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半農
2024-10-05 15:50:34
作者: 魯迅 陳獨秀 李大釗等
1891—1934
教我如何不想她?
「作揖主義」
有位尹先生,是我一個畏友。他與我們談天,常說:「生平服膺『紅老之學』。」「紅」,就是《紅樓夢》;「老」,就是《老子》。這「紅老之學」的主旨,簡便些說,就是無論什麼事,都聽其自然。聽其自然又是怎麼樣呢?尹先生說:「譬如有人罵我,我們不必還罵;他一面在那裡大聲疾呼的罵人,一面就是他打他自己。我們在旁邊看看,也很好,何必費著氣力去還罵他?又如有一隻狗,要咬我們,我們不必打他,只是避開了就算,將來有兩隻狗碰了頭,他自然會互相咬起來。所以我們做事,只須抬起了頭,向前直進,不必在這『抬頭直進』四個字以外,再管什麼閒事。這就叫作聽其自然,也就是『紅老之學』的精神。」我想這一番話,很有些同托爾斯泰的「不抵抗主義」相像,不過尹先生換了個「紅老之學」的遊戲名詞罷了。
「不抵抗主義」,我向來很贊成;不過因為他有些偏於消極,不敢實行。現在一想,這個見解實在是大謬。為什麼?因為「不抵抗主義」,面子上是消極,骨底是最經濟的積極。我們要辦事有成效,假使不實行這主義,就不免了消費精神於無用之地。我們要保存精神,在正當的地方用,就不得不在可以不必的地方節省些。這就是以消極為積極;不有消極,就沒有積極。
既如此,我也要用些遊戲筆墨,造出一個「作揖主義」的新名詞來。
「作揖主義」是什麼呢?請聽我說:——譬如朝晨起來,來的第一客,是位前清遺老。他拖了辮子,彎腰曲背走進來,見了我,把眼鏡一摘,拱拱手說:「你看!現在是世界不是世界了,亂臣賊子,遍於國中。欲求天下太平,非請宣統爺正位不可。」我急忙向他作了個揖,說:「老先生說的話,很對很對。領教了,再會罷。」
第二客,是個孔教會會長。他穿了白洋布做的「深衣」,古顏道貌的走進來,向我說:「孔子之道,如日月經天、江河行地。現在我們中國,正是四維不張、國將滅亡的時候;倘不提倡孔教,昌明孔道,就不免為印度、波蘭之續。」我急忙向他作了個揖,說:「老先生的話,很對很對。領教了,再會罷。」
第三客,是位京官老爺。他衣裳楚楚,一擺一踱的走進來,向我說:「人的根,就是丹田。要講衛生,就要講丹田的衛生,要講丹田的衛生,就要講靜坐。你要曉得,這種內功,常做了,可以成仙的呢!」我急忙向他作了個揖,說:「老先生說的話,很對很對。領教了,再會罷。」
第四、五客,是一位北京的評劇家,和一位上海的評劇家,手攜著手同來的。沒有見面,便聽見一陣「梅郎」「老譚」的聲音。見了面,北京的評劇家說:「打把子有古代戰術的遺意,臉譜是畫在臉孔上的圖案;所以舊戲是中國文學、美術的結晶體。」上海的評劇家說:「這話說得不錯呀!我們中國人,何必要看外國戲?中國戲自有好處,何必去學什麼外國戲?你看這篇文章,就是這一位方家所賞識的;外國戲裡,也有這樣的好處麼?」他說到「方家」二字,翹了一個大拇指,指著北京的評劇家;隨手拿出一張《公言報》,遞給我看。我一看那篇文章,題目是「佳哉夢也」四個字。我急忙向兩人各各作了一個揖,說:「兩位老先生說的話,很對很對。領教了,再會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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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客,是個玄之又玄的鬼學家。他未進門,便覺得陰風慘慘,陰氣逼人。見了面,他說:「鬼之存在,至今日已無絲毫疑義。為什麼呢?因為人所居者為顯界,鬼所居者,尚別有一界,名『幽界』。我們從理論上去證明他,是鬼之存在,已無疑義。
從實質上去證明他,他搜集種種事實,助以精密之器械,繼以正確之試驗,可知除顯界外,尚有一幽界。」我急忙向他作了個揖,說:「老先生說的話,很對很對。領教了,再會罷。」
末了一位客,是王敬軒先生。他的說話最多,洋洋灑灑,一連談了一點多鐘。把「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八個字,發揮得詳盡無遺,異常透切。我屏息靜氣聽完了,也是照例向他作了個揖,說:「老先生說的話,很對很對。領教了,再會罷。」
如此東也一個揖,西也一個揖,把這一班老伯、老叔、仁兄大人送完了,我仍舊做我的我;要辦事,還是辦我的事,要有主張,還仍舊是我的主張。這不過忙了兩隻手,比用盡了心思腦力、唇焦舌敝的同他辯駁,不省事得許多麼?
何以我要如此呢?
因為我想到前清末年,官與革黨兩方面:官要尊王,革黨要排滿;官說革黨是「匪」,革黨說官是「奴」。這樣的牛頭不對馬嘴,若是雙方辯論起來,便到地老天荒,恐怕大家還都是個「纏夾二先生」,斷斷不能有什麼誰是誰非的分曉。所以為官計,不如少說閒話,切切實實想些方法去捉革黨;為革黨計,也不如少說閒話,切切實實想些方法去革命。這不是一刀兩斷,最經濟、最爽快的辦法麼?
我們對於我們的主張,在實行一方面,尚未能盡到相當的職務;自己想想,頗覺慚愧。不料一般社會的神經過敏,竟把我們看得像洪水猛獸一般。既是如此,我們感激之餘,何妨自貶聲價,處於「匪」的地位;卻把一般社會的聲價抬高,——這是一般社會心目中之所謂高,——請他處於「官」的地位?自此以後,你做你的官,我做我的匪。要是做官的做了文章,說什麼「有一班亂罵派讀書人,其狂妄乃出人意表。所垂訓於後學者,曰不虛心,曰亂說,曰輕薄,曰破壞。凡此惡德,有一於此,即足為研究學問之障,而況兼備之耶」?我們看了,非但不還罵,不與他辨,而且要像我們江陰人所說的「鄉下人看告示,奉送他『一片大道理』五個字」。為什麼?因為他們本來是官;這些話說,本來是「出示曉諭」以下,「右仰通知」以上應有的文章。
到將來,不幸而竟有一天,做官的諸位老爺們額手相慶曰:「謝天謝天,現在是好了。洪水猛獸,已一律肅清。再沒有什麼後生小子,要用夷變夏,蔑污我神州四千年古國的文明了。」
那時候,我們自然無話可說,只得像北京颳大風時,坐在膠皮車上一樣,一壁嘆氣,一壁把無限的痛苦儘量咽到肚子裡去;或者竟帶了這種痛苦,埋入黃土,做螻蟻們的食料。
萬一的萬一,竟有一天變作了我們的「一千九百十一年十月十日」了,那麼,我一定是個最靈驗的預言家;我說——那時的官老爺,斷斷不再說今天的官話,卻要說:「我是幾十年前就提倡新文明的。從前陳獨秀、胡適之、陶孟和、周啟明、唐元期、錢玄同、劉半農諸先生辦《新青年》時,自以為得風氣之先,其實我的新思想,還遠比他們發生得早咧。」到了那個時候,我又怎麼樣呢?我想一千九百十一年以後,自稱「老同盟」的很多,真正的「老同盟」,也沒有方法拒絕這班新牌「老同盟」。所以我到那時,還是實行「作揖主義」,他們來一個我就作一個揖,說:「歡迎!歡迎!歡迎新文明的先覺!」
半農發明這個「作揖主義」,玄同絕對的贊成;以後見了他們諸公,也要實行這個主義。因為照此辦法,在我們一方面,可以把寶貴的氣力和時間,不浪費於無益的爭辯,專門來提倡除舊布新的主義;在他們諸公一方面,少聽幾句逆耳之言,庶幾寧神靜慮,克享遐齡,可以受《褒揚條例》第九款的優待:這實在是兩利的方法。至於到了「萬一的萬一」那一天,他們諸公自稱為新文明的先覺,是一定的;我們開會歡迎新文明的先覺,是對於老前輩應盡的敬禮,那更是應該的。
玄同 附記
(原載《新青年》第五卷第五號,1918年10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