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感錄
2024-10-05 15:49:53
作者: 魯迅 陳獨秀 李大釗等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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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來頗有許多人,在那裡竭力提倡打拳。記得先前也曾有過一回;但那時提倡的,是滿清王公大臣;現在卻是民國的教育家;位分略有不同。至於他們的宗旨,是一是二,局外便不得而知。
現在那班教育家,把「九天玄女傳與軒轅黃帝,軒轅黃帝傳與尼姑」的老方法,改稱「新武術」,又稱「中國式體操」,叫青年去練習。聽說其中好處甚多,重要的舉出兩種來,是:——(一)用在體育上。據說中國人學了外國體操,不見效驗;所以須改習本國式體操(即打拳)才行。依我想來:兩手拿著外國銅錘或木棍,把手腳左伸右伸的,大約於筋肉發達上,也應有點「效驗」。無如竟不見效驗!那自然只好改途去練「武鬆脫銬」那些把戲了。這或者因為中國人生理上與外國人不同的緣故。
(二)用在軍事上。中國人會打拳,外國人不會打拳:有一天見面對打,中國人得勝,是不消說的了。即使不把外國人「板油扯下」,只消一陣「烏龍掃地」,也便一齊掃倒,從此不能爬起。無如現在打仗,總用槍炮。槍炮這件東西,中國雖然「古時也已有過」,可是此刻沒有了。藤牌操法,又不練習;怎能御得槍炮?我想!(他們不曾說明,這是我的「管窺蠡測」,)打拳打下去,總可達到「槍炮打不進」的程度(即內功?)。這件事,從前已經試過一次,在一千九百年。可惜那一回算是名譽的完全失敗了。且看這一回如何。
(原載《新青年》第五卷第五號,1918年11月15日)二
中國人向來有點自大。——只可惜沒有「個人的自大」,都是「合群的愛國的自大,」這便是文化競爭失敗之後,不能再見振拔改進的原因。
「個人的自大,」就是獨異,是對庸眾宣戰。除精神病學上的誇大狂外,這種自大的人,大抵有幾分天才,——照Nordan71等說,也可說就是幾分狂氣。他們必定自己覺得思想見識高出庸眾之上,又為庸眾所不懂;所以憤世疾俗。漸漸變成厭世家,或「國民之敵!」但一切新思想,多從他們出來;政治上宗教上道德上的改革,也從他們發端。所以多有這「個人的自大」的國民,真是多福氣!多幸運!
「合群的自大,」「愛國的自大,」是黨同伐異,是對少數的天才宣戰;——至於對別國文明宣戰,卻尚在其次。他們自己毫無特別才能,可以誇示於人,所以把這國拿來做個影子;他們把國里的習慣制度,抬得很高,讚美的了不得;他們的國粹,既然這樣有榮光,他們自然也有榮光了!倘若遇見攻擊,他們也不必自去應戰;因為這種蹲在影子裡張目搖舌的人,數目極多。
只須用Mob72的長技,一陣亂噪,大可制勝。勝了,我是一群中的人,自然也勝了;若敗了時,一群中有許多人,未必是我受虧:大凡聚眾滋事時,多具這種心理,也就是他們的心理。他們舉動,看似猛烈,其實卻很卑怯。至於所生結果,則復古尊王,扶清滅洋,等等,已領教得多了。所以多有這「合群的愛國的自大」的國民,真是可哀,真是不幸!
不幸中國偏只多這一種自大:古人所作所說的事,沒一件不好,遵行還怕不及,怎敢說到改革?這種愛國的自大家的意見,雖各派略有不同,根柢總是一致;計算起來,可分作下列五種:——
甲雲,「中國地大物博,開化最早;道德天下第一。」這是完全自負。
乙雲,「外國物質文明雖好,中國精神文明更好。」
丙雲,「外國的東西,中國都已有過;某種科學,即某子所說的云云。」這兩種都是「古今中外派」的支流;依據張之洞的格言,以「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人物。
丁雲,「外國也有叫化子,——(或雲)也有草舍,——娼妓,——臭蟲。」這是消極的反抗。
戊雲,「中國便是野蠻的好。」又雲,「你說中國思想昏亂,那正是我民族所造成的事業的結晶。從祖先昏亂起,直要昏亂到子孫;從過去昏亂起,直要昏亂到未來。……(我們是四萬萬人)你能把我們滅絕麼?」這比「丁」更進一層,不去拖人下水,反以自己的醜惡驕人,至於口氣的強硬,卻很有《水滸傳》中牛二的態度。
五種之中,甲乙丙丁的話,雖然已很荒謬,同戊比較,尚覺情有可原,因為他們還有一點好勝心存在。譬如衰敗人家的子弟,看見別家興旺,多說大話,擺出大家架子;又或尋求人家一點破綻,解他自己的嘲;固然極是可笑,但比那一種掉了鼻子,還說是祖傳老病,誇示於眾的人,總要算略高一步了。
戊派的愛國論最晚出,我聽了也最寒心;這不但因其居心可怕,實因他所說的更為實在的緣故。昏亂的祖先,養出昏亂的子孫;正是遺傳的定理。民族根性造成之後,無論好壞,改變都不容易。法國G.Le Bon73著《民族進化的心理》中,說及此事道,原文已忘,今但舉其大意。——「我們一舉一動,雖似自主,其實多受死鬼的牽制。將我們一代的人,和先前幾百代的鬼比較起來,數目上就萬不能敵了。」我們幾百代的祖先裡面,昏亂的人,定然不少;有講道學的儒生,也有講陰陽五行的道士,有靜坐練丹的仙人,也有打臉打把子的戲子。所以我們現在雖想好好做「人」,難保血管里的昏亂分子不來作怪,我們也不由自主,一變而為研究丹田臉譜的人物:這真是大可寒心的事。但我總希望這昏亂思想遺傳的禍害,不至於有梅毒那樣猛烈,竟至百無一免。即使同梅毒一樣,現在發明了六百零六,肉體上的病,既可醫治;我希望也有一種七百零七的藥,可以醫治思想上的病。這藥原來也已發明,就是「科學」一味。只希望那班精神上掉了鼻子的朋友,不要叉著「祖傳老病」的旗號來反對吃藥,中國的昏亂病,便也總有全愈的一天。祖先的勢力雖大,但如從現代起,立意改變:掃除了昏亂的心思,和助成昏亂的物事(儒道兩派的文書),再用了對症的藥,即使不能立刻奏效,也可把那病毒略略羼淡。如此幾代之後,待我們成了祖先的時候,就可以分得昏亂祖先的若干勢力,那時便有轉機,le Bon 所說的事,也不足怕了。
以上是我對於「不長進的民族」的療救方法;至於「滅絕」
一條,那是全不成話,可不必說。「滅絕」這兩個可怕的字,豈是我們人類應說的?只有張獻忠這等人,會有如此主張,至今為人類唾罵;而且於實際上發生出什麼效驗呢?但我有一句話,要勸戊派諸公。「滅絕」這句話,只能嚇人,卻不能嚇倒自然。
他是毫無情面:他看見有自向滅絕這條路走的民族,便請他們滅絕,毫不客氣。我們自己想活,也希望別人都活;不忍說他人的滅絕,又怕他們自己走到滅絕的路上,把我們帶連了也滅絕,所以在此著急。倘使不改現狀,反能興旺,能得真實自由的幸福生活,那就是做野蠻也狠好。——但可有人敢答應說「是」麼?
(原載《新青年》第五卷第五號,1918年11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