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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點撥(完)

2024-10-05 15:11:26 作者: 蔣世傑

  時令逼近年關,彭媽媽開始置辦年貨。

  農曆臘月二十三這天,她起得很早。

  調好發麵,架起爐子,要蒸年食。章子然見她這樣,覺得好笑,嘮叨道:「媽,你做的那門子年食,如今不像過去,滿街八巷都有賣的,需要什麼買一點不就得了,何須你老親自動手!」

  彭媽媽笑笑:「娃,我知道滿街八巷也都有賣的。可怎麼著也買不來那個年味兒呀!」

  「那你要什麼味兒?市場上什麼味兒的都有。哪天抽空帶你逛逛市場,你瞅上什麼買什麼,好嗎?」

  彭大鵬聽著婆媳倆的話,不覺一笑。本地有句老話,叫做寧窮一年,不窮一節。記得小時候,儘管家裡窮得掉土渣子,但再窮年還是要過的,而且一點都不得馬虎,不能湊合。那個時候,每年一進入臘月,母親就開始為過年而忙活了。磨麵呀,生豆芽呀,下粉條呀,哪樣都得做。所謂的年食,有蒸的,有燒的,還有炸的。雖然都是一些麵食,但經母親的一雙巧手,能把麵食做成各種各樣的工藝品。什麼灶山啦,牛鼻子啦,羊角兒啦,蓮花子啦等等。花樣繁多,既好吃又好看。家景好一些的年份,能殺口豬,一部分跟方黨鄰里換些糧食。剩下的,又是鹵,又是醃,忙得不亦樂乎。到了臘月初八這一天,是臘八節,家家戶戶吃臘八粥。這粥是黃米做的稠飯,稠飯一熟,父親端一碗,笑呵呵地祭奠各路神仙,祈求來年五穀豐登,倉廩殷實。接下來的幾天便打掃房屋、糊窗子貼窗花,一直忙乎到大年三十。想起這些,彭大鵬就對章子然說:「媽說得不是那食物的味兒,是過節的節味兒。你說你笨不笨哪!」

  章子然也笑笑,她反唇相譏:「你是誰,你是彭大將軍,我哪能跟你比!」因而對母親說,「原來媽要的是個節日氣氛呀!這好辦,這爐子我給你搬到地下室,咱們在地下室里做,行嗎?」

  母親笑笑:「過去那麼窮,過年過節的,該做的啥都要做的。現在日子過好了,反而啥都省了。」她對彭大鵬說,「大鵬,把爐子給我搬到地下室就行了,你們忙你們的去,我帶著點點去做。」

  彭大鵬打趣道:「媽這是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給我們的子孫後代留一份寶貴的精神財富呢,我大力支持。」

  彭老爹見小兩口逗嘴,不覺一笑,對彭媽媽說:「年輕人有年輕人的過法,這老太婆,犟開了十頭牛都拉不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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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彭大鵬說:「媽習慣了,來,我把爐子給你提留到地下室去。」說著走進廚房裡搬爐子。爐子很小,就是使用蜂窩煤的那種。彭老爹跟著進去,攔住彭大鵬說:「這個我拿得動,你們忙你們的去,家裡的事就不要管了。」說著蓋上爐蓋,提起來就走。

  彭老爹生好爐子,到居委會旁邊的小商店裡,買了所需要的紙張、糨糊、香燭、細細的竹杆等一應物品,回到樓上。彭大鵬和章子然已經去上班,彭媽媽正在揉發麵。彭老爹把他買的物品擺到客廳里的一張小圓桌上,拉過一把椅子坐下來,拿起剪刀一本正經地裁剪紙張,然後把竹杆劈成竹條,剪成所需要的長度,用他那拿過筆但更多的是拿過鐵杴、馬鞭和榔頭的一雙粗壯的大手,用細細的麻繩非常靈巧地扎出一匹馬的架子,之後用糨糊把剪好的紙糊上去,一匹紙馬便栩栩如生地站立在小圓桌上。這還不夠,他端詳了幾眼他的作品,用紙和糨糊像模像樣地做了一個褡褳,煞有介事地把他精心準備的草料裝進褡褳里,搭在馬背上,放到陽台上去曬,打發灶老爺上天的坐駕就這樣打造完成了。

  晚飯後,彭媽媽收拾完鍋碗,擦洗乾淨灶台,擺上出鍋不久的尚有溫熱的灶乾糧,非常恭敬地給灶老爺獻了五個,再獻上一些水果什麼的,就叫了一聲「老漢」。彭老爹從陽台上「請」出紙馬,獻到灶乾糧的旁邊,點了三株香,拿在手裡,作了三個揖,插到香爐里。然後跪到灶台前,口中念念有詞:「上天言好事,下地保平安。」——相傳這天灶老爺上天匯報他所主政的這家人的一切,天帝會根據灶老爺的匯報,安排來年本家的禍福吉凶。來年的家境如何,全靠灶老爺的一張嘴,所以不敢有半點馬虎。

  祭完灶,他拿出一掛鞭炮,讓彭大鵬下樓去放。不一會兒,樓下響起密集的一陣一陣的鞭炮聲,舊曆新年,就從今天的鞭炮聲中開始了。

  轉眼到了臘月三十,在彭大鵬的記憶中,這一天一早,父親拿一把長把掃帚把院落打掃得乾乾淨淨,然後和他一塊兒貼對聯。母親則開始做整個春節期間的吃食。彭大鵬影響最深的是酸湯,實際上就是一鍋大雜燴。就是把當時有的食材一古腦兒燴了,冷凍到一口大缸里,有親戚朋友來拜年,舀出來一熱,既方便,又合口。晌午一過,父親開始餵牲口,羊呀,雞呀,驢呀,揉幾個青稞面饃饃,拌上草料,餵得飽飽的,名之曰「裝倉」。母親把炕添好,把炕洞門封住,初五之前不能打開,據說是為了防止毛鬼神鑽進炕洞作祟。晚飯前父親在堂屋(用來祭祀祖先的屋,比一般住房高)里獻上供仰準備接神。

  如今的樓上行不開這一套,母親堅持要獻,因為所需的供仰她在七天前就做好了。她擦乾淨客廳里的柜子,父親把供仰獻好,上香磕頭。飯後,過去一家人是要坐到一起拉家常,要很晚很晚才能睡的,名之「熬夜」,據說這晚一家老小的魂在外遊蕩,睡著怕自己的魂找不到回家的路。如今有電視機,有期盼已久的春節晚會。一家人坐在一起看春節晚會。之後在震天的鞭炮聲中度過除夕。

  初一這天,傳統上是不能出門的。但彭大鵬必須出去,因為他要到機場去接從省城飛過來的鄭小佳。

  天陰沉沉的,空氣中瀰漫著濃濃的水氣,混合著鞭炮的氣味,讓人產生一種朦朧的幻覺。彭大鵬在樓門口略站一站,眼睛望向干黃的草坪那塊停著的黑色的越野車,這是他向齊治平借的,專門去接小佳的。然後上西山鸞鳥湖,去看龐金玲。他放眼掃一眼天空,天空低沉著,走過去拉開車門,坐了上去,發著了車子。

  機場旅客稀疏,三三兩兩的,失去了往日的繁華。一架灰色的飛機鑽出雲層,緩緩地降下來,彭大鵬望著它,從汽車裡鑽出來,豎起大衣領,快步向機場出口走去。

  小佳穿件米黃色的毛呢大衣,戴副無邊的眼鏡,拉著拉杆箱出了出站口。她四下張望了一下,便朝彭大鵬沖了過來。彭大鵬迎上去,小佳丟下拉杆箱,一下子撲到彭大鵬的懷裡,像一對久別重逢的父女那樣,緊緊地抱在一起。

  車子駛出機場,拐上高速公路,朝著目的地疾駛而去。

  駛下高速公路,天下起了大雪,棉絮般的雪花飄飄揚揚地飄向大地。一會兒,大地便銀裝素裹,整個世界白色茫茫。彭大鵬小心駕駛著越野車,通過一個村莊,村莊一片靜謐,裊裊炊煙從房舍頂上升起,飄散在上空,形成一層淡藍色的煙霧,看上去朦朦朧朧的,仿佛在夢中。

  過了村莊,越野車駛下柏油路,漸漸進入山地,路也變得崎嶇彎彎。彭大鵬放慢了車速,他不時地看一眼旁邊的小佳。小佳大睜著眼,面有懼色。這也難怪,她在那個大雪紛飛的早晨,差點送掉性命,在這樣的雪地里行駛,會勾起她恐怖的回憶。彭大鵬一邊小心地駕駛著汽車,一邊和小佳聊天,以減輕她對雪地行車的恐怖。

  「工作壓力不大吧?」彭大鵬問她。

  她回答道:「托叔叔的福,還行。」

  「叔叔有什麼福可托的,」彭大鵬玩笑道,「是你媽天天拜佛念經,給你培植的福報。」

  「嗯,那我是托媽媽的福了。」

  「你是學旅遊規劃專業的,又在旅遊公司工作,像這樣獨特的美景,如果你們公司讓你規劃設計一條旅遊線路,你會怎麼做?」

  「嗯,這個……」小佳一時難以回答他的問題,她開始調動存儲在她大腦里的專業知識,冥思苦想。慢慢地,她的精力全部集中在「規劃」這條旅遊線路上,讓她望而生畏的「白色恐怖」一下子變得美麗動人。她仿佛不是行走在崎嶇的白雪皚皚的山道上,而是徜徉在雲蒸霞蔚的天堂里,靈魂受到聖潔的洗禮,感到從未有過的純潔。

  「叔叔,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呵呵,什麼意思?」

  「換一個角度觀察問題,會得到截然不同的結果。」

  「對,幸者,心也。你的心是愉快的,景色自然就是美的。如此美麗的景色,怎麼會讓你感到恐懼呢!」

  「謝謝叔叔點撥,小佳明白了。」

  「呵呵,」彭大鵬騰出一隻手,撫摸著小佳的頭,誇獎道,「小佳聰慧過人,慢慢會體悟到這個世界的真諦的。」

  「我會努力的。」

  兩人愉快地聊著天,不知不覺間,車子駛近鸞鳥湖區,雪也停住了。彭大鵬把車停在環湖道路上,兩人下了車,踏著鬆軟的雪走到湖邊。向前望去,鸞鳥湖仍然凍結著,冰面被白雪覆蓋著,看上去平如鏡面,讓人有一種衝進它的懷抱的衝動。圍繞著鸞鳥湖,遠遠近近的山崗白雪皚皚,西靈寺掩隱在掛滿雪掛的樹叢中,寺的上空繚繞著一層淡淡的煙霧,那是僧人們在做佛事,供奉在佛前的香火散發的香菸。

  「咱們上去吧!」小佳望著彭大鵬說。

  「好。」彭大鵬打了個走的手勢,兩人沿著環湖小路,咯吱咯吱地踏著瑞雪一步一步地朝著西靈寺方向走去。

  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彭大鵬和小佳進了山門,兩人在大殿裡供了佛,燒了三柱香,磕過頭,繞過大殿,在大殿側後的一道圓形門裡進去,是一片樹林。穿過林中的一個小花園,沿著彎彎曲曲的一條小路,進入僧人居住的小院。

  彭大鵬扣開了靜德的禪房,恭恭敬敬地叫了一聲「靜德師傅」。

  「阿彌陀佛!」靜德雙手合掌,向兩人打了問詢。小佳一下子撲到母親的懷裡,兩行熱淚噴涌而出。惹得彭大鵬也兩眼濕漉漉的。他掃一眼禪房,房間不大,上首一個僅供一人睡眠的小火炕,上面一個被子,疊得有稜有角。靠窗一個小鐵爐,爐里的煤燒得正旺。與小火炕相對的位置上,是個小書櫃,裡面整齊地放著幾本厚厚的經書。加上洗漱用具和一個水杯,這就是她的全部「家當」。

  靜德讓著他倆坐下,小佳依偎在她的身旁,從她的雙肩包里掏出一個小盒子,打開來,是一個小巧玲瓏的手機。她打開電源開關,遞給母親。靜德沒有去接,她看著小佳對她說:「收起來吧,我用不著。」

  小佳執著地說:「起碼我可以給您打打電話,和您說說話。」

  靜德的臉上掠過一絲微笑,她正經道:「這東西會亂性的。我是出家人,講的是六根清靜。」

  「可我不是,我需要媽媽呀!」小佳說著又流出淚來。

  靜德伸手擦去小佳臉上的淚水,平靜地說:「不管出家還是在家都一樣,明空則破色,破色則心空。你記住,心空則心通,心通則明,明則生一切智。」

  小佳收回手機,重新放進盒子裡。她擦乾眼淚,向母親深深地鞠了一躬,對她說:「媽媽,我理解您,我尊重您的人生選擇。但不管怎麼說,您是我的媽媽,我會常來看您。」說著她又從包里掏出一沓錢來,向母親遞過去。

  靜德合掌念道:「阿彌陀佛,你把它放進大殿裡的功德箱裡,或者施捨給那些需要它的人,我這裡不需要。」小佳無奈地收起錢。靜德看了彭大鵬一眼,對小佳說,「你彭叔叔菩薩心腸,金剛意志,是個有福德的人。是你的長輩也是良師益友。你要向他學習,廣結善緩,樂善好施。天長日久,必得福報。若如此,我也就無牽無掛,一心向佛了。記住了嗎?」

  「記住了,媽媽。」

  「好了,你們回吧。」靜德下了逐客令,小佳眼裡含著淚,再次撲到母親的懷裡,嚶嚶啼哭。彭大鵬上前拉著小佳的手,把她從母親懷裡拉出來,拉著她依依不捨的告別山門,踏著瑞雪下山。上車前,小佳無限留戀地回望一眼隱隱的山崗,環顧四周,感覺自己置身於一個潔白的世界,受到了一次聖潔的洗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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