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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2024-10-04 19:29:10 作者: 王松

  王麻稈兒這時也正找楊燈罩兒。

  王麻稈兒那天夜裡埋了兒子,覺著自己就像煮了掛的雞,渾身上下已經拾不起個兒了。在家裡躺了幾天,心裡還一直尋思這事。開始是難受,一想到兒子沒了腦袋的樣子,心裡就像針扎一樣疼。但慢慢靜下來,再想這事的前前後後,就越想越覺著蹊蹺。

  王麻稈兒有個朋友,姓徐,平時愛玩兒鳥兒,街上的人都叫徐爺,跟王麻稈兒是在鳥兒市認識的。這徐爺在警察局看大門兒。王茂剛被抓時,王麻稈兒曾來找過他,讓幫著打聽消息。但徐爺就是個看大門兒的,也沒處去打聽。最後就問來一個確切的消息,說王茂已經判了,處決。這幾天,王麻稈兒躺在家裡一直想,曾聽徐爺說,王茂是在西樓村被抓的,當時是在一個菜地的窩棚里。可王茂跟自己說過,要去的是裕大紗廠,怎麼又跑到西樓村的菜地去了?王麻稈兒想弄明白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於是就又來警察局找徐爺。這回徐爺告訴他,後來還真打聽清楚了,本不想再跟他說,他兒子已經沒了,再說也沒意義了。

  王麻稈兒一聽,立刻讓他說。

  徐爺這才說,警察局有個白科長。這白科長好色,平時最愛玩兒女人。可他玩兒女人不是去妓院,專找相好的。過去有了相好的,就在外面租房子。租房子跟安外宅還不一樣。安外宅相對固定,租房子不固定,也許仨倆月,也許三五天,打幾槍就換個地方,比安外宅更安全。這白科長不敢安外宅,只是偷偷租房子。白科長的老婆是個「母老虎」,過去白科長在外面也安過外宅,可他老婆不光是母老虎,還是個警犬,沒兩天就能聞著味兒找來,把這外宅砸了不說,還鬧得滿大街都哄嚷動了。這以後,這白科長也就只是偷偷租房子。這樣不等他老婆發現,已經又換了地方。但再後來租房子也不行了。他老婆又有了應對手段,在白科長身邊的下屬找了幾個眼線,還是很快就能發現。這時白科長就發現了一個最保險的地方,他的辦公室。他老婆的膽子再大,就是大到天上去,也不敢鬧到警察局來。到了晚上,只要局裡的人都走了,這白科長讓相好的來自己辦公室,也就想怎麼折騰怎麼折騰。但這樣也有個問題,白科長的相好再怎麼隱蔽,總不能飛進來,只要走大門,看門兒的徐爺就能看見,不光能看見,還得給她開門。起初白科長也擔心,自己在辦公室玩兒女人,這種事如果讓上司知道了不光是丟差事的事,弄不好還得法辦。白科長擔心徐爺的嘴不嚴,把自己這點事說出去。可相好的來了幾回,觀察了一下,發現這徐爺還真不是個多事的人,每回只管開門,開門以後,就像沒這麼回事,從他嘴裡一絲風也透不出去。過去白科長在局裡出來進去,門口見了徐爺連眼皮也不抬。這以後,晚上再來局裡,有時跟相好的玩兒高興了,等把相好的打發走,就在門口兒的街上買包羊雜碎,來門房兒跟徐爺喝兩口兒。

  徐爺對王麻稈兒說,他得來的消息,就是跟這白科長喝酒時,聽他說的。據這白科長說,警察局裡有個探子,是安南人,叫阮三哈。這阮三哈在天津呆的年頭兒多了,也就成了半個天津人。阮三哈認識一個叫楊燈罩兒的人。這楊燈罩兒住侯家後,一天跟這阮三哈說,他知道點事兒,如果告訴阮三哈,他一準兒能立功。阮三哈一聽就讓他說。但楊燈罩兒說,說行,得先拿錢。阮三哈問,要多少?楊燈罩兒反問,你要是在局裡立了功,上邊能獎勵多少?阮三哈說,這得看立功大小,立的功大,獎勵就大。楊燈罩兒說,你這回肯定是立大功。阮三哈留了個心眼兒,就說,總得有幾塊大洋。楊燈罩兒一聽說,那就五塊大洋,這獎勵的錢歸我,提職的事歸你。阮三哈說,行,可你得先說,我不立功,哪兒來的錢。楊燈罩兒一聽撥楞著腦袋說,那不行,你們安南人沒譜兒,我得先見著錢。這時阮三哈已看出來,楊燈罩兒大概真知道點有用的事,經過討價還價,最後一咬牙,就給了他三塊大洋。楊燈罩兒這才告訴阮三哈,沿著海河往下遊走,有個西樓村。這西樓村的南邊有一片菜地。菜地里有個用蓆子搭的窩棚,今天晚上,這窩棚里有人聚會,去了一抓一個準兒。楊燈罩兒說完就拿上這三塊大洋走了。阮三哈如獲至寶,也沒向局裡報告,當天晚上,就帶著幾個人直奔西樓村的這塊菜地。到了一看,菜地里果然有個窩棚。立刻圍上去,真在這窩棚里抓住幾個人。帶回局一審,這幾個人都是西樓村和附近幾個村的村民,只說是在窩棚里喝酒閒聊。於是訓誡了一番,讓每個人找了保人,也就都領回去了。但這其中還有一個人,雖然也說是西樓村的,可一看就不像種地的。問他村裡的人,也都說不上來。這一下警局的人就警覺了,接著又在他身上搜出在裕大紗廠組織工人罷工的文件,還有一些傳單,是這幾個村的「哀告書」。

  徐爺對王麻稈兒說,這人,就是你兒子王茂。

  

  王麻稈兒不等徐爺說完,心裡已經明白了。

  徐爺說,你兒子是個革命黨,你愣不知道?

  王麻稈兒沒再說話,轉身就回來了。

  王麻稈兒這天從徐爺那兒回來,沒回蠟頭兒胡同,而是去了鍋店街。鍋店街上有一家「小王麻子菜刀鋪」,專賣飯館兒廚子剁豬骨頭用的「笨菜刀」。這種「笨菜刀」的刀背兒有半寸多厚,還有個名字,叫「七六刀」,意思是七寸長六寸寬,掂在手裡沉甸甸的,看著不像刀,像一把板斧。王麻稈兒把這些日子賣雞毛撣子的錢全掏出來,一口氣買了兩把「七六刀」,用兩手提著就回來了。一路走,街上的人見他殺氣騰騰,都不知怎麼回事。有認識他的,也不敢上前問。王麻稈兒就這麼提著這兩把「七六刀」回到蠟頭兒胡同。這時已是傍晚。王麻稈兒沒回家,一進胡同就直奔楊燈罩兒的家來。楊燈罩兒的家是靠胡同裡邊,屋門的旁邊有一棵半抱粗的大柳樹。王麻稈兒先選好地方,站在這棵大柳樹的對面。他想的是,倘楊燈罩兒從屋裡躥出來,那邊有樹擋著,肯定得往另一邊跑,自己先在這邊堵著,他也就無路可逃了。這麼想好,又站定,就一腳把屋門踹開了。但楊燈罩兒沒在家,屋裡是空的。王麻稈兒兩手掂著菜刀進來,在屋裡轉了一圈兒,又出來了。正往回走,迎面正碰上回來的楊燈罩兒。楊燈罩兒這一陣已很少回家,今天是趁傍黑,回來拿點東西。剛進胡同沒走幾步,一見王麻稈兒掂著兩把菜刀氣勢洶洶地從自己家出來,心裡登時就明白了。不等王麻稈兒到跟前,扭頭就跑。這時王麻稈兒也已看見了楊燈罩兒,哪裡肯放過,揮著菜刀就追上來。

  王麻稈兒比楊燈罩兒還大兩歲,但整天走街串巷賣雞毛撣子,雖是六十多歲的人了腿腳兒還很利落。楊燈罩兒卻整天不干正經事,眼下還傍著個女人,夜裡也總不閒著,身子就比王麻稈兒虛。這樣王麻稈兒三兩步就追上來,看準楊燈罩兒的後腦勺兒一菜刀就劈過來。楊燈罩兒已經感覺到身後的金風,接著又聽見呼哨一響,就知道這一響不是好響,哇地叫了一聲朝前猛一撲。這時王麻稈兒的菜刀也到了,劃著名楊燈罩兒的後腦勺兒就劈下來,正砍在小腿肚子上。楊燈罩兒一個趔趄撲倒在地上。王麻稈兒跟上來,又舉起菜刀。他這一刀要劈在楊燈罩兒的腦袋上,非得劈成兩半。但就在這時,尚先生趕過來,一把把他抱住了。尚先生已經七十多歲,抱住王麻稈兒並沒有多大勁兒,也就是箍住王麻稈兒的兩個胳膊,不讓他再掄菜刀,其實王麻稈兒稍一掙也就掙開了。但王麻稈兒這時雖已殺紅了眼,心裡還清楚,知道自己倘由著性子真把這一刀劈下去,就得和尚先生一塊兒摔倒。自己摔倒了還好說,尚先生已是這個年紀的人,這一下就得摔壞了。這一想,手裡的刀也就沒再舉起來。楊燈罩兒趁這機會從王麻稈兒的褲襠底下像條泥鰍似的一鑽,爬起來就一瘸一拐地跑了。

  但剛跑到胡同口,又讓保三兒一把揪住了。

  保三兒從「福臨成祥鞋帽店」出來,就來蠟頭兒胡同找楊燈罩兒。這時見他瘸著腿跑出來,上前一揪滑了手,腿下又一絆,楊燈罩兒一個嘴啃泥又趴在地上。保三兒跟王麻稈兒不一樣。王麻稈兒找楊燈罩兒是來拼命的,保三兒不拼命,現在自己養著兩輛膠皮,日子過得挺滋潤,跟楊燈罩兒這種人拼命不值。這時,保三兒一把抓住楊燈罩兒的脖子,一使勁把他從地上揪起來,這一下也就跟他臉兒對臉兒,相距不過一尺來遠兒。這時天還沒黑透,保三兒朝楊燈罩兒的臉上看了看,一見他已是個兩鬢斑白的老人,臉皮一堆褶子,就有點兒心軟了。可正在這時,楊燈罩兒突然朝保三兒的臉上啐了口唾沫,噗的一下。

  他這口唾沫挺黏,又挺臭。保三兒一愣,下意識地一鬆手。

  楊燈罩兒趁機一擰脖子掙脫出來,扭頭就瘸著腿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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