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外插花
2024-10-04 19:30:01
作者: 王松
第六十七章
這年一進八月,北藕村旁邊的張樓村著了一把火。火是從豆腐房黃掌柜的家裡燒起來的。這時黃掌柜剛死。黃掌柜的兒子已把這豆腐房盤給了張同旺的三兒子張夏荷。黃掌柜的兒子叫黃文清,是個村塾先生。黃文清跟張夏荷已交割完,黃文清拿了錢,張夏荷也拿到了契約,只是還沒盤點鋪子。就在這時,豆腐房讓一把火燒了。這一下,已經說好的生意就翻車了。張夏荷認為鋪子還沒盤點,沒盤點就不算接手,既然還沒接手,這鋪子燒了就該算是黃家的,所以想往回要那筆錢。黃文清則認為,手續都已交割完了,契約也簽了,這鋪子就應該已是張家的了。既然是他張家的,盤沒盤點也就是他自己的事,跟黃家沒任何關係了。但黃文清自己這麼說行,張夏荷卻不認這個帳。他一不認帳,黃文清就有麻煩了。張家的這三個兒子,當初張同旺死時為分家產打成了熱窯,可再怎麼打也是自己家的事,現在跟黃家一鬧起糾紛,就都沖黃家來了。黃文清是一個人,當然鬧不過張家的兄弟三個,知道雖然理在自己這邊,畢竟人單勢孤。但黃文清是教書先生,雖人單勢孤,卻有腦子。
當時日本人駐紮在落垡的是「大龍部隊」。這時「大龍部隊」已撤走了,接著就有消息傳來,日本人已經無條件投降了。又過了些日子,上邊就傳下話來,讓各村各鄉自行清理,凡是跟日本人打過交道兒的人家兒,限期主動去公所登記,鄉鄰有了解情況的也可以舉報。張家的大兒子張春貴在運河上養了三條船,曾給日本人運過軍需物資。二兒張秋陽在縣城開了兩個貨棧,也跟日本人做過生意。張家老三張夏荷就更不用說了,跟炮樓上一個叫山田的日本軍曹是朋友,經常把這軍曹請到家裡來喝酒。但這時自行清理,張家的這三個兒子卻都沒去登記。黃文清得知這個消息,一紙舉報信投到縣裡。當天下午,張樓村就來了一隊當兵的,把張家的這三個兒子都捆走了。這當口兒,「漢奸」的罪名比什麼罪名都大,最輕也是槍斃。張家一下子塌了天,這三個兒子的女人哭成一團。也就在這時,債主子一看張家要敗了,立刻都上門來要帳。張家到了這時自然誰都不敢惹,有來要帳的就趕緊還錢。
也就在這時,小回的舅母白玉蘭突然想起一件事。當年小回她媽小閨女兒嫁到張家,張同旺曾許諾,等他百年之後,把天津南市的那爿綢緞莊給她。張同旺是個有腦子的人,擔心自己死後,幾個兒子不認帳,還特意給小閨女兒寫了一個字據。後來張同旺死了,他家老二把這綢緞莊賣了,果然不認這筆帳了,一分錢也沒給小閨女兒。小閨女兒拿出張同旺留下的這個字據,這老二還是不認,說不是他爸的筆跡。小閨女兒直到臨死,還在念叨這個字據的事。但這白玉蘭更有心計,小閨女兒一死,就把這張字據偷偷留下了。現在一看是時候了,就來到張家,把這字據拿出來給張家老二的老婆看。張家老二的老婆當然還記得這事,也知道,張家現在已是破鼓亂人捶,誰也惹不起,只好硬著頭皮給了白玉蘭一筆錢。
白玉蘭得了張家的這筆錢,卻並沒聲張。她也明白,這錢是以小閨女兒的名義要來的,就算現在小閨女兒沒了,可人家的閨女還在,也應該給人家的閨女。於是警告大虎,這事不許告訴小回。大虎窩囊,雖知道自己這外甥女兒現在日子過得艱難,又無依無靠,也就不敢說。白玉蘭先把自己男人的嘴封住了,接著就想下一步。小回這兩年獨自住在老宅這邊,只靠賣繡活勉強吃飯。這時白玉蘭就過來找小回。小回這幾年很少去大舅那邊,跟白玉蘭更一直沒來往,這時一見她過來,就知道沒好事。但白玉蘭倒像挺親近,還特意給小回拿過一個繡繃子,說去鎮上時特意給小回帶回來的。小回不想跟這女人費口舌,就問她到底有嘛事。
白玉蘭這才問,外面的事,你聽說了嗎?
小回問,嘛事?
白玉蘭說,日本人已經投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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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人投降的事,小回去鎮上交繡活時已經聽說了。
白玉蘭說,這回,你可熬出來了。
小回看看她。
白玉蘭說,當初你爸,是讓日本人抓走的,現在日本人完了,你爸也該回來了。
小回聽了沒說話。其實小回一聽日本人完了,心裡一直想著這事。當初她爸跟她說,沒有他的話,不許去天津找他。後來田生來了,才知道,她爸已讓日本人抓去了。現在日本人完了,她一直想去天津,一來打聽她爸的消息,二來,也想去找田生。這時白玉蘭一說,也就說到她心裡了。白玉蘭見小回沒說話,就知道她也有這個心思,立刻又說,這幾天,她舅要去天津辦事,她要是想去天津,正好可以跟她舅一塊兒去。
小回一聽,立刻就答應了。
大虎這趟去天津,其實沒事。白玉蘭讓他去,就是想借這機會把小回帶走。小回跟著大舅來到天津,大虎把她送到侯家後,自己就回去了。侯家後沒有太大變化,只是街上的買賣鋪面更少了。小回想了想,現在能找的認識人,也就是尚先生。於是就來到蠟頭兒胡同。
小回一進胡同,就看見了尚先生。尚先生還在胡同口的牆邊擺攤兒,給人代寫書信,也賣香燭紙神禡兒。尚先生這時已快九十歲了,但耳不聾,眼不花,只是眉毛鬍子都白了。這時一抬頭,看見小回,立刻哎呀一聲說,孩子,你怎麼來了?
小回叫了聲太爺爺,眼淚就流下來。
尚先生立刻把攤兒收了,帶著小回來到街上的一個小鋪兒,給她要了一碗素燴餅,坐在對面,一邊看她吃著問,你這幾年,一直在武清老家?
小回點頭說,是。
又問,這次來幹嘛?
小回說,找我爸。
尚先生聽了沉吟一下,問,你爸的事,你沒聽說?
小回忙問,我爸怎麼了?
尚先生嘆口氣,才告訴小回,她爸已經沒了。
小回一聽,剛吃到嘴裡的一口燴餅不嚼了,愣愣地看著尚先生。
尚先生又擺擺手,打了個嗨聲,告訴小回,那年來子關在「紅帽衙門」,一直沒放出來。後來日本人把他和一些人押到塘沽。直到上了海船,才知道,是要送他們去日本當勞工。來子一聽,死活不肯去。跟他同船的人也都說不去。日本人見來子帶頭鬧事,就把他捆在甲板上。但船一開,他還是找個機會跳海了。當時跟他一塊兒跳海的還有幾個人。有一個活著跑回來,才把這事說了。小回一聽,就趴在桌上哭起來。
尚先生說,別哭了孩子,你爸死得有志氣。
小回說,我爸,不會水啊。
尚先生說,他這一跳,就沒打算活,咱天津人里,他是好樣的。說著又搖搖頭,現在咱這胡同里,老人兒已經沒幾個了,王麻稈兒也死了。
小回問,麻稈兒爺爺,是怎麼死的?
尚先生說,他當初讓日本人抓進紅帽衙門,已是七十多歲的人,一挨打,沒幾天就死在裡邊了。說著,又苦笑了一下,不過這王麻稈兒,也真有他的。
小回問,怎麼?
尚先生說,他直到臨死,還差點兒拉個墊背的。
王麻稈兒膽小,身子也弱,只讓日本人打了一回就剩半口氣了。可他人迷糊了,嘴裡還一直念叨「二餑餑」。日本人不明白,問他,「二餑餑」怎麼回事。他說,他跟「二餑餑」還有一筆帳,「二餑餑」欠他三塊大洋。日本人好奇,問他,這三塊大洋是什麼錢?王麻稈兒就說,「二餑餑」曾讓他搞一張日本人在東局子的軍用機場地形圖,說是有人要,答應這地形圖到手,給他三塊大洋。可後來他真把這地形圖拿來了,「二餑餑」卻一直不給錢,說要這地圖的人沒給他錢,他也就給不了王麻稈兒。王麻稈兒說完這話,沒兩天就死在大獄裡了。可他死了,留下的這幾句話也差一點兒要了「二餑餑」的命。日本人突然去家裡抓「二餑餑」。當時「二餑餑」出去了,只有二閨妞和牛幫子在家。日本人把他家翻了個遍,沒搜出有用的東西,就把牛幫子抓走了。牛幫子這時已嚇傻了,不知日本人為嘛突然翻臉,在裡邊哭著說,他從來沒幹過有損大日本皇軍的事。日本人關了他幾天,見他整天哭,還嚇得直拉稀,把牢房裡弄得臭烘烘的,已經進不去人,這才把他放出來。這時「二餑餑」已得著消息,也不敢回家了,在外面找個地方藏起來。直到日本人投降,他才出來露面兒。但沒過幾天,他和牛幫子,還有那個「餑餑社」里的人,全被當成「漢奸」給抓起來了。
這時,小回才想起問,鞋帽店怎麼樣了?
尚先生說,這鋪子,現在是保三兒管著。
小回當初在鋪子裡時,聽她爸說起過保三兒這個人。
尚先生說,你先把飯吃了吧,我再帶你去鋪子那邊看看。
小回這時已沒心思吃了,從小飯鋪出來,就跟著尚先生來到鞋帽店。
鞋帽店的門臉兒沒變樣。當初的牌匾是請尚先生寫的,現在還是這塊牌匾。那時來子乾淨利索,鋪子的門窗玻璃,總讓夥計擦得一塵不染。現在看著,也還是這麼幹淨透亮。小回一進鋪子,柜上站著個小夥計。這小夥計也就十幾歲,看看小回問,要買嘛?
小回說,找保三兒。
小夥計一聽就進裡邊去了。一會兒,保三兒出來了。保三兒這時已六十多歲,但身板兒筆直,還是當年拉膠皮的打扮兒,上身穿著月白色的布褂兒,下面是蟹青的燈籠褲兒,扎著腿帶子,穿一雙黑灑鞋,看上去挺利落。小回上下看看他,問,您是保三兒?
保三兒也沒見過小回,說是啊,你找我?
尚先生說,這是來子的女兒,叫小回。
小回說,我爹是牛全來。
保三兒早知道小回,這時一聽就笑著說,哦,小回啊!
小回笑笑,說,我該叫您嘛呢?
尚先生說,叫伯伯就行!
小回就叫了一聲,伯伯。
保三兒說,這回總算行了,我可把本主兒等來了。
保三兒告訴小回,這鞋帽店當初讓日本人封了,也就一直這麼封著。後來風吹雨淋,門窗上的封條都掉了,日本人好像也把這事忘了。這鋪子就一直這麼閒著。日本人投降以後,有一天,突然來了幾個人,把這鋪子的門打開了,收拾裡邊的東西。當時保三兒正好從這兒過,一看鋪子裡有人,以為是來子回來了。可過來一看,不認識。就問這幾個人,這是要幹嘛。這幾個人說,是政府派來的,清理沒主兒的鋪子,要逐一登記。保三兒一聽這話頭不對,問,你們怎麼知道這鋪子沒主兒,聽誰說的?這幾個人說,政府規定,凡是沒人管理的商鋪,一律視為日本人留下的,都要收歸國有。保三兒立刻說,這鋪子是中國人的,當初的老闆姓牛,讓日本人抓去了,可人家牛家還有後人,說不定哪天還回來,怎麼能說這鋪子沒主兒呢?
說完,就把這幾個人轟走了。
保三兒擔心再把這鞋帽店當成沒主兒的鋪子,這以後,在家閒著也沒事,索性就過來,把鋪子收拾出來了。當初鋪子還有一些貨底兒,保三兒就把這些貨底兒盤出來。保三兒說著,又一指旁邊的小夥計,這是我一個本家侄子,叫小滿,他在這兒不拿月錢,就管三頓飯。
小回聽了,眼裡噙著淚說,伯伯,我真得替我爸謝謝您!
保三兒擺手說,我跟你爸,可是幾十年的交情了,再說,自從小日本兒投降,這幫王八蛋一走,天津又來了不少撿「洋落兒」的,我不能看著這鋪子讓他們當「洋落兒」撿了。
保三兒說著,吩咐小滿上板兒,鋪子打烊。
這時尚先生看看沒什麼事,就先回去了。
保三兒又沖小回招了下手說,你過來。
小回就跟著保三兒來到後面。剛一過來,小回就看見了當初的那個貨架子。
保三兒站住了,轉過身說,還有個事兒,得跟你說。
這時小回已明白保三兒要說什麼,點頭說,我知道。
保三兒看看小回,你知道?
小回說,當初我爸,就是為這個出的事。
保三兒說,既然你知道,也就不瞞你了,今晚,還有人過來。
小回忙問,誰?
保三兒說,來了你就知道了,興許你認識。
天大黑時,保三兒讓小滿在後面的伙房熬了一鍋稀飯,又去街上買了幾個兩摻兒的大餑餑。三個人正在後面吃飯,就聽外面的鋪子有動靜。保三兒立刻放下筷子出去了。
一會兒,保三兒回來了,沖小回招手說,你過來。
小回就起身跟著過來了。保三兒拉開貨架子,開了暗室的門。小回進來一看,愣住了。暗室里站著個人,竟然是田生。田生看著小回,只是笑。小回一下子撲過來,看看旁邊有保三兒,才沒抱他,拉住他的胳膊說,你這幾年都在哪兒啊,怎麼一直沒消息?
田生告訴小回,他當初從北藕村回來,沒過幾天就離開天津去外地了。也是最近,才又回來。田生對小回說,現在全國的局勢已經大變,可天津的情況,也更複雜了。
小回問,你這次回來,還走嗎?
田生說,看樣子,暫時先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