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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2024-10-04 19:29:36 作者: 王松

  這場大水一個多月才退。「福臨成祥鞋帽店」已泡得不成樣子。但來子這時還顧不上鋪子,得先給馬六兒辦喪事。馬六兒的腿腳不利索,發大水時往屋外搬東西,腳在水裡扎了。當時扎得挺厲害,是個大窟窿,又讓水一泡,就爛了。爛了一個多月,又開始發燒,再後來整個人就腫起來。尚先生先給配了幾副外敷的草藥,眼看越來越重,又開了喝的藥。但馬六兒還是死了。馬六兒的女兒本來是在南門外開食雜店。來子打發夥計去送信兒。可這場大水之後,南門外的這個食雜店早已沒人了。來子跟尚先生商量,天太熱,還是先把後事辦了要緊。這時針市街的「唐記棺材鋪」也已泡了,況且這一鬧災,最缺的就是棺材。來子就找了幾塊門板,讓人勉強釘了個匣子,把馬六兒裝殮了,就拉到西營門外去埋了。

  來子給馬六兒料理完後事,才帶著夥計清理鋪子,又忙著修房。這樣忙了一個多月,直到深秋,店裡的買賣才又開張了。這天下午,來子把過去的幾個鞝鞋師傅又都請回來,正在鋪子裡商量事,一回頭,見王麻稈兒來了。但進來沒說話,在鋪子裡轉一圈,朝來子看了一眼,就又出去了。可出去也沒走遠,一直在門口轉悠。來子看出王麻稈兒有事,把這邊的事商量完,讓幾個師傅去了後面,就來到鋪子門口。果然,王麻稈兒一見就又湊過來。

  來子問,有事?

  王麻稈兒點點頭。

  來子示意他來帳房。

  王麻稈兒跟著來到帳房,進來關上門,才說,有人想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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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來子這時已明白了,王麻稈兒說的這人,應該不是個一般的人。也就沒細問,只是說,要來鋪子,最好是晚上,晚上沒外人,就幾個夥計,倒都靠得住。

  王麻稈兒說,那就讓他今晚過來。

  來子又想想,說,躲著點兒老二。

  來子說的老二,是指牛幫子。

  王麻稈兒立刻明白了,點頭說,我知道。

  牛幫子現在已不常來鋪子,平時去日租界的福島街,在他媽二閨妞那邊。當初嘎巴菜鋪子出事以後,生意也就垮了。後來「二餑餑」給二閨妞出主意,不能再這麼耗下去。這時街上的各種人還不斷來找麻煩,有查食品衛生的,也有讓鋪子賠錢的,還有說老癟當初欠了錢,天天來堵著門要帳的,二閨妞整天按倒葫蘆瓢起來,答對也答對不過來。「二餑餑」就說,不如乾脆把這鋪子盤出去,來個金蟬脫殼兒,一走了之,這樣還能落幾個錢,那些人再想找你的麻煩也就沒處找了。二閨妞一想也對,現在這鋪子別說已經沒意思了,就是有意思,憑自己的本事也撐不起來,不如趕緊找個買主兒甩出去。這點事兒二閨妞還懂,生意場上叫「一腳兒踢」。把這鋪子一腳踢出去,也就省心了。其實這鋪子是個金飯碗,占的地界兒好,天津人又愛吃嘎巴菜,只要經營好了別說日進斗金,至少是個賺錢的買賣兒。這些年,白家胡同有不少人一直盯著這鋪子。這次出事,也是有人在暗中推波助瀾,為的就是把二閨妞逼到絕路上,好讓她把這鋪子出手。現在二閨妞在街上一放出話,買主兒立刻就都找上門來。二閨妞倒也有心路,知道自己是個女流,擔心讓人坑了,索性就讓「二餑餑」替自己出頭。有想盤這鋪子的,就支到「二餑餑」那兒去談。「二餑餑」已經是個老江湖,用他自己的話說,是「大海漂來的木了魚兒,闖蕩江湖老梆(幫)子」,買賣上的事也就比黑還黑,吃肉不光不吐骨頭,連骨頭渣子都能嚼著咽了。打算盤這鋪子的人本以為能撿個「洋落兒」,但只跟「二餑餑」談兩個來回兒就明白了,不是這麼回事。這一下這鋪子也就成了一個「雞肋」,不盤下來不甘心,可盤下來,「二餑餑」開的價碼兒又實在嚇人。最後還是針市街西頭的老夏,一狠心,一跺腳,咬牙把這鋪子盤下來。老夏一直在街上攤「煎餅果子」,盤下這鋪子,再添了豆腐腦兒和豆漿,正好兒湊一套,天津人早晨最愛吃的這點兒東西也就齊了。

  「二餑餑」幫著把這鋪子盤出去,也就帶著二閨妞住進日租界的福島街。

  「二餑餑」後來就不在東馬路說相聲了,又去了南市的一個茶館園子。過去說一場相聲,也就仨瓜倆棗兒。可後來用他自己的話說,是鹹魚翻身,走了「狗屎運」。一天晚上,他說完了相聲回到後台,剛換了衣裳要走,管事兒的過來把他叫住了,說外面有人找。一會兒進來兩個人,都穿著制服,看意思是混官面兒的。「混官面兒」是天津人的說法兒,指的是在政府的哪個部門兒混事兒的。其中一個留背頭的先上下看看「二餑餑」,說,看來你是個角兒。「二餑餑」是吃張口兒飯的,懂得深淺,趕緊說,不敢不敢,只是混口飯吃。

  這留背頭的又問,唱玩意兒的這行里,你都熟嗎?

  背頭說的「玩意兒」,是指相聲大鼓一類的曲藝。

  「二餑餑」以為這個背頭要找堂會,趕緊說,都熟,人我都熟。

  這背頭沒再多問,留下一張名片,讓「二餑餑」第二天上午,按這地址去找他,說完就帶著人走了。這時「二餑餑」再看這名片,立刻嚇了一跳。這名片上印的頭銜是「天津特別公署文化專員」,名字叫夏野。「二餑餑」這才知道,剛才這倆人果然是官面兒上的。

  第二天,「二餑餑」就按這名片上的地址找過來。這個夏野是在日租界宮島街的一座二層小樓里辦公。一見「二餑餑」來了,挺客氣,先讓他坐下,又給倒了一杯茶,說這是日本人送的綠茶,跟中國的綠茶不是一回事,中國綠茶是炒出來的,他們日本人的綠茶是用蒸汽蒸的,所以比中國的綠茶還綠。「二餑餑」平時也愛喝茶,但習慣喝花茶,綠茶也喝。可嘗了嘗這日本人的綠茶,不是味兒,鬧不嘰嘰的像藥湯子。可又不敢說,勉強咽了一口,從嗓子眼兒一直苦到了肚子裡,嘴上還咂著舌頭連聲說,嗯嗯,不錯,確實單一個味兒。

  「二餑餑」進來時,並沒注意,在這夏專員的身後還有一個小門。這時這小門開了,又出來一個男人。這人四十來歲,方臉兒,留個小平頭,穿著黃軍服,一看就是日本人。

  夏專員說,這是西村先生。

  「二餑餑」一看就明白了,這個叫西村的日本人應該是紅帽衙門的。所謂「紅帽衙門」,也就是日本憲兵隊。這些人穿黃軍服,因為帽檐兒上有一道紅邊兒,天津人就叫「紅帽衙門」。日本警察署則是藍制服,帽子上有一道白邊兒,所以叫「白帽衙門」。「二餑餑」知道,這兩個衙門的人都不好惹,尤其紅帽衙門,只要進去沒幾個人能活著出來。這時心裡就暗暗叫苦,知道自己這回是遇上大麻煩了。這個叫西村的日本人倒挺和氣,中國話也說得挺好,他先說,「二餑餑」這個藝名很別致,也很有個性。又說,已經聽夏專員大致介紹了「二餑餑」的情況,知道「二餑餑」在這一行里認識人很多,也德高望重,所以想請他給幫個忙。

  「二餑餑」只好硬著頭皮說,西村先生請說,只要能做到的,一定盡力。

  西村就說,也不是什麼大事,我們現在要對天津所有的藝人進行登記,這樣以後好便於管理。曲藝這一塊,就請「二餑餑」先生給組織一下,手續很簡單,登記的地方也不遠,就在南市牌坊的附近。一邊說著,就把一個事先寫好的地址交給「二餑餑」。

  「二餑餑」一聽是這事,就知道不好辦。來日本人的紅帽衙門登記,這不是沒事找事嗎?行里的人一聽肯定都不願來,說不定還得罵自己是漢奸。可又不敢說不管,想了想只好說,事情他一定盡力去辦,也肯定會儘量動員大伙兒都去登記,但不敢保證所有的人都去。西村聽了面帶微笑地說,你可以明確地告訴大家,如果沒來登記,以後再登台演出,一旦查出來恐怕就要有麻煩了。說完看看「二餑餑」,又補了一句,而且,不會是一般的麻煩。

  「二餑餑」一聽,心裡就明白了。

  這回夏專員給了「二餑餑」三塊大洋,又說,等事情辦完了再給三塊。「二餑餑」出來時,才鬆了一口氣。再摸摸兜里的大洋,又覺著這是發了一筆不大不小的外財。他說相聲已經二十幾年,對行里的人很了解。幹這個的大都為混口飯吃,一般也就膽小怕事,就是不膽小怕事的也不願輕易惹事。當然也有膽兒大的,但畢竟是少數,再說就算膽兒大也分怎麼大,誰也不敢拿自己老婆孩子的性命去賭氣。果然,「二餑餑」回來一說去紅帽衙門登記的事,雖然大家聽了都不願意,也就沒人敢說別的。「二餑餑」又把那個叫西村的日本人說的話,對這些人說了一遍,倘不去登記,以後再登台演出,真查出來可就不是一般的麻煩。這樣把話傳出去,行里的人也就都來南市牌坊登記了。過了幾天,「二餑餑」又來宮島街找夏專員,說事情已經辦了,他身邊的人基本都去登記了,別的園子,差不多也都去了,可也不敢保證一個不落,不過就像西村先生說的,誰要是不去,將來真查出來,那就是他自己的事了。夏專員挺高興,又拿出幾塊大洋交給「二餑餑」,說本來說好再給三塊,但是多給兩塊,這是西村先生特意獎勵的。接著又問「二餑餑」,會不會自己編相聲。「二餑餑」一聽就樂了,說,除了當年的老活,只要是說眼面前的事兒,這些活都是他自己攥的。

  「二餑餑」說的「攥」是一句行話,也就是編的意思。

  夏專員從辦公桌的抽屜里拿出一張紙,遞給「二餑餑」,讓他看。

  「二餑餑」咧咧嘴說,不認字。

  夏專員皺皺眉,只好說,我給你念,你聽聽,這些內容能不能編成相聲。

  說著就把這張紙上寫的念了一遍。「二餑餑」一聽,都是替日本人說話的事兒,說日本人來了怎麼好,給天津帶來了多少好處,天津人怎麼高興,怎麼喜歡,怎麼歡迎日本人。心裡登時就明白了。「二餑餑」也知道日本人不是東西,自從來到天津干盡了壞事。但也清楚,這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這回只要扒上日本人,以後不光吃穿不愁,還能吃香的喝辣的,再雇膠皮也就不用劃價兒了。這麼一想,一咬牙,心裡就打定了主意。「二餑餑」從小吃的是開口飯,雖不認字,可會的這些相聲段子都是師父口傳心授,用行話說,是師父一口一口餵出來的。一個相聲段子叫一塊「活」,有了這些「老活」墊底兒,夏專員說的這些東西,稍微攥巴攥巴也就都糅在現成的活里了。想到這兒就點頭說,這容易,能編。

  夏專員又問,要是讓唱大鼓的唱出來,也能編嗎?

  「二餑餑」說,能。

  夏專員一聽高興了,當即又拿出幾塊大洋,交給「二餑餑」說,從現在起,你就是我的人了,每月從我這兒領薪水,具體多少,看你幹得怎麼樣。又告訴「二餑餑」,交給他的工作很簡單,就是找幾個說相聲唱玩意兒的,當然是人越多越好,去南市、謙德莊和地道外的茶館園子演出,不光是晚上,白天也要去。「二餑餑」一聽有點為難,說,這路活不上座兒,就怕茶館園子不要。夏專員說,這不用你管,你只要把人找好了,把段子編好了,想去哪個園子就去哪個園子,我有辦法讓你去,不光去,還能讓你掙得比過去多。

  「二餑餑」問,他們要是愣不答應呢?

  夏專員笑笑說,那他們就別想幹了。

  「二餑餑」眨巴眨巴眼,沒聽懂。

  夏專員說,我封了它。

  「二餑餑」這才明白了。

  這以後,「二餑餑」就找了幾個唱玩意兒的行里人,又胡亂攥了一堆相聲大鼓,去南市的茶館園子。一開始,園子老闆一聽是這路東西,不光不叫玩意兒,還淨替日本人說話,擔心底下的觀眾往台上飛茶壺茶碗,都死活不要。又去謙德莊和地道外轉了一圈,這邊的園子也不要。可沒過幾天,有兩家園子果然被查封了。這一下都老實了,園子的老闆對「二餑餑」也客氣了。甭管真的假的,「二餑餑」帶著這夥人再到哪個園子,都是遠接高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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