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出宮
2024-10-04 21:52:40
作者: 山山來遲
國子監建在皇宮東側十里的靈鷲山頂。
從山腳到山頂,鋪就了一千零一個台階。
凡是學堂的學生,必須得親自爬上去,否則便會失去就讀的資格。
冷菱提前給琳琅講了國子監的注意事項,以及教授各科的先生目前都是些什麼人。
第二日,卯時的梆子敲響,月亮還掛在天上未完全消隱,幾點星星,幾聲蟲鳴。
宮裡的嬪妃大多都還睡著,侍衛也都靜靜守著。
整個皇宮靜謐無聲。
琳琅在侍女的伺候下,穿上了季婉蓉送的衣裳,也戴上了釵環,粉黛薄施。
伺候她的侍女香紜見她只靜靜地盯著鏡子默不作聲,以為她是不喜歡這身衣裳,於是道,「公主殿下,皇后娘娘前些日子也送了許多新衣裳來,這時辰還早,您要是不喜歡,咱們還來得及換呢。」
琳琅站起身,淡淡道,「不換,這是季娘娘的一片心意。」
走出門剎那,早等在門口的冷菱和季婉蓉見了她這副模樣,都有不小的驚嘆。
琳琅被接入未央宮後,冷菱吩咐尚衣局給她新做了許多衣裳。
但這小姑娘,就是不愛顏色鮮艷的衣裙,總挑些素雅的棉布衣裳來穿,說是方便擺弄鐵絲。
一身普通穿著,又成日素著一張臉,瞧著比宮裡的低等侍婢還差。
這略施粉黛,換上明艷的衣裙,就像換了個人似的,那點少女該有的朝氣蓬勃被全然釋放了出來。
讓人一眼瞧著,這就是個有活力的少女。
季婉蓉牽起她的手,樂呵呵轉了一圈,邊轉邊說,「都說馬靠鞍,人靠衣,我這衣裳當真是太襯公主了。」
冷菱眉頭皺了皺,總覺得琳琅差那麼點氣度。
當下搖了搖頭,對琳琅說道,「你這儀態不行,這樣吧,你白日裡在國子監,晚上下學後,我便讓秦尚儀親自教你公主儀態,如何?」
琳琅點頭,「嗯,琳琅聽皇嫂的。」
用過早膳後,三人各帶著自己的一個侍女同乘一座車駕出了宮。
車駕是極普通的,而且也未帶一個侍衛,顯得相當的寒酸。
香紜是冷菱前些日子派給琳琅的。
傾葵則是季婉蓉從定州帶來的侍女,和她一樣善騎馬。
是以,這次連車夫都省了,直接傾葵駕馬,香草和香紜一左一右坐在她身旁。
馬車行駛沒多久後身後便有車馬聲噠噠而來,似乎在追趕她們。
冷菱掀開車簾一角,往後一喵,發現是驪歌的車駕。
她沒想理驪歌,卻反被驪歌的車駕超過並攔下,她們的車駕只能被迫停下。
「聽聞皇嫂身體有恙,沒空操持我的及笄禮,倒有空親自陪琳琅妹妹去國子監,琳琅妹妹真有福氣。」隔著一道帘子,驪歌透著酸味的聲音飄了進來。
車裡的三人聽罷沒做聲。
她們不理她,驪歌有些微惱,她拔高聲音問道:「我可不可以和你們一道?」
這是想坐她們的車駕。
冷菱冷笑了聲,這人還來勁了。
上一世她不喜驪歌,這一世她知曉了驪歌在上一世的所作所為,更是不喜,可以說是厭惡至極。她一臉嫌棄的拒道,「本宮這車廂逼仄,無法再多添一人,對不住了,驪歌殿下。」
說完便對傾葵喚道,「出發。」
半點也不給驪歌說話的機會。
若是驪歌看見坐在車裡的冷菱一臉嫌棄蒼蠅似的表情,肯定會氣得七竅生煙。
可惜她沒看見,光冷菱這語氣,這會兒她就已經氣得小臉都歪了。
傾葵聽了命令,一刻也不拖延,當即拉扯韁繩錯開驪歌車駕,從一旁繞了過去,噠噠離開。
行不多遠,琳琅神色擔憂,「皇嫂,你這樣得罪驪歌姐姐,馮太后和皇兄會不會對你......對你......」
好不容易才解了禁,她實在不想冷菱再度被罰。尤其是失了帝王的寵愛,則更是得不償失。
在這宮裡活著,寵愛和權利缺一不可。
這是她親娘柔妃用生命教給她的道理。
她不希望冷菱落成柔妃那樣的下場。
冷菱不知道琳琅在想什麼,但少女眼眸中的悲傷和害怕有些刺痛了她,心知她在擔心自己,於是微微笑道,「你不用擔心我,今日是你入學第一天,安心上學便是。」
這話卻更叫琳琅不安心了,心中暗暗下決心,一定要快速成長起來,能護著她一點便是一點。
季婉蓉對驪歌不甚了解,基本上也沒見過面,她有些好奇冷菱對驪歌的厭惡從何而來,立時向冷菱靠攏,湊到她面前問,「驪歌公主得罪過你?」
冷菱搖頭,「沒有,我就是不喜歡她。」
季婉蓉癟嘴,「我不信,她一定是得罪過你。」
冷菱想起被驪歌害慘的蘇棠,嘆了口氣,「她得罪過我朋友,也算是得罪過我吧。」
季婉蓉還想問具體情況,卻見冷菱將整個帘子掀開,扭頭去看窗外的風景。
頓覺無趣,索性閉了嘴,也扭頭掀開另一側的帘子,清風裹挾著自由在耳邊呼嘯而過,心神不由得一顫,眉目間那點愁緒慢慢散開。
琳琅則閉目養神,準備蓄足精力攀爬那個叫人望而生畏鋪了一千零一個台階的天梯。
冷菱看了眼天,月亮就快要完全沉下去了,東邊漸漸泛出魚肚白。
遠處的山川,近處的樹,流水一樣翻過。
她想起了蘇棠的一生。
蘇棠,人稱蘇十一。
是侯爵府一個小妾生的孩子,爹不疼娘不愛,和兄弟姐妹的關係也不融洽,在府里一直不得重視。
府里孩子多,大家都十一十一地叫著,漸漸都忘了他的名字——棠。
蘇棠,趙策,冷楓他們自小便一起在國子監就讀,年齡相仿,感情也很好。
有一回冷楓將他們倆帶回府里,她才認識了他們。
那時她十三歲,只一眼便對趙策有了情愫,可以說是一見鍾情。
她時常拉著好友柳絮,找機會和他們一起玩,一來二去,便和這兩人混熟了。
自她成婚後,蘇棠因為樂理上高超的造詣,留在了國子監當教習。
國子監主事的是祭酒,其下便是博士,助教,學正,最後才是教習。
趙策一繼位,就直接給將他擢升到了博士。
一時間風頭無兩,府里的人也漸漸開始給他好臉色,這時蘇棠卻在外面置起宅子,甚少回府。
蘇棠天性風流,愛留連煙花酒巷,常和勾欄的樂工歌姬打鬧成一片,是個十成十的浪子。
世家貴族甚至是普通人家都沒想過把他列作女婿人選,對家裡有在國子監上學的孩子百般叮嚀,可以聽蘇博士的課,但一定要遠離蘇博士。
可驪歌偏偏就痴迷蘇棠,非他不嫁。
冷菱不清楚驪歌是怎樣在趙策那裡軟磨硬泡求來了賜婚。
只知道蘇棠在成為駙馬那一日,滿堂的紅綢與賓客的恭賀,使他眼裡的光消散了,只留下一個死氣沉沉的軀殼。
驪歌久得不到他的歡心,惱羞成怒下,便收了無數男侍做面首,日日玩弄羞辱蘇棠。
不出三年,蘇棠受不了屈辱自刎而亡。
蘇棠死後,驪歌直接叫人將他的屍身丟在了亂葬崗。
後來,還是趙策暗中派人將蘇棠葬了。
若是說驪歌性子驕蠻任性,冷菱自認為沒有理由在這方面討厭她,回想起上一世的種種,她又何嘗不是這驕蠻任性的性子。
但論狠毒下作,她自認不及驪歌萬分之一。
行了大半個時辰,車駕穩穩停在了靈鷲山主峰腳下。
靈鷲山有八座山峰,綿延百里,風景絕美。
除了主峰和左右兩旁的側峰被圍起來劃成了國子監的地盤,其餘的山峰不影響人們遊玩。
此刻朝陽初上,晨霧瀰漫。
三人一起下車,入目便是高聳入雲的天梯,一眼望不到盡頭,只見靈鷲山頂霧靄蒙蒙,似仙境一般。
以往托冷楓的福,她爬過一回這天梯,差點沒叫雙腿廢掉。
看著這一千零一個台階,心中惶恐陡升,也隱隱替驪歌擔憂起來。
她這麼瘦弱一人,昨日信誓旦旦對自己說,能行。
說是一回事,做......就不知道了。
「哈......好美啊,啊......哇哦......啊啊啊......」
季婉蓉一下車就四處張望,活像只關久了的籠中雀,吱哇亂叫,也不怕被人當成瘋子。
此時,有學生和國子監的先生陸續到來,冷菱和季婉容皆著一身常服,看著和她們並無兩樣。
有熱情的學生揮手打招呼,她們也大方回應,甚至能搭上兩句話。
這樣真好,仿佛回到了還沒成婚的年紀,沒有禮儀教條拘著自己,能和人平等地相視而笑。
甚至毫無顧忌的高談闊論。
真是難得的自在輕鬆。
等贖完罪,她一定要找回這樣的自由。
這邊季婉蓉興奮過後,還是想到了爬這天梯的難度。
不由得走過來對琳琅擔心道,「你能行嗎?」
其實琳琅甫一下車,看到這天梯的第一眼,就望而生畏了。
只不過想起昨日在冷菱面前信誓旦旦說自己能行,她就沒好意思抱怨。
她猛提一口氣,眸光生出堅定來,「我可以的,一定可以的。」
「喲,皇后娘娘?」一個熟悉的男聲自背後傳來。
冷菱倏然轉身,瞪向他,然後豎起一根手指搭在唇上。
男子看了眼四周人群熙攘,又見她一身常服,很快會意,改了稱呼,半帶笑半調侃,「冷二姑娘,別來無恙啊!」
男子一身白衣,著的是國子監特製的博士服,頭髮一半綰起,一半披著,手中摺扇不離,配上這一臉紈絝式笑容,竟然頗有點仙風道骨,放浪形骸之意。
他生得丰神俊朗,同趙策與身俱來的內斂霸氣不同,他的面相帶點女子的陰柔,這或許是他常常流連勾欄之所與樂工歌姬廝混一處養成,也或許是遺傳了他親生爹的風流之姿。
尤其是他狹長的眼尾,只微微一勾,便極具魅惑。
是她熟悉的蘇棠。
冷菱揚了揚眉,粲然一笑,「棠哥哥,好久不見。」
冷二姑娘和棠哥哥是她們從前互相的稱呼。
這一聲輕喚,瞬間將二人的身份地位忘之腦後,拉回了從前的親近。
昨日蘇棠就收到了琳琅要來入學的消息,他沒見過琳琅,越過冷菱將身後的兩個姑娘打量了一番,然後用摺扇指著紅色衣衫的女子道,「你就是琳琅?」
琳琅如今十四,和冷菱季婉蓉站在一起,個頭要稍矮一點,長時間的營養不良,雖然被冷菱細心養了一段時間,但和她們比,身材也還是單薄瘦弱許多。
忽然被點名,琳琅的心臟下意識地緊了緊。
她還是怕見生人啊!
她以為自己做好了準備,足夠勇敢了。
但長期的冷宮生涯帶來的社恐,已經根植在骨血里,根本沒有那麼容易拔除。
她清楚明白,進了國子監,一切都要靠自己。她吸了口氣,想著冷菱說的抬頭挺胸,便挺直了脊背,從季婉蓉背後露了出來,默默調整了一下心態,儘量讓自己看起來淡定從容,然後走到蘇棠跟前。
她不認識蘇棠,但猜得出應該是位先生,而非學生。
在國子監,不管學生身份地位多麼顯赫,見到先生,只有給先生磕頭的份。
哪怕低末的教習,也要被學生恭敬地稱呼一聲「先生」,行尊師禮。
她雙手交疊,屈身前躬,「學生琳琅問先生好。」
突然受這麼個大禮,蘇棠一時訝然,忙抬了抬手讓她起身。
他平生最討厭各種規矩禮儀,他認為尊重只需要放在心裡,而不是時時刻刻通過行規矩表現出來。
他覺得大家應當是平等的。
所以在國子監,學生碰到他不必給他行尊師禮,只簡單地點頭頷首就好。
他,是國子監的一個異類。
但不妨礙學生對他的喜歡。
已經很久沒有學生對他這樣行禮了。
當下對琳琅浮誇笑道,「如此尊師重道,日後一定學有所成。」
見琳琅似乎有點不知所措,冷菱便做主介紹道,「他是蘇博士,教習音樂,他向來不喜這些俗禮,所以琳琅可以不用這樣向他行禮。」
聽罷,琳琅感到不可思議,她認為的教習先生通常是古板的,嚴肅的,卻是沒料想眼前的先生是這樣一個平易近人,且看上去很好說話的樣子。
「嗯。」她輕輕點了點頭,對蘇棠生起一絲好奇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