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2024-10-04 19:29:33
作者: 王松
尚先生是1860年生人,這一年整七十七歲。七十七歲叫「喜壽」,也算是有說道兒的大壽。來子的心裡一直記著這事,一進四月,就問尚先生,這個大壽打算怎麼過。尚先生搖頭說,眼下天津又淪陷了,街上到處是日本兵,出門一看太陽旗,就想罵街,哪還有心思做壽。
來子說,甭管大辦小辦,該辦咱還得辦。
在來子的堅持下,尚先生生日這天,就還是在門口飯館兒叫了幾個菜,就在帳房,吃了一頓飯。尚先生把包子鋪的少高掌柜也請過來。但來子去請王麻稈兒,王麻稈兒推說有事。來子知道王麻稈兒的心思,上次請他來吃飯,他就很少說話,一直低著頭喝悶酒。他是看見來子身邊的小回,又想起自己的兒子王茂。這次王麻稈兒不想來,來子也就沒勉強,只把馬六兒請過來。馬六兒這兩年添了個頭暈的毛病,走道兒經常摔跤,也就不出去打帘子了。他有個寡婦閨女,在南門外開著一爿小食雜店,就讓閨女養著。
來子按尚先生說的,沒弄得太複雜,只叫了四個熱菜、倆涼菜,又讓後面的伙房打了個雞蛋鹵兒,煮了一鍋撈麵。少高掌柜的開玩笑說,今天我就別讓夥計送包子了,尚先生是七十七歲的大喜壽,心裡本來就憋著一肚子氣,再吃包子,豈不成了氣包子?
這一說,大家就都笑了。
小回問,這七十七歲,為嘛叫喜壽?
尚先生就用中指蘸著酒盅里的酒在桌上寫了一個字,問小回,這個字,認識嗎?
小回在老家時,張同旺曾讓她去念過幾天村塾,一般常見的字都認識。但這時看看尚先生寫的這個字,端詳了一下,好像沒見過,就搖頭說,不認識。
尚先生說,這是個「喜」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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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回說,不對啊,喜字我認識,不是這麼寫。
尚先生說,這是草書的寫法兒。
說完又問,你再看,這喜字,還像個嘛?
小回又伸著頭看了看,說,像兩個「七」。
尚先生說,這就對了,這喜字草書的寫法像「七七」,所以也就有了七十七歲是喜壽的說法兒。
小回一吐舌頭說,難怪都說呢,太爺爺就是有學問!
尚先生嘆口氣說,但願我這個喜壽,能沖一衝喜啊!
馬六兒一直沒說話,這時一聽,問,您這是嘛意思?
尚先生說,我這幾天待著沒事,在家裡占了一卦,本來是不信的東西,可這回,還真有點兒擔心,倘真應驗了,可就又不是小事,說不定,咱這天津又得死不少人哪!
少高掌柜的立刻說,您別這麼說半句留半句,聽著怪嚇人的。
尚先生說,這一卦是個坎卦,坎屬水,按說水是財,可從這一卦的卦象看就不是財了,該是災,要真是災,那就是水災,這一次比頭些年的那場大水還大,恐怕是個大災啊。
說著又重重地嘆口氣,看吧,天津這回能不能躲過這一劫,還真難說。
來子說,咱天津是個福地,肯定能躲過,再說讓您這喜壽一衝,興許也就過去了。
尚先生搖頭說,難說啊。
尚先生的這一卦真算準了。這年一進六月,連著下了幾場大雨。海河上游的水就像大潮一樣灌下來,眼看著兩岸又平槽了。這時牆子河的水也漲起來。城裡人有了前些年那場大水的經驗,知道這水災是怎麼回事了,就盯著牆子河。後來買賣鋪戶兒自發地各家出人,輪流在河邊值守,一有險情立刻敲鑼報警,眾人就趕緊來河邊護埝。來子先是派了夥計,也去河邊跟著值班,後來不放心,乾脆就親自上了大埝。就這樣到八月,大水還是來了。這場大水果然比前些年的那場水還大,一夜之間就把天津的地面兒全淹了。「福臨成祥鞋帽店」的店鋪也泡在水裡。這次來子一點辦法也沒有了。街上最深的地方已經一丈有餘,淺的也有半人多深。有錢的人家兒出來撐船,小門小戶沒船,就把門板卸下來,連洗澡的大木盆也用上了。
好在這幾年,來子又把鞋帽店翻蓋了幾次,已是青磚瓦房,在水裡泡著,一時半會兒還算結實。這時蠟頭兒胡同是回不去了,那邊的水已到了胸口。來子索性讓鋪子裡的人都上了屋頂。在屋頂上找了塊平整地方,搭了兩個窩棚,暫時吃住都在房上。
尚先生已上了年紀,這時又孤身一人,來子也接到屋頂上來,一塊兒也有個照應。尚先生搖頭嘆氣說,這場大水看著是天災,其實也是人禍,日本人借著海河上游漲水,一直在大清河、子牙河、滹沱河和滏陽河的兩岸故意決堤放水,為的是把沿岸的抗日軍隊都淹了。可這一決堤,也就殃及了天津,所以這場水災有一多半也是日本人釀成的。不過日本人這麼幹,也是惡有惡報,水火不長眼,這一下連他們自己的坦克飛機也都淹了。
尚先生這一說,眾人才都明白了。
尚先生說,天譴,這就是天譴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