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太后大婚
2024-10-06 00:36:41
作者: 西嶺雪
1
順治不知道歷史上有沒有過一個皇上比自己更加悲哀,比此刻的自己更加恥辱無奈,比自己的此刻更加悲憤失聲,目瞪口呆。他到這一刻才知道,原來多爾袞那麼賣力地說服自己出宮,為的,就是密謀這樣一件大事。
丹陛之下,群臣朝拜,雖然他們的膝蓋是軟的,可是他們的背脊是直的,雖然他們的用詞謙卑,可是他們的聲音洪亮,他們的口中,那麼理直氣壯地說出最大逆不道的言語,那麼道貌岸然地陳述著最亂倫悖行的理由,並要將這些理由強加在自己身上,以天子之名使它們成為一道旨意,一道布行天下穢亂後宮的聖旨。
此刻,大學士洪承疇仍在鼓其巧舌如簧振振有詞:「聖母皇太后獨居已久,寂寂寡歡,非為皇上以孝治天下之道。皇上既以睿親王為皇父攝政王,問天下豈有父母分居之理呢?依臣等愚見,何不請皇父與皇母合宮同居,以盡皇上孝思,誠為百姓之幸。《詩經》有云:關關睢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聖母皇太后性甚賢淑,皇父攝政王謙謙君子,實天作之合……」
順治於金鑾寶座上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文武群臣,俯視著大明降將洪承疇,忽然想起那個流傳已久的秘聞,那個發生在三官廟的桃色疑案——洪承疇本是大明朝數一數二的大將,戰功顯赫,威名凜凜。於崇德六年松錦一役中兵敗被俘,解送盛京,囚於三官廟中,每日望著大明的方向磕頭叩拜,絕水絕食,以明心志。皇太極先後派了數位文武大臣前去勸降,許他高官厚祿,又抓了他的母親和女兒威逼相脅,均不能使之動搖。然而莊妃娘娘向皇太極請命前往勸降,只不過進入三官廟裡小談半日,便讓這座冰山為之融化,心甘情願地投降了大清。在他剃髮易服的那日,許多八旗官兵都覺得可惜,不明白這位鐵骨錚錚的英雄怎麼忽然就降了,當真就降了。
為了慶賀洪承疇的歸降,皇太極特地舉行了盛大的封賞禮,並釋放了洪老夫人和洪小姐讓他們一家團圓。洪承疇跪地謝恩,而那位老母親卻當著八旗眾官兵的麵杖打親兒,戟指發誓:從今往後,寧可討飯為生,也絕不吃這不孝子的半碗水一餐飯。而那只有六歲的小女孩洪妍,毫無畏懼地一直走到父親身邊,清楚明白地質問:爹,你真的降了嗎?從小你就教導我要忠君愛國,寧死不屈,現在你竟然背叛了大明,你還是我的爹嗎?
那一天,大清的滿朝文武都看到了,往昔威風凜凜鐵骨錚錚的洪承疇是怎樣跪在他母親的面前,被罵得狗血淋頭的。他磕著頭,流著淚,一言不發。是那麼萎縮,那麼怯弱,哪裡還有一點點馳騁沙場時的英武剛烈?當他看著年邁的母親拉著六歲的女兒一步步走遠,那灰敗的樣子,真像是一條狗。
她們沒有再回頭,仿佛當洪承疇已經死了,再不須看他一眼。
人們自動為洪老夫人和洪小姐讓出一條路來,眼看著她們走出大清宮殿,沒有一個人阻攔。八旗勇士敬的是忠肝義膽的好漢,他們用自己的方式對這一老一小兩個女人表示了最大的敬意。
那悲壯的一幕,順治雖未親見,卻一再聽到八旗將士津津樂道地提起。人們都說,有那樣的母親,那樣的女兒,怎麼竟會有一個這樣的將軍呢?人們紛紛猜測那天在三官廟裡,到底發生了什麼詭異的事件,而莊妃娘娘又究竟是用了什麼法寶使得這位連死都不怕的將軍竟在一夜之間失守變節?他們一直在想方設法地勸降洪承疇,說破了三寸不爛之舌,許遍了天花亂墜之恩,卻始終不見奏效。怎麼一夜之間,他就降了呢?
順治知道,在那些人舌根底下壓著一句沒有說出口的話:與其說洪承疇是皇太極的手下敗將,倒不如說是莊太后的裙下孌臣。如今,這個孌臣,這個太后的姦夫,竟要改行做皮條客,為太后撮合另一項姦情嗎?
這大清的後宮裡,是何等的污穢?何等的淫亂?雖說滿人不比漢人那麼多規矩,可是也不能如此招搖無行肆意妄為呀。難怪漢人要罵滿人是蠻夷,寧死都不肯剃髮,不肯臣服清廷呢。
順治握住椅柄的手越握越緊,越握越緊,終於忍無可忍,騰地站起身,拂袖而去。讓大臣們竊笑嘲議去吧,讓多爾袞在自己的身後投以怒目吧,讓太后娘娘勃然大怒地教訓他不孝吧——不孝,總比不倫好。
宮牆聳立如叢林,而順治疾行宮中,宛如受傷的幼獸在山林中逃竄。
不,他其實是無處可逃的,皇宮深似海,他有什麼地方可去?洪承疇的奏摺如檄文,而文武百官的朝拜便是千軍萬馬,敵人已經兵臨城下,自己卻有何妙計全身而退?當退無可退時,是降,還是戰?
朱閣成灰,雕梁橫藉,順治驀然止步,發現自己不知不覺竟然走到了已成火場的乾清宮前。當年,崇禎皇帝朱由檢就是在這裡砍殺了自己的愛妃幼女,然後親自撞響最後一次朝鐘召集百官,然而,卻沒有一個人應聲前來。稱孤道寡了一輩子,到這時,崇禎才真正體會到什麼叫做「孤家寡人」。最後,他只得帶著近侍太監王承恩來到萬壽山萬壽亭前,跣足披髮,縊死於海棠樹下,宣告了歷時二百七十六年的大明王朝至此滅亡。遙想那時崇禎帝的心情,也是像此刻的自己一樣悲憤莫名,走投無路吧?雖然貴為皇帝,生前坐擁四海,可是在他最彷徨最軟弱的時候,卻沒有一個大臣的心向著他。當他親自撞響大明的喪鐘而無人應援時,他是不是覺得枉為君主,生不如死?
而大順王李自成,敗於吳三桂的遼東軍和滿清八旗的夾擊下,只在皇宮裡住了沒幾天便要退走陝西,臨行前,他將宮中財寶裝滿了幾十輛車子,然後放一把火,讓華美壯麗的乾清宮一夜成灰,他那時又在想些什麼?他對自己從來不曾真正擁有過的帝位與皇宮毫不珍惜,自己保不住,也不要留給清朝廷,是這樣嗎?可以戰,可以降,可以帶著大堆的金銀財寶逃跑,也可以將所有帶不走的宮殿樓閣燒掉,那時的他,可比崇禎擁有的選擇多得多了,因此,他也決斷得多,乾脆得多,痛快得多,甘心得多。
崇禎不降。崇禎寧可一死。死的時候,不帶走一磚一瓦,連帝冠也放棄,連襪履也脫卻,卻仍放不下黎民百姓,要留血書於胸前,將罪過一肩挑起。他是個亡國之君,卻也是個愛民之君呀。李自成可以燒宮,他不能燒;李自成可以逃走,他也不能逃。因為,他愛惜這紫禁城,他捨不得!
順治踽踽獨行,渾不覺日墜西山,暮色四合。他撒目四望,感慨萬千地看著這乾清宮殿,仿佛清楚地看到了在這裡上演過的一幕幕亡朝慘劇。這乾清宮主人的位子,朱由檢沒能保住,李自成沒能得到,自己呢?自己會有一天堂堂正正地住進乾清宮,做一個名副其實的大清皇帝嗎?崇禎退到了萬壽亭,李闖退到了西安城,自己,難道可以退回盛京,退回永福宮,退回去做沒有稱帝前的九阿哥嗎?
天邊的星星次第亮起,越來越多,是個挺明朗的月夜呢。烏鴉的翅膀悄無聲息地從月光下滑過,在土坷間留下一道比它自身大出許多倍的剪影。蛐蛐開始鼓譟,把紫禁城的夜抻拉得格外幽深。
順治徘徊在乾清宮的廢墟中,在這幽靈出沒的時刻,紫禁城深邃寂靜,比任何時候都更像是一座巨大的墓群。走在宮殿與宮殿之間,也就是走在墳墓與墳墓之間。他聽到蛐蛐的叫聲。漢人中間流傳著一種說法:蛐蛐是死人的靈魂寄託,是不瞑者的亡靈歌聲。紫禁城裡積聚著那麼深重那麼堂皇的怨氣,於是紫禁城裡蛐蛐的叫聲也格外響亮,聲若洪鐘,有帝王氣。
蛐蛐是明王朝的亡靈,烏鴉卻是滿人的祖先,烏鴉和蛐蛐在紫禁城的夜裡遙遙對恃,一個盤踞著天空便自以為君臨天下,一個雄霸著大地猶抱著復辟夢想。如果有一天蛐蛐還了魂,把烏鴉趕出紫禁城的天空,蛐蛐是不是會飛起來,變成另一種什麼禽鳥昆蟲呢?
順治站在那帝宮的廢墟間,大聲背誦起自己六歲登基大典上的詔書來:
「我太祖武皇帝,受天明命,肇造丕基,懋建鴻功,貽厥子孫。皇考大行皇帝,嗣登大寶,盛德深仁,弘謨遠略,克協天心。不服者武功以戡定,已歸者文德以懷柔,拓土興基,國以滋大。在位十有七年,於崇德八年八月初九日上賓,今諸伯叔兄及文武群臣,咸以國家不可無主,神器不可久虛,謂朕為皇考之子,應承大統。乃於八月二十六日即皇帝位,以明年為順治元年。朕年幼沖,尚賴諸伯叔兄大臣共襄治理。所有應行赦款,開列於後。布告中外,咸使聞知。」
一口氣背完,順治已淚流滿面,父皇打下的一片江山,難道要丟在自己的手上嗎?便在這時,身後忽然傳來一個輕柔的聲音:「皇上果然在這兒。」
順治猛地回頭,說話的竟然是長平公主。只見她衣袂飄飄地站在圍牆缺口處,空蕩蕩的袖管被風吹得擺來擺去,她洞悉一切的眼神里透露出智慧的靈光,溫婉地說:「吳良輔說宮裡到處找不見皇上,他以為皇上去了雨花閣,原來是在這裡。」
「仙姑怎麼知道朕會在這裡?莫非真會神機妙算?」順治看到長平倒有一點高興,他剛剛正想著崇禎朝的典故,而長平便是這朝代最切身的見證人。這使他覺得在這一刻他們的心思是相通的,只有長平會了解他的傷痛,也只有長平不會恥笑他的悲哀。如果這世上還有一個人可以讓他毫無保留地傾吐心事煩惱,這個人,只能是世事洞明而又遺世獨立的長平公主、慧清禪師。他自己也說不清為什麼,在這千絲萬縷的國愁私恨中,他竟忽然想起最細枝末節的一件小事,脫口問道:「仙姑收到朕命吳良輔送去的海棠花了麼?」
「收到了,這些日子皇上日理萬機,總不得閒往雨花閣來,還未來得及面謝皇上。」長平飄然地走在那些碎石瓦礫間,如履平地,嘆息說:「這根梁雖然燒得看不清面目,可是這麼粗大,應該是大殿正梁了,當初袁貴妃就是在這根樑上上的吊,可是不知怎麼繩子斷了,袁貴妃沒能死成,給摔了下來。我父皇聽見她呻吟,知道她沒有死,便提著劍從她腦後猛砸了一下,將她打昏,又在身上連刺了兩三劍……」
她說的是世上至傷至痛的一件慘事,可是她的語氣舒緩安詳,就好像在介紹一種新的沏茶方法。然而平靜的聲音里自有一種異樣的魔力,讓人仿佛在她的講述里可以看得到活生生的事實。剛才還荒蕪殘破的宮殿廢墟在月光下還魂一般地華麗起來,流動著幽然的浮光,仿佛在為長平的敘述做著無聲的註腳。
「那天,父皇親手砍了我一劍,我疼得昏死過去,不知隔了多久才醒過來,看到旁邊橫七豎八躺著許多屍體,有皇額娘,有袁貴妃,還有許多其他的嬪妃,我妹妹昭仁公主壓在我身上,她的一隻小手裡還緊緊地握著我剛送她的蘭草香囊,眼睛睜得大大的,胸口上洞開著一個血窟窿,血已經凝了,但是好像還有溫度一樣,我動了一下,她的身子和手還都是軟的。我想把她從我身上移開,可是這時候我才發現自己少了一隻臂膀,原來,原來父皇竟然將我的胳膊斬斷了……」
長平的聲音發起抖來,仿佛又重新經歷了一次那骨肉相殘的斷臂之痛。她舉起自己僅餘的那條胳膊,專注地端祥著自己的手掌,接著說:「我又驚又疼,再次昏了過去。重新醒來的時候,已經回到自己的殿閣中了,阿琴阿箏她們幾個跪在我榻邊啼哭,說大明皇宮已經易主,現在是大順的天下了,那闖王李自成,李自成他……」長平說到這裡,不知為何,臉上又微微泛起紅暈。
順治以為她太過激動,並不在意,安慰道:「這些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仙子如今已經出家為尼,遠離俗世煩擾,大可不必再為這些前塵舊事傷心了。」
長平點點頭,問道:「那麼,皇上卻又是為了什麼樣的俗世煩擾在這裡獨自傷神呢?」
「我叔叔要和我額娘成婚,你聽說過這種事嗎?」順治衝口而出。長平一直給他一種亦師亦友的感覺,而且,她是大明公主,他是大清皇帝,他們的身份都是上天給予的,是世間至尊至貴之人。既使她只是一個落魄的公主罷,可他也是一個無能的皇上呀。因此,他對長平一直有種言之不清的知己之感。而且,她又是一個化外之人,沖淡平和,洞微天機,仿佛無所不知而又置身事外,這就更令他覺得放心,覺得在她面前毫無猜忌隔閡,對著別人無法啟齒的煩惱,對著她卻可以不假思索地合盤托出。「此前我早已聽說過許多關於皇額娘與攝政王叔不軌的傳聞,可是他們既是長輩,又掌握執政大權,我也只好裝聾作啞,不聞不問便是。但是現在,大臣們竟然明目張胆地在朝堂上奏章,稟請叔嫂通婚,這真是成何體統?將禮義道德皇家體統置於何處?又將我這個皇上的顏面置於何處?」順治一拳砸在一根燒得只剩半邊卻還巍然屹立的圓柱上:「權臣專政,穢及後宮,公主博古通今,可聽說史上有哪個帝王,如朕這般悲哀麼?」
長平將袖子拂去斷碣上塵灰,端然坐下,微微地笑道:「宮廷史上權臣專政的並不罕見,至於穢及後宮麼……我雖孤陋寡聞,也聽說滿人有『兄終弟及』的規矩,做小叔的娶哥哥的遺孀並不違背道德傳統,反而是合情合理的,是這樣嗎?」
順治悻悻道:「的確是這樣,原來你也知道了。他們就是拿著這條祖宗規矩來壓我,逼我認王叔做太上皇。」
長平道:「這麼著,大臣奏請攝政王與太后通婚,也就沒什麼不對了。我聽說在朝堂上,大臣們都管攝政王叫皇叔父王,古往今來,從來沒有過這樣的稱謂封號,可謂獨一無二;倒是他如今要做太上皇,還聽著順耳些,總好過皇叔父王那麼蹊蹺古怪。皇上又為什麼不同意呢?」
順治一愣,若有所悟,抬頭問:「仙姑的意思是說——我應該准了這道奏摺?」
長平道:「貧尼才疏學淺,不敢替皇上亂出主意。不過皇上即使不允,只怕他們也不會放棄,倒弄得騎虎難下,勢成水火,後果不堪設想——輕則母子反目,君臣不合;重則同室操戈,天下大亂。到那時,皇上又將何以自處?我方才聽皇上說到什麼『不服者武功以戡定,已歸者文德以懷柔』,倒不知攝政王算是『不服者』還是『已歸者』,又應當『武功以戡定』、還是『文德以懷柔』呢?」
順治聽了,心驚意動,默然不語。
長平抬頭望著一天星辰,仿佛在辨別北斗七星的方向,半晌嘆道:「我父皇親手斬斷我臂膀前,曾經望著我的眼睛說過一句話,他說:好孩子,你惟一的過錯,便是不該生在帝王家。生在帝王家,是我不由自主的選擇,這選擇決定了我不能按照自己的意願活著,而必須成為朝代與政治的犧牲品。皇上貴為天子,最大的榮耀也就是最大的負擔。倘若皇上不能忍一時之忍,痛一己之痛,便會驚動天下,烽煙再起,甚或江山易主,風雲變色,那又豈是皇上的本意?」
順治至此已經動搖,卻不能一時之間便下決斷,踟躕道:「可是我若准了他們的奏摺……」
長平不等他說出為難理由,截口道:「皇上若是准了大臣們的奏摺,皇父攝政王便成了名副其實、名正言順的太上皇,便不能再與皇上平起平坐,可是也不能再與兒子搶帝位了,那麼,從此父慈子孝,子承父位,便是天經地義、理所當然的事了。」
順治頓時恍然大悟,答禮道:「多謝仙子點化,一言驚醒夢中人。」
長平笑道:「貧尼不過只是說了幾句現成話兒讓皇上舒心罷了,何必言謝?真正擁有點石成金本領的人不是貧尼,而是太后娘娘。貧尼的心思才略,不及太后娘娘之萬一,不過是體會得出她老人家的用心良苦、用意所在罷了。太后娘娘才華蓋世,遂有皇上的鴻福齊天,皇上只知道自己為難,卻不知太后娘娘做出這樣的決定,才更是為難呢。皇上不要辜負了太后的一番苦心才是。」
2
莊妃皇太后端坐在慈寧宮正殿鳳榻上,任憑哲哲坐在一旁冷嘲熱諷地追問,吳良輔跪在地上喋喋不休地請罪,都只是不聞不問,呆若木雞。哲哲無奈,只得打罵著吳良輔,把問了八百遍的問題又顛三倒四地重新問過:「皇上到底是什麼時候不見了的?侍衛們都找過哪些地方?就沒一個人跟著他嗎?」
吳良輔磕頭如搗蒜,鼻涕一把眼淚一把地回稟:「當時洪大學士的奏摺才剛念了一半,誰都還沒來得及聽明白,皇上忽然站起身摔了一下袖子就走了。等到奴才反應過來緊跟著出去,已經不見皇上的影兒了,召集了侍衛來詢問,也都說沒見著。奴才連建福花園都問過了,也說沒見。」
大玉兒聽到這一句,卻忽然有了反應,驀地問道:「皇上常到建福花園去嗎?」
吳良輔自知說溜了嘴,嚇得忙又磕一個頭,抖著膝蓋回道:「也不是常去,去過一兩次,探訪慧清大師,講些禪理佛法。」
大玉兒暗自不悅,難怪他近日言談常常涉及禪宗,好像對佛教很感興趣的樣子,原來私下裡還偷拜著師傅呢,難為瞞得緊,自己竟一點風兒也不知道。因變色說道:「吳良輔,你是這宮裡的老人兒了,比我們早在這裡呆了二十幾年,宮裡一草一木都瞞不過你的眼去,哪個犄角旮旯藏著哪些牛鬼蛇神,可比我們清楚得多了。你每天早晚服侍皇上,對他的起居住行最是了解,到底還瞞著我多少事情?」
吳良輔嚇得磕頭回道:「不敢欺瞞太后娘娘,皇上每日起行居止,都在起居錄上清楚寫著呢。只有這建福花園一事,因皇上恐太后多心,命老奴不許在太后娘娘面前多嘴,便不曾提起。」
大玉兒道:「那麼你現在給我說個清楚,皇上到底去了建福花園幾次?都是什麼時候兒去的?找慧清禪師談些什麼?還有什麼人在旁邊?說少一樣,你的腦袋也不必再扛著費事了。」
哲哲不耐道:「這會子都火燒眉毛了,只管問這些沒要緊的做什麼?到底皇上這會兒去了什麼地方?倘若就此走了,那可不成了大饑荒?也不用等多久了,要是明兒早朝還不見皇上回來,大臣們就得起噪,那時連皇上都沒了,你我這皇太后可不成了空頭文章?你好了,做不成皇太后還可以做攝政王福晉,我可只好去死,要不,也搬了去建福花園,同那個什麼大明公主慧清大師做伴兒當姑子去。」
大玉兒聽了姑姑這幾句不陰不陽的話,直覺一股酸氣上沖,憋得眼圈通紅,氣咽鼻塞,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一生不知經歷過了多少大風大浪,然而從來沒有一個時候像現在這般孤苦無助。因為以往,身邊至少還有一兩位親人陪伴安慰,至少還有福臨這個親生兒子做伴,可現在,最不理解她、怨恨她、躲著她、被人當成話柄兒來攻擊她的,恰恰是這個視若性命的皇帝兒子。他竟然連朝也不問,摔袖而去,躲得人影兒不見。倘若他就這樣從此撒手去了,遠離皇宮,自己的一番心血又為了誰呢?皇上生氣了可以耍脾氣玩失蹤,姑姑生氣了可以對自己冷言冷語,可是自己也有一腔悲苦無限鬱悶,卻又向誰訴苦,沖誰撒氣呢?當初先皇駕崩,諸王爭帝,自己用了多少心機才將福臨扶上皇位,繼承大統;然而能做到這些,表面看去,出力最多的人卻不是自己,而是多爾袞。
是多爾袞自願輔政,推立幼主,並為大清入關立下汗馬功勞,這些年來,他百戰百勝,每一次的勝利都使他更接近皇位一步。是多爾袞第一個打進北京城的,也是多爾袞第一個入主武英殿,升朝問政的。如果他要搶了皇位來坐,那真是裡應外合,易如反掌。可是這些年來,多爾袞雖然已經盡得天時地利人和,也常常以皇帝自居,獨權專斷,卻始終沒有真正提出要福臨遜位,所顧忌的不就是與自己的私情纏綿,以及看在福臨根本就是他親生兒子的份上嗎?然而現在多爾袞立了嘉臘氏為側福晉,新婚燕爾,春風得意,他的心已經離自己越來越遠了,來慈寧宮的次數也越來越少。倘若他有一天不再留戀自己,又或是和那嘉臘氏生下一男半女,到那時他還會顧念舊情繼續對福臨禮讓輔佐嗎?除非自己嫁給他,讓他成為福臨真正的阿瑪,做理所當然的太上皇。否則,更有什麼辦法可以阻止他向福臨奪位?
可是這番心事,卻能同誰說起?哲哲一副冰清玉潔貞婦烈女的架勢,恨不得自己賞自己一座貞節牌坊,她怎麼可能理解自己改弦再嫁的苦衷?至於福臨,如果自己告訴他說他的皇位是靠額娘用肉身子換來的,是自己與多爾袞通姦才生下了他,他接受得了嗎?有些事情可以說,卻不可能真正做到;但也有些事情可以做,卻不可以說。
忠君愛國是大臣們成天掛在嘴邊來說的,古往今來卻有幾人做到?果然做得到,大清的朝堂上也沒那麼多前明降臣了;而皇太后下嫁護皇權這件事卻是只能切實去做,理由可是不足為外人道的。
大玉兒的心裡很苦,苦就苦在她這一生,做了太多不能言說的事情。她所經歷的戰場,比任何一個勇士經歷得更多;她所參與的朝政,比所有的滿漢大臣加起來都更中要害。但是,她不能說,而因為不能「說」,就使她的「做」比別人更艱苦了十倍,更孤獨了百倍。而且,她甚至沒有一個盟友。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兒子,卻連兒子也不領她的情。人們傷心到極處時常常會說生不如死,而大玉兒的苦衷,卻是連「生不如死」都不足以形容其萬一的。
哲哲仍在一旁用絹子拭著早已幹了的淚水,咕咕噥噥地抱怨著:「你是先皇的福晉,又是當今皇上的生身額娘,卻與當朝叔父攝政王有私。這也都罷了,我這當姑姑的雖然長你十幾歲,可是也深知獨居深宮的苦處,所以從來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明知十四弟深更半夜地在這慈寧宮出出進進,也都假裝看不見,體諒你年輕守寡,就算有些什麼行差踏錯也是人之常情。可是你還不知足,偏要大張旗鼓地辦什麼婚禮,叫天下人看笑話,笑我們到底是蠻子,不講禮數。連皇上都氣跑了,我這心急得就跟煎鍋一樣,我就不信你心裡過得去?」
正絮絮不止,忽聽外邊通報:「懿靖太妃和十阿哥來了。」哲哲「哼」了一聲說:「看吧,又一個撿笑話兒了的人來了。」扭頭拭了淚,只得不冷不熱地說了一聲「請」。
早有四五個宮女簇擁著貴妃娜木鐘和十阿哥博果爾花枝招展地進來,給兩位太后見了禮,賜座看茶。博果爾是早被母親教過了的,一進門便問道:「剛才我聽見侍衛們說,皇兄今兒在朝上聽政聽了一半,忽然發脾氣走了,到這會兒都沒找到。所以特來看看,不知皇兄回來了沒有?」
哲哲一愣,板起臉問:「你聽誰說你皇兄發脾氣走了?」
博果爾見太后娘娘臉色不善,嚇得一縮脖子,眼望母親不敢回話。娜木鐘一揚帕子,大驚小怪地道:「哎喲喲,這麼大的事兒,還用聽誰說嗎?整個宮裡都傳遍了,再過兩天,只怕民間百姓都知道了,茶館裡說書的都要拿來做題目呢。這皇上失蹤的新鮮事兒,古往今來誰聽見過?我起頭聽見說皇上是因為太后娘娘要下嫁十四皇叔,因此才發脾氣出走的。我還不信,趕著說話的人一頓好打,罵她們信口雌黃,叫她們墊著瓷瓦子跪在院裡受罰,她們怕了,方招認出來是聽外廷的御前侍衛們說的,說是侍衛們聽得真真兒的,還是太后的親信、洪承疇洪大學士上的摺子呢,奏請十四皇叔和太后合宮同居,這可真出了大新聞了。」
哲哲聽她說得篤定,哪裡是聽什麼侍衛宮女說的,分明就是有內閣大臣通風報信,忽然想起迎春從前說的貴妃與鄭親王濟爾哈朗有染的話來,遂冷冷地道:「貴妃妹妹幽居深宮,前朝上的事兒倒是聽得真真兒的,連誰上的摺子,摺子上說的什麼話兒,都這麼一清二楚的。真是難為你記得住。」
娜木鐘紅了臉辯道:「本來是不知道,實在宮裡鬧得動靜太大,說是皇上出走,晚膳也沒用,到這會兒還不見人影兒呢。這麼大的事,我想聽不見也不成了,不得不來問問姐姐,到底這宮裡是要辦喜事兒呢,還是……」說了半句,故意咽住,只管拿眼睛瞅著莊妃一笑。
大玉兒怒火中燒,卻只得強自壓抑,淡淡地說:「皇上不過是一時不悅,四處走走,回來晚了點兒罷了。怎麼到了你這兒,就鬧出這麼些個名詞兒來,又是出走又是失蹤的,還把十阿哥也帶來了。時候不早,你看十阿哥困得眼睛都睜不開了,你母子還是回宮歇息吧。」
娜木鐘叫起來:「哎喲,話兒可不是這麼說的。咱們往遠了說十阿哥是皇上的子民,近了說是皇上的親兄弟,做哥哥的下落不明,做弟弟的怎麼好高枕無憂呢?太后說得輕鬆,皇上只是四處走走,可這會兒已經掌燈時候了,皇上還不見回來,這可成了什麼禮兒呢?都說皇上是因為聽說太后娘娘要和十四皇叔成親給氣的,連朝都不坐了,撒手就走。我一聽,這個急喲……」
哲哲聽不下去,只想尋一句刻薄話兒堵住她的嘴,再顧不得忌諱,譏諷道:「你急什麼?你要是急,也叫鄭親王叔上道摺子娶了你便是。」
娜木鐘聽皇太后說出濟爾哈朗的名字來,自知私情泄露,索性潑出膽來,脹紅了臉說道:「鄭親王叔憐我們孤兒寡母,照應多了點那是事實,可是我們清清白白,絕無男女之私,更無婚姻之念。我原是察哈爾可林丹汗的多羅大福晉,因察哈爾降了,才嫁與太宗皇帝為妃,蒙先皇恩寵立為西宮貴妃,與先皇並不是原配,我們滿蒙兩族原本不像漢人有那些子酸文假醋的死規矩,我也從來不會裝哪門子的貞女烈婦,改弦另嫁也並不是什麼醜事,我若想嫁,就大大方方地嫁,堂堂正正地嫁,可我不會不顧我兒子的體面,叫他難堪。」
「誰說太后令朕難堪了?」忽聽順治輕咳一聲,負著手緩緩步進房來,望著貴妃微微帶笑說:「懿靖太妃也想和母后皇太后一起出嫁麼?那可是宮中的大喜事兒啊。倘若鄭親王上摺子,朕一定準奏,讓太妃娘娘風風光光地出嫁,也是這紫禁城裡一段雙喜臨門的佳話。」
屋中諸人看著三位太后娘娘鬥嘴,都驚惶失措,勸又不好,不勸又不好,正不知如何作態,竟然誰也沒看見皇上來到,俱驚得一齊跪倒請安。尤其吳良輔,滿心以為這一番腦袋準定搬家,不期然皇上從天而降,那可真是雲端里飛落鳳凰來,玉皇大帝親口欽了免死牌,直喜得磕頭不迭,眼淚一行鼻涕一行,只差沒有哭出聲來,膝蓋走路,皇上走到哪兒他便跟到哪兒,打著旋兒地磕頭。
娜木鐘此前聽濟爾哈朗親口說皇上聽了奏摺龍顏大怒,拂袖而去,又問准了到現在慈寧宮裡上上下下急得好似熱鍋上螞蟻,哲哲和大玉兒姑侄兩個正狗咬狗一嘴毛呢。這才興沖沖前來,滿心要當著哲哲的面好好奚落莊妃一番,出一出這些年來仰人鼻息的怨恨。她從前尊為麟趾宮貴妃,比永福宮的莊妃高出兩個等階,可是只因兒子博果爾比福臨小了三歲,一轉身福臨登了基,做了皇上,莊妃大玉兒則做了母后皇太后,自己卻只得到一個「懿靖太妃」的空頭封號,博果爾更是連列班上朝的資格都沒有,真讓人生氣。難得這次有了好題目,覷著他們母子反目,想做一篇好文章來叫莊妃沒臉,不料卻被福臨及時趕來截了話把兒,反而將她一軍,明欺著鄭親王膽小怕事不肯耽干係,竟叫她與太后一起出嫁,這不是擺明了說她倒貼都沒人要嗎?不禁又羞又臊,臉脹得通紅,張了幾次口,卻到底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博果爾今年剛滿七歲,尚在懵懂混沌之際,平時見著這個皇兄便要害怕的,如今看見連母親都落了不是,碰一鼻子灰,自己哪裡還敢言聲,跟奴才一起跪下後就沒敢起來。
還是福臨親手將他挽起,帶笑說:「這麼晚了,十阿哥還沒歇息嗎?」又回頭向哲哲與大玉兒道:「朕因今日午膳吃多了些,胃裡有點積食,四處走走消食,回來晚了,累兩位太后惦記著,真是惶愧之極。」
哲哲一面為福臨前後判若兩人的態度感到驚訝,一面又為在娜木鐘前找回面子覺著得意,遂含糊笑道:「你這孩子,已經做了皇上了,還是這麼飢一頓飽一頓的。」因見吳良輔仍在磕頭,不禁抿嘴兒笑道:「還只管愣著幹什麼?還不快傳令御茶房,叫準備點心?」又打發娜木鐘說,「你們看見了,皇上這不好好兒的嗎?你們總可以放寬心,好好回去歇著了吧。」一陣風兒地伙著眾人去了,屋裡頃刻只剩了大玉兒母子。
大玉兒這半日被哲哲和娜木鐘一個明槍一個暗箭擠兌得五臟六腑都要翻轉過來,滿腹苦楚正無可訴說,忽見兒子天兵天將似地及時出現,說了這一番慷慨痛快全力維護自己的話,不禁心頭滾熱,幾乎不曾流下淚來,好容易候著眾人散淨,這才一把拉住福臨的手叫道:「兒啊,你可急死額娘了。」一語未了,哽咽起來。
福臨也雙目含淚,跪下說道:「皇額娘,兒子知錯了,兒子不能體諒額娘的用心良苦,反而讓額娘受了這許多委屈,愧為人子,請額娘教訓。」
大玉兒向來為人沉穩,喜怒不形於色,然而今日大喜大悲之下,真情畢露,雙淚縱流,緊緊抱住福臨道:「兒啊,只要你知道額娘的心,額娘受多少委屈都不會叫苦的。你要記著,不管到了什麼時候,這宮裡,咱們娘兒倆都是最親的。不論額娘做什麼,都是為了你好,你是額娘的命,額娘的血,額娘為了你,再難的坎兒也要過,再險的關也要闖,可是,你要為額娘爭口氣,一定要忍耐,要沉住氣,等到你親政的那一天,要做個好皇帝啊!」
3
如果將戰爭比作史詩,將帝王的愛情比作散文詩,將後宮的歌舞比作格律小令,那麼,莊妃皇太后的大婚,便應該是一首含蓄華美的讚美詩。因為,這場婚禮上,每個人都帶著那麼恭敬虔誠的態度,卻很少人玩笑,生恐流露出不敬,不像是中國人的婚禮,倒更像西洋人在望彌撒。
事實上,這場婚禮也的確有一位來自西方的特殊客人,他就是後來在中國宮廷史上留下顯赫聲名的德國傳教士——湯若望。
北京城的老百姓對於高鼻深目的西洋人並不陌生,早在明朝末年,他們已經攜著紅衣大炮與耶酥的十字架進入中原,並在北京、天津等地建起教堂,傳布上帝的福音。然而對於清朝宮廷來說,洋人洋教卻還是個陌生的名詞,尤其那些自幼在盛京長大久居深宮的阿哥和格格們,見了黃頭髮藍眼睛的湯若望,幾乎不曾當作《西遊記》里的山精妖怪,傳為奇談。
深居慈寧宮的莊妃皇太后是第一個接受湯若望的,不但常常召見教士進宮,還拜了他為義父,尊稱為「湯瑪法」,每天戴著湯瑪法送的十字架習讀《聖經》,並且定期吃西餐、喝洋酒,以示同化。
大太監吳良輔和執事宮女迎春姑姑分頭告訴眾位阿哥和格格以及諸宮僕婢:「太后說,這位湯傳教父上知天文曆法,下知時政算術,又會造紅衣大炮,比鬼谷子神算還靈驗,簡直會呼風喚雨拘神捉鬼呢。前些日子,他算出天狗吃太陽,叫大家提前準備,可不就是太陽足足躲了半天不曾出來,還是他搖鈴念經地給重新請了出來。他還說,這叫『日食』,多少多少年一次,預示天下大劫的,可是只要能提前算得准,知道趨吉避凶之法,就可以逢凶化吉,遇難呈祥。比方這次『日食』吧,其實范大學士也說早就有預兆的,那日皇上賜宴位育宮,吳世子從太后那兒領賞,賞了一副弓箭,居然糊裡糊塗地射了神鴉下來,范大學士說這是應了后羿射日的典故,這就已經泄了天狗吃太陽的先機了。范大學士說太后好比王母娘娘,這射日的旨只能由太后來下,這『日食』大劫也只能由太后來救,這解救的法兒,就是太后娘娘與皇父攝政王合宮,這樣就陰陽協調,日月歸位了。因為這湯教士算卦算得准,替大清擋了一劫,皇太后特意下懿旨封他為欽天監監正,還說要賜他一座廟堂,供奉上帝菩薩的神位呢。」
十阿哥博果爾笑道:「你們說得不對,太師傅說,那不叫廟,叫『教堂』,上帝也不是菩薩,是他們的『主』。」
迎春也笑道:「主子?那不是跟咱們宮裡一樣了?各位阿哥、格格,就是我們這些奴才的小主子,那麼阿哥、格格的寢殿,不都成了『教堂』?」說得眾人都笑起來。
湯若望遂在數日之際,名噪朝堂內外,京城的臣民百姓無人不知湯瑪法大名,交口稱讚他的法術非凡,都說原來太后下嫁攝政王是天命所歸,要為世人擋災避劫的。
接著,內閣頒出一道上諭云:「朕以沖齡踐祚,撫有華夷,內賴皇母皇太后之教育,外賴皇父攝政王之扶持,仰承大統,倖免失墜。今皇母皇太后獨居無偶,寂寂寡歡,皇父攝政王又賦悼亡,朕躬實歉從。諸王大臣合辭籲請,僉請父母不宜異居,宜同宮以便定省,斟情酌理,具合朕心。擇於某月某日,恭行皇父母大婚典禮,謹請合宮同居,著禮部恪恭行事,勿負朕以孝治天下之意!」
關於詔書的內容,民間有許多個不同版本;關於詔書的來歷,則說法更多——有說是多爾袞親筆所為的,也有說是漢官洪承疇代筆,更有說莊妃太后文武全才,精通漢文,這詔書八成是她自己親筆所寫,為自己的醜行找個漂亮藉口來掩蓋的。眾說紛紜,如煙霧繚繞,同湯瑪法的「日月歸位論」遙相呼應,成為時下朝野內外最受關注的兩種輿論。
朝廷里的一舉一動對於民間總是充滿著神秘色彩的,是老百姓飯後茶餘街談巷議的中心話題,人們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在等待一場盛事,一項婚姻,一種政治力量的民間扮相,並且不斷猜測著,這婚禮該以什麼規格來進行呢?是用皇上娶皇后的儀仗,還是格格嫁附馬的陣勢?大婚之後,太上皇與皇太后要住到哪裡呢?如果太后移居睿親王府,做了睿親王福晉,那還能叫皇太后嗎?可是如果讓攝政王住進慈寧宮裡,那豈不等於入贅?攝政王倒插門兒,豈不笑話?還有睿親王府里的眾多脂粉紅顏,難道也都一道移入宮中,成為太上皇的嬪妃嗎?那麼她們和先皇的后妃們,又該以什麼樣的禮數相處呢?尤其是當今皇上,在婚禮上如何扮演這個拖油瓶的角色呢?是親自主持叔父與母后的婚禮,還是藏起來不露面?
在這些用意不明的猜議和等待中,一份據說絕對準確的攝政王納彩禮單悄然傳入民間,計有文馬二十匹、甲冑二十副、緞二百匹、布四百匹、黃金四百兩、白銀二萬兩、金茶具兩副、銀茶具四副、銀盆四隻、關馬四十匹、駝甲四十副,俱陳於太和殿。至於這份禮單的來源,有說是太和殿管事太監抄錄出宮的,也有說是睿親王府的執事管家透露出來的,總之,都是有名有姓的來頭。
人們津津樂道地交換著關於禮單的具體內容與數字,幾乎人人都可以清楚背誦,如數家珍。便有讚嘆禮品華貴排場的,說不愧是宮廷大婚,若是拿這些錢買官,至少也是個三品;也有說大富人家下聘也比這闊綽,論到攝政王娶太后,如此聘禮其實不算什麼;還有說其實送什麼都不稀奇,就是什麼也不送也是應當,反正是宮裡拿錢貼給宮裡,左手放進右口袋,不過是個形式。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遲遲不見京城的官府里有任何動靜,難道他們不需要送禮稱賀討好朝廷的嗎?舉凡國家慶典,府衙里不該張燈結彩通告天下麼?禮部是不是已經議定了大婚的儀仗,會遊街嗎?會在午門放爆竹掛彩燈嗎?會大宴群臣嗎?怎麼會連皇親國戚府上的人也都得不到任何內幕消息呢?
京城的百姓自始至終也未能等到他們想像中的大婚盛典,只是有一日教堂門口的紅衣大炮無故震響,拔天動地一般,接著便有金輦從教堂里抬出來,六百御林軍隨後,一面黃龍大纛高豎,威風凜凜擁進宮中。京城百姓俱不知何事,只是被炮聲召了來,喜笑顏開地跟在儀仗隊後頭看熱鬧,眼睜睜看著金輦進了大清門才罷。
直到很久以後,人們才意識到,那便是婚禮了——國父國母的大婚,竟然是在洋鬼子的教堂里舉行,一概儀式,中西合璧,新郎新娘交換了一個戒指就算成婚了,婚後各歸各家,三日後回門時,睿親王方正式留宿慈寧宮,卻也只是偶爾來往,當作多出一個寢宮罷了——這才是真正的相敬如賓哪。人們都被這意外的舉措震驚了,這舉措超出了他們的想像,也超出了他們的知識,令他們簡直無法給予評價議論,並且因為自己的無知而羞愧。為了掩飾這無知這羞愧,便自發地要替大婚找理由,指出這舉措的高明之處,從而顯得他們自己也是高明的。
那傳統的人便說:皇太后認了湯瑪法做義父,那麼教堂便是她的「娘家」了,湯若望便是女方的送親代表,金輦從教堂抬出,就好比女兒從娘家出嫁,自然是理所當應的;
那文明的人則說:西洋婚禮不比中國,沒有太多的繁文縟節,只需幾位近親嫡系做證,由神父證婚即可。屆時新郎新娘將在神的面前許下相伴終生的諾言,便算成婚,又莊嚴又簡潔,皇太后這樣做,是不願糜費的意思;
那刻薄的人卻說:叔嫂通婚,畢竟不是什麼光明正大的事兒,莊妃太后一早借湯若望之口宣揚什麼天作良緣,接著又在教堂里秘密成婚,分明是混淆視聽,含糊其辭的意思,從而免去朝臣賀表,皇兒觀禮的尷尬;
那寬厚的人便說:太后在教堂成婚的決議,與她下嫁攝政王的宏願相仿佛,都是出奇制勝驚世駭俗的決勝之舉,再一次顯示了皇太后卓越不群的才識與志氣,充分證明了她母儀天下的胸襟與氣度,確是古往今來第一奇女子。
不管怎麼說,沸沸揚揚了半年之久的太后大婚就此塵埃落定,一度撲朔迷離的紫禁城也重新歸於平靜,大婚後的多爾袞與大玉兒仍然同婚前一樣不定期往來,只是來往得更頻繁、也更理直氣壯罷了。
順治五年十一月初八日,大清幼主順治帝御臨太和殿,降旨稱睿親王多爾袞為皇父攝政王,追尊太祖以上四世為皇帝,高祖為肇祖原皇帝,曾祖為興祖直皇帝,祖為景祖翼皇帝,父為顯祖宣皇帝;十一日,諸王群臣上表稱賀,頒詔,大赦天下,豁免順治元年至三年百姓拖欠錢糧,逃人及隱匿者凡於順治六年八月以前自歸者,皆免罪。
這真是太后大婚,普天同慶,咸聞四海,連南明的魯王小朝廷也被驚動了,尚書張煌言寫了《建州宮詞》三首暗諷清宮荒淫,一時盛傳。有人抄了來呈給多爾袞,多爾袞又拿進宮去與大玉兒奇文共賞。
「上壽稱為合卺樽,慈寧宮裡爛盈門。
春宮昨進新儀注,大禮恭逢太后婚。」
大玉兒看罷,笑道:「就當是南明偽朝廷的弄臣替咱們歌功頌德吧。」渾然不以為意。
多爾袞見他這般,更喜,贊道:「喜怒不形於色,褒貶不縈於懷,玉兒,你的確不愧為後宮之首,母儀天下。」
大玉兒黯然笑道:「我這一生,也只是為了你爺兒倆罷了。只要你們好好的,我做不做後宮之首也沒什麼。」
多爾袞道:「你從前一直說貴妃與你不和,可是前兒大婚宴上,我見她客客氣氣的一派殷勤,還趕著十阿哥來給我行禮。」
大玉兒笑道:「娜木鐘那個人,最是個欺軟怕硬會做戲的,她見阻撓不成,還不上趕著獻殷勤嗎?不過話說回來,見風使舵的人再投機,也好過那起自以為有傲骨的,不識時務,不知好歹,那才是真討厭。」
多爾袞笑道:「你是說你姑姑啊。那是個老古板,她如今還是不肯好言語待你嗎?」大玉兒道:「自從你搬來這慈寧宮,姑姑就搬去壽康宮和壽安宮的那些太妃們做鄰居,到今兒都不肯見我。前兒聽太醫說她病了,我叫福兒去請安,她也不見。」多爾袞冷冷地道:「那就叫福臨不要再過去請什麼安了,敬重她,叫她一聲太后娘娘;要是不敬,理她是誰?皇太極的寡婦罷了。」
這句話卻是不大合大玉兒的意,心道倘若你不娶我,我不一樣也是皇太極的寡婦嗎?正要用言語暗彈其志,卻聽得宮中贊儀女官高聲贊唱「皇上駕到,建寧格格到」。只得且放下這話,與多爾袞兩個整束衣容,來至大堂坐定,宣進福臨與建寧來。
兄妹倆相隔半步,蟬聯進來,都是青春俊美,便如金童玉女一般,恭謹尊敬,向上行子女大禮。多爾袞看見,忽想起那日關於「太后是王母娘娘、自己是玉皇大帝」的話來,又有莊妃當日說的「要想這『一人』在你之下也不難,你是福兒的親生阿瑪,他是『皇上』,你可是『太上皇』,是人上之人,君上之君,就算讓他給你行禮,那也是容易的。」往日戲言,竟都成真,不禁洋洋自得。因見福臨穿著絳紗袍,戴著通天冠,遠比往時常服鄭重,猜他必有些緣故,故意吩咐道:「今兒朝上也沒什麼大事,不過是商議對新任欽天監監正湯教士該有些什麼賞賜,還有賜建教堂這些個瑣事,皇上可以不用去聽政,在學堂好好念書便是。」
福臨微微一愣,明知多爾袞用盡各種藉口阻止自己臨朝,是為了獨攬朝政的意思,卻也只得答應著。建寧偷看皇兄臉色不悅,暗暗打主意怎麼誑著他逃學,一道去建福花園裡玩耍才是。
多爾袞又道:「也別只顧念那些漢人的書,他們要真有那些大道理,也不至於把一個好好的江山給斷送了。倒是湯若望,我看他擺弄的那些機器亮晶晶的挺有意思,預知天氣地理,比咱們的測震儀還准,他前日進的一個渾天星球,還有一具地平日晷窺遠鏡都很有趣,他請求使用西洋曆法,我已經准奏了。他說的那些道理也都明白曉暢,所以我叫他從今天起也在學堂教授,皇上不妨和他多請教理論,也免得被那些漢人老師一味給帶偏了。」
福臨仍然稱「是」,並無別話。大玉兒看著心下不忍,因說起學堂,忽然想起一事:「我聽說你在書桌上刻著行座右銘,什麼『莫待老來方學道,孤墳儘是少年人』,有這回事嗎?」
福臨道:「這是兒用以自警的句子。額娘常教導兒子學海無涯,不可嬉戲廢學,兒無時敢忘。」大玉兒道:「這雖是一句勸學的好話,可是字面兒到底不祥,還是擦去另寫一句的好。」福臨低頭稱是,復又施禮慢慢退出。
建寧恨不得跟著哥哥一起出來,卻因太后並未有吩咐,不敢動彈,只將一雙眼睛緊咬著福臨衣襟,早追到二門外去。
多爾袞看見,教訓道:「格格年齡不小了,也該向素瑪姑姑學些針線女紅,有個女孩兒的樣子才好。雖說咱們大清的格格不比那些漢室小家碧玉,裹腳縮手的嬌氣,可也到底是皇室貴胄,要講究禮儀態度。當年你額娘琴棋書畫無一不曉,且能歌善舞,艷麗無雙,你也不能太出格兒了。」
建寧聽了發愣,她從小跟隨在太后身邊,宮中無人敢對她教訓呼喝,卻也從來沒有人真心喜歡她親近她,只除了素瑪肯對她嘮嘮叨叨,卻從不敢在太后面前提起綺蕾的名字。多爾袞身居高位,卻忽然就這樣瑣碎的事務向自己教訓囑咐,口吻語氣竟同素瑪一般無二,且這樣毫不掩飾地盛讚她的母親綺蕾,不能不教她覺得新奇震動,反倒不知如何作答,一時間張口結舌,顯出幾分呆相。
大玉兒並不責怪,只向多爾袞笑道:「你做了皇阿瑪王,便這樣婆婆媽媽起來了麼?還是滿洲第一勇士呢。時候不早,用過早膳,也該上朝去了。」
多爾袞笑說:「滿洲的巴圖魯,就只能叱吒風雲,不能兒女情長麼?」遂張開兩臂,候大玉兒親自替他戴上帽子系了袍帶,拱拱手笑著去了,臨行前,卻又回過頭來,將建寧多看兩眼,若有所思。
大玉兒候著多爾袞去了,便打發建寧往壽康宮給哲哲太后請安,要忍冬跟著,送一匣子自己親制的丹丸與姑姑養身,叮囑說:「我姑姑的心氣重,迎春那丫頭又牛性,說不定又要給你臉色看,不要同她們計較。」
忍冬笑道:「我們做奴才的,天生便是要逆來順受的,娘娘放心就是了。」
大玉兒嘆道:「我知道你是個有分寸的,可是如今多事之秋,隨便什麼話傳出去,都會惹出好些麻煩。你是我的人,說話行動不得不格外多個心眼,免得被小人得了口實。」又叮囑幾句,待得她們去了,這才對素瑪說:「以後皇阿瑪王在此膳宿,格格住在這裡多有不便,你幫她收拾一下,選個好日子送她去東五所和其餘的格格一起住好了。等下傳東五所的胡嬤嬤來,等我叮囑她幾句。」
素瑪一愣,頓時眼圈通紅,建寧自出生起便是她一手帶大,從未離開身邊半日,聽說要將她送走,真如剜肉一般。然而太后一言出口便是懿旨,決無頂撞違逆之理,只得呆呆地出來,坐在炕沿上一邊替建寧打理衣裳,一邊便暗暗地滴下淚來。
4
自從大玉兒再婚,哲哲太后便病倒了。起初多少是有些挾病自重,裝腔作勢的意思,但是後來便漸成沉疴,竟然弄假成真起來,這日一早,迎春慌慌張張親自奔了太醫院來找院正傅胤祖,說是太后早晨吐了兩口血。
傅胤祖聽了,忙忙帶了幾位太醫齊集往壽康宮會診,有說是肝火旺的,有說是胃氣疼的,有說是濕,有說是熱,有說是虛,也有說是毒的,各持己見,眾議不一,都說:「春末時候,乍暖還寒,最容易招惹無名病症,稍一不慎,便成大錯,不治病,反致病矣。」
一個舉出《千金方》來,另一個便說《本草納目》;一個說「有陽乘陰者,血熱妄行;陰乘陽者,血不歸經。血行清道出於鼻,血行濁道出於口,嘔血出於肝,吐血出於胃。如今太后是吐血,怎會不是胃上的毛病?」另一個又說「迎春女官說是痰中帶血,不是普通的嘔吐。咳血出於肺,嗽血出於脾,咯血出於心,唾血出於腎。有火郁,有虛勞。如今太后年事已高,火郁傷脾,乃是咳血,非是吐血。」
這樣子議了多時,也沒有定論,太后反被折騰得病情又加重三分,氣得迎春哭道:「都說是國手,能起死回生的,連吐血症都醫不了,還自比什麼華佗、扁鵲?正經民間郎中也不如。」便要貼榜懸紅,滿世界召請名醫去。偏偏敬事房又說太后不許,還教太醫院主治。迎春罵道:「你們別忘了,壽康宮住著的也是太后,還是太宗皇帝的正宮娘娘、慈寧宮太后的親姑姑呢,怎麼皇太后的話不靈了嗎?」
正鬧著,恰逢忍冬帶著建寧前來請安,迎春道:「你來得正好。太后病重,這些太醫們又不肯好好看,又不肯好好治,我說要張榜求醫,敬事房又不許。現在這宮裡的事兒,只有你們太后說的話才是懿旨,我們太后說的話,竟是耳邊風。」
忍冬道:「哪裡的話,拋開皇太宮是先皇中宮不談,她們還是姑侄呢,哪有厚此薄彼的道理?的確是這北京宮裡的太醫院規矩羅嗦,不比咱們原先在盛京的時候,任做什麼事兒,都要經過幾層的手續呢,竟連我們娘娘也沒辦法,總不成為著這個把敬事房的人打一頓,又或是召開個禮部會議來討論。你為這件事發了幾次脾氣,說話從不避人,就不怕那起小人拿著這個把柄到我們娘娘面前討巧賣乖嗎。幸虧是娘娘大度,不但不計較,還誇你是忠心護主。聽說太后病重,我們娘娘急得什麼似的,這不,特地叫我送丹丸來呢。」
迎春打開匣子,聞到沁鼻一陣香氣,奇道:「這是什麼藥?怪香的。」
忍冬笑道:「這是太后給自己開的方子,叫『一品丸』,是用『香附子』又叫作『雀頭香』的,去皮、煮、搗、曬、焙之後,研為細末,加蜜調成丸子,聞起來香,嘗起來甜,按時服用,可以順氣調經、青春長駐的。不管太后得的是什麼病,都只有效應沒有壞處的。」
迎春不信道:「那不成了萬靈仙丹了?哪有包治百病的藥丸?連太醫院都診不出我們太后得的是什麼病,你們娘娘大老遠的倒會未卜先知?」
忍冬拉了迎春的手一同在廊下坐定,細細說道:「我們兩個打小一塊兒進宮,一塊兒長大,難道我會騙你不成?這香附子雖然不是什麼萬靈仙丹,不過效用的確很強的,可以治偏正頭痛、熱氣上攻、頭目昏眩。若是蜈蚣咬傷,將香附子嚼爛塗在傷口上,立見奇效;凡一切氣病,比如胸腹脹滿、噁心、氣逆、返酸、煩悶等,都可以用香附子一斤,縮砂仁八兩,炙甘草四兩,一起研末,用鹽開水送服,叫做『快氣湯』;若是心腹刺痛,可以用香附子二十兩去毛,焙乾,加入烏藥十兩、炒甘草一兩,共研為末,鹽湯送下,便可治癒;又或是心脾氣痛,也可用香附子浸醋,略炒,研成細末,用高良姜酒洗幾次,略炒,也研成末用熱米湯加薑汁一匙送服;不過娘娘說心脾氣痛或因於氣,或因於寒,若原因不同,治法也都不同……」
迎春道:「我們太后不消說,自然是因於氣了……」一言未了,忽覺不妥,紅了臉不肯再說。
忍冬只裝沒聽見,又舉了幾種香附子的藥方及功效,最後說:「娘娘平時也總吃這丸藥,所以才看起來比一般二三十歲的少婦還要年輕;這香附子雖不能起死回生,可是常服可治頭痛,又能明目,煎湯漱口還能止牙痛呢,就是孕婦吃了,也可安胎順氣,所以可說是只有妙效絕無毒性的。雖然不知道太后娘娘到底患的是什麼病,可是服用『一品丸』總之是不會錯的。」
迎春訕笑道:「母后皇太后文武雙全,又精通醫術。你跟著她這麼多年,也成半個女神醫了。從前我們娘娘是後宮之首,吃『一品丸』倒也合宜;現在皇上登基,母后皇太后大權在握,位居一品,吃『一品丸』當然不會錯;我們娘娘靠了後,連想張榜請大夫,敬事房都不願理會,這『一品丸』合不合吃可就難說了。」
忍冬佯嗔道:「我一直替你們太后擔心,你倒一直只管打趣我。宮裡明爭暗鬥,今兒你升,明兒我降,難道是由你我說了算的?從前姐姐是宮中最高女官時,我是怎麼樣對你的,現在還是怎麼樣對你,難道有過不同嗎?倒是姐姐,以前何等關照我來,如今怎麼忽然就變了副嘴臉呢?如今見面更比從前難了,說不到兩句話,就冷言冷語的。那些小人趨炎附勢踩低拜高原是慣了的,你我在宮裡這些年,有什麼不知道,有什麼沒見過,怎麼也跟著亂起來,只管說這些不咸不淡的話來陰我,難道我們從前的好就都忘了不成?」說著拿出絹子來拭淚。
迎春不由得心軟,動情道:「好妹妹,是我的不是,我哪裡真是疑心你,不過是說這些話來試你。從前你、我,伴夏、剪秋,我們四個是一起進宮的,分別跟了太后、莊妃、貴妃、和淑妃娘娘。伴夏是因為八阿哥夭折,整個關睢宮和麟趾宮的人都被下令處死,她也跟著冤枉死了;剪秋心痴,跟太監劉公公吃對食兒,一同殉了先帝;就只剩下你我兩個,要是再彼此猜疑,這宮裡就更沒一點人味了。」遂將匣子收下,又拉著忍冬說了許多知心話。
一時建寧請了安出來,迎春猶捨不得忍冬,笑著哄道:「好格格,你自己回宮去吧,讓忍冬再陪我說會兒話。」
忍冬急道:「這怎麼成?太后知道了,是要罰的。」
建寧大包大攬道:「沒關係,要是太后問我,我就說是這邊的太后娘娘留下忍冬姑姑說幾句話,叫我先回來。反正太后又不會跑來問這邊太后的。只要你想好編些什麼話圓謊兒,別等太后問起來,說這邊太后問你什麼話呀,你不知道怎麼回答就好。」
說得迎春和忍冬都笑起來,說:「格格真是人小鬼大,腦筋轉得比大人都快。」
建寧也笑著,早繞過大佛堂,熟門熟路,逕往建福花園裡奔過來。
附註:
1、關於太后下嫁攝政王一事,素被列為清初三大疑案之一,史學家們歷年來辯論無休,說法各異。主嫁派證據主要有三:一為時人張煌言《建州宮詞》:「上壽稱為合卺樽,慈寧宮裡爛盈門。春宮昨進新儀注,大禮恭逢太后婚。」(《張蒼水詩集》)所謂「新儀注」乃指禮部起草婚禮奏章,一直藏於禮部檔案中,後來因多爾袞死後削爵,遂把此事隱瞞起來,後世鮮有人知;
證據二是1688年太后死,諡「孝莊文皇后」,由於曾經下嫁多爾袞,靈柩浮厝於「暫安奉殿」近四十年,至1726年初才安葬於孝陵的「風水牆」外;
證據三,也就是最有力的證據,是宣統年間大內閣庫牆垣倒塌,時劉啟瑞任閣讀,在清理遺檔中發現了順治帝頒布的皇太后下嫁皇父攝政王詔書。劉啟瑞藏有《皇父攝政王起居注》一書,後來傳給兒子劉文興。1947年1月28日,劉文興在《中央日報》的《文史周刊》發表《清初〈皇父攝政王起居注〉跋》,將此事公之於世。
以上三種論證之外,西嶺雪為著此書,翻閱《清史編年》時又遇一疑點:順治十七年卷中,順治命恩恤其乳母李氏時曾有「睿王攝政時,皇太后與朕分宮而居,每經累月方得一見」之語,母子分宮而居固屬禮儀中事,然而經月一見卻不尋常,或可為太后下嫁多爾袞又一疑證也。當為此時太后已嫁多爾袞,別宮另居,甚或出宮移駕,故而與皇上兒子累月不得一見。否則,倒不好理解後來的康熙帝亦是同順治一般幼年登基,卻得與太后朝夕相處,晨昏定省之故了。
2、《中國歷代后妃大觀》載:博爾濟吉特+娜木鐘,姓博爾濟吉特,名娜木鐘,蒙古阿霸垓郡王額齊格諾顏的女兒,清太宗皇太極的貴妃。在入宮前為察哈爾汗林丹的多羅大福晉,並生下女兒淑濟……1635年改嫁皇太極,時年已27歲左右。翌年,皇太極稱帝,立娜木鐘為西宮貴妃,居麟趾宮……1641年生皇十子博穆博果爾(襄親王)。1652年(清順治九年),加尊號「懿靖」。1674年(清康熙十三年)死,時年約66歲,史稱「懿靖太貴妃」。
此處福臨稱娜木鐘為懿靖太妃,是為了行文方便,提前使用了順治九年以後的封號。
3、蔣良驥《東華錄》卷六,順治五年十一月冬至,「恭奉太祖配天,四祖入廟,遣官祭告天地、太廟、社稷」,「加皇叔父攝政王多爾袞為皇父攝政王,凡進呈本章旨意,俱書皇父攝政王」。由此可推算,太后下嫁當於此前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