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其他類型> 煙火> 第五十二章

第五十二章

2024-10-04 19:29:14 作者: 王松

  楊燈罩兒的這一口唾沫,讓保三兒恨瘋了。

  保三兒把別的事都扔下了,每天就在蠟頭兒胡同轉,非找著楊燈罩兒不可。

  楊燈罩兒也知道,保三兒過去是拉膠皮的。天津的街上有句老話,「車、船、店、腳、衙,沒罪也該殺」。所謂「車」,指的也就是拉膠皮的,意思是這一行的不光好人少,也都不是善茬兒。楊燈罩兒很清楚,自己這一口唾沫肯定是捅了馬蜂窩。但楊燈罩兒想來想去,還是想不明白,自己這些年跟這個保三兒沒一點兒來往,他這個晚上來蠟頭兒胡同顯然不是路過,也不會是幫王麻稈兒,看樣子就是沖自己來的。可他又是為嘛事來找自己呢?

  楊燈罩兒這時已顧不上弄清這些事。用句天津的土話說,別的都是老么,先說保命要緊。他從蠟頭兒胡同跑出來,跳上一輛膠皮,一頭鑽進法租界就再也不敢出來了。

  保三兒還是很快就打聽到楊燈罩兒的下落,知道他現在跟一個叫黑瑪麗的女人住在法租界的巴黎路。這黑瑪麗四十多歲,早先是個舞女,這些年一直在法租界裡混。現在人老珠黃,跳舞跳不動了,就在巴黎路拐角的一個小洋樓租了個儲物間,平時以給洋人「拉皮條」為生。楊燈罩兒是在一個咖啡館認識黑瑪麗的。楊燈罩兒自從當年讓洋人赫德從「愛德蒙」洋行轟出來,跟大衛李也就斷了。後來楊燈罩兒走投無路,又去找過大衛李,還想讓他幫忙。但大衛李跟他挑明了,對他說,他現在已經徹底看清了,知道楊燈罩兒是個什麼玩意兒變的了,所以不光不想管他的事,以後也不想再跟他有任何來往。他告訴楊燈罩兒,就當從來不認識,別再來找他,再來,他就叫巡警。楊燈罩兒一見大衛李把話說得這麼絕,也就只好作罷了。但沒了大衛李,在法租界就更難混了。過去還能進公司,現在歲數也大了,公司就更進不去了,只能到處打游飛。一天下午,楊燈罩兒來到一個咖啡館。他來這咖啡館當然不為喝咖啡。在這裡喝咖啡的大都是洋人,或跟洋人有關係的中國人。

  果然,楊燈罩兒在這兒認識了黑瑪麗。

  本章節來源於𝓫𝓪𝓷𝔁𝓲𝓪𝓫𝓪.𝓬𝓸𝓶

  黑瑪麗本來是指跳舞吃飯的,後來不跳了不是自己不想跳,而是沒人要了。洋人對舞伴的要求很高,漂亮不漂亮倒在其次,他們也看不出中國女人的丑俊。有的長得癟鼻子翻嘴唇,洋人看了反倒愛得不行;但必須得年輕,年輕女人腰兒才細,腿才直,洋人要的是身材。可這時黑瑪麗的腰雖還不算粗,也只比屁股細一點兒,腿本來挺長,一過四十也就打彎兒了。黑瑪麗跳了半輩子舞,這時再干別的也不會,就只能還吃這碗飯。在租界混了這些年,已學會說洋話,也認識不少洋人,再有中國女人想幹這行,她就往洋人跟前介紹。時間一長,洋人再想找舞女,也來沖她要,至於要去了光跳舞,還是跳完了舞也干別的,黑瑪麗就不管了。

  一天下午,楊燈罩兒正坐在咖啡館裡,就見黑瑪麗帶著兩個中國女人進來,坐在旁邊的桌上。喝了一會兒咖啡,又來了兩個洋人。黑瑪麗的洋話說得呱呱的,跟這兩個洋人嘻嘻哈哈地聊了一會兒,這兩個洋人就把這兩個中國女人帶走了。這時楊燈罩兒已看出來,這女人應該是個人物兒,想了想,就起身湊過來。先搭上話,閒聊了幾句,倆人挺說得上來。黑瑪麗說的是天津話。但天津話也不一樣。在租界混慣洋事兒的天津人,說的天津話不純,還帶點洋腔兒。天津話本來很重,口音也沖,一帶洋腔兒就軟了,也輕。楊燈罩兒在法租界混了這些年,對黑瑪麗這種帶點洋腔兒的天津話也就很熟悉。黑瑪麗的眼也毒,看出湊過來的這個男人應該也混過洋事兒,而且不像個省油的燈。黑瑪麗幹這行,也不能總單槍匹馬,一直想有個妥靠的男人幫襯。兩人這樣聊了一會兒,都覺著對方有用,也是惺惺相惜,就一拍即合越聊越近乎兒。又一塊兒吃了頓晚飯,當天晚上,楊燈罩兒也就住在黑瑪麗的家裡。

  楊燈罩兒在黑瑪麗的家裡本來不是長住,趕上有事,或倆人都有興致,就多住幾天,一忙也許就三五天不來。但自從楊燈罩兒的小腿肚子讓王麻稈兒砍了一菜刀,又往保三兒的臉上吐了口唾沫,就一頭鑽進黑瑪麗的家裡不敢出來了。他當然沒跟黑瑪麗說實話,只說自己累了,想在這兒歇幾天。黑瑪麗一個人本來也冷清,有個楊燈罩兒做伴兒,也挺高興。

  保三兒當年拉膠皮,對法租界很熟,在這邊也有朋友。讓這邊的朋友一掃聽,沒幾天就打聽到了楊燈罩兒的下落。保三兒知道巴黎路,問清了具體地方,當天下午就來到法租界。這是個平頂的小洋樓,加上地下室一共三層。儲物間是在一進門的二樓。

  保三兒過來,先敲了敲門。

  黑瑪麗打開門,上下看看保三兒,不認識。保三兒卻一把推開她就闖進來。楊燈罩兒正趴在床上翻看一本花花綠綠的外國畫報,回頭一看是保三兒,翻身一個鯉魚打挺就從床上蹦起來。保三兒比他快,上前一把就把他按住了。楊燈罩兒歪在床上,胳膊讓保三兒擰著,疼得直咧嘴。黑瑪麗嚇得嗷兒地叫了一聲。保三兒沖她比畫著說,你要再敢叫,我先宰了他,再宰你!黑瑪麗就不敢叫了。保三兒又朝旁邊一指說,坐下。

  黑瑪麗就坐下了。

  保三兒這才鬆開手,讓楊燈罩兒坐起來。可楊燈罩兒剛起身,突然一蹦就朝門口兒跑去。保三兒沒追,只在底下一伸腳,楊燈罩兒朝前一躥就摔在地上。保三兒跟過來,又把他揪起來,放到床沿兒上說,你這已經是第二回了,再跑,我就不客氣了。

  楊燈罩兒垂頭喪氣地低著頭,在床沿兒上坐下了。

  保三兒說,說吧,到底怎麼回事。

  但保三兒這一問,楊燈罩兒卻聽擰了,以為保三兒問的是這回王麻稈兒兒子的事。再說,那天傍晚在蠟頭兒胡同的胡同口兒,差一點兒讓王麻稈兒拿菜刀給劈了,心裡也就明白,看來再想搪塞也搪塞不過去,於是只好把這事的前前後後都說了。楊燈罩兒說,他也是偶然發現這件事的。一天早晨,他從家裡出來,一出蠟頭兒胡同,看見兩個年輕人從「福臨成祥鞋帽店」里出來,心裡有些納悶兒,鞋帽店還沒開板兒,這倆人這會兒出來,肯定是住在店裡了,可來子怎麼會讓這樣兩個生人住在店裡?這麼想著,這事兒也就過去了。幾天以後的晚上,他有事回來得晚,路過鞋帽店時,又看見這兩個人。這一下楊燈罩兒就留意了。楊燈罩兒這時是哪條道兒上的活兒都干,也哪條道兒上的錢都掙,用街上的話說,也就是「打八岔」。這時突然想起來,在警察局裡有一個叫阮三哈的朋友,是個安南人,當年在洋人的租界混事兒,後來又跑到華人的警局當探子。這阮三哈曾跟楊燈罩兒說過,現在天津的地面兒很複雜,各路人都有,可上面最注意的還是革命黨。阮三哈讓楊燈罩兒留意,只要發現可疑的人,就跟他通報一聲,將來有了好處大家分。楊燈罩兒已聽街上的人說過,王麻稈兒的兒子小時候讓姥姥家領走,最近好像又回來了。可這兒子回來的事,王麻稈兒好像挺背人,不太願意說。楊燈罩兒的肚子裡彎彎繞兒多,直覺告訴他,這應該是個發財的機會。於是就下了功夫,天天在鞋帽店的門口蹲著。這一蹲還真沒白蹲,終於弄清了,這兩個年輕人一個寬肩膀兒,一個溜肩膀兒。王麻稈兒總來看這個寬肩膀兒的,估計是他的兒子。那個溜肩膀兒的應該是跟王麻稈兒的兒子一塊兒的。又注意了幾天,發現這兩個人最常去的是兩個地方,一是裕大紗廠和北洋紗廠,再一個就是西樓村。西樓村的南面有一片菜地,這菜地里有個窩棚,這兩個人常去這個窩棚。這時,楊燈罩兒的心裡就開始盤算了。看樣子,這倆人八成都是革命黨,倘把這事告訴阮三哈,肯定能賺一筆。可還有一樣,這其中有一個是王麻稈兒的兒子,要是把他兒子也舉報了,真抓起來,這種罪過兒可是要掉腦袋的。砍了那個年輕人的腦袋倒無所謂,倘把王麻稈兒的兒子也砍了,自己以後也就甭想再在這蠟頭兒胡同住了。又想,其實舉報一個人,也就等於舉報了兩個人,只要告訴阮三哈,把這個溜肩膀兒的年輕人抓住,到裡邊一動刑,他肯定就把王麻稈兒的兒子招出來,真這樣,王麻稈兒也就怨不得別人了。楊燈罩兒在心裡這樣打定主意,就又繼續盯著這兩個人。過去只在鞋帽店的門口蹲守,這以後就不光蹲守了,也在後面跟著。一天晚上,楊燈罩兒在鞋帽店的門口蹲到半夜,看看還沒動靜,正打算回去,就見這兩個人又出來了。一邊走著,還在小聲說話。就聽溜肩膀兒的說,那行,明天咱分頭,我去大經,你去廠子,晚上,我再去窩棚,天亮回來會合。楊燈罩兒躲在暗處,看著這兩個人從眼前過去,說的話雖然聽得斷斷續續,也就都記在心裡了。這溜肩膀兒的說的大經,應該是大經路,廠子,應該是說裕大紗廠或北洋紗廠,又說晚上去窩棚,肯定就是西樓村南面菜地里的那個窩棚。楊燈罩兒一想,這倒是個機會,明天晚上,這溜肩膀兒的年輕人跟王麻稈兒的兒子分開了,他去西樓村菜地的窩棚,正好可以抓個正著。於是第二天一早,楊燈罩兒就跑來找阮三哈。經過一番討價還價,這些日子總算沒白費勁,在阮三哈那裡掙了三塊大洋。但後來才知道,阮三哈那個晚上帶人去了,果然在西樓村菜地的窩棚里抓了幾個人。可其中並沒有那個溜肩膀兒的,卻抓住了那個寬肩膀兒的。楊燈罩兒聽了心裡一驚,知道是把王麻稈兒的兒子抓了。再想心裡又納悶兒,那天晚上,明明聽那個溜肩膀兒的年輕人說,第二天晚上,他去西樓村的菜地窩棚,怎麼又換了王麻稈兒的兒子?但這時再怎麼說都沒用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王麻稈兒的兒子就這麼拉去給砍了。

  保三兒一聽,沒想到楊燈罩兒就為三塊大洋,還幹了這樣一件斷子絕孫的缺德事兒,掄圓了就扇了他一個大嘴巴子。楊燈罩兒的瘦臉上登時印出五個通紅的手指頭印兒,跟著嘴角的血也淌下來。楊燈罩兒捂著臉委屈地說,你讓我說,我說了,怎麼還打?

  保三兒說,我沒讓你說這個!

  楊燈罩兒一聽,眨巴眨巴眼。

  保三兒說,我問你,當初讓我當中間人,你把那半個鞋帽店盤給老癟,是怎麼回事?

  楊燈罩兒一聽這才明白了,敢情保三兒找自己,是為的鞋帽店的事。心裡立刻暗暗叫苦。本來這鞋帽店的事已過去十幾年,人也都死得差不多了,現在怎麼把這事兒又翻騰出來了?可現在讓保三兒這一詐,卻把自己的這件事也給一塊兒詐出來了。這以後,自己就真沒法兒再回蠟頭兒胡同了。這時,保三兒又把他的胳膊一擰問,你說不說?

  楊燈罩兒趕緊咧著嘴說,說說,我說。

  楊燈罩兒這才又把當初怎麼先把自己的一半鋪子盤給老朱,然後故意沒留手續,鑽這個空子,又去騙了老癟一道,怎麼來怎麼去,都跟保三兒說了。

  保三兒聽了二話沒說,揪著楊燈罩兒就回侯家後來。


關閉