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2024-10-04 19:29:30
作者: 王松
來子這些年,心裡只裝著小閨女兒。
尚先生曾探過來子的心氣兒,說男人這輩子,不能沒女人,不光心裡有,跟前也得有。尚先生說,沒女人的男人叫光棍兒,其實在中醫講,這光棍兒還有另一層含義,只是沒法兒直截了當說出來。尚先生讀的書多,只能繞著彎兒地給來子講,他說,有日就有月,有上就有下,有硬就有軟,有黑就有白,陰陽調和,方為天地,男人沒女人,也就少了半邊,天長日久會受病。來子也明白尚先生的意思,可心裡已經有了小閨女兒,再裝別的女人就裝不下了。這次見著小回,聽她說了她媽的事,憋在心裡這二十多年的難受一下子就都湧上來。但眼前突然有了這麼個大女兒,一見自己,又這麼親,心裡多少還是個安慰。
這天晚上,來子把尚先生和王麻稈兒都請到鋪子來。王麻稈兒這時明顯老了,臉上的褶子都耷拉下來。但腿腳兒還利落,只是上街賣雞毛撣子,已扛不動撣子垛了,每次只弄幾根,捆成把兒,這麼扛著也輕便。來子在街上的飯館兒叫了幾個菜,就在帳房,請大家吃飯。這時包子鋪的少高掌柜的也過來了,還特意讓夥計用提盒兒送來幾屜包子。來子叫過小回,讓她跟大家見面,叫少高掌柜的和王麻稈兒爺爺,叫尚先生太爺爺。尚先生一聽連連擺手,笑著說,別別,可別讓孩子這麼叫,我還沒這麼老。來子說,這不是老不老的事兒,這些年,您和老高掌柜的,待我如同爺孫,現在讓孩子這麼叫,也是這份兒情分。
小回過來,跟每個人一一見了。
吃著飯,尚先生問來子,小回已經來了,後面怎麼打算。
少高掌柜的說,不能讓孩子出去。
王麻稈兒也說,是啊,眼下日本人的飛機在六里台子那邊轟炸了幾天,街上到處是逃難的難民,這兵荒馬亂的年月,可不能讓孩子上街。
來子說,我也是這麼想,就讓她在鋪子裡吧。
這以後,小回就留在鋪子裡了。晚上跟來子回去,來子還住西屋,小回就住當初她媽住過的東屋。白天再跟著來子來鋪子。小回在家時,跟她媽學過做鞋,這時來鋪子後面一看幾個師傅鞝鞋,立刻就會了。但來子疼小回,不想讓她學鞝鞋。鞝鞋是手藝,學會了手藝,這輩子就得受累。鋪子裡的幾個師傅,這些年鞝鞋鞝的,手指頭都讓線繩子勒歪了。來子不想讓小回再幹這一行。況且學手藝是男人的事,女孩兒家,將來嬜個好婆家也就行了。可小回閒不住,出來進去總想找點事干。其實這些年,來子的心裡還一直想著「緞兒鞋」的事。現在街上的鞋店賣皮鞋的越來越多,老字號賣的也都是灑鞋或方口兒青布鞋,「緞兒鞋」已經看不見了。可天津城裡這邊,娶媳婦聘閨女還都是老禮兒老例兒,還講穿「緞兒鞋」,平時也就還是經常有人來問。倘「福臨成祥鞋帽店」把這「緞兒鞋」拾起來,應該還有生意。來子去了一趟鼓樓南大街,在攤兒上找來一些老緞兒鞋的舊鞋樣子,讓小回在家裡學著繡鞋面兒。小回心眼兒靈,手也巧,一看就明白,學得快上手兒也快。可就是好熱鬧,一個人在家嫌冷清,總拿著繡活往鋪子這邊跑。來子也就由著她,想來鋪子就來。平時有女兒在跟前,看著也高興。
但牛幫子來鋪子,卻看著小回不順眼。牛幫子也知道小回是怎麼回事,小回一來,來子就把她的事跟牛幫子說了。牛幫子是街上混的人,聽了看看來子,眨巴眨巴眼問,這事兒,你有根?來子沒聽懂,不知牛幫子說的有根沒根是什麼意思。牛幫子說,就那一宿的事,就有了這孩子?這可太寸了,還不光寸,你可別弄個鴨子孵雞,最後落個白忙活。來子立刻明白了,臉登時紅起來。他本來想說,你說的這叫人話嗎?但話到嘴邊,還是咽回去,喘了口氣說,甭管有根沒根,這是我的事,跟你沒關係,我告訴你,也就是讓你知道有這麼個事。其實來子這話說得已經不好聽了,意思是,這事不用牛幫子操心,他也管不著。牛幫子當然也聽出來子的意思,但他見小回在鋪子裡出來進去,還是覺著礙眼。鋪子裡每天管三頓飯,到吃飯的時候,不論尊卑,掌柜的和夥計跟鞝鞋師傅一塊兒在伙房吃。牛幫子平時經常出去,偶爾趕上在鋪子吃飯,就不陰不陽地念三音,跟廚子說,趕明兒別蒸餑餑了,熬一鍋咸飯就行,吃咸(閒)飯養閒人啊。但小回隨她媽,不吃虧,嘴也不饒人。牛幫子念三音一回兩回行,小回沒說話,到第三回就不行了。這天中午,鋪子裡吃貼餑餑熬小魚兒,牛幫子一邊吃著又說,這貼餑餑熬小魚兒太費事,不如熬一鍋咸飯,吃咸(閒)飯養閒人哪。他這話剛一出口,小回騰地就站起來,看著牛幫子說,二叔你說清楚,這話是嘛意思,你說誰是閒人?
來子也早就聽著牛幫子這話扎耳朵,但也不想讓小回跟他硬頂,真撕破臉,以後就沒法兒在一塊兒處了,做買賣,還是講個和氣生財。這時就抬起頭,沖小回使眼色。小回卻像沒看見,瞪著牛幫子說,告訴你,我是吃我爹!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是怎麼回事,真說起來,還指不定誰是閒人呢!牛幫子一聽立刻漲紅臉,直起脖子沖小回說,你的意思,我是閒人?
小回說,誰是閒人誰知道!
牛幫子一下蹦起來,吼著說,你今天把話說清楚!不說清楚,我饒不了你!
小回冷笑一聲,你少跟我來這套,我爹軟,我可不軟!
牛幫子臉一擰,我今天倒要看看,你不軟,能怎麼著?
小回說,這鋪子說到底,是我爹的,沒你說話的份兒!
小回一說這話,也就等於把事挑開了,牛幫子把手裡的餑餑一扔說,這鋪子是誰不是誰的,是我跟你爹的事,你個小毛孩子才來幾天,輪到你跟著摻和?又扭臉衝著來子,今天既然話說到這兒了,我倒要問問,我在她面前到底也是個當叔的,你背後都跟她說嘛了?
來子這時也忍不住了,哼一聲說,你還有個當叔的樣子嗎?
牛幫子嘴一歪,笑笑說,這我就找著根兒了,敢情毛病在你這兒,我說呢,要沒個撐腰的,這小丫頭片子也敢跟我這麼說話!今天我就問你一句話,在這鋪子,我也是閒人?
來子悶頭咬了口餑餑,說,我這當大哥的,已經對得起你了。
牛幫子聽了點點頭,把筷子往地上一扔就轉身走了。
其實來子憋牛幫子的火兒,也已不是一兩天了。他當著小回說,牛幫子沒個當叔的樣子,也是有所指。牛幫子自從來鞋帽店,又有了飯轍,每月還能從鋪子拿點兒零花錢,漸漸老毛病就又犯了,經常在外面喝酒耍錢。但光耍錢也就算了,有時跟幾個不三不四的朋友喝了酒,就來鋪子裡胡鬧。來子雖也喝酒,但有三不喝,一是平時沒事不喝,二是在鋪子裡不喝,三是當著夥計不喝。他有了這三不喝,也就不許夥計喝。鋪子裡的規矩很嚴,哪個夥計要是喝了酒,立刻就捲鋪蓋走人,一點兒商量沒有。牛幫子這樣喝了酒帶人來鋪子撒酒瘋,底下的夥計就有議論。更讓來子生氣的是,牛幫子的這些狐朋狗友來鋪子,一見小回長得有模有樣,還衝她調笑。小回當然也不是省油的燈,開始跟她說幾句不疼不癢的話,也就算了,小回也不想給爹惹事。但後來越說越不像話,小回就不幹了。一次一個叫大金牙的跟牛幫子來到鋪子。這大金牙的家裡是開綢緞莊的,買賣雖不大,但挺有少爺派頭兒。這天也是喝大了,一進鋪子,見小回正坐在櫃檯里繡鞋面兒,就湊過來涎著臉說,妹妹這小手兒,這麼軟乎兒光溜兒,跟嫩蔥兒似的,繡鞋面兒真可惜了,要是給我摸摸身上,死了都值。小回抬頭看看他,就把手裡的繡繃子放在櫃檯上了。柜上放著個鞋拔子。這鞋拔子是紅木的,有一寸半寬,半寸多厚,一尺多長,是買鞋的客人試鞋時,夥計給客人提鞋用的。小回放下繡繃子,沒看大金牙,突然抄起這鞋拔子就在他腦袋上給了一下。這一下不是砸,也不是打,是抽,橫著來的,啪的一聲,這大金牙從耳朵根子到腮幫子,登時給抽出一道通紅的血檁子。
大金牙一下給抽傻了,酒也醒了,捂著腮幫子看著小回。
小回放下鞋拔子笑笑說,這是我們武清的一個偏方兒,專治喝了酒嘴沒把門兒的。說著又轉臉看看牛幫子,說,你這朋友下次再敢這麼說話,我就不用鞋拔子了,用頂門槓。
說完,就拿起繡繃子扭身進裡邊去了。
牛幫子在旁邊咽不下這口氣。這大金牙再怎麼說也是自己朋友,小回這麼幹,也太不給自己留面子了。越想越有氣,就轉身來帳房找來子,要給小回告狀。來子聽了放下手裡的帳本,抬頭看看牛幫子說,我要是小回,這回就不用鞋拔子,直接拿頂門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