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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家店裡的老夥計

2024-10-05 15:50:30 作者: 魯迅 陳獨秀 李大釗等

  「打孔家店的老英雄」做了二十七首臭肉麻的歪詩,忽被又辰君發,寫了幾句「冷嘲」的介紹話,把它登在四月九日的《晨報副刊》上,拆穿該「老英雄」欺世盜名的西洋鏡,好叫青年不至再被那部文理欠亨的什麼《文錄》所誘惑,當他真是一位有新思想的人。又辰君這種摘奸發伏的行為,我是極以為然的。

  但有人以為這二十七首歪詩固然淫穢不堪,真要令人作嘔三日;可是那部什麼《文錄》,畢竟有「打孔家店」的功績。我們似乎只可說他現在痰迷心竅,做這種臭肉麻的歪詩,不能因此便抹殺他從前「打孔家店」的功績。說這樣話的人,也是一種「淺陋的讀者」罷了。那部什麼《文錄》中「打孔家店」的話,汗漫支離,極無條理;若與胡適、陳獨秀、吳敬恆諸人「打孔家店」

  

  的議論相較,大有天淵之別。我有一個朋友說,「他是用孔丘殺少正卯的手段來殺孔丘的。」我以為這是對於什麼《文錄》的一針見血的總批。

  孔家店真是千該打,萬該打的東西;因為它是中國昏亂思想的大本營。它若不被打倒,則中國人的思想永無清明之一日;穆姑娘(Moral)無法來給我們治內,賽先生(Science)無法來給我們興學理財,台先生(Democracy)無法來給我們經國惠民;換言之,便是不能「全盤受西方化」;如此這般的下去,中國不但一時將遭亡國之慘禍,而且還要永遠被驅逐於人類之外!但打孔家店之先,卻有兩層應該弄清楚的:(一)孔家店有「老店」和「冒牌」之分。這兩種都應該打;而冒牌的尤其應該大打特打,打得它一敗塗地,片甲不留!

  (二)打手卻很有問題。簡單地說,便是思想行為至少要比冒牌的孔家店裡的人們高明一些的才配得做打手。若與他們相等的便不配了。至於孔家店裡的老夥計,只配做被打者,決不配來做打手!

  真正老牌的孔家店,內容竟怎樣,這是很不容易知道的。我完全沒有調查過它,不能妄說。不過這位孔老闆,卻是紀元前六世紀到前五世紀的人,所以他的寶號中的貨物,無論在當時是否精緻、堅固、美麗、適用,到了現在,早已蟲蛀、鼠傷、發霉、脫簽了,而且那種野蠻笨拙的古老式樣,也斷不能適用於現代,這是可以斷定的。所以把它調查明白了,拿它來摔破,搗爛,好叫大家不能再去用它,這是極應該的。近來有些人如胡適、顧頡剛之流,他們都在那兒著手調查該店的貨物。調查的結果能否完全發見真相,固然不能預測;但我認他們可以做打真正老牌的孔家店的打手。因為他們自己的思想是很清楚的,他們調查貨物的方法是很精密的。

  至於冒牌的孔家店裡的貨物,真是光怪陸離,什麼都有。

  例如古文、駢文、八股、試帖、扶乩、求仙、狎優、狎娼,……三天三夜也數說不盡。自己做兒子的時候,想打老子,便來主張毀棄禮教;一旦自己已做了老子,又想剝奪兒子的自由了,便又來陰護禮教:這是該店裡的夥計們的行為之一斑。「既明道術,兼治兵刑,醫國知政,同符古人,藉術自晦,非徒已疾」;「蓋醫為起百病之本,而神仙所以保性命之真,同生死之域,盪意平心而游求其外」;「醫國之道,極於養生」;「冥心虛寂,游神廣漠,玉樓金闕,涉想非遙,白日青雲,去人何遠?」(看什麼《文錄》第十五頁):這是該店裡的夥計們的思想之一斑。這一類的孔家店,近來很有幾位打手來打它了,如陳獨秀、易白沙、胡適、吳敬恆、魯迅、周作人諸公之流是也。上列諸人,也都是思想很清楚的,我認他們配做打手。怎樣的思想才算是清楚的思想呢?我毫不躲閃地答道:便是以科學為基礎的現代思想。惟此思想才是清楚的思想。此外則孔家店(無論老店或冒牌)中的思想固然是昏亂的思想,就是什麼李家店、莊家店、韓家店、墨家店、陳家店、許家店中的思想,也與孔家店的同樣是昏亂思想,或且過之。還有那歐洲古代的思想和印度思想,一律都是昏亂思想。所以若是在李家店或韓家店等地位來打孔家店,實在不配!

  孔家店裡的夥計們,只配被打,決不配打孔家店,這是不消說得的。他們若自認為打孔家店者,便是「惡奴欺主」;別人若認他們為打孔家店者,未免是「認賊作子」了!

  狎娼、狎優,本是孔家店裡的夥計們最愛做的「風流韻事」。你們看《贈嬌寓》:「英雄若是無兒女,青史河山盡寂寥」;「惹得狂奴欲放顛,黃金甘買美人憐」(尤其妙的是「好色卻能哀窈窕」,這真是「童叟無欺」的孔家店中的貨物)。你們再看什麼《詩集》的附錄的什麼詞:「笑我尋芳嫌晚」「盡東山絲竹,中年堪遣。」這些都是什麼話!什麼「打孔家店的老英雄!」簡直是孔家店裡的老夥計!「人焉瘦哉!人焉瘦哉!」孔家店裡的老夥計呀!我很感謝你:你不恤用苦肉計,卸下你自己的假面具,使青年們看出你的真相;他們要打孔家店時,認你作箭垛,便不至於「無的放矢」;你也很對得起社會了。

  末了,我要學胡適之先生的口吻:「我給各位中國少年介紹這位『孔家店的老夥計』——吳吾!」

  (原載《晨報副刊》,1924年4月29日,署名XY。

  XY為玄字羅馬字拼音的縮寫。)

  編者附:

  文中所指吳吾即吳虞,他曾留學海外,鼓吹新學,在《新青年》上發表了《家族制度為專制主義之根據論》《說孝》等文,猛烈抨擊舊禮教和儒家學說,在五四時期影響較大。由於他比陳獨秀、胡適、錢玄同等人都要年長十幾歲,因此胡適稱他為「四川只手打倒孔家店的老英雄」「中國思想界的清道夫」。

  吳虞早年極力宣揚反封建思想,與父親關係惡劣,在日記中稱其父為「老魔」。然而其本人卻又自私、專制、封建,自身生活優渥,卻不給女兒學費,導致父女決裂。他時常與人狎妓,並以此為榮,寫了幾十首《贈嬌寓》。因此,後期新文化運動的同仁也與之疏遠。

  由此也可看出,新思想的根植與傳播,在當時面臨著各方面傾覆的危險,非心志堅定、信仰堅貞之人不能成。

  原名壽彭,後名復,初字半儂,後改半農,晚號曲庵,江蘇江陰人,中國新文化運動先驅,文學家、語言學家和教育家。

  1925年,劉半農獲法國國家文學博士學位,成為第一個獲得以外國國家名義授予的最高學銜的中國人。回國後,他任北京大學國文系教授,兼任北大研究所國學門導師,建立了語音樂律實驗室,成為中國實驗語音學奠基人。1934年6月,為完成《四聲新譜》、《方音字典》和《中國方言地圖》的編寫,他深入內蒙古等地考察方言方音,不幸染上「回歸熱」病,以身殉職,在北平逝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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