見,都覺著越想越像,忍不住痛哭起來,阿箏便攛掇阿琴說:「你是先皇賜了給吳公公做對食兒夫妻的,別人不知道的事兒,他多少會知道些吧?你不如讓他幫忙打聽著,他不同別人說,難道還不肯同你說嗎?」
阿琴變色道:「我也問過吳良輔,他說在公主面前立了死誓的,絕不告訴第二個人知道,連我也不能說。你們再別問我這件事,也千萬別同人說出吳良輔的名字來,不然連他都落不是呢。你同裴將軍還是遠房兄妹呢,他替公主做事,會告訴你麼?我們可敢跟別人說起他麼?」
眾人知道事態嚴重,況且這建福花園裡秘密多,規矩大,發生過的重大變故遠不止這一件兩件,她們天天守著公主,可是就連她什麼時候懷孕這樣的生死大事都不清楚,也只得如清風拂面一樣聽其自然,更何況香浮還是小小幼女,她若失蹤,而公主又不想讓眾人知道,那人們便是長了八隻眼睛十六隻耳朵也是打聽不出來的。因此白白地犯了半日愁,終究也只是彼此抱頭痛哭一回,互相安慰說:「反正咱們總是約好了的,公主活著一天,咱們侍候她一起念經誦佛;倘若公主不測,咱們也只好一條繩子吊死,到了陰間地府仍舊服侍她,不然,叫她一隻胳可怎麼活呢?」哭過之後,反覺心清氣爽,反正想不穿,乾脆不去多想,只管照舊過日子便是。
建福花園仍是那個只以種樹栽花為樂的建福花園,雨花閣也仍然是這個每日焚香禮佛的雨花閣,風雨再大,也一樣地陰晴圓缺,蝶飛草長,便如沒事發生一樣。
3
這以後,建福花園便成了太后的常來常往之地。這日太后再來時,攜了一幅唐寅的裱畫贈與長平,說是上面題有崇禎皇帝的親筆御識。長平捧在手中,看了又看,仿佛想起了父皇生前教授自己吟詩作畫的溫馨往事,眼中淚光閃閃,半晌無語,臨了兒卻忽然說了一句:「這不是原畫兒,是揭過的。」
太后回宮後,便告訴了攝政王,要他以後對那位漢大臣著意疏遠,不可重用。順治一旁聽說,倒覺好奇,問道:「這樣好畫,為何說是揭過的?母后又何以因為這樣一幅畫而對那位大臣下了定論?」大玉兒正要趁機教誨兒子舉一反三的帝王眼識,便不肯輕易說出答案,笑道:「你同慧清禪師是好朋友,若不是你,我也不會想到要去探訪她。為什麼你不自己當面問她,倒來問著我呢?」
順治聽了,再來建福花園時便果然向長平請教。長平道:「雖是好畫,可惜不能獨一無二,裝潢再華麗也是投機取巧的媚俗求利之作,便好比女子失了德行,縱然再濃妝艷抹又如何?」
順治不解:「仙姑以為這畫是贗品麼?我細細端詳了半日,這紙、這墨、這印識落款,明明都是唐伯虎的風骨,不知哪裡露出馬腳,讓仙姑斷定是偽作?」
長平笑道:「皇上的眼光不錯,這的確不是偽作,而是唐寅的真跡墨寶。真跡有限而人的貪念無限,有些人為了發財,往往會偽造名畫賣真畫的價錢。而揭畫,就是造偽手藝中最高的一種,就是把畫宣上面薄薄的一層用針挑開,揭出比蠶絲更薄的一層畫皮出來,然後重新托墨裝裱,便成了另一張名畫。因此這張雖然的確是唐寅手筆,卻只能算作半幅真跡。」
順治吃驚道:「宣紙本身已經那麼薄了,居然還可以再揭作兩層嗎?那這門學問的確很高明了。」
長平笑道:「這算什麼?最厲害的揭畫師傅,可以把一張畫揭出三四層來呢。為了發財,古董商造偽的高明學問多得是。不過,再名貴的畫,如果被揭過了,也就不值錢了,因為真品只能有一樣,如果真品同時出現了三四件,那就同贗品無異了。只不過,揭畫作偽的贗品比那些臨摩作偽的還是要值一些錢,因為畢竟沾了真品的邊兒,而且也最不容易判斷。」
順治點頭道:「這位大臣想要給攝政王獻名畫做貢禮,卻又捨不得,於是獻畫之前先揭過一層留存,也真是夠有心計的。可見此人做事處處留有餘地,首鼠兩端,不是盡忠盡孝之人,難怪皇太后說不可再信任重用。沒想到,從一幅貢畫上也可以看出一個大臣的官品來。」
長平道:「德行一詞,原有道理可循,藏跡顯形於談笑怒罵舉手投足間,吃穿用度舉止言談無一不可見人德行。所以才有『道德』一說,『道』即是『德』,『德』即是『道』,若能鑒人之『德』,便知用人之『道』。」
順治笑道:「這樣說來倒容易了,改日下一道旨,叫所有的大臣都獻一幅名畫上來,看誰的畫是揭過的,誰便是不忠的臣子。」
長平道:「當然不可,一則不是每個大臣都喜歡珍藏名畫,未必有佳作獻上,強逼進貢,少不得又要巧取豪奪,盤剝百姓;二則他若不喜歡畫,自然便不會想到要揭畫留存,又或是他即便喜歡名畫,也未必找得到高明的揭畫師傅,所以便有真品獻上,也不代表他是個忠臣;三則若是人人都想到揭畫上貢,那世上的名畫倒有一大半就此打了折扣,可不是暴殄天物。」
順治聽到長平一習話中竟關乎百姓安危、名畫生存、以及臣子忠奸幾個大題目,百姓又放在第一位,而且她隨口道來,毫不遲疑,不禁衷心欽佩,站起身施禮說:「仙子蘭心蕙質,慈悲為懷,倘若是個男子,再無我等鬚眉立足之地了。」
長平笑道:「皇上何須過謙?我不過是旁觀者清罷了。如果真論到賞畫鑒畫的功夫,那真是貽笑方家。」
兩人遂講究起裝裱修復古畫的技藝,如何如何洗,又如何如何揭,以至補綴、襯邊、托、全、式、攢、覆,直說到上壁、安軸,乃至囊函。
順治喜不自勝,回到寢殿後,便命吳良輔將所藏古畫捲軸盡皆取出,放在紫檀四面平螭紋的大畫桌上,一一辨識哪幅是原作,哪幅是修復品,又有哪幅疑為贗品,哪幅有洗過或是補過的痕跡。忽想起長平所提洗畫,一時心癢,特地選出一幅看起來晦暗蒙塵不辨年代的古畫,將附襯的油紙鋪在雞翅木條案上,命吳良輔將案一側支起,用一支毛刷蘸水淋灑。
或許是那畫實在古老,浣洗數次,仍然色暗氣沉,不能明淨。順治端詳再三,向吳良輔計議道:「公主說過,如果畫卷霉氣重,積污深,就要用枇杷核錘浸滾水,冷定後再用來洗畫;又或者用皂角亦可。可惜宮裡並無此物,倒不知向何處去尋得枇杷、皂角這些東西。」
吳良輔陪笑稟道:「皇上,已經兩更了,畫兒又不會飛,不如明兒再洗吧。枇杷、皂角都不是什麼稀罕東西,只要下一道旨,少不得尋了來,那時再洗,可好?」
催請了三四次,順治方戀戀不捨地洗了手,解衣就寢,猶自感慨說:「大明公主才華出眾,且知仙機,這才是真正的皇家後裔。咱們大清的格格,無論長幼妍丑,總沒一個及得上她。」
吳良輔正要探些消息,趁機道:「我聽雨花閣的宮女說,這些日子,太后隔三岔五便去建福花園探訪慧清禪師,有時候說些風花雪月,有時候卻是關起門來一個人也不叫,自己喝茶吃點心,一說大半晌兒呢。」
順治笑道:「公主於太后大婚這件事上居功至偉,太后大概是謝她去了。論起來,她們倆一個冰雪聰明,一個城府深沉;一個卓爾不群,一個特立獨行,的確也有很多話可說。母后在這紫禁城裡也是寂寞得緊,沒什麼人可以說說真心話兒,倘若這大清的太后竟和大明的公主成了知己,倒也是難得的一段佳話。」
吳良輔更加聽不明白,心想太后下嫁攝政王,群臣爭相諂媚,而後宮褒貶不一,可這與長平公主又有什麼關係?聽說太后與攝政王早在盛京的時候就眉來眼去的,自然不是長平公主做的媒;到了這北京皇宮,攝政王以議政之名在慈寧宮來去自如,連哲哲太后都沒話說,當然更用不著長平公主牽線;至於大婚,那是洪承疇上的折,湯若望圓的謊,要說他兩個立了大功那是眾所周知的,至於長平公主,她深居簡出,又是個出家人,可立的哪門子功呢?然而身為近侍太監,第一條規矩就是不聞不問。皇上沒問的事,他可以主動說;皇上沒說的事,他可不能主動問。就算好奇心蓬勃瘋長如春草,也得一把火燒得乾淨,埋種地下,等到合適的時候,春風吹又生。吳良輔好奇得滿心裡跑耗子,卻只得忍耐著一聲不問,甚至連表情里都不可以露出好奇來。
方點起安息香來,忽聽簾外有吵鬧聲,竟似是建寧格格的聲音,吳良輔急忙出去看過,不一會兒引著建寧進來,臉上猶有淚痕。順治大吃一驚,急忙坐起問道:「你這是怎麼了?三更半夜地又跑出來和侍衛吵什麼?」
建寧氣急敗壞地道:「皇帝哥哥,我好不容易才跑出來見你一面,可侍衛卻不許我進來,你明天把他們全殺了,替我出氣,好不好?」順治笑道:「你又說孩子話了。他們攔阻你闖宮,也是他們的職責所在,是為了保障我的安全,怎麼能說殺就殺呢?」建寧聽順治這樣說,更加委屈傷心,用手背擦著眼睛哭道:「皇帝哥哥,你不疼我了。倒是我來錯了。我白走這一趟。不打攪你睡覺,我回去了。」
順治顧不得夜寒侵骨,穿著單衣便連忙掀被下床,拉住建寧勸道:「你到底是怎麼了?哥哥怎麼會不疼你呢?不過是看你這麼晚跑出來,怕太后知道了會罵,又或者著了涼,那不是大饑荒?有什麼事,明天再說不好嗎?」
建寧哭道:「哪裡還有明天?太后叫素瑪姑姑送我走,以後不許我在慈寧宮裡住了,要我去東五所跟別的格格們住,給別的嬤嬤管。皇帝哥哥,以後我們再沒有見面的日子了。」
順治暗暗吃驚,心下十分不忍,卻只得娓娓勸道:「太后新婚,皇父攝政王遷入慈寧宮,每天出出進進,也的確不方便讓你再住在那兒。連皇太后也搬去壽康宮跟太妃們一同住了,你自然要去東五所和格格們住,從此聽嬤嬤們統一教導,學些針黹禮儀,這也是正理,並不是太后不管你了。就是來我這裡,雖然不像以前這樣走動隨意,可是也並不是從此就不見面了,有什麼好傷心的呢?」
建寧雖然並不喜歡與太后同住,覺得束手束腳,可是忽然一下子要被送出慈寧宮,卻又叫她本能地覺得羞恥失落,因為這明明一種「貶謫」,好比神仙降為凡人,京官貶為縣官。偏偏遇見的每個人都說這是正理,甚至說是為了她好,可她明明知道,有多少人等著這一天,等著要對她不好。一腔鬱悶無可發泄,不禁發脾氣道:「你也是這樣說,素瑪姑姑也是這樣說,人人都這樣說,說太后這麼做是為了我好。可是既是為我好,原來就不該把我帶到慈寧宮裡,現在要我走,那些格格平時見了我都要冷言冷語的,現在見我搬了去,還不得合起伙來欺負我?」哭哭啼啼,只是拉著順治的手不肯放開。
吳良輔在旁暗暗著急,勸道:「格格,時間不早,讓奴才送格格回宮吧,皇上也該安歇了,倘若明兒起晚了誤了朝,老奴可就罪該萬死了。」
話音未落,順治忽地打了個噴嚏,倒笑起來,吳良輔更加焦慮,撲地跪下稟道:「皇上耶,老奴求您珍重龍體,快上炕躺著吧,要是著了涼,那老奴就萬死莫贖了。」建寧大怒:「你左一個罪該萬死,右一個萬死莫贖,那是拿死來嚇唬我,攆我走麼?」可是終究也沒理由賴在這裡不去,哭鬧半晌,到底走了。
4
建寧帶著自己的寢具搬進東五所的第一天,便受到了眾格格們的聯手杯葛。
她們就好像提前約好了一樣,對她的到來不理不睬,視而不見。可若說是沒看見,卻又不是的,因為她們的眼睛分明朝著建寧的方向一瞟一瞟,而且她們的談話忽然變得熱烈起來,話風裡夾槍帶棒的,又分明捎著建寧的邊兒。後宮裡長大的女孩子好像天生就懂得指桑罵槐的說話技巧,無論是唇槍舌箭還是冷嘲熱諷都可以表達得抑揚頓挫,操縱自如。
建寧強忍著一腔委屈,不肯當眾掉下淚來,惟恐落人恥笑。人家不理她,她便也擺出一副傲慢的神情不與人招呼,用一種虛無縹緲的堅強來偽裝自己。倘若她不是這樣地倔犟,那麼假以時日,也許那些格格會放棄對她的戒備和敵意而漸漸緩和,因為她們對她畢竟也是好奇的。可是建寧太憂慮了,並因為這憂慮而益發決絕,把自己與別人嚴格地隔離開來,用孤獨來捍衛孤獨,用冷漠來裝飾冷漠。她已經失了與格格們從小一起長大的先機,現在又不肯正視自己的挫敗與沒落,畫地為牢,從而再次失去了與姐妹們和平共處的機會。
用膳的時候,這種敵對的情緒更加明顯起來,所有的格格都三五成組地聚在一起,只有建寧,看著分給她的那一份飯菜躲在角落裡食不下咽;到了晚上,更是沒有人肯捱著她睡,格格們甚至為此新發明了一種遊戲方法,就是猜拳賭輸贏,輸的那個要睡在建寧的旁邊,以此作為一種懲罰。
其實沒有人在乎這個罰例,因為並不代表著任何實際的損失,可是那輸的人卻必定要大驚小怪地抱怨一番,仿佛遇到了天下最可怕悲慘的事情,並以此來表示對建寧的輕賤——也許這才是這個遊戲的高潮以及最終目的,她們真正感興趣的不是輸贏,而是決出勝負後那一番裝腔作勢的誇張表演。她們就當著建寧的面來舉行這個帶著明顯侮辱意味的賭賽,然後再當著她的面表現出近乎慘烈的追悔莫及,其實那個賭輸了的女孩是興奮的,因為她可以有一個充分的題目來發揮她的表演天份,而通常來說,一個格格是很難有機會來表露她們淺薄的喜怒哀樂的。
東五所的規矩是森嚴而刻板的,日程安排千篇一律,著裝飲食千人一面。這裡除了嬤嬤就是格格,嬤嬤的惟一職責就是服侍格格們長大,格格的惟一責任就是等著出嫁。她們難得有什麼節目來娛人娛己,而建寧的到來無疑給她們刻板枯燥的生活帶來了一種新的刺激,她們尚分不清這是件好事還是壞事,只是本能地興奮著,敵對著,挖空心思地發揮創想像力與創造性,想著如何利用這個入侵者來製造新的刺激,並讓那刺激維持得更持久一些。
東五所的格格們空前地團結起來,當然這團結的內涵並不包括建寧這個人;格格們的遊戲空前地熱鬧起來,當然這熱鬧也不是針對建寧而言的,可是卻不能不與建寧發生緊密的聯繫。事實上,倘若沒了建寧,這遊戲也就失去了它的意義,遊戲的花樣便不會如此豐富並且不斷翻新,遊戲的興趣更不會如此高漲並且愈久彌堅。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建寧才是這遊戲的核心,是東五所真正的靈魂。
這遊戲中最受歡迎百玩不厭的一個是捉迷藏,這是每個朝代每個民族的孩子都會無師自通的一項遊戲,但是這遊戲在這會兒的東五所里改了玩法,加了佐料,這佐料便是建寧公主——不,也許形容她是藥引子更為恰當,因為是她的到來引發了這遊戲的再度繁榮,讓格格們廢寢忘食地醉心於這個遊戲,甚至在睡夢中都要一次次重複,不住地囈語:「捉到了,哈。」
後來建寧一直過了很多年都很害怕聽到這句「捉到了,哈!」總是她孤獨地坐在某個角落,而其餘的格格們裝模作樣興高采烈地捉著迷藏,奇怪的是不論是輪著誰做那個被遮住了眼睛的捉迷人,她都會準確無誤地找到建寧所在的方向,在她背後這樣子大叫一聲「捉住了,哈!」無論建寧躲到哪裡去,無論她怎麼樣地表現出對這遊戲的厭惡和惱怒,那些格格們總之不會放過她,只要她們開始玩遊戲,建寧就開始隨時準備著那聲恐怖的「捉到了,哈」將隨時在她耳邊響起。她有些懷疑那些格格們是串通好了的,她們之間一定有某種暗語,以此來泄露並指示建寧所在的方向,叫那個蒙目的人找到。她很想躲開她們,可是東五所寢殿就只有這麼大地方,她能躲到哪裡去呢?
令她討厭卻無法擺脫的,除了諸位格格之外,還有那些終日盤旋在紫禁城頂上聒噪不休的烏鴉。不知是不是因為東五所的陰氣重,烏鴉好像比別處更多似的,而且也更壞,專門在建寧獨自出門的時候在她的頭頂上飛,甚至在她晾曬的衣裳上屙屎。好像連它們也知道建寧搬出了慈寧宮,沒有人會再護著她一樣。
建寧跟長平學會了做彈弓,眼瞅人看不見,便用石子做彈藥射烏鴉。有兩次被教引嬤嬤們看見,集合了所有的格格們好一頓羅嗦,引得那些格格益發排斥建寧,而建寧也更加痛恨所有的格格和烏鴉,變盡了法兒和那些格格及烏鴉作對。格格們常常會在早晨偷偷藏起建寧的鞋,故意叫她在早請安的時候會因為穿衣而遲到,而建寧明知即使自己不在請安隊伍里出現也不會見責於太后,就乾脆裝病躲懶,卻在格格們都離宮的時候弄濕她們的寢褥;又或者格格們故意在做遊戲時假裝無意將烏鴉毛撒在建寧的身上招她忌恨,而她則會立刻反擊,變本加厲地將鴉屎裝到從格格的脂粉盒裡。
隨著建寧與諸格格的戰鬥不斷升級,她和烏鴉之間的仇恨也愈燒愈烈。東五所的烏鴉就像東五所的格格們一樣,會集合在一起開會,共同商議對付建寧的方法,甚至會懂得集體圍攻分頭襲擊。
那日建寧又對著樹枝射彈弓,一隻烏鴉也沒打中,悻悻然轉過身準備回屋。忽然只聽得背後「哈」一聲清楚的冷笑,陰森乖戾,教人寒毛直豎。建寧心說不好,轉身欲跑,已經來不及了,只聽一陣風聲,幾十隻烏鴉呼啦啦地自樹枝間飛出,張開翅膀拉成一張巨網,衝著建寧鋪天蓋地地襲來。建寧慘叫一聲,便如被一柄鐵扇扇起一樣,整個身子直飛出去,臉面朝下,重重地摔在澄泥磚地上。
那些烏鴉一襲得手,立刻呼啦啦飛起,就如同它們來的時候那般迅疾而飄忽,毫無預兆。建寧又怕又疼,魂飛魄散,「哇」地放聲大哭起來。教引嬤嬤們聞聲出來,看見她斜坐在地上痛哭,一張小臉紅白不定的,又是土又是淚,都不禁又是驚訝又是好笑,忙拉起來問道:「格格好好兒的怎麼哭起來?是不是不留神跌跤了?」建寧哭哭啼啼地指著頭頂說:「烏鴉打我。」胡嬤嬤笑道:「是有神鴉啄了你吧?你是不是搶它們的食物了,還是又淘氣扔石子兒了?一定是的,看這一地的鴉毛。」
建寧哭訴不清,明知便是說出來也不會有人信她,益發委屈鬱悶。當晚抽抽咽咽,直哭了一夜,次日早起便有些頭疼發燒起來,而且背部疼痛如火燒。胡嬤嬤走來拉起她的衣裳一看,只見背部淤紫青腫,仿佛被重物抽打過一般,不禁驚得大叫起來,問道:「什麼人這麼大膽,竟敢暗傷格格?」建寧有氣無力地道:「我都說了是烏鴉打我。」
胡嬤嬤聽了,仍是不信,心說這位格格不知道又要耍什麼花樣兒了,可是也不得不呈報給太后娘娘,傳令請御醫來診治。太醫自然也問不出個子午卯丑,不過隨便開了幾味驚風祛熱、活血散淤的方子叫太醫院照方煎藥。
然而這樣一番驚動,傳至位育宮,被順治聽見,想起這位妹妹久不見面,倒是著實掛念,專程往東五所來探望。建寧聽見皇帝哥哥親臨探訪,並不覺得喜悅親熱,臉上淡淡的殊無喜色。順治知道她是記恨自己不肯帶她離開東五所,可是太后已然下令,自己總不能將她帶到位育宮同住吧,惟一可做的,只是下令東五所的主管嬤嬤們,說是建寧是有封號的和碩公主,應該擁有自己的配殿,不必與諸格格們同住。又坐著說了幾句寬心的話兒,便起駕回宮了。建寧益發孤苦,又後悔不來,恨方才任性,有許多要緊的話不曾對順治提前。眼巴巴兒地指望皇帝哥哥改日再來,卻哪裡等得到呢?
這樣將養了三五日,也就漸漸好起,卻仍然病怏怏地不願前往慈寧宮請安,便繼續稱病躲功課。一個人閒下來,便苦苦地想念起建福花園來,想桃花樹下的兩壇桃花酒,長平那天沒有講完的故事,還有香浮新發明的猜謎遊戲。想著,便再忍不住,這日乘著眾格格在繡房練習針線,便偷偷出了門,躡手躡腳地往院外跑去。剛到院門口,卻被胡嬤嬤逮了個正著,攔住笑道:「又是十四格格淘氣,從前你在慈寧宮裡有太后管著,就算上天入地我們也管不著,可是來在這東五所,可是教養格格們學規矩的地方,再不容你像從前那樣無法無天的了。」
建寧掙著手,知道動強無用,只得服軟央求說:「嬤嬤饒我這一回,只當沒看見,我不到一個時辰就回來的。」
胡嬤嬤笑道:「你這樣急著往外跑,不是去慈寧宮就是去位育宮,太后疼你,捨不得罵你,我這張老皮可就要被揭了去了。」
建寧道:「我只出去一小會兒,既不是去找太后也不是找皇帝哥哥,只要你不說出去,決不會有人知道的。」
胡嬤嬤奇道:「那格格是要去哪裡?宮裡統共這麼大,你總不成跑到外廷去吧?」
建寧笑道:「你若肯放我去,我就告訴你,說不定還帶你一塊兒去呢。」
胡嬤嬤只是攔著門不許走,建寧無法,逗她道:「要不我們打個賭,我讓你猜三次,你要是猜得出我去哪裡,我就不去了;你要是猜不出,卻要放我走。」
胡嬤嬤仰著頭想了半晌,自言自語道:「你不是去慈寧宮,也不是去位育宮,那能去哪裡?是了,一定是去御花園逛去,依我說也罷了,御花園裡這會兒還沒修葺好,荒禿禿有什麼好看的?」
建寧笑道:「我要去的那個花園,也是修了半截子,沒有御花園大,可是住著位仙姑,也就跟仙境差不多了。」
胡嬤嬤笑道:「格格又編故事呢,這兒皇宮內苑,姑姑倒多得是,仙姑可在哪兒呢?」
建寧道:「我若說得出來,你準不準我出去呢?」
胡嬤嬤被她歪纏半晌,倒也逗起好奇心來,況且絕不相信真會有一位仙姑住在宮中花園,便道:「你若說得出來,又說得有理,我便讓你去。」
建寧道:「那你聽准了。你也是這宮裡的老人,我們沒來你已經在這兒了的,大概不會不知道長平公主吧?」
胡嬤嬤一驚,肅然起敬說:「長公主她老人家已經遁入佛門,法名慧清禪師,這是宮裡人人盡知的。不過攝政王有令,不許我們打擾她老人家清修,所以雖然同一個宮裡住著,可是總沒緣份再見她老人家。」
建寧見她動聲動色,一口一個「她老人家」,顯見對長平頗為敬重,便有了三分把握,笑笑說:「我已經認了公主做姑姑,可是她說這樣稱呼不合禮法;而皇帝哥哥又一直稱她為仙子,所以我便叫她仙姑。她如今住在建福花園雨花閣,我正要去看她,這可沒有騙你吧?」
胡嬤嬤驚訝道:「原來格格竟與長公主相熟,這倒是再想不到的緣法。」建寧問:「你還不放我去麼?」胡嬤嬤一時語塞,而且建寧抬出長平來,引得她念起舊情,也不忍攔阻,遂勉強道:「那我便讓你出去一個時辰,可要記著按時回來,見著公主,別忘了替我請安,說我在這裡給她老人家磕頭了。」說著用袖子拭淚,狀甚哀戚。
建寧乘她感傷,哪肯再做討論,早一溜煙飛跑出去,直奔了建福花園來。進了雨花閣,將手一拍說:「我可算活著進來了!」將正在抄經的長平嚇了一跳,回頭看是建寧,笑道:「格格好久不來了。」
建寧見到長平,便如見了親人一般,拉住空著的那隻袖子訴苦道:「太后娘娘下令把我送到東五所去,那些嬤嬤們看得我好緊,哪裡也不許去。連皇帝哥哥也不常見到面,更別說來這裡呢。」又四處張望回顧說,「香浮呢,我好想她。東五所里住著那麼多格格,沒一個比香浮好。」
長平面有戚色,欲言又止,似乎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建寧急道:「香浮呢?她怎麼不出來見我?我可是好容易才偷跑出來見她這一面,還得趕緊回去呢,不然那些嬤嬤別提有多羅嗦麻煩。」說著也不等長平答話,自個兒拉起帘子往裡屋找去,因不見香浮,復又出來,笑嘻嘻地問長平:「仙姑把香浮藏哪兒了?東五所那些格格最無聊,成天只會玩捉迷藏,怎麼香浮也要同我玩捉迷藏嗎?」
長平無奈,只得拉住建寧手嘆道:「你別找了,香浮不在這兒。」
「她不在這兒?那她在哪兒?她可從來沒有離開過雨花閣呀。」建寧詫異,忽然背心一股涼氣上升,便如那日被烏鴉襲擊前的感覺一樣,大覺不祥。她進門的時候一張臉還是桃紅柳綠的宛如一張工筆花鳥畫,此時卻忽然蒙了一層黑氣,氤氳蓊鬱如同水墨山水,忽一回頭看到在旁邊侍奉抄經的阿瑟,一把上前拉住說:「你不是專管服侍香浮起居的嗎?你一定知道香浮在哪裡,快告訴我,告訴我呀!」
阿瑟連連後退,雙手亂搖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格格別問我。」
建寧益發心驚,放了阿瑟,又轉身拉住長平的手不住搖晃,變聲道,「仙姑,香浮到底去哪兒了?連她也不再理我,不再要我了嗎?」
長平拉著她坐在身邊,緩緩說:「格格別急,香浮前些日子忽然生了急病,這在宮裡是大忌,所以連夜送出宮去診治了。過些日子治好了,還會回來的,到時候一定叫人通知格格。」
「急病?」建寧的臉上瞬時間水逝雲飛,褪色成一張雪白的宣紙,喃喃道,「什麼急症?什麼時候走的?怎麼我一點兒都不知道?她送去了哪裡治病?幾時回來?」
阿瑟自香浮走後,日夜思念,六神無主的便如失了魂兒一般,長平怕她悶出病來,便叫她專管侍候自己抄經。這些日子裡雨花閣諸人都絕口不提香浮小公主,只如石子投湖般接受了現實,別人猶可,惟獨阿瑟心裡卻如油煎般難過,只苦於無人可談,此時看到建寧,不禁又勾起對香浮的思念,哪禁得建寧一再追問,早淚汪汪地七情上面,哽咽道:「小公主她,前些日子患了天花,按照宮中的規矩要送去宮外避痘,已經走了好些日子了……」一語未了,「嗚」地一聲哭出聲來。
建寧只覺仿佛兜頭一陣炸雷轟響,直驚得噔噔噔連退幾步,背後抵住佛案才沒有跌倒,被烏鴉拍擊的那一塊背部卻又火辣辣燒疼起來,直疼得椎心刺肺,彷徨無助地問著:「香浮得了天花?那,她還回不回來?」她那麼熱切地輪流看看長平又看看阿瑟,眼中滿是乞求熱望,似乎在懇請她們給她一個肯定的回答,告訴她香浮會得健康無礙地返回來,哪怕只是騙騙她也好。
長平不忍,避開她的眼神答道:「等她治好了,便會回來的。」
建寧聽到長平回答,卻又不信了,喃喃說:「仙姑騙我,我聽嬤嬤們說,天花是絕症,染上了,再治不好的。香浮她肯定是再回不來了。香浮回不來了,再也不回來了,香浮沒有了,她不回來了……」
雨花閣里仿佛忽然暗下來,暗如深夜,不,暗如深淵,好像有鋪天蓋地的烏鴉飛來,飛進雨花閣里,織成一張黑暗陰森的天羅地網,將建寧困在其中,衝突不出。而所有愛她的和她愛的人,都被那些烏鴉擋在翅膀之外,那裡有她的母親綺蕾,有皇帝哥哥,有莫須有的滿洲少年巴圖魯,還有這位新結識的深宮惟一女伴香浮。哦,香浮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了,她和母親綺蕾還有那個射鴉的少年一樣,毫不猶疑地放棄了建寧,將她獨個兒拋擲在孤助無援的皇宮裡,一去不回。
烏鴉無窮無盡地湧進來,占據了雨花閣的每一點空間,不論建寧躲在哪一個角落,它們都可以準確無誤地找到她,並且一下又一下重擊她的背部,一下又一下。建寧苦苦忍受著那拍擊,一下又一下,只覺得天昏地暗,可是無處可逃,那些烏鴉是商量好了的,就像那些玩捉迷藏的格格們一樣是商量好了的,不論建寧躲到哪裡,她們總可以找到她,欺侮她,襲擊她,一下又一下。
建寧承受著,承受著,烏鴉的翅膀掀起了一個巨大的看不見的漩渦,將她深深地捲入其中,深深地捲入,終於,她再也承受不住那一下重過一下的拍擊,昏倒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